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3)
“龙葵,静下心来,谁都没有运动,是你的心海起浪了。”在这个逐渐脉络明晰起来的场里,我察觉到龙葵那儿的节点发生着逐渐发散的扰动,如果不控制下来,结局会怎样就很难预料了。
“龙葵,我看见你了,不管你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觉得我意识里的声音颤抖着,慢慢向她的躯体靠近着,我以为能感觉到以前那种来自她肉体外形的弹回余波,就是那种两个人的激情的混合,但是,这以前的回波好象没有了,我似乎是在和她的影子在说话一样。
“凉水,我们现在是不是在你的什么奇怪的中阴状态里?”我竭力保持着清醒,把核查那男子是否是斗笠的欲望硬是先压下去,因为我相信凉水也许能够创造什么奇迹。
“不全是,但有些类似,在瑜珈状态下,生与死的之间的关系和平常状态下是不一样的。”我向黑光解释着,但我的意识主要还是对着龙葵那儿。
“凉水,你是不是就是那个人?龙葵说的那个?”
“是的,他叫凉水,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个人。”
“凉水,我们能借这瑜珈之力摆脱如今的困境吗?”
“恐怕不能。”
“哈,他的智慧主要是用来笼罩女人的。”
“斗笠,我不准你说这样的话。你杀了我,所以你没资格用我来对付他。”
“龙葵,事情已经发生了,总有解决的时候,但我们现在首先要把还未发生也不想发生的事情消除在它的萌芽之前。凉水,你再想想,一定有什么方法的,比如,变个什么魔鬼的幻象出来把那两个家伙吓呆掉,或者,直接用瑜珈力量把他们推出窗外去?”
“请您说话再轻一些,小心点。其实现在我并不完全在瑜珈状态里,瑜珈修炼要有导师引导的,我只是凭借着自己平时思考时的一些悟性,及现今的特殊遭遇,误打误撞地进入到类瑜珈状态里而已。”
“而且,把我们几个都卷了进去,除了我身边的这个女人,是吗?”
“看来是的,斗笠,你觉得幸福吗?至少我觉得是幸福的。黑光,你不要着急,我们总会有办法的。凉水在我活着的时候,一直是帮助着我的,他很有能力的。”
“是么,可是他这回也许真的不行了,凉水,告诉我你现在是不是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也许吧,不过我想我应该是能对付的过去的,其实,不靠超自然的力量,
我们照样可以保持信心的,关键是心境要平常。”
心境要平常,我象咀嚼一只令人恶心的肥白孑孓一样,反复咀嚼着凉水的这句话,身为男人,却说出如此畏首畏尾的话,听上去好象道理十足,其实空洞得跟蛇蜕下的皮一般。可显然龙葵就吃他这一套,什么智慧,什么气质,不就是装成一只瘟鸡的样子吗。我斗笠是活不了几天啦,面对死亡我也害怕过啦,可是现在我不怕了,因为在这个叫做凉水的男人面前,我发现了我已掌握住了自己的勇气。等着吧,龙葵,等着吧,凉水黑光,等着吧,你们所有人,你们等着看我如何完成那幅黑底白划的死亡之版画吧。我是艺术之神缪斯的传人,我才是生命之弓的拉弦者。
我看着斗笠脸上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好胜心,象个大男孩似的在那儿独自生着闷气,不由怜惜起他来。他曾是那么的高高在上,让我心甘情愿地匍匐在他高贵的脚下,然后他会用各种我意想不到的手段来蹂躏我的肉体,让我在痛苦中获得无比美妙的快乐,他象一位天神,以他神奇的力量带我在肉体的领域内无限飞升,使我身上所有的性敏感带都能同时开放,就象一夜间吹开了所有的郁金香的花蕾。可是现在天神退回到了他童年时代了,我觉得这于我而言反而有些失落了,我真想让他现在就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命令我趴下,然后做些什么,比如就象有一次他在我背上用各种图章盖印,盖得我整个背部密密麻麻的全是花纹奇特的红色印泥,阴文与阳文互织在一起,把我背部的全部神经末梢都激发到了如饥似渴的程度。可是现在他似乎已失去这种冲动了,但我有隐隐觉得,在他体内有着另一种力量在慢慢滋生着,这种力量钝重而迟缓,但却充满了以前从未出现过的浑厚气息,黑色而纯质,让人敬畏。
现在的情形大致是这样的:凉水已经神情恍惚,没什么作为了,而由于他所产生的幻觉视域却仍在影响着我们;龙葵不是现实世界里的人物,不会对我们起什么作用;那个已停止哭泣的女子性情柔弱,也不会成什么气候。剩下能有所作为的,只有我和这个斗笠了。我克服着内心的烦躁与不安,逼着自己用理智去分析目前的情况,去寻找可能会是有希望的自救方案。斗笠身体强健,动起手来,看来可以对付那个体形相对较大的,而另一个要在同时制服他,看来只有靠我自己了。想到这儿,我朝那两个人瞄了几眼,他们中个大的一个正快速抽吸着香烟,另一个好象已有些疲惫了,脸上表情虽然还是那么紧张,但已经开始有了松弛的迹象。也许我们得快动手了,必须抢在他们无法控制住他们之前,否则后果会不堪设想。我又朝斗笠那儿观察,他好象不知又从什么时候恢复了元气,坐在那儿虎虎有生的,好象他才是劫人质的。这间屋子里能够轻易而方便地拿到手的器具根本找不到,写字台上除了几本心理学方面的书,就只有砸不死人的笔筒和笔之类的东西了。床上靠外侧的地方有一条折叠齐整的被子,被子边上的床头处倒是有盏台灯,但它连着的线会妨碍动作的迅捷。可我必须找到一样工具,必须找到。我烦躁起来,呼吸变得粗重,心脏里回流的血液在起伏的胸膛下象春天的溶雪一样奔腾。
“被子还是挺有用的,可以取暖呢。”我对黑光说,我发现在凉水这个古怪的场里,我竟能模模糊糊地感知到黑光心里的想法,虽然这感觉稍纵即逝,然而我还是捕捉到了。这勇敢的女子。我暗暗佩服着。竟然想和他们干上一仗。好,我一定帮你,我感到自己顿时豪情万丈,充满男子的阳刚气概。如果说刚才的勇敢还是亡命前的一跳,那现在却更添了一份侠义心肠。一想到自己有着一副侠义心肠时,我不由鼻子有些酸酸的感觉。
“怎么取暖呢?”她作出饶有兴趣的样子,歪着个脑袋,与其说是摆给我看,不如说是做给那两个持枪的人看。
“站着或者跑着,就不能取暖了?”我也调皮地对她笑笑,并且努力想把内心的想法通过这个场传递给她。
不知她是从话头里,还是从场里感到了我说的话的意思,反正她半惊讶地张了会儿嘴,接着就低下头,好象若有所思了起来。
那两个男子看来差不多都快给逼疯了,他们叫嚷些什么我是一句也听不懂,不过从他们眼里露出的不时敢与我对顶的凶光来看,似乎他们就要对我们下手了。我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下离我两尺多远的被子,暗暗把身子坐直,再把小腿慢慢往内侧收起来,争取能够一跃而起。
“我想喝杯水行吗?”黑光对那两人说,平静而沉着的语气在我心里却成了滔天巨浪般的可怕,我知道她要行动了,可是我竟发现刚刚聚得足足的勇力都不知跑哪儿去了,就象坐得时间过长,腿脚因血脉不畅而失去知觉一般。你等一等,黑光,你再等一等,我还没准备好啊。
“我想喝杯水行吗?”当我听见自己发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知道我一生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在这一缕音节中。我看着这两个持枪男子在吸收到这句话后迟疑了一小会儿,可这一小会儿对我来说就象等待世界末日来临一般漫长而不可知。终于,他们作出了暴跳如雷的反应,他们夸张地挥手表示不行,还不时拿着手中的枪对着我的脑袋比划,每一次当我能看见枪管里黑黑的圆洞时,我就觉得头皮一阵紧似一阵的发麻,似乎随时都有一束毒龙一般的火焰从里向我喷来。斗笠,你还不快动手吗,快抓起被子扑过去,盖住他们把他们推出窗去呀,我会起来帮你的。你为什么还不动,是不是嫌机会还不够好,要等到我脑袋开花的一刹那才……想到这儿,一阵从每一个毛孔扩散出来的激棱,在我口腔里把我的牙齿敲得叮当作响,让我想起风铃在北风中坠地时的声音。
“我想喝杯水行吗?”当我听见身边的黑光把这句话优雅地投入到我建立的场中后,我心里的某个地方又响起了那熟悉的按捺不住的愿望,在语言的枝条背后疯狂敲打着那扇门。我竭力遏制住它们混乱而高涨的激情,依旧用平整的脸容,来注视眼前的一切,这是一个决战的时期,城墙的倒还是不倒,就在于我的因缘在当下是怎样编织图案了,我似乎看见梵天毗湿奴和湿婆在互相商量着织法,可是我什么也听不见,我只听到那两个男子地狠命叫嚷,在他们变形的身形中穿来插去。
“我想喝杯水行吗?”我面对着黑光,看着她的嘴唇一开一阖,好象是在跟我说话似的。黑光你想干什么,你想激怒他们吗?他们手里有枪,会把你打死的,你想和斗笠联手把他们推出窗去,就靠一床被子做障眼?肯定不行的。斗笠跟个孩子似的,你怎么能去靠一个孩子呢。快把头低下来,别再盯着他们看了,你别再这样看了求求你好不好,凉水你快去提醒她一下,不要只顾自己做神仙了,主为了我们而受苦,你是我精神上的主,你就不能为她苦一苦你自己吗?
我绝望地盯着这两个持枪男子看,闻到意志的瓦片被灼烤到崩裂时的焦臭味,我想低下眼睛可是做不到,因为绝望已在我体内化作象浩然之气一样的东西,不让我把眼睛低下。来吧,我已准备好向死而生了,我的小说比起我的生命又能有多少激情,我从小就比男人要优秀,即使在面对死亡时我也比他们要优秀。斗笠徒有其表,凉水行将就木,都是生命的阳痿者。来吧,向我开枪吧,我还从没见过子弹开着孔雀般绚丽的尾屏欢叫着扑我而来的景象呢。
我注意到有一把手枪下面的手指在拧紧,然后在黑黑的洞口里,探出一颗尖尖的金属脑袋,轻快地匀速旋转着,金属上面的一些微小划痕,在旋转中成了一个又一个或深或浅的同心圆,它身后真的慢慢开出了一扇尾屏,不过比我想象中的孔雀尾屏要更明亮更橙黄,应该说就象传说中的凤凰尾巴一样。它旋转着向我飞来,周围的气流都被带动起来,象有许多无色的大匹丝绸缠绕着它而轻柔晃动,可它却劈开这丝绸的世界,直接向我飞来,向我的眉心飞来,执著地就象我初恋时那个站立在远处注视着我的男孩一般,那天天还下着小雨呢,他也不打伞,只是站在那儿执著地注视着我,而我也站在家里的阳台上执著地注视着他。他从兜里拿出一张白纸,叠出一只鸽子,接着吻了鸽子的翅膀一下,再把它放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我匆匆奔下阳台,把那只雨里的鸽子抱回家里,我生怕它淋坏了。我想他一定在鸽子里面写了些什么,于是就把鸽子拆开,可是里面什么也没有写。过了几天,我收到一个大包裹,里面竟是一套四书五经,随包裹寄来的信笺上写道:要做一个有知识的鸽子,然后才能飞回到我的家。于是我刻苦而甜蜜地学了六个月,终于融会贯通了里面的知识和思想,就出发去他家找他。那天又是一个下雨天,伴随着雨丝地仍是他那双执著的眼睛,然而却是在一个有黑框的照片里。他去了,就在我去他家的前几周的一次恶性车祸里,那一年,我高二,他大一。后来我进了他进的大学,把那只淋过雨的鸽子,用火装扮了起来,那妖娆的火焰,指引我向外部索取更多的东西来填补它以后永久的寂静,燃烧我的意志去努力奋斗到现在。现在,他回来了,旋转着向我飞来,向我的眉心飞来,向我封闭许久的意识里的那间屋子飞来。想到这儿我不禁感到有些许笑意从心里泛出,那本来是那天去他家时用的,却被珍藏到至今。
我看着这拖着凤凰尾屏的金属一点点变大,想着它能变成多大。可是有什么东西挡住我视线了,什么讨厌东西,我调节自己眼睛的焦距,在一声象爆裂钻石一样的震动里,我看到的是凉水扑跌在我怀里,许多鲜红的液体正从他的右太阳穴里喷出,象喷泉一样壮观,而且是热的,热得能让整个世界都忘记冬天。
我坐在黑光对面,看着子弹象鳄鱼一般拖着惨绿色的尾巴向着黑光凶狠地扑过去,黑光则是象中邪一般,动也不动。然后我看见凉水象从泥胎里突然苏醒了一般,在一片泥片瓦解的尘埃中蹦跳出来,向鳄鱼和黑光之间的那条死亡之线扑过去,鳄鱼捉住了凉水,轻巧而熟练地旋开他的右太阳穴,再把自己的整个身体全钻了进去,连那条惨绿色的尾巴也差点一并钻了进去的同时,我听到凉水的脑子里面传出一声闷响,就象海底深水炸弹爆炸一样的声音,我看见凉水的脑袋在不由自主的晃动时微微膨胀了一下又恢复到原来大小,接着就和身体一起重重跌落在黑光的怀里,右太阳穴象一口多产的油井,飙出的红色石油象是要把苍天盖满。
我无声地哭泣着走过去跪下,让自己的双膝溶入到黑光的双膝里,这样,凉水的头颅就可以同时在我和她的怀里了。他眼睛闭着,就象躺在母亲的怀里,我撩起没有的衣服,把没有的乳房抵向他的右太阳穴,让血液浸透我没有的乳房,让没有的乳汁浸透他的思想。凉水,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吗,即使你为了你所爱的人而死,我也照样爱你。在教会学校的时候,就有一位学长跟你一样,学富五车,他热烈地爱着我跟太阳的火焰一样耀眼,可是我还是没有把心交给他,因他过于高傲总是嘲笑我,说我一辈子也接近不了主耶稣。说实话我有些怕他,我看到他就象有看到耶和华的感觉,他对我的爱又猛烈又残酷,我根本就承受不了,后来毕业后我遇到了斗笠,在他妖异的爱恋中我逐渐和那学长断开了来往。可是你和那个学长是不一样的,你总是对我那么柔和,就象主耶稣一样总是宽待他的邻人,这柔和的精神领域和斗笠的肉体领域是那么的衔接自然,这对我来说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于是我就慢慢地爱上了你,慢得你一开始根本察觉不出来,虽然我知道这份对你的爱是无望的,但我愿意沉浸在象茨威格书中的那位陌生女人的心情里,为你奉献我所能奉献的一切。现在你死了,和我一样的死了,可是我对你的爱没有死,主会看到这一切的,即使他们不原谅我的淫荡,他们也要承认我对你的真爱。
我看见那枪口对着黑光开了一朵曼陀罗花,无声无息地张开了它几千片奇异的花瓣,却没有两片是一样的,以离散的菲波那切数列的排列形式螺旋地铺陈开来,又保持着自己紧致而从容的风格,向着黑光飘来。在这一刻我的意志已把它自己的气息和行动都僵固住了,而那熟悉的愿望,又一次开始在语言的枝条背后敲打着那扇门,只是这次它敲打地均匀而有序,象是与那曼陀罗花复调旋律配合着,让此处和彼处的音节在各自的位置上错落对整。我看着语言的枝条在那扇门前停下,回头望了望我,我对它扬扬眉表示同意,它就慢慢推开了门。
夕阳的光线从打开的门里涌泄出来,橙黄的浓郁之中迷漫着秋末无以名状的清寥,清寥之中蕴涵着的无数细微的死亡粒子,在浓郁的色泽中飘忽不定。在这没有一个符号的境遇里我读懂了它所潜藏的所有意义,这意义是如此的超越以至我得意而忘言。我想我埋没了它那么多日子怎么也不让它走出潜意识的屋子是有道理的,我只是在等一个它可以出来的时刻,而现在这个时刻到了,外在的所有遮掩的外壳便全悉数剥落开去,不管这外壳是属于精神的自虐还是属于瑜珈的气质,也不管这外壳有多精致我在上面花了多少心血,只要这个时刻到了,这个为黑光而死的时刻到了,我必然会为她腾起我平凡的身躯,去成就这个平凡的意义。
在这剥落的背景里,我仿佛看到“爱多利雅奥义书”
里描述的景象,正在反向演变着:我口里的语言逐渐变成火散逸出去,我鼻里的气息逐渐变成风散逸出去,我眼里的见逐渐变成太阳散逸出去,我耳里的闻逐渐变成诸方散逸出去,我皮里的毛发逐渐变成草木散逸出去,我心里的意逐渐变成月散逸出去,我脐里的下气逐渐变成死亡散逸出去,我肾里的精液逐渐变成水散逸出去。我察觉到自己在这散逸中腾起身躯,去摘取那朵越开越大的曼陀罗花,我听到身体里所有习得的知识符号都在痛苦地解构中象灰泥一般簌簌散落,这声音在沉重而有力地提醒着我以前疯狂学习修行的日子里所筑成的城墙,正在急速地崩溃于一旦。我想起曾经每天只睡四五小时的那段求学的日子,那时我全身心地游于各类学术之中,而如今却把多年的积累弃之如屣,想到这些我不免为自己过去的生命而感到悲伤,但我已身不由己,已决然不听这哀鸿遍野的呼唤,依旧去循着那超越而素朴的意义而飞升,因为那儿有着我从未加以什么掩饰的最本真的爱,因为那儿纯粹的明亮一点,胜过我在符号世界里穿行的所有漫漫长夜。
我终于感觉到曼陀罗的花瓣有节奏地敲开了我的右太阳穴,它金黄的花蕊正在往碎开的颅骨里面伸吐它的芬芳。在这诱人的香味里我逐渐感觉不到什么了,只是觉得在生命的泉水快要流尽的时候,我终于寻到了我一生中最幸福的地方,并且可以永远地倒在那儿,把黑光紧紧地拥抱入梦,在梦中和她说话,和她散步,再也不会分开,因我再也不用担心,会有梦醒的一刻。
我就坐在旁边,看着那个男子对着黑光扣动扳机,子弹啸叫着在一片瞬间的火光中,射杀了扑救黑光的那名叫凉水的男子。枪口还在徐徐冒着烟,象温泉在冒着舒适的热气。凉水的右太阳穴被打了一个洞,鲜血从洞里狂喷出来,现在已渐渐平息,只是汩汩而没有生气地流出来,似乎已与刚才天翻地覆的一瞬毫无关联。我看看黑光,她只顾低头,轻轻喊着凉水的名字,没有注意到我。我想我现在是一个多余人吧,一个在一幅油画作品里早该被抹去的人物,却还在布景里占着个位置,影响了整幅画的气势。
日光灯依旧惨白惨白地照着这间屋子,地上的血淌得到处都是,黑光垂首于怀中的尸体,就象圣母垂首自己的儿子那般,这幅雕塑我在大学里就摹仿过了,导师的评价是技法精确但理解上有偏差,我不服气问他偏差在哪儿,他说作品里只有母与子之间的悲哀,但缺乏神与人之间的悲哀。我当时听不进,说鬼才相信什么耶稣显灵呢,我追求的是纯粹艺术,不想和宗教情结发生任何关系。但现在我隐隐觉得当时我的粗鲁无知了,虽然我马上用朝闻道夕死可矣来安慰自己,但我明白,我可能是今晚唯一的罪人,不管是在现实世界里,还是在想象世界里。那两个持枪男子,只是为了让我的罪得以彰显的工具。
回顾自己从杀死龙葵的那一天,我就一直在为自己的罪加以开脱,并且如果今晚不发生这场突然事件,我差点以为自己快要开脱成功了,但今晚这屋子却把我拉回到死亡的面前,让我在各种奇异的景象前对自己的所为进行反思。
也许我的确没有罪,从个人的角度来看我真的没有罪,因为从我的角度来看,我是我自己活着的。可是如果换成一个别人的角度呢?或者,换一个我可以接受的层面来考虑问题:我的行为的美学价值评判尺度,究竟在哪里?
我越思考这些平时我从不细加思考的东西,越觉得心里乱糟糟的。我想我可能真有什么事情做错了,虽然我的意志还死不承认,但良心却已在某个角落里发出了声音。这声音竟然和那天我用脚碾碎那株野草时发出的声音是一样的。
该解脱啦。这个混乱的世界我是呆不下去啦。我不甘心地愤愤低下头,又一次抚摸身边这位已经惊得昏厥过去的风尘女子的头发,她的头发细密而柔软,龙葵的头发却是粗实而坚韧。龙葵,凉水死了,我也看不到你了,我这就来了,虽然来得莫名其妙,可是命运的车子已到了,我不走也得走啦,心里那么多疙瘩,就让它们疙瘩在那儿吧。龙葵,但愿我来了以后,还能再遇见你,我亲爱的奴隶。
我不疾不徐地站起来,拿起被子,抖开。在这两名持枪男子还未从枪声里完全回过神来的一刻,突然猫下身张开被子,加速向他们冲去。我感觉到棉被的另一面先后罗住了两堆东西,然后我奋力挺身,往窗口那儿撞。在窗口处我推下了其中一堆东西,那东西在摔出去的一霎那打开成人的样子,然后即嚎哭着往下坠落,而另一堆东西可能因体积稍大,在近窗台处从棉被的下面滑了出来,然后他甩开蒙着的被子,现出一张愤怒的脸来,趁我竭力抛出他同伙的时候,在我下腹部开了一枪又一枪,等他想到要换个地方再打几枪时,这间屋子的门被猛得踹开,几个冲进来的便衣抢在他前面,把他的脑袋轰得只剩一个血红而模糊的下牙床和连着后颈的一些残留头皮,于是他就瘫倒了下去,那几个便衣见他死了,就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直起身,打算近前来问候我的伤势。
我对他们笑笑,我从他们的表情来估摸自己这笑脸肯定是很难看,我又对着黑光和那女子笑笑,她们正愕然地瞧着我,象瞧着一只从没见过的动物。我把捂着腹部伤口的左手向他们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摊开,那满手的鲜亮颜色,使我真后悔以前怎么没想到过直接用血在画布上涂抹呢。我带着些歉意对他们所有人又笑了一笑,然后就右手在窗台上一撑,身体重心往外一探。
我感觉到迎面的秋夜的朗朗清风把我全身都洗成了透明色,而那些污浊的赘物则全被卷在了身后,和他们的惊呼声一起,消失在我潜游于空气中的那一瞬。
我是他们中间唯一一个没有叫出声来的人。我知道他不管怎样都是一个死,不过,我还是为他这迟来的勇敢而震动。他翻身而出的那一刻,那从容的幽默一笑,而不是那种常人万念俱灰的神色,让我最终还是识得了他的优秀。
一个世间美貌的男子跃向了风的夜空,一个神界智慧的男子投入了我的怀中。我把凉水的头颅死死抱着,怎么也不肯让那些人把他从我身边搬开。他象一只灰色的蛾子,在我对着旧日稀疏的雨水怅然迷惘的时候,悄悄填入我的视界,用现实里虽不完美然是真实的鳞粉涂刷我空空如也的睫毛。我盯着他太阳穴上那个已经干涸成一个紫黑色的圆洞,俄而想起洞里面应该有关于他许多未发表的小说的线索的,可是我需要的它们的日子似乎已经过去许久了,如今我已是象是段烧烬后的木桩,对一切文学灵感的源泉都失去了兴趣。
也许我竟在今日黄昏时扑入他怀里时就有些爱上他了呢。我一起这个念头,就努力想把它固定成一个确凿的事实,就象急着想把一枚枣核敲进墙里来挂起什么。可是这墙是那么的虚幻我意念的锤子没有一把是吃着力的,因为我很清醒地知道今日黄昏时我的行为,不过是出于情感的脆弱正如现在仍是出于同样的理由。鸽子已经飞逝,蛾子还是蛾子,我是向着永不变动的地方行进的流星,虽然在某个夜晚以后,我会在自己的轨迹上不时留下串串,为那灰色的鳞粉而流的悲伤。
他们终于把凉水的尸体从我手里搬走了,然后扶起了那个被斗笠的行动惊得脸无血色浑身发抖的女子。他们又走过来扶我,但我自己站了起来,甩开所有伸过来帮助的手,迈着象鬼魅一样的步子,往屋子外面走去。在下楼的过道里,我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褪去,并用死水无纹般的眼神把众人阻止得不敢靠我太近。
走出这幢楼房,我已赤裸而行。我嗅到月亮玉一样的气味从上空暗暗地传到我肩上的两弯清丽的锁骨下的阴影中,然后它从肩胛后方弯下,穿过两肋再漫上乳房,把乳房上两粒骄傲的粉瓷似的突起托起在,脚步下传来的一颤一颤里。
晚风里有着凉水的气韵流动,似水袖一样的轻舞吟唱中我还看见远处有斗笠和龙葵的剪影,这些所有的形象都在我行走的肌肤颗粒间游走,让我肢体里每一个细胞都能展开它们源初的姿态,去和这些风中的精灵共同起舞于没有遮拦的自然峰谷间。我想我可能意识有些混乱了,混乱得快和这树影里纷乱的树叶纠在一起,但我乐意在这超乎一般的通感状态下体验生命的节律,聆听它伟大的气息,聆听它伟大的推动宇宙演化的气息。
我想我现在最好还是在原地坐着。
四周已没有一个人了,地板上画了几个的白色人影,在已风干结痂的紫黑色血迹的被烘托成始前岩画的样式,我想起岩画是斗笠喜欢的一种艺术形式之一,他说这里面包络的粗糙野性是现代人永远也无法重现的。
可是他终于死了,正如我所愿地死了。凉水也死了,他们都死了,和我一样地死了,这样,我就又可以和他们在一起了,虽然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我感到在平静而和缓的悲哀下面,有一点又一点的欢喜顽强地开放了。内心深处源于晚春里的一方草甸的油画风景正在徐徐展开,我闭上眼睛去闻这混着青草和调色油的味道,这味道明亮而富有层次。主啊,我泪流满面地感谢你主对我这罪人的恩宠,感谢你将我抛于天堂和地狱之间,使我能够继续在人间感触生命的流迁,使我能再次和他们相聚,主啊,也请保佑黑光今生今世的幸福吧,她如今只剩自己一个了,她是多么需要主你的关怀啊。
我就这么坐着,一遍又一遍向着主祈祷,渐渐地,我仿佛看见了他们俩个,正从远方向我走来。他们说他们要走上好几十年才能走到我身边,因为他们想和黑光和我四人同时在冥冥中相聚。我说这可真是个好主意,那我就在原地等她,等她几十年。
今天的天气真是古怪,太阳是半个半个出来的。我花了好久才穿好棉袄,一步一步走出屋子。
外面的空气不学好,跟我脸上的皱纹学鬼样,弄得我看东西糊涂得很,好象这世界是用粥煮出来的一样。不过我想我是太老啦,所以脑筋转不过地球这个大屋子了。不过地球这孩子,还是转不过宇宙这更大的屋子的。
住宅小区附近有一个人造小湖泊,我已好久没去那儿了,今天我觉得身体又健了些,便扶着这绵绵的阳光蹒跚着去了。
我在摇摇晃晃的步子里走着,总觉着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似乎我会遇上些什么人。会是些什么人呢?我想来想去想不起来,医生就凭这说我是老年痴呆,还说我这么出名,这么著作等身,竟然也逃不过老年痴呆。对她的这两句话,我是都不承认的。
路边有几个绿领巾在玩滑板,看到我这一碰就倒的老婆子来了,便都停了下来,站在一旁看我走过。青春和时间的较量,最后有几场双方能够握手言和呢?即使那些功成名就的,大多也在最后一刻恍有所失吧。我慢慢地走着,仔细体会着衰老的步伐踏入环境时产生的各种失衡的感觉,可是我的脑筋已经不太好使了,我只能分辨出自己的两只脚有一只是在前面,则过一会儿它就会在后面,然后它还会在前面。
在这反反复复的体味里,我走到了湖泊前面。湖泊绿得象少女的背影一般,单纯而没有杂线。我把佝偻的身躯再佝偻了一下,这样就可以看见自己在少女背影里的脸了。
这张脸显得遥远而亲切,我记得这是我的脸,曾经的魅力在绿色的无形流溢里又变幻出了光影。哦,过去的日子,重叠而层次分明然而又伸不进手去,只能看着它们在回忆的瀑流里奔腾而逝,速度快得让我目眩神驰。
好一会儿后,我在无奈中轻轻松松地倒下了,太阳在空中奇怪地裂成了许许多多碎块。在临死前,我终于依稀在回忆之瀑里看到了一面镜子,似乎上面抹满了各种各样的嘴,都是紫色的,镜子里面有三个我最近几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人,在等着我。
Siegfried
98.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