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珊瑚
第七章
赤鸢
毕竟昨天是吵过了,纹刀骑在马上,让肢体随着马的小跑轻松地上下颠着,努力想造出一些柔和的气氛,把阴天的均匀光线形成的浅灰色调得更透明一些,使得旁边骑马的子雪不至于有些窘迫。
子雪想找个话题,却找来找去找不到,也就低头看着马鬃不说话。他自昨天回到客栈后,就一直没有说过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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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lyedl bossicianlso involved. a week.d bowl spec, e that you think so.?table, opinion, now we start from“咳,”纹刀干咳了一下,才接着说,“子雪,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没跟你说过。”“哦,说来听听。”子雪的心情就象鱼网终于扑向了水面,至于是不是有鱼这对鱼网并没有关系,只要能扑出去和水接触就行。
“是这样,这次本来的利州之行,让我想起在很久以前,那是比认识小雷还早呢,我在利州遇到了一个小姑娘。那时,我才十五岁呢,到利州去游玩,她十多岁,就站在嘉陵江岸边的一棵凤凰木下,我从她身边走过,眼角瞥见了她赤裸的双脚,陷在又厚又松软的棕黄色落叶里,凤仙花汁把她的脚指甲染德鲜红鲜红的,象有十只光亮的红瓢虫在枯叶里活泼地爬来爬去,我有些害羞,不敢抬头看她的脸,脸热热地低头从她身边走过,这时,一阵夏末的风从江上吹来,我闻到了一阵淡淡的香味,这香味不是来自植物的,我当时马上就能觉出这是她身上的味道,这味道好象在一瞬间打开了天地间所有的窗子,把无数奇异的象树叶形的色彩释放在我的周围,我停下步子,不由自主地抬头迎向她的目光,在流转的树叶形的色彩中央我被一双黑得象通往另一个神秘世界的眸子所吸引,那种吸引能把我的呼吸和我的思想以及周围的时间和散在这时间里的夕阳光线全部凝固起来,我就被凝固了起来,看着她向我走来,象是从逆光里浓密的金色里过滤出来一样,她当时穿着一件鹅黄的长裙,在背后树叶形的色彩的衬托下纯得让我睁不开眼睛,象是一盏已洗去所有杂色的琉璃盅,在浇满琥珀汁的金乌下,晕出一层又一层金黄色的香味,把我一层又一层的包裹,风吹过,我能听出包着的层数……”
纹刀说到这里,眼睛出神地望着远方,停下不说了。子雪听得也有些心旌神摇,但他并不催促纹刀,因为他了解他的朋友,一旦他情感的窗口打开了,诗兴就会象亿万朵雪白而高贵的百合花一样争先恐后地从窗口里涌出,让记忆的大地又一次洗礼在华丽到极致的景象里。
“……忽然,我的呼吸似乎在一瞬间突然醒了过来,在沉重的喘息中,我看见无数的象牙尖尖地象羽毛扇子上的羽毛一般,一排一排密密麻麻却又整齐有序地插在空中,每一排扇形里的象牙都是越位于中间的越大而越往两边的越小,它们白色里而泛着些玉色,在金黄的光线里隐隐点印出肌肤的粼粼水纹来,我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硕大的玄鸟,在这片奇异的肌肤之海的上空飞翔,我想俯冲下去,去亲吻这粼粼水纹,但我动弹不了,我被这奇异的幻景所摄服,我只是停在那里,让呼吸独自在那里变大变小……”
“……不知过了多久,她父亲,一位黑衣武士,从天上降下来,又把她抱到天上去了。而我一个人还留在原处,留在原处,直到黑夜把一切都变成了黑色,我还留在原处,让心里那绚烂的色彩一遍又一遍地盛放……”
“……后来,我回到客栈,才发现自己的右臂上被纹上了一只玄鸟……”纹刀说着,捋起右臂的袖子,一只黑线勾勒的展翅鹏鸟纹在肱三头肌上,线条流畅,造型夸张,充满湘楚一带的原始意味,而纹刀的手臂灵逸飞动,皮肤下面的肌束线条与块面的结承自然舒展,让子雪根本无法区分出纹刀的肌肤与肌肤上的玄鸟究竟是哪个刻在哪个上面。子雪屏住呼吸,以丹青行家的眼光欣赏着这人体与人工完美结合的艺术,一声也不愿意发出。
“……我四处打听那个小姑娘的下落,想再见她一面,可是,”纹刀缓缓放下衣袖,说道:“没希望的,她入皇宫了。”
子雪浓密的长睫毛随着纹刀放下的衣袖也缓缓放下,他觉得自己好象是在把一幅画卷从上往下缓缓收起,然后庋藏入无风避光的某个记忆的匣子里面。
“现在,她成了和皇上并起并坐的那个天后了。”
子雪的睫毛倏然弹起,象草叶上的露珠刚滴落下去后草叶向上巧捷地一拨般的灵秀。
“你说得不会是武天后吧?”子雪觉得自己问的与其说是在想证实一件事情不如说是在掩饰好奇心。
“就是她,如今她大权在握,杀人如麻,豫州刺史和越王举兵被平伏诛后,韩王鲁王元嘉子黄国公等也因通谋而伏诛,一并连坐诛灭的亲戚朋党竟达几百家。虽然宫廷内帏相互残杀我等在史书上看得多了对此也能以平常心视之,只是,唉棗”
“只是她竟然是她,却又不再是她了。”子雪唏嘘道。
“不过也没什么,遥远的日子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它遥远。”纹刀觉得自己的话取意高远,颇有坐在三匹竖着叠起来的马上面的感觉。
“嘿,万一你遇见她,但愿也能这么来一句。”子雪立马把他从三匹马上面揶揄下来。
“嚯,这么看不起我,”纹刀笑道,又感觉自己回到了一匹马的高度,“不过哪天真要是再遇见了她,我会怎么样呢?子雪,你说,如果是你遇见了她,你会怎样?”
“我?我会把她带到十多年前,让你们再见上一面。”
“若你能见上她一百遍呢?”
“那就让她见上你一百面咯。”
“哈哈哈哈,若让她见上我一百面,她便会刻我一百次,那我纹刀浑身上下岂不成了百鸟图了?哈哈。”纹刀大笑,鞭子在空中虚抽了一下,纵马往前急驰而去,奔出四十多丈方才让马慢步前行。
等子雪赶上后,纹刀便和他又往前并行了。
天还是阴阴的,但子雪觉着灰色的空气已经透明多了,仿佛有种清亮的气息在官道和旁边的山野里舒卷,把子雪残留在体内的一些受挤变形的碎片都引带了开去。还有两天就还有两天,谁在乎。子雪根本就不让这思绪漫上心头,就把它给丢得个没了踪影。
“子雪,如果你真的遇见了她,就替我问她一下,是否还记得,十多年前她给我纹的的那只玄鸟。”一个时辰后,纹刀冒出了这句话。子雪会心地眨眨眼,把它一点不漏地吸摄在心里,就象泥土一点不漏地吸摄,从草叶上滴落下来的露珠。
晚上。阳谷县。翠风酒楼。三楼。凭栏处。
子雪就着所剩的银两点了酒菜,这里倒是有田螺塞肉供应,明知味道肯定是不如朱家街的和居酒楼的,子雪还是点了一份。
也许值着这田螺,能够恢复一些当时朱家街的气氛,来略微告慰一下那死去的三百一十七口人。
毕竟坐在远角的那桌服丧带孝的人,勾起了子雪埋在心里的对那场屠杀的愤怒。这愤怒如今在下午愉快的心情当中凸现出来,轮廓清晰利落,子雪不由想起昨夜卷入宋万叠他们的事件后,自己对天詈骂时浑浊而粗钝的愤怒来。
“纹刀,我觉得愤怒的感觉会随心境而转,就象夏天的雷,有时闷得象包在牛皮里的一大团发僵的死面,有时却清脆得很,象一下子拗断刚摘下水里洗过的黄瓜。”子雪说着,伸筷往一盆面筋炒黄瓜夹去,天尽头那边乌云重重,一阵雷声正轻轻滚过。子雪好象看到自己的杯子里的薄荷茶抖出一些同心波纹来。
纹刀刚要答话,那桌服丧的人里面有一个人霍然站起,拍桌对着同桌上的一名青衣汉子怒骂:“你如胆小就别跟我罢,我们这次是没请回人形玉佩,还折了人,可俺好歹还敢有个了断,赔个性命便是,却胜过你在这里长吁短叹百倍!”
“尤师弟不可造次,还不做下。”那人旁边的一中年人一把将他拉回到座位上,又向四周客人打了个团揖后,才回头开始训斥那人。
纹刀心意自然,让他们的谈话声音就这么传过来,饶有兴趣地边吃边听他们的交谈,觉得这比听说书还带劲。子雪却自觉地调低了接收那桌方向的声音通道,因为他总觉得偷听别人的交谈不是君子所为。
他们是泰山石敢当派的,
-自然纹刀是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的-。当家的是掌门人燕矶道长,
-毕竟他是和尚-。那中年汉子是大弟子,
-如果我也能象他一样该多好-。这次奉师父之命,
-自由自在地活在这世界上-。下山带领众人去找两个叫斧天斧地的人传个口信,
-生命里还会有武姑娘或小雷姑娘等象梦一样地不时插现-。结果人没有找到,
-平时轻轻松松地看看书练练功-。反而在半路上遭到截杀,
-凭着天赋就能练到现在这水平-。一枚作为和斧天斧地接触的信物棗人形玉佩被恶人抢去,
-根本不用费什么大力气-。还折了十七名兄弟。
-还懂突厥文-。临出门时,
-神奇的突厥文-。他们还发过誓说不完成任务就以死谢罪。
-我记得什么地方也有突厥文-。子雪眼神涣散地看着纹刀,忽然他有一丝冲动,他看着这冲动逐渐扩展开来,最后鼓涨到喉咙口,子雪忍不住吞咽了一下,想把它压下去,但它还是挣扎地冲出了喉咙,破破烂烂地进入了空气里:“两天。懂突厥文的,对泰山的摩崖石刻感不感兴趣?据说在经石峪那儿有一帖是用突厥文刻的呢。只有两天。”
纹刀没有注意到子雪神情的变化,也没注意子雪在说什么,因为那边那个尤师弟正乎地一下又暴站起来,直着嗓子大嚷道:“我们出门时答应过师父,没完成使命,就拿命来抵了。你们若怕抵命,我是不怕的。现在就抵了便是。”话音刚落,他整一个人身上就发出一种铁板烧般的声音,露在衣服外面的脸上和手上瞬间就布满了象碎青瓷上的裂纹,他周围的同伴都惊慌地呼喝道尤师弟不可,那尤师弟早已以其毕生的内力把自己焚烧了个干干净净,地上只剩下一堆灰白色的骨粉。这可怖的景象吓得楼上其他客人纷纷大叫地逃下楼去。
纹刀看着那剩余的五人怔怔地瞪着那堆骨粉看,脸上忽而悲痛,忽而惭愧,突然,其中的那个青衣汉子惨然一笑,说道尤师弟你错看我了。纹刀心下一凛,知道此人也萌生了轻生之意,当下就运气向那人飞去,左手一把就扣住他右腕的脉门,然后探寻到他们石敢当派的内力自焚的发源处是玉枕穴后,便把自身一股强劲的内力逼输过去,把那青衣汉子的内力硬生生地压回到玉枕穴里,不让他引功自焚。纹刀刚想喘一口气,却看到站在西首的另一名汉子的脸上突然显现了一条浅浅的裂纹,不由心中大急,想也不想便出手凭空疾点他的玉枕穴,可是指劲刚触到穴位,纹刀就知道他的发源点不是在玉枕穴而是在环跳穴。这西首的汉子脸上这时已的裂纹已是密密麻麻的了,纹刀知他已来不及救了,便转首不欲看到他最后的惨象,却在转首之际发现另四人脸上竟同时出现了一到两条裂纹。纹刀见状不由大喊一声子雪快来,却又不敢放了那青衣汉子,便左手拖着那青衣汉子的手腕,右手疾伸去扣离他最近的那个中年汉子的左腕。
“是。”子雪答应着,想飞到纹刀身边,可是他发现自己似乎已经骑上了一股冲动的暗流,在迷茫而未知的水域里突进,却怎么也找不到纹刀所在的地方。可是心里却还是在不紧不慢地说,
-反正是顺路嘛-。地上已有两堆骨粉了。-另外我还想看看那里的灵岩-,地上已有三堆骨粉了。-据说当年佛图澄在那里说法呢-,地上已有四堆骨粉了。-玉皇顶上还有日出-。子雪的眼睛瞪着桌前的那杯茶水,有只小飞虫刚刚不小心落在里面,仗着水的浮力,它在水的表层上努力划拨自己的六条细腿,但它划来划去总是在原地,怎么也到达不了杯缘。子雪被从心里喷薄而出的一股热涨的同情心所覆盖,他能感觉到那小飞虫的两只复眼正在向他吐露着哀怨的目光,于是他小心地向它伸出食指,精巧的手指动作让子雪自己都惊讶地说不话来,他知道他现在应该做的是尽快飞到纹刀身边,去帮助他因为那儿快要死的是人,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被自己的五根手指及手掌手背及手腕所构成的优美图形所迷醉,那优美的图形不时在空间里微妙地变换着形状,终于其中的食指末端沾到了那小飞虫,子雪借着它身上的水,刚想把它粘上来,忽然一种人体内的内力在穴位间的转移声在子雪耳膜的某个方向上响了起来,子雪的心被这种奇特而高深的武功给在半空里敲击了一下,不由手上一抖。
他只当自己快要得救了,却在懒散无比地贴在子雪巨大的食指末端的一瞬间,发现自己被全身摁到了茶水里面。他感觉到自己腹部的两排用于呼吸的气囊因为来不及关闭,正在吸入大量带有薄荷味道的水。他回想起以前小时侯和父母一起在薄荷叶开的日子里,开心地在叶茎里钻进又钻出,那时也是差不多的味道在气囊里的,可是这一次的没有阳光的色泽,只有冷到心里的死亡,正张开它柔软的腔壁往自己的腔壁上贴附过来。他想这是他的命,和这杯水和这个人乃至和这个世界实际上没什么关系。
等纹刀从四堆骨粉的骇人景象里回过神来,他察觉到自己已经来不及了,那青衣汉子已经把焚身的发源处的内力从玉枕穴转移到了天池穴处,从那儿他重新集结的内力正在向全身迅猛扩散,所到之处的脏器血液等等皆迅速化作一片灰烬,纹刀见状当机立断,松开左手,转而去封固那中年汉子的右腕,准备用全力逼住那中年汉子周身的所有穴位,不让他去寻死。同时,他听到身后有粉末堆聚在地上时发出的连续而紧密细微声响。
纹刀不回头,只是关怀地看着面前这中年汉子,不说话。
俄顷,那中年汉子眼眶一下子红了,说道:“这位英雄,身手如此了得,只恨我等武艺低微,今番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那恶人了,若英雄能为我等报得此仇,我等这十三条汉子,愿来生为你做牛做马,万死不辞。”
“这位兄弟,即便下了生死令,事未办妥,回去你师父看在师徒情深上,也不会为之为难你们,何必要以死了之。子雪,你快过来!”
等子雪从一团缩成污垢般的虫尸里回过神来,他察觉到自己已经来不及了,又有一阵雷声在远方缓缓滚过,子雪抓住这一时刻,黯然地把虫尸往雷声里弹去,想象着它逐渐溶入这暗伏雄壮的宇阔中的同时,他站起身,向纹刀走了过来,可他觉得自己却好象要走上一万年才能走过去。
那中年汉子摇摇头,接着说道:“在下乃泰山石敢当派弟子刘步嵩,我等兄弟此次在外行事,不幸遇恶人截杀,二十三个人如今只剩下六人苟活,而他人所托信物又被人掳去。我石敢当派虽是一小派,却将信诺看得极重,一言既出,即是九鼎。如今我的师弟们皆已言而有信,舍身守诺了。我身为大师兄,就更不能一人苟活,英雄你不让我死,岂不让我活地比死还不如?”他说完,胸膛起伏,眼里去意决绝,只等纹刀放手。
纹刀同样是胸膛起伏。
半晌,纹刀终于缓缓放开了右手,接着又缓缓放开了左手。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我会帮你查那人,若你们是干正事而为他所害,我会为你等报仇。你告诉我那人怎生模样。”
那刘步嵩全身一震,从怀里摸出油纸包的一物,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道:“此物乃本门符令,麻烦请将此物交到泰山脚下岱宗坊边我等掌门燕矶道长处。我等石敢当汉子,向来光明磊落,若是做了什么恶事瞒骗英雄,我刘步嵩等愿被这符令打到十八层地狱,万世不得超生。那恶人形如鬼魅,我等皆未见其形状,便遭其所发暗器黑珊瑚的毒手。”他说着,又从怀里掏出六根管子来,这些管子通体乌黑,表面粗糙,外形不太规则,上面沾的血迹已经干涸。纹刀见了心里猛得一惊,因为竟然这些管子就是近几日在江湖传得沸沸扬扬的黑珊瑚。
刘步嵩接着道:“我的八拜兄弟,我们石敢当派外家弟子李可,在轻功比试中拔得头筹后,也死于此物手中。哈哈,今生的血海深仇,难道真的就报不成了么?”
纹刀接过这六根黑珊瑚,放入怀里,沉声说道:“刘兄弟,这事我管定了。”
那刘步嵩听闻此言,一言不发,紧抿着唇,只是喉结上下移动,即刻流下两行泪来。忽然,他脸上的那条裂纹迅速加深加长,脸上其余部分也有更多的裂纹显现了出来,同时他双膝一曲,向纹刀叩拜了下去。
纹刀立即上手去扶,却在一片灰雾散尽后,只扶得两捧骨粉。
纹刀赶紧闭眼,努力不让两行热泪翻出眼睑,只是让它们在心里淌落。
纹刀感觉到有人手拍他的肩膀,安慰着他。
子雪悠悠叹息道:“不要怪我,纹刀,刚才我好象着了魔了,身体和心思全然脱了节一样。”
纹刀凄然一笑,伸手拍拍子雪按在他肩上的手,说道:“我没怪你,我知道你最近有些麻烦,再说这事,就算你当时过来了,也是没用的,要死的,你拦也拦不住。”
“可我子雪答应过要救一切可以救的生命的,却连一个小生命也救不活。”子雪伸手拿过那油纸包的物事,小心打开,却见是一块长条形的普通石头,上面刻着七个字“石敢当燕矶刻令”,朴实无华。
“子雪,凡事不必强求,但须问心无过。”纹刀快速眨了几下眼睛,把眼里剩下的一些泪水尽快挥发掉。
“问心无过,是呵问心无过,问心无过。”子雪自顾自地喃喃说道,忽然,他抬头长啸一声,将石头往怀里一揣,朗声说道:“我这就到泰山去,我把石头交了,然后我去看突厥文石刻,去看日出。”说罢,他双手一张,整个人凌空跃起,从窗口飞了出去。正好又是一阵雷声滚过,把子雪的身影衬地跌宕起伏。
纹刀一愣,随即便纵身赶上,末尾还听到身后有人开始惊呼的声音。
子雪在空中飞着,夜晚的气流稀薄而清朗,底下纹刀正一纵一跃地跟着,象一只敏捷的猎豹在追逐一只矫健的老鹰。子雪仰首望着悬于星空下的巨月,沉浸自己张开如云翼的宽大衣衫所营构的流动风景里,那月光化作了风在衣服表面滑过,留下大块大块飘动着的玉白色花瓣在那里相互迎风交错,花瓣底下有带着微蓝色的阴影在缓缓流溢,把清凉的感觉隔着衣服传入到肌肤里去。
“生命真是美好,”子雪让身体在飞行时上下浮动着,感受着气流在腹部和背部形成的层流和上面卷起的涡流形状。“率性而为道,难道不是吗?小雷死了,李可死了,朱家街三百一十七口人死了,伏击我和纹刀的洛阳七十三坊一十三人死了,石敢当派二十三人死了,每天还有多少人会死?我能救得过来么?所谓的救其实只是尽力而为,让自己的良心始终保持高度的纯正而已。面对邪恶我子雪应该淡然笑之,象一只赤鸢在狰狞的悬崖峭壁旁飞掠而过,轻松的姿影投在阴暗的岩罅间,身体却不降落下去,让那悬崖峭壁被激得去发怒吧,该发怒的应该是它而不是我,我子雪不过是一个过客,从它身旁淡然而过,只是在它狂怒到极点的刹那,才忽然回头,劈了它的脑袋。这份从容,这份心情,纹刀那里就有。”子雪想到这里,低头看看纹刀,见他已改变了步法,正在离地半尺的高度上贴地飞行,他身上的飘带和衣袂在空气里狂洋恣肆地张开,以列子御风而行的气态,在田地里随着地形信步而飞。子雪顿时豪情勃发,对着纹刀清啸一声,掉头向着月亮直冲上去。他猛然间欣喜地意识到自己从此以后,即使是在清醒的状态下,也能修习晚课了。
纹刀听到子雪的啸声,不由抬头望去,看见子雪的身行飘忽如烟,转瞬间就化进了月光里。“他大概快要成仙了吧,”纹刀暗暗称赞着子雪的轻功,“我总有种感觉,我和他之间似乎在某些地方的距离越远,在另外的某些地方,距离就越近,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奇妙关系,不知天下又有几人可以有幸感受呢?也许,不执于形相的话,我和他本来从一个地方来的,只是凡眼起浪,故有此有彼。可是,天下之事,为何都会分出彼此呢?”
纹刀正一人苦思冥想的时候,子雪已经精力耗了大半,从空中降下来,落在了纹刀前方的一座土丘上,着实把纹刀给怔了一下。
“喂,你落下来不能身形再好看些吗?我还以为饿鬼投胎哪。”纹刀兴高采烈地加快脚下气流的对流速度,迅速赶到子雪身旁。
站在土丘上,纹刀才发现前面赫然就是泰山群脉了,四里外的岱宗坊在山脚下的夜色里披着月光的丝缀,虽然因为距离远,看上去很小,但帝王气象,却在那里乍隐乍现。
“我有些累了,不过刚才我在浩淼的月光下舞了一阙‘流云苏’,真有天下之大,唯我而在的浩然之意啊,你觉得我舞得如何?”
“惭愧,我刚才光顾着想一个何以有彼此分离的问题,所以就……”
“原来老是出神的毛病,并非只是我子雪一人的呀。”
“可是你的神出去和回来的路却不一样。”
“那这回呢?”
“缺乏实据,我没法说你刚才在天上没有出神。”
“不过我现在不用自我催眠,竟然也能练‘沆瀣称’了。”
这回纹刀的眼睛真的睁大了,他歪着头久久看着子雪,过了好一会儿,才半信半疑,再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惊喜地狂叫一声,拉着子雪就往岱宗坊那儿奔去。
第八章
虹膜
阿奇现在就坐在原来胡风的椅子上,她对自己能够非常轻松地模仿胡风的行事风格感到非常满意。刚才她与新近加入组织的“子规一笑”刻桐之间的对话仿佛仍旧在这屋子里回荡着。
“子雪正在往泰山行进,想交付石敢当派符令给燕矶道长。”
“要不要现在去捎信给胡风?”
“可以。就跟他说,现在可以启动新的那个部分了。”
“明白,我这就去。”
“哦,对了,记住提醒他,上面吩咐了,那个小贩只能讲一句话,即‘小雷的袜子这里有卖。’”
“是。”
“呃棗,还有,刻桐……”
“什么?”
“没什么,去吧。”
“是。”
阿奇又一遍细细咀嚼着刚才的这段对话,把自己代入到刻桐那儿,再把胡风代入到自己这儿,一会儿,又只让刻桐的躯壳站在那儿,把自己给拉回到胡风的椅子上,把这游戏和前两次一样,玩了又玩。
“这个刻桐倒是挺乖巧的,教他怎么回答他便怎么回答,伶俐得很。”阿奇想起前天跟他说起过的那件事,就觉着乐:“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呢,跟他一说那事,整个人全红了,又不是要他弄真的。”
前天,阿奇命令这个新下属从下个月的第一天起,必须在这屋子的床上躺着,学习胡风的声调在那里辗转呻吟,呼喊她阿奇的名字,直到她阿奇喊停为止。而下一次是隔一天,再下一次是隔两天,以此类推下去。而且,这项命令严禁向任何一人透露,否则,杀无赦。“如果你把这事说出去,我可能没什么事,可你就死定了,而且死得很惨。我们黑珊瑚的刑罚,你刚入会时,应该有人都详细地跟你说过了吧。”那天,阿奇最后和蔼地拍拍刻桐的肩膀,说了这番话,温和的语气里找不到一点恶狠狠的感觉,可是阿奇看到了这话的效果:当时刻桐身上起的鸡皮疙瘩,如果全捋集起来,至少会有一斤重,棗阿奇是这么认为的。
“胡风,我想你拥有的,我也会拥有,即使是病,我也要拥有。”阿奇坐在椅子里,把一支湖羊笔顶在中指上慢慢地转,她的手象是一块会流动的白玉,那中间翘起的中指隐隐透着一层玉的莹光,顶上有一斑近似椭圆的薄薄的凤仙花印,鲜艳欲滴地挂在中指的指甲那儿,象是这块玉的心脏,把流动的玉气向手的各个部分输送,而中指尖上那绕着转的羊毫笔,竹制的笔杆泛着一层淡淡的土黄色泽,随着转动在向空气里散发着它催人入睡的静谧。
不远处那叠黄玉封面的纸片静静地躺着,结已打好的细金软绳翻着两弯纤巧的绳卷,在灯光下折出精致的反光,象立在那儿歇息的一只小蛱蝶。阿奇故意透过手上转动的羊毫所布出的圆圈里去看这叠卡片,这样就会看得含含糊糊,而黄玉上面的“命轭……”等字也会显得光怪陆离。阿奇想我们的帮主还要含含糊糊呢,居然连帮里也从没有一个人看到过他的真面目。
“不过我现在总算知道了,这叠纸片里用黑墨在纯漂白色一面写的,全是子雪的行踪记录,而深墨黑色一面用白墨写的,全是我们黑珊瑚针对他的行动记录。这叠纸片是用来记九月份的事的,到了下一个月,还会有一叠新的送来,而旧的呢则送走保存。子雪呵子雪,比起我们的帮主,我更了解的是你,我也总算知道胡风的病为什么总治不好,原来你给我们黑珊瑚带来的压力,竟会是如此之大。如果让帮主和你单打独斗,谁会赢呢?”
阿奇想到这儿,忍不住浑身一个激灵,手里转动的笔啪地落在了地上,而灯光也猛地闪了一下。
“起风了。”阿奇起身关上窗子,自己安慰着自己,刚坐下想弯腰捡笔,便听到了身后的敲门声。然后是有人进来,落脚轻盈诡秘,阿奇觉得刻桐有时象一只狸猫一样。
“我已告诉胡风,子雪正在往泰山行进,想交付石敢当派符令给燕矶道长。”
“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是。”
阿奇也不回头。
子雪和纹刀在离岱宗坊两里外就闻到了血腥味,等他们闪入岱宗坊旁边的石敢当派道观兜了一圈后,他们互相对望一眼,知道不可能还有人活着了,他们又晚了一步。
紫矶道长和他的一百五十一名弟子,悉数死于观中,而且全是被人用重手法一击至死,根本没有还手的可能性,而且其中有三分之二的尸体被震陷在泥土里达半尺多深,身体碎烂得象煮烂的土豆泥一般,根本就无法从坑里抬起,子雪与纹刀只能将他们就地掩埋。
“我都快成埋尸千夫长了。”子雪打趣着,并把那块石敢当符令和紫矶道长的尸体放在了一块儿。
“那我就专营陵墓建筑吧。”纹刀笑呵呵地上前一个旋腿,一大堆泥土从旁边刮起,落进埋紫矶道长的坟坑里,还高出一堆,不多也不少。
两人对视着。
一炷香后。
纹刀笑了。
子雪也跟着笑,只是,有泪水跟出。
“我想上玉皇顶,看日出。”子雪抹干泪,说道。
“我也是。”纹刀点头。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子雪长吟一声,人已向山峰飘去。
“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即明。”纹刀亦长吟一声,临空打了个旋儿,也跟着向山峰飘去。
“驾龙车舟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子雪已到了王母池,他一纵而过,姿势轻灵地象一只追逐春天的燕子,燕子的鸣声婉啭着剪开身后柳叶的婀娜。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纹刀气啸若兰,也跟着纵身跃过,并在一刹那间超过了子雪,一路急飞上去,象夜来香一夜间随风开满了山道。
“羌声色兮娱人,观者儋兮忘归。”子雪双腿一靠,如一道闪电穿过了关帝庙,在穿过的一刹那,子雪看到了建筑在吟啸间被拉长的奇景,竟然和湖水被吹皱后泛起的点点月光一般。
“丝恒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琚。”纹刀在眼角里瞥到了子雪洁白无瑕的衣袖,顿时有高山流水尽入心怀的感触,更是凝神一啸,一下子就飞掠过万仙楼,让无数的草木他身影过后的瞬间都忘了随风而摇。
“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女夸。”子雪见纹刀飘逸的背影象一淙幽谷里的泉水,不知不觉间就过了千山万壑,但依旧神气自若,不由心为象动,意为念至,气走八方,又发出一声长啸,吟颂未止,人已在凌汉峰旁。
“寰羽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纹刀心想当年屈原作此东君一歌时一定是踏着诗歌的波浪在长空下临风广袖的,而现在离他一箭之遥的子雪正在进入那种意境,远远看去,纹刀觉得他就是月亮的精灵,所过之处,能把月光卷带而起送回到天上,它们的故乡那儿去。纹刀觉得自己的诗兴象千万朵大丽菊般的在狂热喷涌出所有须状的花瓣,这喷涌的力量裹挟着他砰然射出,在经石峪那儿他再次超过子雪,他甚至还瞥见了那些摩崖石刻里真的还有一幅是突厥文,字已拉得变了形但还能认得出。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敝日。”子雪明显感到身体周围的空气比上次遇到斧天斧地的时候还要粘稠,颜色还要亮一些,但由于自己封闭了气息,所以也闻不出味道,而体内的气息却游动得更快更流畅,子雪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功力已达到了“沆瀣称”第九重境界,不由精神大振,在吟啸中对准纹刀的背影那儿就是一个疾冲,当和纹刀并驾齐驱的瞬刻,子雪侧首看着纹刀,而纹刀此时也正好侧首看他。子雪对着月光下纹刀那张被风吹得跟透明的一样的脸,深深而又深深地看着,因为他看出了纹刀那美丽地无以伦比的五官里,蕴着天下最纯真的情感,这情感在月光的洗浴下,析折出子雪一直难以悟透的佛理中的悲悯道理。子雪在电光火石的霎那一下子彻底把握了他父亲那无理的要求,知道有一种境界永远无法用常理来言说。
纹刀在这微妙的瞬刻看到了子雪眼神里的变化,他能感受到子雪冰雪一般冷傲的眼神里面正有一汪温暖的泉水在汩汩冒出,仿佛是冬天和春天终于有了一次合乎节气的握手,使得从此子雪的世界里不会再是永远的寒冷,而也在这一刻,纹刀才意识到原来子雪竟长得如此美丽,而以前之所以忽略了这种美丽,只是由于这种美丽的美在于它高傲地拒绝任何理解。
两人不再长啸,只是相对而视,凭着听觉并排向顶峰飞冲。
壶天阁、中天门、朝阳洞、对松亭……
忽然,纹刀笑了。
子雪也笑了,只是有泪水跟出。
两人心领神会,开始齐声吟啸在天地之间: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啸声止处,玉皇顶上。
一轮红色,开始轧出第一条澄明的辙印。
若干年后的有一天,当子雪临死前独自一人再上玉皇顶观看日出时,他才恍然明白,那天的半个时辰,那天在黎明前和纹刀两人向着玉皇顶飞冲的短短的半个时辰,竟,竟是,竟是他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
在子雪的一生中,或者在所有人的一生中,都曾有过一段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或是与恋人在寒春里分手时最后的一个拥抱,或是与父母在连年战火结束后的第一次相逢,可是,又有几个人能够把握住这一刻并将之永远新鲜地封存在记忆中?所以子雪每次体味这段时光时都异常地珍惜。
而且每次,都有泪水跟出。
天已大亮。
经过几个时辰前的一次惊天动地的禅悟,子雪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新的气质,就象一座刚刚从地面涌现出来的大山,而纹刀则内敛了更多,更象一潭千年的大湖。
当两人并肩从玉皇顶走下来时,山道上所有的人都被他们两人的出奇的高大和美丽所震惊,人们纷纷让了开来,让两个象太阳一般光芒四射的人拾级而下。
子雪走着,他觉得自己和纹刀的生命节律现在竟然可以扣接上了,这从两人的步伐里就能感觉出来,纹刀和他虽然踏出的动作和踏走的步率都不一样,可是就是有一种内在的和谐在四只脚间传递,而这种和谐也只有当事人才能会心地到。
阳光更加猛烈了。不远处便是泰山上有名的天街了,那里一溜开了许多店铺,全是用所干的行当命名,比如象“葫芦”、“棒槌”、“筐箩”什么的,子雪想去买个斗笠带带,“毕竟阳光如雨啊。”子雪笑着说,纹刀笑他其实是爱惜自己的肌肤:“我看你是心急如雨吧。”
“又不是找娘子,干嘛心急如雨?”
“你找过娘子吗?”
“子非我,安知我没找过娘子?”
“我非子,子安知我不知你没有无找过娘子?”
“这样下去岂不是没底了?”
“可这样下去的本身是有意义的。来,等我们把鲁山的事解决了,抽个空我跟你好好谈谈这里面的乐趣。”
“那还不如到前面天街找个娘子有乐趣。”
“哈哈,天街那儿娘子不好找,不过要找家青楼倒很容易。”
“哦?”
“嘿。我以前什么地方没逛过?天街那儿的‘绯燕楼’可是很出挑的,来来来,这就齐去。”
“好呃,我们先去狎一把,再走不迟。”
两人就这样高声谈笑着,放浪形骸地往天街走去,嘻嘻哈哈地旁若无人。
他们心里都很明白,能在落魄的情境中,继续保持高贵气质的,当世也就他们两人做得到。
“纹刀,你说勇者的气节和超然的品味,两者何以得全?”
“你认为呢?”
“我想当你想要得全时,其实已全无所得。”
“……”
“如何?”
“果然。”
天街就在他们前面五十来尺处了,吆喝的声音和穿梭的人影在街里面密杂交错着,而满地的阳光晒得石板热气腾腾,使得空气受热不断翻滚着,硬是不让街里的热闹从入口处散出去。
蓦得那入口处闪出一小贩模样的人,手上挎着一个大篮子,站在那儿对着子雪纹刀疾速大叫一声:“小雷的袜子这里……”
“这”字尚未出口一半,子雪纹刀已同时欺身近前将与此人的距离从五十来尺开外缩到半尺不到,“里”还未说完,子雪已将此人双腕向后扭住,并把他嘴部肌肉全部点穴封住,防他嚼舌或服毒自杀,而纹刀则已把他全身搜身完毕,顺带点完他全身所有要穴。等子雪绕他前面拉过篮子时,纹刀已把他推倒在地。
因为两人同时发现他已毒发身亡。
周围的人都停了下来,全都忘了手中的活计,只是呆呆地看着这离奇精怪的一幕。许久之后才各自怪叫着一哄而散。
子雪把篮子里袜子全挽在右手手臂上,一共有十八双,都是那种白色棉纺的短袜,袜脖处都绣着“小雷”两字且绣法一模一样,颜色很红很红。
纹刀接过袜子,定定细看,然后他和子雪同时发现,其中有一双袜子是曾被人穿过并洗过的,袜色虽也白,但和其他袜子一比,就可以看出上面隐隐透着灰黄。
纹刀拣出这双袜子,过了一会儿,将之凑近鼻前缓缓嗅了一下,遥远的记忆似乎在万重关山外慢慢睁开了眼睛,忽然就一下子穿越千山万水来到近前:“没毒。是小雷的味道,和十年前的一模一样,只是时间长了,有些陈腐味。”纹刀语气平静,象是平平推开的一方蓝天,上面错落叠放着一些往日的阳光,没有热量,也没有光泽,只是泛着一些金黄的气味,在空中和漂浮的苹果互相扣击着,声音又轻又深,没有一丝重量。
子雪一声不响,把手臂上其余袜子尽数扔在地上,双手空出,从纹刀手上接回这双袜子,一手捏着一只,细细摩挲着,他慢慢闭上眼睛,继续在袜上用拇指内侧横着织理或顺着织理摩挲,横着摩挲时,手上的指纹纹路精细地在袜上的纤维纹路上耕耘,由于纹路之间的碰触,产生了一格一格细微而均匀的跳动,子雪尽情放大着手上传递出来的这种跳动的节律,让它和心脏的搏动遥遥呼应;顺着摩挲时,手上的指纹纹路精细地嵌入袜上的纤维纹路,两者互为凹凸得相对运动着,象水流在竹排的凹槽里齐头并进,没有一点凝滞,子雪想象自己正流过一筏柔软的竹排,展开的肢体清澈而甘洌。
忽然,子雪的脸色发白,呼吸急促,他大叫一声,把刚围上来的一帮看客给吓得全都跌倒在地,大喊大叫着爬着四散逃去。纹刀急忙上前将就快倒下的子雪托住,子雪在完全失去知觉的最后一刻,只依稀听到自己的那声大叫实在是恐怖,仿佛天堂与地狱的门同时面对面地打开,天神与地魔同时面对面地出现,天堂里泻出的泉水和地狱里涌出的汁水在半空中撞击,大量汇流的液体在大地上四处流淌,牛奶和蜜的清香杂糅在铜铁熔化后蒸发出来的金属气味里,群山开始迸裂,斗大的岩块和动物树枝一起在狂风里忽升互降,北极彩光在轰然巨响声中横空跃起,绚丽的流光迅猛吸收着昏暗的尘土,自身也逐渐变得黯淡,月亮惨绿色,滴着锈水张开满口的龙牙,在空中往后挺了挺,然后猛地向太阳砸去,只一口就啃去了太阳的一圈火焰外裙,并把太阳坚厚的皮肤扯破,里面满满的火红汁液就在瞬间全喷射了出来,天空被烧灼得扭曲变形,一块块烫焦的天皮从上面挂下来,垂在天地之间庞然无比,云朵也全燃烧着往大地上坠落,坠落时发出的沉重轰鸣此起彼伏,而太阳和月亮则烧结在一起向西边跌落,所过之处,残剩的天庭被划地滋滋作响,一道烫纹深深地刻挂了上去,星辰们被烘烤出的仅有脂肪,从那道烫纹里渗出,晶亮晶亮地垂悬在那儿,在那形状突怒的烧结物落地的一霎那,所有的物体都停止了运动,也不发一点声音,僵在各个空间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让宇宙都颤畏着不敢呼吸……慢慢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又一步一步,渐渐地这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里面充满了疯狂和仇恨的气息。大地被它震地急促抖动,到处都有地皮在豁然裂开,泛出的地下水和失禁的尿水在各处淌溢,还停留在空中的岩块尘土云朵流光动物树枝都失去了力量,跌落在在肚脐爆裂肝肠外流的大地上,远远近近有活有死,一片狼籍满目仓夷,渐渐地,虬结盘曲的地平线上隆起了一个巨大的黑影,这黑影越隆越高,突然,一声可怕的吼声从那黑影处扩大,叠在那沉闷雄浑的脚步声上,象是一把比天还大的沙锅罩着大地凶狠盖下,山体被吓得从岩缝里流出了眼泪,海水被震出永不消褪的皱纹。
子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巨大的黑影对着他,也一动不动。
子雪抽刀,那巨大的黑影露出了猫牙。
“来吧。”子雪听见自己内心的呼喝,他“咿棗”的一声怪叫,勇气四方地挥刀向黑影扑去,时间都来不及走,子雪已杀到黑影面前,刀尖正对黑影的眼睛。
最后一搏。
黑影的眼睛突然射出了白光,子雪想起这白光他在家里曾经遇见过的,他冷静异常,穿过白光就向猫眼刺去。
在刀尖触到虹膜的一瞬间,子雪意识到这虹膜后的眼睛,竟是他自己的。
子雪看见自己立即闭上了眼睛,昏死了过去。
他再也想不出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第九章
野花
今天是九月十九日,阳光比昨天的还好,简直好得一塌糊涂,它早早就把自己送进了窗内,外带着外面绯燕楼姑娘们欢快的迎客笑声。
绯燕楼的老板李小燕,三十七岁,精明强干,兼驻容有术,看上去似仍二十多岁一般。出事时她也赶过去看了,当她面对这两个绝世美貌的男子时,心不知为他们已折了多少折,便心如鹿跳地询问可有什么要帮忙的,当纹刀问明她就是现在的绯燕楼老板后,便问她能否让他和子雪到她那里歇息。李小燕忙不迭地一口应承下来,连说朋友之间应该应该的,不收钱收钱就见外了,二楼二楼有包房是最好最好的。
子雪其实凌晨就醒了过来,并已完全恢复了意识。
但他一直假装处于昏迷中。
因为有很多事情,要他一个人,好好地思考。
子雪觉得自己这些年来活得就象是一幅画满丝瓜筋络的画,当你为了摸清上面的每一根筋络,便站得离画很近,把筋络的分搭接离观察了个仔细,可是昨天白天他正巧站远了,才恍然看清原来远看的话,其实画的不是丝瓜筋络,而是一幅治水的地形图。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昨天那双小雷的袜子把子雪的心灵震得彻底翻了个身,所有被抑制的记忆都在瞬时释放了出来,和现有的记忆一起抢夺子雪的神志,争夺之激烈让子雪昏死了过去,直到今日凌晨他才醒来。
但现在子雪终于可以从一个全能的角度来观察自己了。
首先,他知道自己就是黑珊瑚的帮主,每当他进入催眠状态或神志恍惚时,他就进入冥想状态,用意念来建立、管理黑珊瑚组织,用意念来控制他的手下,发布命令,乃至用意念杀人,最近的那个褚老板办事不力,就被意念杀了,而每当此时,光明子雪就处于出神状态,甚至到后来其连自己是否先前出过神都不清楚了。
其次,他知道自己黑暗的一面,一直想消灭自己光明的一面,而自己光明的一面,也的确一直在寻找自己黑暗的一面。那只在屋子里袭击光明子雪的猫就是黑暗子雪干的,只是由于后者和前者是共用一个肉体的,所以前者才能凭着土木方面的造诣逃过一劫,但此行动之凶险,及毙杀三百一十七条人命,足以让光明子雪离开朱家街,去寻其唯一可靠的朋友纹刀。
再次,他知道狄若谷是黑暗子雪的手下,黑暗子雪让狄若谷来引导纹刀和光明子雪去官府,然后效法当年周瑜诈蒋干之术,让同样是自己手下的余苓与狄若谷连档,骗纹刀深夜背着光明子雪出逃。
又次,他知道黑暗子雪已在利州安排好了一切步骤,只待光明子雪入彀,黑暗子雪就借助那里的风水施行其黑暗大法,把光明子雪心志染黑,从而与其自己合而为一。可是路上截杀出的那伙洛阳坊的杀手是谁呢,子雪倒是想不出来,毕竟他们不是计划中的一环。
又次,由于半路杀出了这帮杀手,使得纹刀和光明子雪改变了行进路程,竟然向着鲁山方向而来,于是黑暗子雪不得不重新安排染黑计划,并杀了褚老板,升胡风任其职,全权执行变更的计划。但是这么一来,胜负的天平最后倾向哪里就难以预料了,毕竟只有原来的利州是布置安排得最完美无暇的。
又次,光明子雪遇到的斧天斧地是黑暗子雪杀的,因为宋万叠箱子里面抬的是一块瑞石,是当今天后武明空让黑暗子雪命魏王采办的,上面有黑暗子雪刻的八个大字“圣母临人,永昌帝业”,用于向世人出示上天的旨意。黑暗子雪把他们杀了后,在月夜下用意念拖行他们的尸体一百里,准备到荒郊野岭处去埋了,谁知路上撞见石敢当派,便挥动意念,顺手杀了他们中的十七人,另有六人因正好在山谷陷凹里,而黑暗子雪的意行速度太快,来不及补杀他们。
又次,他知道后来的紫矶道长及其一百五十一名弟子也是黑暗子雪杀的,如果算上刘步嵩那一拨,再加上他们的外家弟子李可,可以说石敢当派已被黑暗子雪彻底剿灭。之所以要杀尽石敢当派,是因为在杀了李可后,他们石敢当派仍旧宁死不肯归降,而他们对其旁边鲁山那儿的分舵建业堂来说,将来又必将是个威胁,所以,黑暗子雪就找机会一并除了他们。
又次,他知道当年的小雷是黑暗子雪杀的。因为黑暗子雪也爱上了小雷,可小雷不可能爱上黑暗子雪,于是黑暗子雪就在那日让意念也从地道出来,将等候在外面的小雷及旁边的马匹全部以重手法击杀,并在小雷尸体上击打十几掌后,拧下了她的脑袋,却又把那双袜子剥去,让手下收藏起来,也许,这里面还渗着一些黑暗子雪对小雷残留的嗜血之爱。
又次,他知道把小雷的袜子钉在李可尸体上,是为了当光明子雪去找纹刀后,两人可以有共同的话题来结成伴当,毕竟他们已有好多年没见了,黑暗子雪深怕纹刀不愿参与此事,可是没有纹刀是不行的,因为最后的黑暗大法需要纹刀这样功力深厚又淡泊明志的人来祭血,而事实上,这么做是有效果的。
又次,他知道九月十九日是子雪命里注定的一次神魔两性的正面对撞,所以必须用计在此日前逼迫光明子雪离开朱家街,前往利州。如果黑暗子雪不用阴谋,那很有可能是光明子雪胜利,因为不用阴谋光辉磊落的对阵本来就是光明的特性,所以黑暗子雪必须使用阴谋,这对其来说是天经地义的,只是由于那晚纹刀午夜狂奔时遇到的意外,使得利州之行功败垂成,而在向鲁山行进的路上,光明子雪在纹刀身旁耳濡目染,其力量的长势不亚于现在的黑暗子雪,两着现在是旗鼓相当。
又次,他知道黑暗子雪与光明子雪相反,其对纹刀有着说不清楚的憎恨,因为纹刀对光明子雪来说帮助太大,使得自己与光明子雪的较量愈加困难,而纹刀对自己不但有着本能上的敌意,而且,还抢了其心爱的人,使得小雷被仇恨所毁。然而同时,黑暗子雪也同样尊重纹刀这个值得尊重的敌人,因为他的智慧他的武功他的境界已是如此的出神入化,让人叹为观止。毕竟,黑暗子雪和光明子雪的区别只在于各自的道德立场,而不在于心智取向。
又次,他知道光明子雪和黑暗子雪是势不两立的一正一邪,今天他们之间必须决出一个胜负,胜者将占领子雪所有的精神世界,进而完全成为肉体的主人,而负者将被消灭。
最后,他知道面对这两个来自精神深处的人格化的力量,他子雪自己没有一点道德上的凭借去抉择其中的哪个,能凭借的,只是一种什么也不是的虚无。
是成就光明的子雪?
还是成就黑暗的子雪?
直至晌午,子雪才想通了这件事情。
外面的阳光更加炽烈,把姑娘们的笑声都热出了里面的光泽,一阵一阵,鲜亮地象几百匹绸缎在风里飘舞,把来往男人的心一抓又一放。
“世界真是富有弹性,就象外面这些姑娘们的肌肤,无处不散发着青春的手绢里含有的秘密气味。我以前为什么从来就没有把自己松软成一块蒸透的蜂糕,去吸收空气里骚动不安的各种秘密的气味呢。”子雪扬扬眉,把一只手伸到窗前,让投进来的一块阳光扎实地压在手背上。一会儿,皮肤下面的血液就开始加速流动了。
“看来阳光和血液天生就是一对天然的盟友,只是一个藏在世界里,一个藏在身体里,但是又有多少人会体验到把两者藏在一起的乐趣呢。如果我不是经历了这么一个变故,我会沉下自己的心思,去静静体验这其中的乐趣吗?唉,都是注定了的,这叫棗”
“宿命。”子雪从床上直起身,用脚去摸索拖鞋,摸到后也不站起,只是沿这床沿坐着想心思:“宿命真是漂亮,象一只硕大的鹦鹉螺从远方悄无声息地向你碾来,釉彩生动地在你面前转动它无数变幻着的色彩,把你的命运织连成错综复杂的一个无人能解的色团。你以为你在下一个色团折面上会看到这个颜色,但实际上这个折面向你展示的,是你无法抗拒只能接受的另一种颜色。你以为只要顺着它的旋转螺纹行走,就可以技经肯綮时宽松地一绕,就又可以恢恢乎游刃有余了,但实际上,这螺纹里暗藏的命数,绝不是凭着象逍遥游等这样的人类智慧所能洞察的。他们以为只要顺着天命而行,就能转璇玑于掌心中了,这是多么可笑的想法啊,我们在世界之中,怎么可能妄测这来自世界之外的庞然大物呢?它所拥有的一切,足以使你猜到它上面的某一点时,它已经用无数个另外的点去代替那个被你猜到的点了。然而安于命数的人却又走向另一个极端,他们在这鹦鹉螺前闭上的眼睛,听命螺纹在他们的生命里斫刻前定的轨线,最后带着累累一生的花纹离开这个偶尔被照亮的世界。这也能算生命么?他们中还有人言说这是务实的举动,认为只要子不语怪力乱神,就能在现世的周遭里修身齐家了,然而那让你承受没顶之灾的碾压之势,又岂是你闭上眼睛于是它就会在虚空里蒸发了去的?你不去想它,可它竟然就在你面前,这么施施然地在你面前,绞动着你毕生的命运,可你却闭眼不视,任凭那辘轳般腻滑的卷绕声把你缠成一堆没有意义的团块,这难道是活着的意义么?就这么脆弱地把自己拱手相让在强大的宿命之轮前?也许这也算是一种智慧,一种乖顺的智慧,一种放弃活着的意义后的释然,但我子雪决不稀罕这个,决不稀罕这种沦为命运的奴隶后才会有的释然。是的,我知道自己早在鹦鹉螺威严得碾来之前,已被分割成了两个老死不相往来的部分,然后他们各自就象被牵线的傀儡一样在螺纹的滚动声中互相试图消灭着对方,而我自己反而象段没有知觉的枯木在这残酷的搏杀中痴呆而立,可是我现在被这螺纹越收越紧的线给缠醒了,我看见我在和我进行着殊死搏杀,啊,命运的吊诡,让我子雪二十多年来象是活在世界的两极,而如今又让我在二十多个时辰里揭破神魔之战的戏子竟然就是我和我。好,我认命,我认这鹦鹉螺给我设计的这盘精巧而残酷的命运之局,可是我决不会因为认命而屈服,即使我知道那宿命的螺纹旋转而下时是势不可挡,可是我定要睁大眼睛看着它上面每一片呓语般的色彩,我定要向着它而去,让沮丧和恐惧也成为值得惊叹的折光,在硬质的宿命外壳上碰碎成千万片闪闪发光的碎片,沉积在命运的两旁,而我子雪将依然持刀而立,准备着一次自下而上的攻击,我知道在这攻击中我必粉身碎骨,但我要让这冰冷的鹦鹉螺知道也有迎它而去的人在!就让我自己的泪水来印证绝望的最后一舞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吧,因为真正的英雄永不在命运前低头,而真正的英雄也只有他自己配得上欣赏。……”
子雪舒了口气,从床上站起,把桌上的刀顺手提了,走将出去。
门一开,阳光就轰然而入,在屋里屋外铺得满地都是,子雪好一会儿才适应这明亮的空间,纹刀仍旧背对着他坐在门口外闭目养神,他已经这样为子雪护法坐了一天一夜,当他听到子雪开门的声音时,他就象听到春天里第一块冰融化时发出的声音,纯净而又清脆,不由胸中升起了一股暖意。
纹刀抬了抬头,让阳光直接布在闭着的眼睛上面,感受着阳光经过眼皮后显现得满幕的金红与金黄,和其中似乎有的一些微少的凤凰木和苹果树的混和气味。
这时他感觉到有种超越因明的拈花而笑般的体验,正伴着一些很奇怪的风声,向他靠来。
这种风声怎么可能有呢?
子雪怎么可能正在用刀向我的脖颈劈来呢?
纹刀慢慢看到了自己十年前开门后象婴儿一样晕倒在子雪的怀里然后是昨天子雪象婴儿一样倒在自己怀里然后是自己背着子雪在一口一口喂药与他在泰山上吟颂狂奔……,仿佛他记忆的种子在向着过去迅速开放出一棵梦乡里的大树。
子雪看着阳光下那片向纹刀泼去的刀光,灿烂地象晚春里满山满谷的野花都在同一时刻里尽情欢笑一样,他还第一次看到纹刀的泪水从眼睫毛下流出,象两束顺径而下的幽泉,子雪觉得自己能够活得真实,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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