后院尽头的樱树下


后院尽头的樱树下,埋着少年的骨骸。
少年名叫伤,因为标志着少年降落人间的那声啼哭吓到了少年当时尚年轻的父亲。蔷薇尖而硬的刺深深扎入父亲的食指,带着似有若无的刺痛,当父亲入神地望着血慢慢溢成一小块鲜红的血珠,恍惚中,他听到有人叫道:“见红了,见红了。。。。。。。。。”
所以,那个早晨是这样一副景象。
少年的母亲满身鲜血地死在樱花飘飞的一个早晨。婴儿时的少年裹着鲜艳的红缎子蜡烛包躺在一身素白的母亲身边。
父亲则表现出近乎冷漠的平静。当伤的姥姥抱着伤一边为女儿的死亡痛哭,一边问道“给孩子起名字了不?”时,父亲既没有伸手去抱他的儿子,也没有为妻子的逝去有过一丝动容。
他只是抚着食指那道伤口,也许它还在疼痛,然后说“就叫‘伤’吧。”
从床头窗户一泻而入的樱花瓣子洒在母子俩的脸上,母亲充满死亡的苍白的脸色映出樱的红色,伤新生的通红的脸蛋衬着樱的纯白。

事实上伤是一个痴儿。所有人都知道伤是一个只会在院子里傻笑的孩子。他站在老樱树低下,抬头仰望着老樱树满枝的绿叶一个劲地傻笑。任何人如果试图把他从老樱树下移开,他就发出类似驴叫的彷徨失措的叫声。这样的叫声让人惧怕,他好像是末日来临的先兆,在耳边萦绕,不断地,不断地,直到你对他的叫声妥协为止。
伤的父亲是个同样脾气倔强的人,他在尝试了众多的方法之后,他最终把伤拴在后院里的大木门上,像栓狗一样,即使伤每天依旧没有间隙地叫唤,他也不理。每日,每顿餐食,父亲只是把一只盛了饭菜的碗摆在伤的面前,伤也像只狗那样,不顾仪态地拱着碗里的饭食。远远地离开了庞大的,无数树杈往这边伸展而来的老樱树。

这样伤一直像狗一样被栓到了8岁。那是樱花盛开的早晨,现在想来,应该是和伤出生的那个早晨极为相似的一天,伤经过不懈地努力终于挣开了束缚已久的绳索,他发疯似的冲离木门,却出其不意地并没有跑向他向往已久的老樱树。而冲向了里屋。
所以,他看到了同样发疯的父亲。他在内室里挥舞着一把锄头。他口中念念有词。他说着以痴儿的无边想象力和理解力也听不懂的语言,似乎是分裂成两个人的对话,但是伤一直都没有明白父亲的意思。他看到父亲突然投过来的富有深意,包含怨怼的眼神。然后,父亲操着锄头向他冲来。
伤拼命地,用极为别扭地,八字腿的姿势一路逃亡。但是那棵对他的出生隐隐约约有着极大关联的樱树忽然别有用心地拌倒了伤。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挣扎着起来,所以,他瞪大眼睛,看着父亲抡起锄头向他砸了过来。
伤最终并没有看到那锄头尖利的刃是如何切开他的皮肤进入他的颅骨的,他只是在瞬间感到整个脑子,眼睛,鼻子。。。在一瞬间一拥而出。
但实际上,在最后的关头,父亲用自己的手挡在伤之前。所以是父亲的手先于伤的头颅接触了锄头,因此,伤最后免于一死。父亲和伤的鲜血在樱树前留下很大一块殷红的血迹。而那一下在伤纯真的脸上留下了巨大的伤痕,伤的两眼像金鱼的眼那样突了出来。
所以,痴儿伤,在8岁那年,有了一张白痴的脸。

父亲的手在那一锄头之后彻底地废了,他已经不能下田务农,他只是终日守着他的儿子伤。伤却因为那次伤了脑子而安静了下来,他不再发出驴子似的叫唤,他终日操着那干砸伤他的锄头在院里挖掘。
而后有一天,父亲突然把在院里掘土的伤叫到身边。
“伤,替爹掘开老樱树下的那块地吧。”
伤震惊地望着他的父亲,这也许是他第一次对他说话。接着,他在白痴的脸上露出一丝看来极为恶心和兴奋的笑容。“掘土,掘老樱树下的土?为什么掘土?”
父亲同样震惊地望着伤,他确实没有想到伤会问他这样一句。然后,他沉默了很久,“伤的娘埋在那地下。”
伤是明白娘的意义的,因为许多人在他面前提到过他的娘。即使是痴儿他也会明白娘的含义。于是,伤从那刻开始狠狠地不知疲倦地挖掘樱树前的土。
而父亲看着伤不顾一切地掘土的样子,他想到很多年前他也曾经那样疯狂地掘过一次老樱树。那是在伤出生之前的事了。他掘开泥土,取了一段樱树的老根,而后他将那段根熬出的水说成补药骗妻子喝了,然后就有了伤。而更多年前,他的父亲也曾做过同样的事。
樱树是要用人喂着的。它要了他的妻子,要了他的手,它还纠缠着他,要要回她的孩子。可是现在他真的没有能力再次留下伤。他抬头,望着老樱树盛开的花朵,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次日的清晨,卖豆浆的小贩发现了已经死去的父亲,他直到死都凝视着后院里那棵巨大的老樱树。
而在樱树前的泥里,露出一截锄头的木柄,而他的主人已经深埋在地下。
伤是哪里来的终究要回到哪去。就像父亲手指上那道蔷薇扎的口子,它在伤出生后的第15天就已经只是一道发红的疤痕。


作者:REI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