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行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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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一人到西藏去玩,这是需要勇气的,但去了以后还能再回来,这也是需要勇气的。

 

——老猫

 

 

梦中的行进(二)

 

 

 

Siegfried

 


 
    第二天我和何健两人坐当地班车往泽当开去,下午办完住宿手续后,就租了辆

开到一半会爆胎抛锚并且那个笨司机不得不再折回取轮胎的出租车去雍布拉康了。

    何健决定在抛锚处死等那个长得象蒸了以后又冷掉的窝窝头似的傻司机,我是

等不及了,便招呼上两个正巧路过的德国佬一起往雍布拉康方向走过去。

    转了个弯后,远处的雍布拉康象一粒星星黄晶晶地亮在一座孤高的山顶上,狂

风不时在公路上带起遮天的沙尘,把太阳吹得支离破碎,两德国佬对我唱了个喏后

就在一片模糊中斜走出去安营扎寨了,我则迎着漫天风沙踏步而进,边走边用唾液

把口里一把把的沙子搅混在口腔前部,一俟风小就悉数吐出。

    一刻钟后风止沙停,空中群云涌聚,一桶阳光在一口云井中从天而泄,乳清色

的光线凝在半空中似真似幻,而远处正有一抹彩虹映在已看得清轮廓的雍布拉康后

面。

    一个多小时后我揣着五叶几乎被掏空了所有氧气的肺片,站在了雍布拉康上。

此时黄昏的光线照在藤黄色的墙体上,那种纯到让人失去思想的整片颜色,也只有

在体力透支精神飘忽中,面对和雨水有过亲密接触的光与色的明空赤露中,慢慢地

体会得到。

    进入堂内我顺着木梯子爬上最高的一层内室,系在木柱上的破旧的哈达胡乱在

杂乱的斗室里随风摆动,从向着太阳所开的方洞朝外望去,山下一切都比不上天空

中的壮阔与泓丽。再顺着念经声下来进入主厅,一个喇嘛正在床炕头上读着经文,

阳光松松地翻身坐了进来,床榻周围是一片欢喜的茸泽,我从逆光处觉得那喇嘛的

声音正不断散入飘浮于室内的一片片不同蓝色的阴影中,行走中这些阴影随着不同

的明度而变换着各自的温度和硬度,在我的肌肤内侧和外缘处探入探出,立于屋侧

的一排藏经文的书架以密集的文字符号对我蓄而不发,我能感知一个神秘的极乐世

界在这儿投下了一小块东西,这一小块东西以语言和现象两种方式同时在提醒着我

什么,我努力猜证着却一无所获,根器驽钝如斯却又无虚竹般运气,想必火宅的警

喻于我来说永远只能是个寓言般的故事,是么?




       火在这间大宅子周围迅猛燃烧着,我按了门铃后,门就开了,里面的人的确

如书上所言,正互相死命抢夺着财物,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也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事情,

火光把他们每个人都衬得格外富有立体主义所追求的美感,相反那些站在宅外的人

倒是灰淡难辨,我低着头走过他们,听到自己的头发在瞬间象水一样从岩石下面喷

涌出来,灼热的气流把它们吹得满天飞舞,我想我是不是变成了明天才在达赖五世

的宫殿的厅外壁画上看见的那位擎塔怒神呢,这么想着于是我觉得顿时浑身就有了

恶人全皮象皮披肩虎皮护腰尸灰点子人油胭脂,脑后就有了一圈火环,和四周的熊

熊烈火相互对映起来。我远远看见前方有一位女子神情忧郁地向我走来,她的前方

有四千多扇门要跨过去,她跨了一年又一年,四千多年后等她跨出最后一扇门经过

我身侧时,我已是以地上一摊灰烬的形式默念着她的远去。后来她走远后我在一瞬

间就掠过了那四千多扇门,因为那些门是早我在四千多年前就放置在外等她来跨越

的我自己外化的记忆之壳。反正再过几个劫波单位的年月后我和她又可以相见的所

以我又一次努力说服自己说我不在乎虽然我明知道这说服是无力的可是在三善趣中

的我又能怎么样呢于是我拼命在记忆中放大她经过灰烬的时间大得连时间晶格上那

一根根细密的晶脉都清晰可见终于我有了一个天大的发现我发现她在第七十六个晶

格和第七十七个晶格上笑了一下于是我感到命运待我还真是不薄。

 
	无那尘缘容易绝

	燕子依然		软踏帘钩说

	唱罢秋坟愁未歇

	春丛认取双栖蝶			
						    ——纳兰性德"蝶恋花"

 
	譬如巨海浪	斯由猛风起	洪波鼓冥壑	无有断绝时

	藏识海常住	境界风所动	种种诸识浪	腾跃而转生

						    ——《楞迦经》卷一



 
    我对自己说是的于是就下了山,然后看到何健和那辆总算换好了胎的破车,何

健于是在一片暮色中向着山顶的雍布拉康独自循径而上,我则在山脚下和几个当地

藏民坐着用手比划着胡聊,跟前平铺着已经脱粒处理过的青稞粒,每一粒都饱满得

象十月螃蟹孕育的黄膏,我捏起一粒,就象捏起自己前生或往世的生命。

    等何健下山时已是夜风来临了,回去路上经过昌珠寺时,那正正方方的寺门在

暗灰蓝的天色中显得沉静肃杀,轻轻叩环而探,只觉似看见了一个几无颜色与声音

的世界,便不愿再踏进一步,毕竟现实中的寂灭比起冥想中的寂灭来要悲苦得多。

于是我们便直接驱车回泽当,朵颐一顿后,决定明日到藏王墓和达赖五世的宫殿,

即各自散去了。

    距今一千三百多年的藏王墓群会是怎样的呢?其中最大的松赞干布墓里应有文

成公主和尼泊尔公主的金像吧?历史中而不是戏剧中的这两位女子的心性和命运究

竟是怎样的呢?我躺在床上,在记忆的大湖里把历史文本翻得乱七八糟。




尖叫					人淡如菊
 	 
尖叫	刺穿黑铁百年的沉重		传说中的角色	叠成纸牌	

幕布四处流淌				我找不到	应该找得那一张	

无处可逃				人淡如菊		

昼与夜间的捕猎技巧			灯光却死成白色巨块	
	
分纵于呼吸的精确计算中			表面光滑生冷		

渔叉在空气里优美排列			压住声音	
	
我袒胸而视				扁得无法	从地板上揭起	

书页生长在枞树上			石楠花香正在潘尼斯堡下疯狂盛放		

没有一个字 却哗哗乱响			闻与不闻都逃不开      狺狺命数

落下的每个笑容				不如卸下绝望之辕	
	
都能击碎泥土的心			重归荒园	
	
那些龙牙又一次开始播种			贫瘠得渗不出血的地方呵	
	
暗红的军盔 遮住夜所有的眼睛		我只能用我的血喂你了	
	
不吹号角    他们也醒了			等菊花盖满过去后	
	
在这尖叫的时刻				我又在其中		

 		 		
我把耳朵埋进了坟墓			我把菊花埋进了猪圈		

因为尖叫者				因为人淡如菊者		

不想听见尖叫				不想人淡如菊		


       我怎么会在睡觉的地方捡到这两首莫明其妙的诗的呢?看了一下门和窗,

却都是紧闭反锁着的。我本以为这两首手写的诗是写在纸上的,后来才发现根本就

没有什么纸之类的材质,它们纯是写在什么也不是的虚无上面,透过笔画的间隙我

能看见屋内的摆设,在微微的夜光下渗着暗紫色的汁液,在有着两只赤脚踩在上面

的地毯上凝结不动。我用食指和拇指上排列紧密的指纹摩挲着这些丰实的颜体墨迹,

内心深处有一片湛蓝的湖水涨没了刚刚露出花蕊的几亩油菜地,水灌进花茎中与里

面的空气在纤维管壁间发出生脆的音响,然后水以一种被子一般的温柔厚厚盖住所

有的鲜黄花瓣后,一切便永远如此静止了。都死了,比活着更美丽。

       我知道有一枚天然的水晶此时已悄然躲在我的右手手心里,它其实应该在

明天的藏王墓附近出现的,不知为什么游离了时轮安排好的秩序,提前让我感觉它

的晶莹在六面体中蕴漾着我无法探知的世界,水晶的世界。但这又如何呢?虽然我

的右手能感觉到它放射出来的光芒,但这光芒失去了原先那种纯银的气味。我把它

揣进兜里,放手,感觉物体坠落于柔软织物上产生的轻微拉扯力沿着织物上行后对

身体的肩锁骨部、胛骨突部和胸外下缘部处的传应,并把这种传应沿着腔肠动物一

样的神经网络传递到身体和世界各个角落所有的神经末梢上,在整个身体和世界为

之一颤的同时,我听见她飘逝时水晶和她衣袂之间的连线断开的声音,从此不会有

水晶的世界了。

       都死了,比活着更美丽。



 
    琼结县内,赞普松赞干布的墓象一个大土堆,其上的拉康原是守墓人的住房,

后由门龙八夏加维修成殿堂,进入正殿,松赞干布、文成公主、墀尊公主在模糊的

光影里排坐着,脸上柔和的泥金色泽把他们的眼神带入历史的梦乡。没有栩栩如生

的感觉,正相反我闻到一股强烈的死亡气息,正从他们端正秀丽的鼻管里散发出来。

门外的守墓人蹲坐一旁,专心致志地在胶缝一张牛皮大鼓,成群的苍蝇在糊满牛油

的鼓面上方把他也一并罩着,他则与苍蝇无分无识,似乎他的躯壳下面就是苍蝇的

灵魂,在那儿舔舐着油脂的芳香。根据卫藏的传说,文成公主因脸颊似一朵盛开的

莲花,所以总有一只绿色的松石蜂不离她的左右,现在那只松石蜂上哪儿去了呢,

我在苍蝇翅膀的鼓噪中拼命分辨着也许来自某个遥远地处的蜂鸣但却一无所得,看

着死气沉沉的松赞干布,这位在传说中有着五千化身曾以三封未卜先知的密信震住

傲慢的唐朝皇帝的圣王,如今也寂灭得和一般的木偶泥胎无异。

    周围点着的酥油灯勉强撑开几处亮光,我漫无目的地在殿堂里忽隐忽现,猛然

间我发现死亡的力量是如此的巨大,它在一瞬间就盖没了信仰所虚构出来的香巴拉

等一切幻境,就象昨晚心中的那场无声无息的湖水一样,无情,雄壮,无以伦比,

我忽然以为贝多芬的第五与其说是在与命运相抗衡不如说是在表现命运的不可抗拒,

这种力量是如此的伟岸是如此的铺天盖地所以被猛兽追捕的动物在临死前的一刹那

会把脖颈迎向那张开的獠牙去迎接这种只属于死亡的欢喜,因极绝望而产生的极欢

喜,这和性高潮后因极欢喜而产生的极绝望竟又是多么地相配。弗洛依德曾敏锐得

察觉出死亡本能和繁殖本能这两组心理上的基本冲动,如今却被我从另一陌生的角

度思考着:也许密宗里面无上瑜珈派的大欲大染方能大乐大安的思想也是解决这两

组基本冲动的门径之一吧,可惜世上宗教多流于苦行禁欲,并以之为豪,但其实这

种苦执和邪教的区别在佛看来也不是很大,它只是被社会认同了而已;相反印度教

性力派或密教那种行乐纵欲的想法,从方法论的角度来看或许反而是更合理的,只

是人类在选择生活方式时总是按是否合法而不是按是否合理来进行而已,所以汉地

的和尚不杀生不吃荤不淫欲这与其说是在一心向佛,倒不如说是在一心背佛,这些

戒律有什么用呢?有慧根的不需借此之助就能进入更高的境界,没慧根的慧根低的

死守这些戒律一生被其所拘,根本不会破而立之,反而在禅的没有逻辑关系的对答

文本中失去了仅有的一点人间的智力,钻了佛意不可言说于是就不可检验的空子,

我甚至以为汉地逻辑自甘堕落的起因之一就是汉地禅的自命不凡。

    在一声低哑的关门声中,我们离开了松赞干布墓。天色已经亮了很多,吃过一

些干粮后,何健趴在一条土路旁吐气纳息,我则攀上了离松赞干布墓四、五百米远

的一座不知名的平顶土丘,因为上面斜坡上有几个当地藏民用白鹅卵石拼出的大字,

我想去看一看这些好看的花样到底是什么意思。




       "嗡嘛咪呗荬訇",那个放牛的孩子向我解释说,然后他把手伸到我面前说:

"这个,一块钱。"我看到了那块水晶,这回它按时轮安排的次序出现了,就结晶在

一块灰绿色的矿石上面,三四厘米长,六面柱体,每面大约一厘米不到一些,顶上

结缩为六面锥体,透明得没有一丝杂色。我把钱给了孩子,然后伸手接过来,再把

它揣进兜里,放手,感觉物体坠落于柔软织物上产生的轻微拉扯力沿着织物上行后

对身体的肩锁骨部、胛骨突部和胸外下缘部处的传应,并把这种传应沿着腔肠动物

一样的神经网络传递到身体和世界各个角落所有的神经末梢上,在整个身体和世界

为之一颤的同时,我听见她飘逝时水晶和她衣袂之间的连线断开的声音,从此不会

有水晶的世界了。

       可是我马上想起这个动作我昨天深夜已经做过了,而且似乎在亿亿万万年的

时间序列中我已经做过好几次了,一样的放手,一样的传应,一样的为之一颤,和

一样的连线断开的声音。顿时恐惧从肝脏扩张到全身,咬啮着皮肤上布满的颗粒,

象咬啮猕猴桃的籽一样清脆畅快,我摆脱不了窥到时轮的轨迹片断后那种无名的惊

慌,宇宙奥秘的核心在一刹那间被我无意间瞥个正着,我却忘了该往哪儿逃跑。

       那个放牛的小孩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我攀爬到一面陡峭的土丘上,把那块

已成了化石的水晶搁在了一凹岩缝中,下面压了一张胶卷的外包装纸,在没有印色

的一面我写下:"生命缘起缘落,你我如此相错。"我想不久后就会有雨水将这些字

冲刷进泥土的深处,让它们在地里深处和松赞干布他们一起甜甜的睡眠。在一个时

空下的人与人的距离,反而比不上不同时空下人与人的距离,虽然在水晶的记忆里

这是算不上什么的。是啊,算不上什么的。

       远处山峰上达赖五世的宫殿旁,静静斜矗着几堵暗绛红色的残垣,它们失去

了往日的辉煌,但没有失去应有的气节,我定定地望了许久,才想起是应该上那儿

去看看的,于是就到了那儿。在最靠近山崖的那几堵合围成的一个露天场所里面,

我发现地上有一个白色的大"卐"在均匀地呼吸着,我悄悄走近它身边它却一下子就

醒了,稍稍旋开交叉的四臂,睁开叉点上的眼睛问我有什么要向它问的。我说我宁

愿在有情世界里寻找那一瞬间惊心动魄的情感喷涌也不要跟随佛祖去追求圆满无瑕

的至高境界你认为这样的选择如何呢?它说这和宁愿跟随佛祖去追求圆满无瑕的至

高境界也不要在有情世界里寻找那一瞬间惊心动魄的情感喷涌这样的选择是一样的,

但是和平平常常地跟随佛祖去追求圆满无瑕的至高境界是不一样的,和平平常常地

在有情世界里寻找那一瞬间惊心动魄的情感喷涌也是不一样的。我说我不是佛如何

能做到平平常常你这不是倒果为因故意让我陷入逻辑的混乱之中吗?它说不把你逼

到逻辑的死圈里怎么能够让你跳出世俗谛从而参悟到在另一个层次上有着另一种看

问题的方法呢?我说就算我有机缘精神失常或者豁然开朗参悟到了那个层次,我又

如何能找到其与原先方法之间的比较基点呢?如果没有比较又有谁能断言你说的胜

义谛要强于我爱的世俗谛呢?它说比较这种方法本身就属于世俗谛中的你怎能用世

俗谛中的工具去比较世俗谛与胜义谛呢?我说现在我们都在世俗的境遇中怎么可能

去发现一个独立于世俗谛的同时又独立于胜义谛的第三立场呢?你如再用先前的辩

理来反驳我刚才所说的话必然会构造出一个无穷包含关系的世俗谛序列,但问题是

我在这个序列所组成的集合里找不到胜义谛的所指却只有胜义谛的能指,这是不是

反过来说明世俗谛是现有的但胜义谛是否现有却是可疑的呢?它说那你有没有办法

去证明世俗谛所有无穷集合的集合和胜义谛的定义是一致的?我说我懂你意思了但

上天并没有给我一个比康托尔或哥德尔更智慧的头脑呀。它说佛也没有给它一个比

十字符或六角符更神秘的意义呀,否则今天这场争论就不会有了。于是我们都笑了。



 
    回去的时候何健问我刚才我在笑什么我告诉他那个废墟里面有一个用石头铺出

的卐字,它所内含的意蕴让我不由得会意颔首。何健不以为然,却告诉我他在山腰

处等我时和一个藏族老人聊天,但分手时那老人却向他要钱,于是他就给了两块,

怎么藏区的老人和小孩都喜欢向旅游者要钱呢,进藏后已经慷慨过不少次的何健感

慨道。我知道何健想寻找一种彻底的古朴民风所以那个和他谈话的老人令他失望了,

事实上我也隐隐觉得不妙:虽然我早知道旅游线路的延伸会导致当地文化价值取向

在经济观念领域内发生一些变化,但我没注意到这种变化只是形式的变化,在静态

层面上,是从原先物与服务之间的交换变化成钱与服务之间的交换;而在动态层面

上,是从原先物供给者向服务供给者主动要求交换变化成服务供给者向物供给者主

动要求交换,但实质上交换本身并没有变化,也就是说:我们所理解的古朴民风和

如今的实惠民风,只是由于在两个层面上的表现形式不同,于是我们就一厢情愿地

从我们自己的观察视野出发去缅怀前者而鄙薄后者,却从未从理性的角度去考虑过

这种厚古薄今的判断根本就是不合理的,所以我把我的随身听和所有的电池及磁带

送给留我住宿予我吃喝的尼玛才仁这一行为,和那位陪何健聊天度过快乐时光后向

他索要金钱这一行为,就交换这一事实本质来看是一样的,只是两件行为里四个当

事人分别对各自行为的价值判断不同而已,而价值判断却是主观任意性最强的判断,

是不能作数的。

    我知道这样的分析把我自己的心也伤了,怎么可以这样说呢?那么善良的尼玛

才仁怎么被我说成与那个老人在行为判断上没什么区别呢?难道他是为了有所得所

以有所付吗?难道我真的是因为有所得所以有所付吗?难道与他分手时的泪水只是

建立在虚幻上的真实吗?这样推而广之,大宾馆里谦卑的与人递擦手毛巾收取小费

的服务生也可以说是与此一律的?

    虽然我可以在价值层面上重振古朴民风的声誉,但其基石--行为层面已经给我

这不受伦理及道德控制的逻辑给毁了,我忍受着来自理性与感性的双重折磨,后悔

自己终于又一次把人性中又一层温醇的纸给弄破了,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

这么做了。反正也只有误以为某事物为美的人,才会误以为某事物的对立面为丑,

而实际上这两种以为都不是正论,是都应该在某些时候予以放弃的。

    至于《毗耶娑问经》里所提出的断尽世俗交换的布施,即"布施报法。若有心信,

一切施与,故名布施。不畏未来,而行布施。不轻毁他,行布施者,乃名布施。"倒

是个寻求更高境界中的美感的好方法,只是此法似违拗人之常性,至少我是学不来的。




       有一些奇怪的声音在记忆的一间屋子里,我循声而去,发现屋里有一封信,那

封信是写给我的。拆开信封,信纸上的字不小心全散在地上,我花了很大功夫才把

它们重新拼合起来,但却不知现在我所拼合的和原先的是不是同样的句子了。

	
       Siegfried,你好!

       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趣呢?当如阳光抛洒在大街小巷般欢畅的文字心情在我心里澎

湃涌动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作为收信人的人的时候。

       骆驼在沙漠中行进的一刻,驼铃与沙鸣的和谐可以留下一串远去的足印,或者

一只灰雁掠过水草时的疯狂与惊唳,也可让阴霾的天空记下一阵时间里的风声。然

而在都市里披着件黑色风衣游荡在光怪陆离面貌奇异的世界中的我又是在凿划着什

么呢?他们是在时间之中的,上帝是在时间之外的,于是我便找不到一个可以站脚

的地方:因谁也没有在乌有之乡的边缘界定出一块有面积的思想之地,任凭那几千

年来的哲人之魂兀自飘零于渊薮之中而世世不眠。当然,你有可能在西藏找到这块

地方,但从逻辑的角度看,这是不可能的。

       有趣么?当我找不到值得收这封信的人的时候,我知道我犯了个逻辑错误:在

收信者集合里没有把发信者本人包括进去:所以你收到了,毕竟你就是我,只是在

语言世界里彼此代码不一样罢了。

       白云千载空悠悠。

       当数理逻辑闷声一旁自顾不暇地编织其漏洞百出的大织锦的时候,诗与歌与哀

伤与泪水退隐于白昼之外。

       我面前是已死去的各种神学家哲学家的思想遗体,整齐布列在书桌前,我不知

道将来我是不是也会加入其中。上帝的冥冥之手已早有安排,我们却永远也抓不到

被命运牵扯的傀儡之我,只能如皮诺曹一样把眼睛睁得象核桃一般的大。

       当我在玉佛寺看到白发苍苍的老太跪下她软弱无力的双腿于阴湿灰暗的硬地上

磕头在金身佛像庄严下的寂寞夜空时我抬头越过佛像的形式直面其在夜空中的虚无。

我和这些善男信女虽然宗教信念不一样但有着一样的宗教情结虽然情结的打法千

变万化简繁不一,但无论如何我确信最强悍的理智在它的强弩之末处也会无奈于上

帝的无边无际。争论究竟是上帝创造人类还是人类创造上帝这在情感的境遇里已显

得无聊:因为上帝是意义的意义,逻辑又怎能再现上帝的意义?范畴错误在这儿互

相套置犹如两面对照着的镜子不可自拔,但谁也不知上帝藏在哪儿。所以,虽然我

知道佛教理论里关于补特伽罗的人无我的论题深深从心灵上而不是逻辑上打动了你,

而这也成了在形而上学层面上促使你去西藏的理由,但我要提醒你的是凭你的心智

不太可能在逻辑的领域内为人无我和法无我找到比意识性结构或事件假设更合理的

基础。

       人总是要死的,我不知道波伏瓦有没有能力驾驭这么一个庞复而简明的命题,

但想来她与萨特的结合是上帝伟大的杰作之一,在另一个文本的世界中,也许只有

杨过和小龙女的生活才会让我向往。当生命被海德格尔无聊又无理地用框构梳理了

一遍后显得是多么的粗鄙与浅陋,一如当年康定斯基企图将数学精神引入绘画意境

却由于他平庸的智力而白白糟蹋了这么个机会,希望你不会勉为其难,制造一些看

似高深实则浅白的符号垃圾来污染这个文本世界:这个世界这样的垃圾已经是太多

了,我不想看到你也成为一个垃圾制造者。

       记住:无知的信仰要比有知识的无信仰更接近光明。

       虽然这话强硬无理,但正因为荒谬,所以我也相信。

       我是一只没有方向的风标,上帝往哪儿呼吸,我就往哪儿指示。

       哦,上帝,我这工具称你的手么?我苦苦寻找着的自由原来是不自由,你早已

预定了一切,我却也曾想在预定之中找出预定来恍如想在封闭的大贝壳内建造一个

和大贝壳一样大小与内质的大贝壳,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当一个生命自己给自己负以重荷至无以复加的时候,对我来说,要么就从此湮

没,要么就蜕出一个更强硬的负壳。我捉摸着你会怎样呢?会不会抛弃重荷,然后

逃跑?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逃到我这里来吧,因为我能理解你逃跑的意义。

       走在风里,可以听见历史的微弱翻动声,那是上帝在寻找那些选择逃跑的英雄。
 
       祝咏而归
	
       Yours	

       Siegfried 

       98.6.3.
 
	
       这人是谁呢?凭笔迹凭语感凭思维质量我根本认不出来。为什么说他就是我呢?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是我遗忘了一件事,即我几个月前真得给自己写过一封

信,然后放在记忆的屋子里,时间一长竟然忘了。或者也有可能是我刚刚写的,

然后拨动了时间枢纽,把它放在几个月前的一间记忆的屋子里后,才通知自己的

意识去取信。谁知道呢?反正人无我法无我万境唯识虽然我不知识之根据在哪儿。

但信上提的有一件事让我陷入了长长的思考:面对巨大的重荷,我会不会选择逃跑?



 
    次日,我把随身行囊托与何健保管后,便向着传说中猴子变人的山洞出发了。

	据当地人说先要翻过眼前的这座山,然后再攀上后面的那座山,攀到半山

腰处便到了。因为要赶回拉萨,所以我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不过我估计这对我来

说已足够了。

    四十分钟后,我离峰顶还差最后十几米时,发现自己走岔路了。前面后面都是

峭壁,我就象只蝙蝠一样全身贴在大约有70度坡度的山岩上,顺着这样的坡度侧身

往下看五六米后有一个大折角,然后山岩就以更陡的坡度往谷底插去,所以这折角

下面的情况是看不见的,但从隔着谷底对面同样陡峭的山体坡度来估计此谷的深度,

落差至少有七八十米。

    前面岩壁上裸露的凸出石块并不是每一块都很坚固的,也许当我需要其中某一

块能承住我全身的重量时,它却不堪重负地松滑了,于是我也和许多滚落的大大小

小的石块一起慢慢离蓝天越来越远,离大地越来越近,直到最后岩壁上徒剩下几条

指甲刨出的指痕,和其中浸润的一些鲜血,在寂静中回忆谷底传来的那一声闷响。

    我就这么死死地贴着岩壁,在高空稀薄的空气中艰难地呼吸着,眼前每一块看

上去可供我右脚落下的岩块,都显得既充满诱惑又十分可疑。山峰后面的那一大块

灰蓝的天把这十几米最后的危险冷漠地推到了我的脚下,周围没有一个人,这是自

然与我的单挑。

是继续前进,冒着死亡的危险翻过去寻找那个迷人的传说,还是全身而退,保住生

命来忍受功败垂成的懊丧?这也是我与我的单挑。

    现在我终于明白信里面那个疑问的意义。是啊,面对巨大的重荷,我会不会选

择逃跑?

    我的左脚踮在一小块微凸的岩石上,右脚因找不到合适的落点就靠在岩壁上,

双手各自抓着一处混有青草和小碎石块的岩壁,整个胸腹及腿部则紧紧贴着岩体,

我感觉自己这样子下去好象能够坚持一百年似的。

    山风又一次平静而轻缓地从峭壁和我身体外缘划过,它发现峭壁深思熟虑心气

平和而那个穿牛仔的青年焦躁不安心浪起伏,不由耸耸肩,微微一笑,走了。

    我低头,用右脚原地拨弄了几下周围的小石子,它们簌簌地往下滚去,想象中

我把自己也配入到这一场景中,一遍又一遍地估摸着在快速下滑时抓哪块和哪块岩

石可以挽救自己,但每次都是看到身体没有希望地滑过那个大折角后迅速下坠,看

到自己的双手食指绝望地离开最后一段岩壁,看到双腿在大折角处悬空后的胡乱蹬

踏,看到身体在坠落过程中做着各种无助的肢体伸屈动作,甚至还看到有一次我竟

在半空中抓住间隙按动快门成功拍到了一张天旋地转的照片。

    我对着同样是想象中的谷底那堆模糊的形体惊诧不已:那竟然会是我吗?我真

的能够变换成这种形式存有于宇宙间吗?生与死之间的切换就这么简单?简单到只

要一脚踩错或踩空就可以?

    我惶惑不已抬头又看了看眼前这段十几米的山路,那就隐藏在后面的猴子变人

的传说和克服恐惧成功见证了这个传说后的那种骄傲,却马上象裹我全身的火焰一

样,把我浑身血液烧得都从体内蒸发了出去似的,总有股奇妙的力量在逼发我移动

身体中心到右脚靠着的那块岩石上去。不就是十几米吗,上海到这儿有多少米,不

过去不就亏了吗。再说你右脚除了往前也找不到后退的落脚点哪,你看看你左脚周

围哪儿是可以落脚的?要知道胆量只有在生死一线间才测得出来,现在也没什么泰

山鸿毛之辩,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决定了你会做什么样的事,但反过来,你做

了什么样的事,也就决定了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就在这低头与抬头间,僵持了足足五分钟。

    五分钟,我清楚地听见五次时间之币落入水中的声音。

    山风再次转到这一边,它看见这个青年以左足为支点,身体为轴线,右下肢往

外往后在半空中低低地划了个180度的弧线,标准得就象一支圆规画的,然后右脚点

在另一侧的一块小凸起上,整个身体现在变成了背靠着岩壁。这个青年终于决定下

山了,想到这儿它不由又耸了耸肩,微微一笑,走了。

    没一会儿,我就回到了山脚下。

 
    活着是最基本的前提,在这个前提下你才有机会去庆幸,去懊悔,去思考,去

领悟,当然,代价是我以后也许将永无机会去亲自印证那猴子变人的传奇。

    也只有活着,才能去构建失去生命后的感受,至少这一点在事实层面上是成立

的,但反过来,从死亡之域出发去构建生存状况,在事实层面上则是不可能成立的。

    所以,宗教中的极乐世界只有在生活中的不极乐世界前才会获得意义。

    虽然我不能断定在此状态中推想出的极乐世界在彼状态中肯定是不会有,但我

却可以怀疑其在彼状态中是否为有。

    所以,可能龙树的中观立场加上补特伽罗的概念提出加上休谟的怀疑方法,是

一个最不坚实但是一个最诚实的关于哲学基础的草案。

    晚上我静静躺在床上,在一次又一次谷底中那堆想象中的模糊形体在大脑里或

大或小的闪回下,为自己还能体会到棉被无微不至的关心而欣喜,为在欣喜中不断

涌现出来的阵阵羞愧之情而窘困,为窘困时腹中隐隐传来的饥鸣声而逐渐体谅自己。

我慢慢觉察到身为一个动物的幸福,就在于它拥有了眼睛、鼻子、肠胃、四肢等等

可以识境的器官。

    而睡眠是使这种幸福感延续到永远的最好方法。




	一	浮士德
 
	做魔鬼手套的人

	请快快带上它吧

	后悔在身后已汹涌而来

	遮住眼睛	向前裸奔呼告

	留下一长串石柱	身形拙劣

	没有一个是可以原谅的

	恶梦挣脱睡眠最后的一块枷

	四面八方地扑来	时间被踩死	溅出

	生命的汁液	淌满在

	没有秩序的地方	到处是

	收拢翅膀的	死鸟	在互相

	投来掷去

	我戴上魔鬼的手套

	把它们一个个拍落	再救活

	因为我不想	一个人	活着

	去聆听	恐惧		压碎骨骼时发出的

	响声
 
	
	二	阿依达
 
	拉达梅斯

	拉达梅斯

	拉达梅斯

	你看他一言不发

	我知道祭祀的愤怒是天谴的力量

	我知道阿依达和安姆娜丽斯是命数的绝响

	我知道即使是活埋一万次也抵不了今生的罪孽

	我知道良知可以压碎逻辑顽抗的城墙

	哦 天哪

	鱼怎么全在天上飞翔

	鸟怎么全在水里游荡

	我怎么也端坐着一言不发

	任凭剧院里黑暗齐歌声膨胀

 
	三	卡门
 
	卡门

	你死了可我还活着

	活在只有座位的世界里

	自由已蜕成外面杂闹的生活

	所以我宁愿禁锢自己成乏味的秤砣

	散场后的舞台干瘪苍老

	我摸不到巴斯葛小酒店散出的歌谣

	哪里是她们编贝的笑容

	可以割破我等待已久的喉咙

	那充满瓷片色彩的一舔

	幻出空中朵朵鲜红的雪莲

	我其实是把碎裂的弓

	就是混入梦里也什么都射不中

	一天死于恬白的祈祷

	一天生于幽黑的哀悼

	仰天而唾

	也赶不上我的坠落

	因我只是世界的一个座位

	这你知道吗

	卡门

 
       真奇怪,我能察觉到有三部歌剧同时在同地以同样的演员在演出,我能从他们的

歌声中听出他们对我的不满,我能把这种不满的情绪转换成诗的形式予以记录。

       我盯着所记录下来的三段情绪,终于知道如果我死了的话,就不会有这种厌恶了。
       
       这种自己对自己的厌恶。

       一旦心灵有了安全的处所,它就开始对肉体进行无休无止地追杀。

       而且追杀地有章有法。

       我不能拒绝来自心灵的追杀。

       为什么不把自己缩成一个没有空间体积的点快快逃跑呢,这样语言的猎犬就再

也嗅不到我身上散发出的霉味了,然后我真的闻到有股霉味从鼻孔里冒出,恹恹地,

里面还星星点点夹杂着一些以前的儒家残片,闪着磷光般的诡秘。

       我就这么犹豫着,耳膜里不时传出体内肌肉纤维被利器横向割断时产生的一簇

簇紧密细微的爆破声和肌浆混着血浆一起沿着裂缝向外飙射时的啸叫声,以及骨干

外层坚硬的骨板被斫碎后向内溅迸扎入骨髓间质时的浸没声。一股又一股的霉味在

血光之中腾涌而起,寻找着任何可以逸出体外的通道。

       我忽然想起那个年轻时的达赖十四来,根据《My land and My people》一书记

载,1959年他在夜色中是扮成士兵的模样成功逃离罗布林卡的。当时他本来也想死

守着拉萨与人民共同存亡的但最后还是选择了逃跑。促使他逃跑的最内在的因素是

什么呢?是不是也是因为肉体在面临死亡巨大的阴影袭来的同时,发现自己还是留

有一条退路可得以保全性命的?

       无路可逃于是背水一战,但若有路可逃呢?

       而且,在不考虑他人世界所有构成因素的前提下?

       那么,仅仅凭自己的意气,是否还有人,会舍生求死?

       我默默无语于这最后的质问,忍受着来自心灵的疯狂劈杀,因为我知道让精神

缩成一个点后逃离恐惧是容易的,但让肉体化成一片羽毛后飘近死亡则是多么的困难。

我不仅在思维层面上无法通过止观双修或明空双运来迷凡悟圣从而脱离肉身化的生

命,而且在物理层面上也无法拒绝来自逃生之路的强烈诱引从而放弃启动自毁的冲

动阈阀。

       是不是我们在可检验世界中无法长生不老,所以要在不可检验世界中创造永恒?



 
    早晨与何健道别后,就向着羊卓雍湖出发了。

    据西藏自治区地图中的文字介绍,羊卓雍湖是山南地区第一大湖,被称之为"圣

湖",湖内有岛群分布。

    我先从拉萨乘当地班车到曲水镇,然后徒步六、七公里左右,中午到达曲水-雅

鲁藏布江大桥,桥上荷枪卫兵告诉我要走到羊卓雍湖的话,天黑都赶不到,我听完

后孤注一掷地继续前进,暗自希望能有幸搭乘他人的车子。过桥后我真的遇到了一

支往江孜去的法国旅游车队,他们问明我是单身一人后,就慷慨地允许我搭乘他们

的车至羊卓雍湖。

    大蓬车在盘山公路上小心翼翼地行驶着,我身边坐着的那位法国人戴着个登山

表,当两个多小时后车子差不多到达山的最高点时,表上的数字已跳至4802米。在

一阵风吹尽山上薄云后,于一片惊呼声中,羊卓雍湖向我们展示出她迷人的色泽与

体形,我透过窗玻璃远望着她矜持的身影差点都快哭了,那一车法国人开始唱起他

们的法国歌,我也扯开两鼻孔哼哼成龙那首什么"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的歌,

因为歌词都忘了,所以只有哼到这一句时,我才用嘴巴张开来唱。我们就这样乱轰

轰的和颠得也乱轰轰的大蓬车一块儿翻过了山的最高点。

    坐在前面驾驶室里的司机停下了车,然后我下去,站那儿与他们大幅度的挥手,

直到他们的车队消失在前面那条远方细细的通往江孜的公路拐弯处,才转身往另一

条通往羊卓雍湖的下坡岔道走去。

    走了一二百米后,岔道就往右急拐了。我站立在拐角处,眼前的羊卓雍湖离我

大约有七、八十米远,因距离更近而显得更风情万种,天空的蓝色和云朵的白色都

各自纯到了各自的极点,湖中的岛屿从西面远处雾霭中连绵而至,显尽她各个层次

细腻而又饱和的绿色后,又往东面远处的雾霭中连绵而逝,湖水则凝结着永世都无

法化解的绿色与蓝色及白色及其他颜色融和的浓郁色调,向我吐露着今生无法言说

的心事。

    我对着这湖山云天,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那首"男と女"不知不觉从我的心

中流淌出来,我声嘶力竭地让它尽情流着,直到嗓子哑了为止。激情类通俗歌曲最

好的演绎语言载体就是日语,这些杰出的演歌制造者的后代们,他们和俳句高手一

样,由于把属于日语的特有精华发挥到了极致而让我叹为观止。

 
    "……

	あなたの爱をもっと    ぬくもりをもっと    触れるほどに

	    あなたの爱をもっと    ぬくもりをもっと    感じでいっだかった

								      ……"
 

    到了下面的村庄,因当地没有经营住宿的地方,所以我住进了热情的米玛次仁

家里,他家房子的四围是由不规整的石块规整地堆砌成的,房子顶部则是木石结构,

从外面看就象看一间童话故事里的大石屋,他有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三岁,

后来晚上等他收工回家,我给他们一家拍了全家福,而这也就是他不收我分文外的

唯一要求,他们每个人都穿上只有节日才穿的衣服,神情拘谨地坐在相机前,我只

有靠哄他们离正式拍还早呢才拍到了他们露出的欢笑。我去的那天他岳母也在,坐

在炕上摇着转经轮,旁边是她喂养的宠物"叨叨"--一只肥嘟嘟的小绵羊,他们家既

种田又放牧牛羊,所以在我看来生活还是过得可以的。晚上吃饭时他为我连拆了两

包方便面说怕我不习惯他们的饭菜,我尝了一口他煮的羊汤面疙瘩说我就吃这了你

自己吃那方便面吧我一点也没觉得这面疙瘩脏相反可好吃了。晚饭后的闲聊间他说

老是背部有酸痛感,于是我就把一瓶红花油及两包药棉送他了,并用棉花蘸上药油

当场在他后背上猛擦做示范。等我气喘吁吁地停下后,我才发现手中那块棉花接触

皮肤的那一面竟是又黑又亮,我举着棉花问他是不是不洗澡他说是,于是我告诉他

以后得天天晚上洗了热水澡后才能让你妻子用药油涂擦否则就不活血就没效了。那

时灯光昏黄,我看太不清楚,只觉得在大家的笑声中他的脸更红润了。十点多后我

吃完一只大个的盐水煮的土豆后,就上中间那屋睡觉去了,他们已把被子给铺好了,

锦织被面上繁复艳丽的藏式花纹和房内梁椽上浓色重彩描画的精花细草及落地家具

上绮丽曼妙的微镂巧刻,把我围成一个心里拥有最多的线条与色块的梦。




       我把自己全身都埋进土里,再把自己全身都埋进水里,再把自己全身都埋进空

气里,我发现我哪儿都能埋,而且能埋好后和周围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因为我拥有

最多的线条与色块,只有我才能和你羊卓雍湖所有的形色相益彰,我是很久前离开

你的一首曲子,现在我再也不想和你分离。

       那匹毛色油亮的棕马在那儿吃草,我知道那是你放养的心情,我踩着长满青草

的镜子,慢慢地走过你的心情。浓郁的花香在蜂鸣中此起彼伏,湖边的水鸟在梦乡

里优游衍遨,我把手伸进你透明的水体,于是我的手也变成透明。我看着这变化在

我全身蔓延,感到太阳的光线现在能直达心胸,挥挥手让风儿忘记流经的地方,现

在只有你知道我站在何方。油菜花一片又一片鲜嫩亮黄,那是谁无意间露出的灿烂

笑声,我偷偷藏进无边的窃喜之中,化做白日里唯你而现的满天繁星。石涧里的泉

水明眸皓齿,睫毛一低便嫣然而过,甜妙的身影绕石而折,留下的清洌在怅然若失

中悠悠散开。湖中的蓝色随心而起,我掬了一捧印在云的四周,是你的笑容弄乱了

均匀的光线,使我分不清天光和水色相依何处。我捡起一粒言语投入你的梦里,看

着它缓缓沉入昏暗,想象自己是一条无鳞鱼,随着话音游入未知的深处。仿佛有无

数扇窗次第打开,温暖的湖水从里涌出,一些古老的故事结成了冰棱,在我经过时

化作了镜子。把翠绿的声音一叠叠打成结,上下颉颃唤醒光与影的记忆,隔世的屏

风上石蜜重重,我不敢掀开那朵宝蓝的祝福。裸身于阳光的静默中,肌肤呼吸得和

天一样远,山峰上的积雪带来纯白的锦缎,舒展腰肢抚摸云的背脊。把阳光绕在身

上,让草尖蹭出密密麻麻的图案,仰卧后张开的弧线有些打颤,迷乱的阴毛随风而

自语。

       想来躞蹀不去时的低声呢喃,和度进苦厄时的以指带月,都是为了菡萏谢尽后,

那起舞的一瞬。是不是呀,我心中的莲子。



 
    第二天,我想我仍旧是在睡眠中先后搭乘了比利时人和达娃江松的车子回到了

拉萨,其间徒步行走了十八公里。走路的感觉真好,就象一只火红的烈鸟潜泳在冰

蓝的羊卓雍湖的怀里,但透过湖水的灼热却无处不在,于是很快太阳里有我鲜艳的

嘴唇在空气中爆开时的哀鸣,哀鸣里有我绛紫的血液在血管中粘滞时的呻吟,可是

我满不在乎地继续负重而行,因为我要活着回去。



    是的,老猫,我回来了。



98.10.9.于睡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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