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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屋子里什么也没有了。
我全扔了。
只留下一台电话,搁在地板上。
我就坐在它对面。
什么也不想。
打还是不打呢,我对着电话机直发楞。
古印度贵霜时期的婆罗门也是不吃不喝,坐在森林里冥想的。
这间屋子是我的森林。
我叫凉水。
屋子门窗紧闭。
电话线打着硬梆梆的曲线没于墙缝内。
我等着电话铃响。
和那个人进行一场智力的较量,真是其乐无穷。
他人挺正直,这是他的缺点。
所以其智慧必将为我所有。
我把紫色唇膏在镜子上抹了一次又一次。
于是我可以看见自己有很多张嘴,各种各样的。
我叫黑光。
天黑了,但灯不想开。
把一盒雪茄里所有的烟丝都堆在一起,还真不少。
我的两只手都埋在里面,又松又透气。
她可能没这感觉吧。
她全身都浸在水里了,怎么会有又松又透气的感觉呢。
五分钟前我把她浸死在浴缸里了。
不小心,玩过火了。
于是在我的性高潮中,她去了。
我叫斗笠。
这间屋子是球型的。
透明得悬浮在海洋上方。
我就飘在屋子的当中。
刚开始不习惯这种不受地心引力的生活方式。
但现在觉得还是不错的。
死人,也有死人的活法。
天堂纯洁冷清,地狱嘈杂污浊,都没劲。
还是飘在这儿好,可以看看人间的喜剧。
我叫龙葵。
今天真有意思,竟会收到黑光寄来的信。
那是封平信,信壳上的字是激打后粘贴上去的。
黑光也会写信?想到这儿我不禁感到好笑。记得在大学里的那段日子里,她的追求者之一对我透露过,由于她写的字除了自己的签名外,都是极难看的,所以不管她四年来接到过多少份情书,她从不回一封,至于明信片之类的,也从没见她买过。直到她考上另一所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后,才开始利用工作之便,在文学院里的那台386上打信。
黑光这封信也是用电脑打的,大概意思是很感谢上次我在笔会上为她仗义执言,使她免遭了难堪,现在投桃报李,邀我出去喝咖啡云云。
与美貌女子约会,这于我经常在幻想中和现实里发生的事情,而且精确地说,应是全部在幻想中发生的事情。我们一般总是在沙发处神侃,偶尔也到户外长廊下长谈,就和当年商羯罗与萨拉斯瓦缇一般的激烈有趣。完了以后做什么呢我总是提不起构思的兴致,因为脑子里要同时为两个人编写绝妙而又深刻的台词,实在是件非常劳累的事,往往一小时后,我便沉入了梦乡,然后一觉睡到天亮后去上班,等午夜再次降临后,我又会与另一位美貌女子谈论另一个话题。
大学四年,我从未企图把黑光纳入白日梦里,虽然她是那时一朵最灿烂的校花。其实这么做的起因也是很简单的:刚一入学,我就在学校的诗会上领教过她写的诗歌,是由她班上的一个男生上台朗诵的,听完后在一片如雷的掌声中我差点想冲上去把那个脸上洋溢着无限幸福的朗诵者给杀了。这也算诗,什么智力水平,除了赢得大众的掌声及评委的好感外,还能赢得什么。那组诗里常识一般的意象和由之构成的常识一般的意境,让我成为那晚当时唯一双手还插在裤袋里的人,也让我永远拒绝把她作为对象纳入梦中。
后来她发表的那些大量的媚俗作品使她毕业后轻松地找到了一份极其体面的工作,并且顺便还给自己捎上了作协的名头。对于她的那些成就,我这个业余写作者除了表示轻蔑以外,其实还是有些嫉妒之心的。所以为了排除非理性的干扰,我也曾有过好几次静下心来,仔仔细细分析了她的一些作品,可是结果除了肯定几处早就发现了的闪亮之笔外,真得就找不到还能让我击节而叹的地方了。也许评价女子文学时,不仅应该着眼于书里的文字,还应着眼于封二或封三上作者的近照吧,我不无恶意地偷偷揶揄道。
信上留了个电话号码,打,还是不打?
也许她会先打过来。
等她先打来。
窗外天已有些黑了,上面二楼的那个女主人已开始收起晒晾在阳台外的衣服,竹竿的碰撞声零零落落地传下来。天井的围墙上本来是停着几只麻雀的,此刻便立时就四散而去了。一会儿,四周就安静了下来。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还是坐在电话机前,对此我感到非常生气,就把沙发床上的一只枕头往窗外的天井里扔了出去,看着枕头胖乎乎地消失在视野里。
我马上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一条可以游戏的规则:每过一小时,如果还是没有决定,就扔一样东西出去,扔得东西从最便宜的扔起,游戏结束的标志是要么东西扔光(电话除外),要么做出了打还是不打的决定,要么,她电话来了。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屋里唯一的一只椅子倒在了天井里。
第二天四点钟时,天井里还多出了一包餐具,一床棉被,及沙发、冰箱、电视机等等东西。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那台电话。
打。
我决定打过去。
我从见到她的第一天起就开始输了,再输一次吧。
有时侯人们把这种行为,叫做爱情。
我想我的行为,肯定不属于,爱情。
凌晨四点,这台电话总算响了。
我打算让它响三次后再接。
否则,他会猜出我一直没睡,在等他的电话的。
市区的信件一天半就可收到了,所以今天他肯定下班一回家就能收到我的信。所以今天我一直呆在家里。
他其实长相一般,个头偏矮,除了身上内藏着的那股才气外。
那是一股无法轻易接近的才气,不过也许一旦接近并了解了,也就没有了。
因为我是一个会吸纳才气的妖精。
电话铃声已响过了一次。
自从三个月前的一场大病后,我渐渐发现自己不会写东西了,而在那次笔会上他的发言倒让我找到了去捕捉来自智力世界的光芒的机会。大学里的那几年校友关系算是这次契机的精美背景。
桌上那堆写了个头的手稿就这么胡乱搁着,我想他是激发我写完它的动力之源了,但一切都要自然,别让他知道除了友谊或爱情或金钱之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那个家伙属于那种偏激敏感歇斯底里气质类的,任何一个疏忽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我一直相信在这世界上,文字有两种书写方式,一种是写给社会的,一种是写给自己的,前者为你争得荣耀与幸福,后者则是你为它消得人憔悴。可是这世界上就是有些自命不凡的傻瓜看不清这一点,所以落得个饥寒潦泊还自以为清高,想到这儿我不由就想起大学时那次和凉水的交锋,也是唯一的一次交锋。起因是我们团委的诗社想接管他们自发组织的民间诗社,于是双方的头,也就是我和他,在一间没有窗只有日光灯的屋子里见面了。
当时争论的细节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在屋子里兜来兜去,满口的什么绝对自由纯粹形式本真栖居之类的古怪字眼,神情激愤得好象是王勃在拟文讨伐武则天。对他的那些玄学东西我一点也不予反驳,只是向他强调接管后他们发表的诗作一经在校报上刊登后就有可观的稿费拿,而不是象他们现在这样,干得没命又没钱。我本以为他会被激得更加暴跳如雷,会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朝廷的老鹰外加会走的狗,会宣称他们绝不会为五斗米而折腰,可没想到他竟因之而沉默许久后,便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开门出去了。第二天,他们诗社中所有的七名成员都转归到团委组织的诗社中,不过登记单上没有他的名字,那些人告诉我昨天晚上凉水召集他们开会了,他劝说他们转入团委编制,说多写好诗,这样可以多拿稿费,然后把钱用在买书上,这样可以写出更多更好的诗来。我问他们那他自己为什么不来,是不是因为鸡头牛后的关系,他们说不是,但也不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电话铃声又响过了一次。
其实原因我知道。
因为他爱我。
他从进那屋子起就没看我一眼。
他激动到如此走来走去的地步。
他的话语中自我表现的成分远多于就事论事。
他不过是自尊心特别强,把真实的情感压抑住了而已。
至于他的诗,说实话当时我真的是看不懂,不过故弄玄虚的作品也可以产生相同的效果。
而且他又其貌不扬,很快我就把他给淡忘了。
直到上次那个倒霉的笔会,通过个人简历我才把这个业余作家给认了出来。
他看上去比大学里老了好多,浑身隐隐散发着一种怀才不遇的桀傲气质,足以让一般的女子觉得他高深难测,其实这不过是对贫穷及卑下境遇的一种补偿性的气质上的平衡。
他那天的发言让我心动,不是因为他帮了我,而是因为他发言的本身质量,那种发言质量的背后意味着一副发达的思想,一副发达的思想意味着灵感的永不歇止,如果我采撷到了这泉水并化为几有,那我就很可能成为文学的天后。
电话铃声响过了第三次,我稍停了半刻,沉着地拿起了话筒。
有时侯人们把这种行为,叫做阴谋。
我想我的行为,肯定不属于,阴谋。
今天是周日,我又去了教堂,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其实这段日子我是每逢周日便去教堂的,因为我是在那儿和龙葵说上第一句话的。噢龙葵龙葵,那时你的魅力简直要把我逼疯了,那个吊在十字架上的干瘪老头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他奉献上你动人的身躯?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因为你看得出我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有真正优雅的气质。
但这不是我杀你的理由。
可是想这些已经没有用了,人都死了。
我看着空空的十字架,想象到耶稣正歪着倒霉的脖子,嘴角残留着一点怜悯和嘲讽,对我说道:你杀人了,你也会去死。
我只觉得胃部一阵痉挛。
这不能怪我,那天我们演戏演得太过火了,你自己要求我把你揿到浴缸里虐待的,你在浴缸里大喊大叫浑身乱动蜜棕色的肌肤和奇形怪状的水花让我身临其境让我弄假成真让我以为我真得在强暴你于是我把手从你下体处撤回来转而恶狠狠的向你脑袋压去直至浸没在水里我想我要先奸后杀这叫奸杀于是我被这种念头刺激得兴奋异常并且感受着你水草一般的头发在我掌心中摩擦出的一波又一波的快感而这快感越来越强烈终于过了不久后我射精了我还看到精液一团一团在微微动荡的水里絮状的散开向着你紧闭双眼的脸部沉去。
我想既然迈出了第一步,那就索性把你真的杀了吧。
半个小时以后,我才把手从水里抽出来。
要玩就玩真格的,这是你不止一次对我说的话。
我觉得胃部又是一阵痉挛。
教堂里所有的人这时都把头垂下了,牧师正在前方做着认真的祈祷,我是唯一一个此时还抬着头盯着十字架看的人,我就不信你耶稣的邪,怎么样我把你的女人杀了你能把我怎么样。你不是有奇迹降于世间吗你倒是显显灵把我劈了呀。想到这份儿上了我倒真的有些怕了,但等了半天也没见什么雷电掉我脑门上。活见鬼。
我不知跟龙葵讲过多少回了,叫她不要来这儿告诉她这玩意儿比不上咱中国的阿弥陀佛,还不如跟我一块儿玩蹦极跳找刺激去,可她偏生不听,要去,说她和我本来就是有罪的,去教堂便能把这罪给赎了。有时说急了她便给我个白眼,大大的眼睛里没有一点黑的那种。
好了,耶稣老贼现在我也不跟你抢了,没什么好抢的了,我现在来这儿只是想温温当时第一次与她说话的情景,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到这儿来温温当时的那个情景了。那天我在地铁里就卯上她了,她下巴往前多翘了一些,鼻翼有些偏宽,鼻尖处略显纤薄,眼睛很大,但两眼眼距分得稍微开了一点,嘴唇极薄,抿成一条往下弯的弧线,总之长得够不上标准的东方美女,但所有这些部分整合起来所产生的那种气氛,我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邪恶。无以伦比的邪恶的维纳斯。我侧着脸对着她,把她包裹在深蓝色风衣里的身材细细研究着,希冀从衣服边缘和所有褶皱处发现里面蕴含的肉体特征,但我总是失去线索,因为她拥有一副极其完美的骨架和附于其上的组织,使我老是耽于某处的审视而忘了纵观全局。这邪恶女神是从哪儿来的会到哪儿去呢?随着摇晃的车厢,我在想象中拼命摇晃她的身体把她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全都摇晃下来,她则紧闭双唇一言不发,抓紧一切机会用力挤压我的身体,把两只饱满的乳房在我的胸大肌上挤压得变形。想着想着我不得不把手提电脑箱移到身体前端提着,因为我感到自己的阴茎正在迅速充血。
然后我跟着她后面走到你这老头的屋子里,挨她一尺远处坐下,径直就对她说:“我从地铁里开始跟着你,因为我要和你一起读圣经。”
我在地铁里面就看出斜对面倚门而站的那个男人不地道,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截了当地把不地道的想法就这么给说出来。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受,他身上有种味道,好象是Montecristo牌的雪茄味道,但不是那种经燃烧过后的味道,而是天然的生烟草味,在他精美考究的西服上下隐隐散发,我内心忽然涌起一波冲动,想依偎在他怀里,让他俊朗的前额磨擦我上额的发际处,而我就可以在他宽阔肩膀的遮挡下偷偷用鼻尖碰触他的领带。
但我还是坐着没动,只是向他示意他可以靠近些坐过来,这样我和他才可以方便地合看一本书。
唱赞美诗时,他就站在我的旁边,我一边提醒自己他是个不怀好意的人,我只是在尽友善敌人的责任,一边却感到头一阵阵幸福地晕眩。他的手臂自然垂下,正微微靠住我拿书的手臂外肘,似乎肌肤的暖意正穿过两人的衣服透过来,透过来。
做完礼拜后我急急忙忙就往外逃去,因为我在主面前心慌意乱了,可是真正的基督徒是不应该被魔鬼诱惑的,不知怎的我就摔了一跤,天旋地转的一刻是他趁机把我扶了起来,当时我想今生今世注定就死在他手里了。
如今我是死了,死在这个男人手里,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总比人老色衰的死法要好得多。他身上那种原始野兽的习性是那么的让我心醉,每当他将我摁在地板上、厨柜上、餐桌上把我撕咬时,我总是低声吼叫着,并不停地踢打他,但最后精疲力尽的我只能被他恶狠狠地虐待,但是我就是喜欢被他虐待,我知道这事难以启齿,甚至面对牧师我也不敢告诉,只能每次事后背着他,向上帝忏悔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犯着奸淫之罪。
如今我是死了,一个人漂在这寂静的海上圆屋中,我看得见自己的身体,但抚摸身躯时,却没有任何触觉,只能在回忆里把他带给我的那一阵紧连一阵的快感细细地回味,从而把想象中的幸福引到现实的世界里。其实我是在用这方法竭力逃避另一个真实的事情:他是故意杀死我的。如果他是失手杀死我的我就只会哀怨自己和他的福份,可他是故意的,他把我按在水里整整有半个多小时,为什么呢,难道他就这么恨我,只不过因为我只是在肉体上和他越来越亲近,可是在精神上却和他越来越背离?
如今我是死了,赤身裸体地浸没在浴缸里,象一朵沉入湖中的睡莲。你把这朵睡莲撕碎了扔进河里,我就顺着睡莲残破的肢体一起向江里漂去,后来我看到那些肢体被渔民们粗壮的手臂捞起,我想从他们的第一声惊恐的呼声开始,就会有一条锁链,逆着睡莲流淌过的地方,慢慢地找到你,把你缠绕,拖你到阳光下,把你枪毙,就象有一次你用锁链捆绑我,拉我到黑暗里,将我抽打。我是不应该想你被人抓住的,因我爱你,因我是一个基督徒,至少在精神上是。可你毕竟把我杀了呀,还是故意把我杀了的,你不知道我有多想活吗,你不知道我多想和那一个人说话吗,是不是就是因为我在精神上向他走了去,于是你就把我杀了。可这有用吗你把我和你自己都毁了,现在,连我的肉体也无法属于你的了,你又可以从哪里再去寻找一个,象我一样喜欢邪恶的美丽女子?
如今我是死了,但我真的发现,你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有真正优雅的气质,虽然你的相貌身材一流得无可挑剔,衣着考究裁剪精细,工种高档而且待遇优厚,还受过美院专门的高等教育,平时又喜博览群书,但你没法从内洗尽你自己天生的那股子俗气,就象乌桕木无法从内散出红木的高贵品位。你和那一个人,在精神领域,真的是没法比的。
“扔得好,好久没有人做一些值得去做的事情了。”
我坐在黑光对面,专心致志地匀速搅拌着眼前的这杯咖啡。这家咖啡店是黑光选的,人不多,非常安静,舒伯特的鳟鱼四重奏在幽暗之中浮动,淡淡勾勒出从咖啡豆里磨出的香味形状。黑光衣着简约而得体,脸部表情轻松而漫散,和她没有化妆的风格相得益彰。她听了我扔家具的故事后,手还是和先前一样,交叉着搁在桌沿上,只是笑了笑,说了刚才那句表示赞同的话后,略正了正神色,接着说道:
“问题是你没有告诉我这么做的象征意义在哪里,如果你的回答是这么做为了没有意义的意义,那我会有点失望。”
“我的回答是:我要出去流浪一阵子。”
“去哪儿?”
“没定,到火车站再说。”
“什么时候?”
“咖啡喝完。”
“就一个人?”
“是。”
“把工作辞了?”
“是。”
我略带挑战性地看了她一眼,她还是那么漂亮,就和大学里时一模一样,那只有最杰出的诗歌才能唱出来的睫毛又密又浓,向外弧弯着,把拥有无数话语的一双大眼睛里的虹彩,撒了些许晶莹剔透出来。
“好主意。”她回应道,眉毛微微向上一抬,同时头轻轻地左右摆动几下,扬起下颚,说:“我跟你一起去。”
“那真是太好了。”
“我是当真的。”
“我也是。”
“OK,成交。”
我一扬脖把剩下的咖啡全灌了下去,虽然我知道这种喝白酒的作风是不与咖啡情调相适宜的,但我还是这么做了,想以一个粗鲁的动作暗示对方,我是适宜于在野外生存的,可过于娇贵的她肯定是要大吃苦头了。
“今天晚上八点,火车站正门,正负误差十分钟。”我一本正经地说,每个字都吐地字正腔圆,好象是在给刚才那个扬脖动作钉上马掌。
“现在是下午四点三刻,我们就五点作鸟兽散,八点集合。”她干脆快速地说着,把话里透着的兴奋在有意的短促音节中打散了去。“可以告诉我你这次外出是蓄谋已久的,还是真的是在扔东西时决定的?”
“外面的世界看到有一株树苗破土而出了,可树苗自己也不知道能破土而出的缘由在哪里,缘由于土,缘由于光,缘由于水,缘由于空气,缘由于本来树上的果?可这些土啊光啊水啊什么的又缘于哪里?而它们的所缘之缘又在哪里?你能把我这最后一句话反复说一万遍,但你还是找不到我要远行的理由。”
“别拿缘起性空那套佛教玩意儿来糊弄人,我问你呢,到底怎么回事?”
“没有怎么回事。”
“随便找个理由,现编也行,只要让我听得过去。”
“你平时也就这么瞎编乱造写小说?”
“至少能活在一个有理由的世界里,不管这理由是真是假。”
“听你的口气我倒是怀疑为什么当年是我而不是你去选择印度哲学专业读。”
“因为傻瓜由你来做更合适。”
“是吗?”
“这是镜子。”她说着从随身坤包里拿出一面镜子,“自己照照就知道了。”
我哑然,便接过镜子,这面镜子大概是化妆用的,因为镜子下面有个底盒,里面分了五六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有不同颜色的粉块,但色阶差别非常小,还有一些笔和小刷子,大概是画眉毛什么用的,我把头凑进去看镜子里的我,看在她镜子里的我,仿佛这样做就能知道我在她心中的样子似的。
“是不怎么聪明,长得比吕凉还怪。”我叹口气,把镜子还了回去。
她把镜子收回包里,半垂着头,却把目光从长留海后面传递出来,并用秀挺的鼻梁向我这儿微微一努,笑道:“叔本华长得也很怪,黑格尔就更不用谈了,而且看了他们写的书,就知道他们比你更傻,但是为什么人们都不认为他们是傻瓜呢?为什么呢?”她说到这儿,不笑了,一脸的严肃,直身坐在椅上,向我靠来,我于是能看到一张比刚才大出一些的脸,脸上充满了世俗的狡黠气味,在她那张无法言说的美丽的五官间弥漫。
有些恶心的感觉在我腹中泛起。
“那是因为他们都找到了比他们更傻的傻瓜,当然黑格尔是比叔本华先找到了。”她一副审察万物的样子,仿佛古代母系社会的酋长在临死前传授毕生的生存经验。
“但毕竟他们说了些什么。”我退了一步,因为我知道下一步她要说些什么,与其在她占优的世俗领域内作徒劳的辩解,不如退回到精神世界,虽然我自己对这精神世界也没有什么把握。
然而她显然察觉到我的企图,说:“可问题是他们先做了些什么,然后人们才注意到他们说了些什么,凉水,不要再逃避什么了,现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怎么去看它。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断与这社会交易,然后互有所得,或者说得难听点,是互相利用,但我毕竟能把自己的想法经过妥协后以文字的形式发表了,然后赢得世俗给予的荣誉,然后就有了钱,而且有了很多钱,于是我就有能力说我不在乎钱,说我想走就走,于是这一次我就可以临时决定和你一起走,向这世俗的社会进行一次小心的反叛,而这世俗的社会反而会因之而喜悦,因为它把这种出走理解为一次撒娇一样的赌气,而我的确也是要让它去那么理解。这是生存的狡诈,也是生存的艺术,你明白吗?”
“君子有所不为。”我忽然想起这么一句话,不由便说了出来,但一边说一边就发现,这句话貌似高洁聪慧,实际上在空洞无物的内涵里,已暗自承认了她在世俗社会里成功的意义。所以我自己说得也是气软得很。
“远足是一次冒险,不单是指在体力上,更主要的是在精神上,”她及时把语调切换成温柔而不失坚定的格式,定位得恰当好处,我简直怀疑她的天赋实际上是在表演艺术方面,“在精神上,虽然有可能你走得更远也更快,但走到最后的,也许是我,因为我能驼住更多的来自世俗的重负,所以到后来,我们会彼此帮助的。”
她说到这儿,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细长的气息,把身上带着的香水味一并传送过来,整个人往后一靠,恢复到原状,让我觉得似有无边落木萧萧下一般的情致,从她身上弥散开来。
我想说些什么,但却找不到可以重新发起冲锋的时机,因为从一开始和她交谈时,我就没有想过要和她争论什么。我只觉得疲倦,无可言说的疲倦,我看看表,然后对她说:“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谢谢你的咖啡。今天晚上八点,火车站正门。”
“正负误差十分钟。”她悠悠说道。
咖啡店外面已是黄昏满天,我漫无目的地走在人行道上,路上的行人和橱窗里的塑料模特在我眼里似乎都差不多地虚假,连这太阳也是虚假的,更何况我自己呢。我选择了一条最繁华的马路行走,这样外界的喧闹就可以掩盖住内心故意绕过咖啡馆时的欲盖弥彰。因为我害怕那里形成的一组真值判断,这组判断就在那里站着等我,我把眼睛用力闭上,但在闭起之前却把它们看了个仔细:
事实上黑光的智力水平没我想象中的那么差。
事实上是我把黑光的智力水平夸张到我想象中的那么差。
事实上我一直以此在逃避一个隐藏在后面的更疯狂的愿望?
我不敢再想下去,然而意志落后了,语言的枝条生长得过于快速,它们已经跨过了心灵里设置的层层栅栏,蔓延到我自己都不敢进入的那间屋子里。可是我每次一把抓住它们的枝头,它们就从我的手后面长出更多更茂盛的枝条,向着那间屋子扑去,于是我只好加快步速赶上它们,再一次抓住枝头,可是它们再次领先一步,终于在门口处我绝望地站住了,无助地站在门廊里,而它们也在几乎这同一时间里一下子停了下来,树叶在门板附近缓缓地晃动,好象是在回头看着我。此时黄昏的光线把那扇门照得诡异奇谲,象一块蚀刻着人间所有秘密的启示录。
我把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到腹部,努力回想刚才在咖啡馆里的那次恶心的感觉。是的,控制住自己的植物神经,让它产生腹部不适的感觉。不着急,慢慢来,对,就是那种感觉,想起来了吗,一张变大的脸,狡黠的气味,对,就是这些。一分钟后,终于我又一次感到腹中的恶心正在泛起,比刚才在咖啡馆里的那次更厉害。我舒了口气,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复到进咖啡馆之前的心境了。
别这女人用什么催眠术在和我耍什么鬼吧,我暗暗骂道,但又想也许是自己爱她爱得太深,深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吧。我觉得疲倦象天边最后的一抹光线,表面上正在从身体里慢慢退去,实际上却在另一个黑暗世界里占据了更多的地方。是啊,梨俱吠陀里那明亮的黑夜,古代印度诗人想象力的奇特之处。想到这儿,我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呵欠,这呵欠显得如此的疲惫不堪,以至于我周围十几个擦肩而过的行人似乎都被一下子熏老了几十年。
火车站,真是个莫明其妙的地方,而我也是个莫明其妙的人,只是为了对一个扔东西的行为向他人做一个目的上的解释,于是就来了这儿,而且,八点时分还会顺便捎带上一个漂亮而精明的女人。想到这儿我不由噗哧笑出声来,这简直是个荒谬的因与缘嘛。
逆时针沿着火车站广场的边界,我一圈又一圈地绕着,看着旅客们人来人往,似乎都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在混乱走动时,不由为自己行为的不可预期性而隐隐得意,同时也第一次对那位提出有看不见的手的经济学家有了一种平等而亲近的感觉。火车站旁的几家酒店宾馆象是早已死去多年的一些大大小小的甲壳纲动物的外壳,在落日的余照里有前有后地插着,现在躲在这些甲壳里的大多数人,大概都在安静地等着他们出发的那一刻到来吧。而我下一步做什么呢?我体会着身处萨特所说的选择境遇中的心情,却为自己没有将之视为困境而是视为娱乐而感到惊奇。几年前我对肉体的束缚性已经有了很大的解脱,如今我又越来越把精神也加以放弃,这种所执的日渐稀薄让我整日恍恍惚惚,然而在内心的某一个地方,却又盛开出一朵渐渐变亮的莲花。
黑光,你在莲花外面,我在莲花里面,我们在玩捉迷藏。
这个游戏我们每个人从小就会玩,只是这一次,是在心灵的弄堂里玩。
我们彼此都蒙上了各自真正的目的,然后向着对方走去。
你的目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不过这一回你肯定不会找到我。
因为我的行为,没有目的。
或者说,我对你的爱,和没有一样。
你这学新闻学的,怎会了知,古印度思想的玄机?
中午我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阳光象满街的促销活动似的,到处都散发着廉价而粗俗的热情,我兜里一张是开往西北某个城市的火车票,还有一张是开往南方的,这两张票我分别在两个售票处买的,而且只有开往南方的那一张是用真的身份证登记的。
该逃跑了,本来我是就等着公安局来拿人了,结果几个星期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反而有股子求生的本能在心里吱吱的跟小老鼠似的拼命叫嚷着,而且越来越响,上个星期从公司下班回家,迎面呼啸而过一辆谁知道是在执行公务还是在吓唬人的警车,尖厉的警号声象一束束子弹向我脑袋射来,那天我发疯一样地往家里逃,我逃得上气不接下气,回到家往床上一扑,把被子死死裹住全身,好象只有这样浑身的神经才不至于全惊慌地散逃到皮肤外面。后来当天我晚上,我就出去买火车票了。
前天早上我便跟公司请了一个月的带薪休假,并让秘书去询问最近一周飞往北方某个城市的航班打折情况。而今天早上,我已带齐了必需物品,永远地离开了那间屋子。
现在我就坐在火车站对面的一家装饰清雅但不起眼的私人小酒店里,这儿的环境很适合我现在的穿着,而且也不会给什么人留下太多的其他印象,我没有带墨镜,虽然离开公司时我是带着墨镜和他们说再见的,当然更不会带什么假胡子,这种墨镜加小胡子的把戏是蠢蛋拍的电影给笨蛋看时用的,我只须把自己的神情举止收敛得跟一般的白领没什么区别,就不会引人注意了。当然,这一切全取决于他们还没有怀疑到我。
龙葵,如果你不是每次都是偷偷摸摸地到我这儿,然后又是偷偷摸摸地回去的话,我恐怕早就在提审室了罢。而现在你亲爱的情人正在企图亡命天涯,他抛弃了自己在事业上的光辉前途,只身一人去争取生存的希望,可是他心里一点也不后悔,因为他能控制自己的生命,就如同他能控制你的生命。你,龙葵,他的奴隶,快过来跪下,来舔他的足踝,你不知道他有多爱你吗,每次你顺从而屈辱地跪下的时候,他的爱就如同大海里的海啸一样不可抑制地要把你吞没,甚至连他自己也一并卷入。
我脑海里浮现出她多汁的肉体叠成均匀优美的块面安放在我脚前的波斯地毯上,她低着头,乌黑的长发顺着柔滑的颈部垂下去,在右锁骨处分成两批,其中前面发丝量少的一批在胸前遮去了大半个乳房,但乳头却从发丝中间现出,象一个把窗开了一半的粉红色的娇羞少女。
可是她已经被我弄死了,我不由用手搓了一下皱起来的额头,喝了口啤酒,我是一个禽兽不如的家伙,我开始对自己进行审判起来。是的,禽兽不如,你虐待妇女,你性变态,你杀人,你罪大恶极,同志们,判处杀人犯斗笠死刑!剥夺穿裤子权利终生!审到这儿我不禁哑然失笑了。
真他妈的可笑,甚至比滑稽戏还可笑,因为我真的自己一点也不感到内疚,这假想的审判纯是硬要装出的噱头。整一出蹩脚闹剧。社会的道德,去社会的妈吧,我才是自己道德的主人,我才是想让我自己活的人,你们可全都想着法儿让我死呢,可没这么容易。不错,我是杀了她,那又怎么样,我也是有理由的,就好象你们在法律里找出理由来想叫我死,我也可以在我这里找到活下去的理由,这理由很简单,因我是为我自己活的。
龙葵,你不能怨我手狠,谁叫你在精神上背叛我,一个奴隶是不能只在肉体上归顺的,你信那个狗屁耶稣我不反对,因为那玩意儿反正不是个人,可你不应该去信那个人,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啊?什么?说清楚点,我还是听不见,反正你也从没想过要告诉我,我也不想问他是谁,但不管怎样,他的那套混帐话儿你就不应该信,什么灵魂拯救的不可证与可不证要分开来看。他那是在拿话跟你搞脑子,想把你从我这儿搞走,他会不是那种人吗?你别以为把他藏在你后面我就看不到他,我早就看出来了,他肯定是个阳痿,所以才会在精神上发狂一样地行走,可你龙葵又不是石女,跟着耶稣还不够还要跟着他?你说你跟着他在精神上能有喜悦的感觉?就象跟着耶稣在灵魂上能有平安的感觉一样,都能让你觉着幸福?可这幸福你看不到摸不到象肥皂泡似的能指赖么,还是咱文革时的人说得好,一切宗教都是精神鸦片,这话虽是粗俗不堪,可它在理着呢。再说,我斗笠给你的幸福呢,难道这种基于肉体上的幸福不是更可靠吗,我们疯狂地做爱,疯狂地虐恋,Story of O里面的那些和我们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无非只是常规的性虐待罢了。可我们不,是吗龙葵,可我们不,我们的行为充满油画的雄浑而暗浊的气质,我们是世界上最富有激情和性情的一对。龙葵不要躲避什么,我说得可句句都是真话。你看窗外那个绕着广场转悠的男人,形象多么猥琐,一看就是个阳痿患者,你看他在那儿无所事事又呆若木鸡,显然也不象个有脑子的人,这种人也叫男人吗,如果我们男人是一群雄师,那么他这号人一辈子也没机会和任何一只母狮交配。龙葵你别笑,他这样的人中国多得是,虽然活得太太平平,可是人一死,也就跟没活过一样,可我不一样,我生下,我虐恋,我杀人,我逃跑,我是戏剧的主角,他们全是配角和观众,这世界因我活着而转得水灵,所以它在外太空中才显出蔚蓝色。
不是的,斗笠你说得不对,虽然我已经死了,漂在海上某个地方,但是我在远方仍然可以看见你的一切,甚至连你心里想些什么我也看得见。那个人不是你想象地那么坏,我甚至怀疑只有坏人才会把别人想得那么坏。那个人其实,怎么跟你说才好呢,那个人其实在精神上是一个贵族,真正的贵族,你不知道他跟你说话的时候,他整个人就象是在晚春里的一方草甸一样,可以把你全身心地带入到一个你从没去过的境界,可那境界又是在人间的,又亲切又温暖又不时暗含意外的收获。
是的,他给予我的那些东西,相比于这个现实来是飘渺的很,但飘渺本身不也是很美的吗,你和我每次玩到高潮的时候,不也都是飘飘欲仙的吗,只不过我和你在一起时是通由肉体之路,而我和他在一起时,则是通由精神之路,性和思想是动物和神各自通由彼岸的桥梁,可我却有能力在你和他的引领下同时走上这两座桥,因我这个女人的体内云集着动物和神的两种力量,而且它们是一样的强大。
可是你为什么就要阻止我在那座桥上的行走,难道就是因为你要独占式地爱我?以至于最后把我杀了来满足你做主人的尊严?
是的,在肉体我是个淫贱的女人,而且我越骂自己淫贱就越激动,下体的潮水会随着骂身象受到月亮引力一般的泛起,我是喜欢你想出来的种种虐待我的游戏,你还记得吗有一次你把我双手缚住吊在横梁上,在我浑身上下都刷满又粘又厚的白胶水,我被你刷得肢体乱扭只想大喊大叫,可是嘴被日本衔枚勒住了,只能从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低吼声,然后你把准备好的那台电扇打开到最高档,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绕着我吹,还不时从旁边篮子里抓起大把的枫叶,撒放在电扇吹起的风里,于是无数枫叶象成千上万只蝴蝶般向我扑来,粘得我满身都是,以至最后我就象秋日里从天上垂放下来的一棵枫树。你在性虐待方面的想象力的确是无穷无尽,而我也尽情享受着你勃发而出的想象力,我愿意匍匐在你的脚下让你成为我的主人让你任意玩弄虐待因为我从骨子里就喜欢被人折磨,可是在另一层面上,我的精神是渴望超越这卑贱的肉体游戏,进入到神所带领去的地方的,上帝早已经鄙视甚至也许已经抛弃了我这个伪基督徒,但那个人却有能力把这失去的桥梁给找寻回来,有时我差点就以为他是基督再一次以圣子的名义降临于这世上了。他有一次对我说基督徒本来就有原罪意识,并渴望被上帝所蒙庀,所以我的行为没有什么可自责的因这是臣服意识从精神层面向肉体层面的一次投射。你知道吗每次从他那里回来我都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平等地帮助我,使我在上帝垂直的注视下,不致跌倒。所以你为什么要仇视他,甚至刚才还嘲笑他呢?那个绕着广场走路的男人就是他,你不要惊惑不已,虽然他其貌不扬,不象你美丽得简直就是个望楼的阿波罗,照你自己形容自己的话来说。但是男人的魅力除了外形外,还有他内在的智慧,你欠缺的就是这方面,虽然你是中央美院毕业,对美也有着极强的创造和辨识能力,但这只是天然的原动力,那个人对我说,你没有学好如何驾驭这种原动力的技巧,你在智力上是暴殓天物。
现在你开始踏上逃亡之旅了是吗,我认为你应该这么做,虽然束手就缚也可以被外人理解成视死如归,但无论怎样这样真是太没刺激了,我想感受悬念,我想知道最后你是否真的能够逃脱,我对你下一步到底会做什么永远充满好奇与恐惧,就象当初我活着的时候,每次避开他人的目光,悄悄推开你家的门时,对你下一步到底会做什么永远充满好奇与恐惧一样,你在行为上总是让人捉摸不透但愿这次你能让那些公安瞎扑腾一阵子,哦对了,他们已在报上登了尸体招领启示,我的那些朋友中也有人开始四处打听我的下落了,估计再过一两天后,他们就会知道这尸体是谁的了,然后他们再深入群众布线排疑,大概一两周后就会去你的公司和家里调查,然后把你的外出作为一个疑点进行追查,虽然你拿去南方那城市的火车购买登记记录和去北方那城市的飞机定票询问来迷惑他们,但他们根据铁路上和民航上的记录迟早会否定这两个地方的,他们会在全国发出通缉,到处布下天罗地网,搜索每一个你亲戚和朋友的家里,到时侯如果你还是现在这副模样,肯定会在哪儿被抓住的,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傻,否则就没意思了。
好了,就跟你说这些吧,我要和那个人说几句话了。
凉水你今天是怎么了,老是低头绕着圈子走路,广场上扫地的几个老头老太都已经开始注意你了,可你还在那里绕着,你在等黑光是吧她现在还在咖啡馆里坐着呢,不过手上多了一支烟,把自己弄得云山雾罩的。凉水,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死了,是被斗笠摁在水里淹死的,他现在就坐在临广场的一家酒店里,只是他看得见你你看不见他,不过这也无所谓,你们彼此都不认识,你们都只认识我这个女人,这个同时爱上你们两个男人的女人,只是这女人如今是个死人了。
你记得吗上次跟你聊天的时候,我问你人死后,如果她的灵魂进不了天堂,反而象但丁所描写的那样进了地狱,受那粪泥的熏污,那可怎么办呢。你说,如果一个人再怎么努力想成为一只纯洁的小羊,可到头来还是不行,那这就表明她的自由意志在先天上就是薄弱的,抵受不住来自黑暗世界的诱惑,可是上帝为什么没有给她一颗坚强的心来增进她的自由意志呢?所以这不是她的过错,她只是秉承了从亚当夏娃开始就有的先天缺陷,并成为了上帝的一个工具,用来反衬上帝的伟力公义与仁慈罢了,所以她不必为自己的行为承担任何来自良心的重负。我当时听得毛骨悚然但又把再下一面的狂喜紧紧压着,抖索着问道那么这样一来我们基督徒的救赎难道从偷吃禁果开始就已经是一场阴谋的正式开演吗?因照你的说法,亚当夏娃偷吃禁果也是由于他们先天的自由意志薄弱,可是上帝是完美的,所以他造亚当夏娃的时候必然知道他们是有残缺的。所以从这角度来看,他们犯了罪,以及辗转因袭到我们现在,都是上帝故意安排给我们的苦难。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全能的上帝怎么会故意陷我们于不义呢?这真是太可怕了我想都不敢想。然后你接着又说,当年奥古斯丁曾用阴影说来为这世界上丑恶的存在作出合理的解释,可是他面对的那个世上竟有邪恶存在的问题和你的救赎问题之间是没有关系的,他可以解释说邪恶的存在是起衬托善良的作用这是上帝的杰出安排,可是你这儿就不行,因为现在如果我们把他的这层逻辑套置到救赎一事上,这就有悖论产生了:因能否得到救赎按教义是基督徒的自主行为要起作用的,所以你们才在人间建立教堂,设置仪式,可是如果自由意志的品性也是早就被上帝安排好了,那么不管你信不信教,信得诚不诚,都跟你的自由意志的品性无关了,因这一切早就被事先安排好了,我们只是从我们的角度来看待自己的自由意志,以为它是属于我们的,其实那也是受上帝预先控制的,只是我们没想到罢了。可这结论和你们基督教的设教前提是相悖的,所以基督教有着内在的逻辑矛盾。
接着你越说越难,还顺手抄来一张纸头在上面划写各种奇怪的字母、数字、箭头和叉线,说什么可以把这个问题用现代逻辑的表达方式给书写出来,最后末了还加了一句说印度的佛教里面就没有这个悖论。我说你也跟斗笠一样,说佛教好,他还想拉我去拜阿弥陀佛呢。你听了这话后却对着我不屑的冷笑一声,说他那中国净土宗的佛教和你刚才说的印度的什么中观什么的根本是两回事,你还说斗笠在艺术上的成就你没有能力评判,可是斗笠在宗教方面的知识实在是,然后你就不说,只是笑笑叹了口气。我对此只好吐吐舌头扮个鬼脸,可是心里马上又感到沉甸甸的,你看出来了笑着说我真有气力,刚刚费力把负罪的大石移去,马上又把失落的大石搬来继续压着。我又气又恼地呼呼反击道,哪有你这样治病的大夫,病人说她头痛你就把她头给端走了,我什么时候要你说基督教的不是啦?于是你便马上软语相劝,还说刚才都是在拿逻辑吓唬人呢。
你说如果如果上帝只是规定了自由意志的路径但却不规定路径的选择呢?那不就在逻辑也能说通了吗?退回来再说,如果人类的逻辑能力也是上帝赐予的,那我们用逻辑推出上帝是没有的这不又矛盾了吗,可见逻辑在这方面大概是无能为力的。我想了又想,结果脑子是被你搞得一塌糊涂。
后来你很认真地告诉我,我们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符合还是违背了上帝的旨意是无法证明的,所以我和斗笠干的那种事情在上帝面前也是无所谓对错的,但是这虽然不可证明,却不能说你就不该信基督教,因为信仰是可以不用证明的。所以,我可以既干那种事情,又可以同时持有信仰基督教的能力,这是一场撒旦和上帝之间旷日持久的战争,我只是不幸被卷入战争的一个女子,并成为双方抢夺的阵地,所以我呢只要心里想着上帝迟早会赢就可以了,你说我是一个老百姓嘛,有想着上帝赢这样的觉悟就已经很不错啦。于是我一下子觉得真开心,觉得问题已经解决了。
凉水,现在我已经死了,漂在海上某个地方,看来在这场战争中,我这个老百姓由于被撒旦发现同情上帝,就被他借斗笠的手给杀了,这样一来,所谓的阵地棗他们的抢夺对象就被毁了,于是他们双方也没了战斗的必要了,那你说,凉水,上帝如果既没有赢,也没有输,那将来他还会让我进天堂吗?或者他会让我下地狱?
唉,你肯定是听不见我的话的,我多想让你能听见我的话啊,你不知道我有多依赖你吗,你从不鄙弃我的淫贱想法和行为,也从不对我想入非非企图占些便宜,其实你真的要我也不在乎的,但我知道反而是你自己在乎是吗,因你的肉体也已被你的精神带到了几乎没有颜色的境界。而且我看得出你有点看不起我的智慧,认为我不够聪明,但不管你怎样看我,我总是依赖你的,因我后来逐渐发现自己已是多么地爱你,可我从不敢把这种感觉告诉你,因我总觉得这样会污你的颜色,就象你从不把看不起我智慧的想法说出来,因你怕这会伤了我的自尊。有时我想想自己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我可以在和斗笠一起享受肉体游戏时心里只爱斗笠,也可以在和你一起享受精神漫步时只爱你,为什么你们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呢,你们现在一个坐在小酒店里企图逃亡,一个在广场上绕圈不知想做什么。而我的心就在你们两个中间,可是你们谁也看不见。
这个世界的确是荒唐得一塌糊涂,人类的意志在事件的汹涌冲撞里比一叶小舟更为无助,我懒散地靠在沙发里,对面是凉水曾经坐过的地方,让思绪在冷却的咖啡香气里逐渐沉淀下来,毕竟激动是对垒时的表现,但冷静才是运筹时的需要。
刚才与凉水的一番对话,究竟改变了哪些情势呢?我把双手食指尖互相顶着,其余四指在下面双双交叉,以哥特式教堂的样子放在鼻梁中央。
首先,我是按计划,以诚实而世俗的一面恰如其分地展现了自己,也许世俗的一面有点过了,但正好与他的取向互补,只要诚实及智慧等方面的表现安置适当,就能在补偿机制的作用下,取到比各个方面都同气相求更理想的效果。那个即兴递镜子给他的小幽默看来他接得也算可以,这样一个比较默契的配合应该也有助于拉近彼此的心理距离。其次,我的语速语调语音都配合到了丝丝入扣的水平,能够给他的听觉记忆中枢留下一个流畅而充满弹性的印象,而我聆听的时候也做到了外松内紧,应该能让他觉得我是一个有着很强应答能力的聆听者,另外今天我的着装想必也会使他感受到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气氛。总之,今天是我,一个儒家风范集大成者的首演日,演出水平虽不能算十全十美,也至少是可圈可点了。想必现在他在路途上,脑子里想的,全是惊讶于发现世俗智慧也竟是可以发挥到如此灿烂吧。
然而,他内在的核质今天并未突现出来,反而在我的言语围逼里退缩得更深。这是为什么呢?是由于他今天心情异样,还是我在世俗层面上过于咄咄逼人?如果是前者,那么是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他不习惯了,拘束了,还是因为有其余来自生活方面的原因?如果是后者,那么是他这个人在本性上对世俗世界有着一种本能的厌恶为主,还是这种厌恶情结是在后天中逐渐被熏染出来的为主?他说他扔家里的东西出去是没理由的行为,这句话是真是假?还是根本就无所谓真假,只是虚晃一枪,纯粹是为了配合一个决定而做的一个表演?他为什么会想起用缘起性空来作为防御的材料,而不是用其他更现代而更有表现力的比如心理学方面的知识呢?是因为他所学甚窄,还是难道他真的已逐渐溶入到古印度哲学里了?如果这样就有麻烦了,因为那个古老沉没的帝国所携带的思想究竟对我是有什么帮助,还是徒然无益,我是根本就不知道。
他到底有没有价值?我陷入死结之中,不由想起那次他在会上发言的情景。
一般来说,作协举办的小规模学术会议总以互相吹捧为主,大家最后都可以欢欢喜喜地拎着礼品各自回家,上次的会议也不例外,在大部分时间里,大家你来我去,热闹得很。后来话题转到我在那时刚发表的一篇他们称之为有争议的小说时,一开始也是一片叫好声,跟职业票友似的,但后来却有一个干瘪老头的声音倚老卖老地响了起来,他说的大致内容是我这次发表的小说很有特色,是从一个女性特有的角度,把一个连续遭受丧夫、丧子、丧母的知识女性,在面对外在的诱惑下,怎么样保持自己在人格上的独立,刻划得有血有肉,很有时代气息的。然后他话峰一转,说他看了我的这部小说后,想起了一组电影“蓝、白、红”中的“蓝”,并友好地问我在创作上是不是有些借鉴它。
这个老头不是作协的,只是一个挂名顾问,偶尔来参加几次活动。上次离会时,他算着步数走终于挨近到我后面,可惜他的脏手还没碰到我的裙子,我已经闪在另一男士的前面,先一步跨上了自动扶梯。现在他这么一问,询问的语气下隐藏的报复用意只有我才清楚,不过他发言里带的刺可是谁都听得出的。
他话音刚落,有好几束眼光明显地就向我这儿投来,期待我给出一个答复,一则为我自己正名,二则希冀能恢复先前的融洽无间的气氛。
但我一时竟语塞了。
因为自打上次我病愈后重新拾笔,想继续完成这部已开了三分之一头的小说时,就一直没有找到写作的感觉,原先的构思越看越嫌单薄,在困顿之时,我真的无意中看了“蓝、白、红”,但我又不想受它的影响,所以歪歪扭扭地写出了一篇肯定和“蓝”不同,但不同在哪儿连自己也说不清的小说。
虽然后来我也为它找了些理论上的依据,却总觉得不甚满意。
但我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人能看出其中的一点蹊跷,这个令人作呕的老头子,虽然把我的小说曲解了,可他的确还真有两下子。
我现在必须马上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创作文脉,否则就太下不了台了。
“我反对”,一个声音代替了我,在角落里升起,是他凉水的声音,这么多年了,声音还是那么的象,我似乎又感觉到了大学时代那次交锋时他的力量,“黑光这部小说是否有特色,我们先不去管它,现在的问题是您对这部小说的理解可能有些偏颇,这部小说不是为了刻划她如何努力维持自己的独立人格意识,而是为了表现她如何通过努力来苦苦营构一个她根本就没有的、不具备的独立人格,最后她是成功了,但这时她已不是她,这种结局对她来说是不是一个悲哀自有他人评说,但这部小说的创作意图和‘蓝’片肯定不一样,而且我对‘蓝’片的理解与您的也有些不同,‘蓝’的主题是爱得太内太深会遗失自己,跟人格独立好象不很相关。”这家伙说话还是没有赘词,语速很快,但激情已经很稀薄了,至少在话语的表现上。
我感觉到那几束眼光满意地收回了,并且与会者中有微微点头的动作,我便微笑着环视大家,说凉水的发言点到了小说的文脉不过老先生的一席话也令我深受启发以后一定要更加努力写出更好的作品回报大家回报社会云云。
但我知道后背已有些湿了。
是他帮我整理出了文脉,虽然是在我写完之后。
而且整理得就象是我自己整理得一样。
虽然那天如果他不发言,凭我的应变能力,肯定也能过关,但是,我却因此发现了一个灵气的源泉,这与我来说,却是个极其宝贵的资源。
可是如果那天我判断有误,实际上是他的源泉也已经被他的印度学问给吸干了呢?那我现在是选择及时放弃,还是继续努力,把他的那口泉眼挖得更深,把灵感之光从古印度人那里抢回来?
但无论如何,我已能和他踏上同一辆列车了,很多疑问,必会得到解答。
想到这儿,我不由微微笑了。君子好色不淫,这句以退为进的大话是所有中国男性知识分子自诩清雅的千年盾牌,想必他也躲在这块盾牌之下吧。
窗外现在光线已昏暗了下去,远处有两个人正在打架,就象两只被人观赏的斗鸡。我拉上窗帘,目光又一次投向刚才他坐过的地方。凉水,我与你之间,岂不是也在,辛苦地争斗,只是在这精神的战场里,无人观赏。
我离开了这家咖啡馆,往火车站走去,他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在那里等我呢?我保持着现在的步速走着,这么就可以在八点零五分左右出现在广场上,晚上的列车不管发往哪儿,我都应向他推荐最后一站停在离这儿最远的地方,现在已不是列车营运高峰期,买两张软卧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
真有意思,跟凉水出去浪迹天涯,竟然还不知往哪里去。这简直是没有计划,我可从来没这么做过。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就凭他这种处世风格,也就只配做个潦倒的业余作家。他这样的处境能算黄钟毁弃吗,肯定不算否则我岂不是雷鸣的瓦釜了吗。印度,这个古怪的国度能产生什么样的魅力,竟能把他整个都吞了下去似的,他们的哲学,是不是就是那些轮回涅磐之类稀奇古怪的东西?其中深奥的智慧肯定是有的,但这种智慧能否为我所用?是的,我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和中国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对杜威的学说总能一拍即合,而且新闻专业已顺着我的习性,把我训练成一个观察细微、直觉敏感、分析入理、处世实际的人,女性的第一和第二性征也成为我为事业奋斗所用的工具。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去做肉体上的交易呢?不,不会的,我的智力足够游刃有余用不着让肉体作出这么大的牺牲。可是这次碰上的对手是凉水,我还能游刃有余吗,真恶心,就他那长相,不,别去想他的长相,仔细考虑一下,会不会和他发生肉体关系?如果会,我愿不愿意牺牲贞操来换回文思从而赢得文学界的王冠?可能不会的,他似乎对精神方面的欲望远远胜过肉体上的,甚至也许他就是个彻底的柏拉图主义者,我只要在精神上能和他有高山流水的和应就可以了。可是如果后来我只有通过肉体的方法才能把他从印度泥坑里拔出,才能让他重现智慧的锋芒呢,管它呢,到时再说,也许根本走不到这一步,他已为我的智慧与美貌所俘,就象在大学里一样。
周围不时有人与我擦肩而过,有些人看上去怎么这么衰老,我可还年轻着呢,想到这儿,我不由愉快起来,兴奋地按捺住想要加快的步伐,神定气闲地往逐渐变大的火车站广场上的正门那儿走去。
那儿没人,他还没有来,或者他正在某个角落里观察着这儿呢,我低头看了看表,夜色之中泛着荧光的指针告诉我现在是八点零六分。
晚风柔情万种,把我的头发吹得有些乱,我抚理了一下长发,漫无目的地在一群象难民一样的旅客里站着,那些好色和妒忌的目光从各个角落里向着我修长笔挺的真丝裤线和贴身莱卡毛衣的曲线和我皎洁的脸部射来,有的鬼鬼祟祟,有的肆无忌惮,没准里面就隐藏着什么杀人放火之类的暴徒。凉水,你这和他们属于截然两个世界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八点十分了,还不见有人来。喔,来了,远处有个人正向这儿走过来呢,哼,摆什么臭架子,等走到这儿至少得迟到二十秒。
不对,这不是凉水,凉水没他这么高,这么充满运动员的活力,对,的确不是凉水,他长得比凉水漂亮多了。望楼下的阿波罗。看着他匆匆而来的身影里投下的那个宽阔的前额,我就自然而然的想起了这尊雕塑。这男子在他的世界里,定然也是个出色的生命吧。我的思绪不由被他的美丽稍稍带了出去,就象风儿正在把我的发丝稍稍吹乱了一些。
他从我身边迅速走过,带起一片浅蓝的阴影。
我举手拢了拢发,让自己又安定了下来。
于是我又想起了站在这里的原因。
时间象锯子一样从我心里割移过去。
等一个男的,我从来没有等过什么男的。
他凉水算什么东西,要我在这儿等他?
算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想到这儿,我不禁偷偷笑了一下。自从学校毕业后,多少年没这样的小女孩感觉了?那时,我纯情地象一羽鸽子。
可是,时间终于是八点半了,他还是没有出现。
拿出手机,打他家的电话,没人接。
我发现自己是个天大的傻瓜。
我决定回去了。
在出租车里,我忽然想起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男主人公的一句台词:“高,实在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