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

 hruler03.jpg (1247 字节)

-------我一定要写三十万字,让每一个字,都纪念一个被杀害的中国人。
12.8



当要离从妻子的尸体旁边坐起的时候,月光正象一匹尸布般随风从窗口飘进,把他妻子的臀部覆盖地雪白而光滑,那臀沟和尾骶骨所围出的一片断断续续的浅蓝阴影,象是用披皴笔法斜掠出来的。

死亡的绝对静止。与。止静对绝的亡死
一只纸飞船在月光里掠进窗口,悬停一会儿,消失了。
要离已走出家门好些时候了,脑子想的还是这两种静止之间的关系,手上拎的便携电脑似乎已失去了固有的重量。时间的流逝对他来说不过是如同街道两旁缓缓向后退去的风景,与他的关系仅仅是擦肩而过。现在是凌晨三点,街上和平时一样,也是没有什么人,只有橱窗里的塑料男女模特,他们大概下班了,就穿着时装或没穿时装地在街上三五成群地晃荡。也许这场面有些怪异,但要离对此并不感兴趣,他只顾自己走着,毫不在意他们一格一格移动塑料身躯的样子。

走过苏果超市时,要离觉得有些饿了,就顺势拐了进去。
超市里灯火通明,几千盏日光灯把一切颜色都熏成了白色。要离看到自己露在外面的手也是白的,和超市里那些扮演着营业员和顾客的男女塑料模特的外层涂料一样白。

要离随便地在各个货架前逛着,在这些一律白得发腻的商品面前,要离已经渐渐失去了刚才进超市时还有的胃口。

终于在前面的大型的卧式冰柜里,要离看到了一些区别于白色的棕黄色。
他走上前,看见那是一具被福尔马林浸泡着的尸体,福尔马林已经在冰柜的低温作用下冻成了固体,于是那尸体企图把头仰起说话时,要离听见福尔马林冰块被坼裂的细密声音。

他看清楚了,那是他妻子的尸体。
那尸体挣扎地坐起,说你这一去一定要小心啊。
要离欠身吻那嘴唇,有鱼皮碰触嘴唇的感受。
尸体重新躺下,要离直起身子,让刚才从鱼皮般感受里泛出的淡淡甜味在舌尖处乍隐乍现,超市里大多数塑料模特早已吓地四散奔逃,只有几个因为眼珠吓得落出来了才没法走,只能撅着屁股满地乱找,这使要离注意到原来他们是只有屁股缝却没有屁股眼的。

他返身走出超市时,倒是看见地上有几枚象樟脑丸般的塑料球,象死白鱼的眼珠一样瞪着他,他便一脚踩碎一个,那一声闷响里混杂着吱吱嘎嘎的碎裂声在喏大的一个空间里到处回响。

这个城市在彻底腐烂着,要离自顾自地思忖着,他继续走在街上,街上已经凝结出的尸水与血水泛着暗绿与暗红的厚厚光晕,象是果胶做成的霓虹铺在地上,却已被踩地肮脏不堪,还散发着腐臭的气味,远处两个塑料模特正抱成一团在狂烈翻滚。

你们没有性器官,怎么交配呢,要离经过他们时,问了一声。
男形的那具直起身,要离看见它胯间绑了一把军用刺刀,而女形的那具转过它的塑料髋部,把耻骨区域对准要离的视线,于是要离看见它那里有个被深深刺穿的洞,形状丑陋地张在那里,外缘上面还残留着一些塑料粉末,干乎乎地现出酚醛类聚合物没有生命的本来面目。它脸上的两眼干涩地隐在密长如燕羽的紫色睫毛后面,森然地和耻骨处的那只眼形成一个古怪的锐三角形上的三个黑色顶点,接着这三角形又和在乳房处两点隐在肉色之中的乳头的相互连线,构成了一个更加古怪的五角形。

要离转身离去,他不愿自己的视像幻觉在毕达哥拉斯神秘之数的暗示下,把这些形貌奇异举止骇俗的无机物的世界虚构成一个超拔的空间。他听到身后那女形塑料模特开始哈哈狂笑起来,尖利的笑声似千万只黑蝙蝠的翅骨刮向离他们不远处的汉中门残垣,传回来的则是一阵隆隆的沙哑回声,这回声此起彼伏在整条汉中路上,使得这条路上的所有塑料模特都进入了疯狂状态,他看见男形塑料体全部亮出了军用刺刀,猛烈抓取着离自己最近的异形伙伴,然后两个一组或者三五成群地翻在地上或顶在墙上或挂在梁上狠狠地搞,它们有的是在刺穿女形塑料体的阴部部位,有的是在臀部或腰部或胸部粗暴刺捅,其中有些已经把乳房或腿都割绞了下来。而被损坏着的女形塑料体无一不在竭力配合,它们驱动自己的身体,往刺刀尖头上拼命地顶撞,一会儿就把它们自己弄得伤痕累累,有几个还用力把头皮往城墙上蹭,让染成烟青色或麻褐色的假发在砖面上蹭落下来。它们歇斯底里地狂欢着,到处都是塑料被金属捣碎刮擦的声音,急促刺耳得把汉中路改造得象是一间开足马力的塑料品加工车间,但这声音又和它们喉管里发出的单调狂野的嚎叫相配,把无机物之间能达到的最大混响效果尽情地表现出来。

见你的鬼去吧,刚才那个首先发出尖利笑声的女形塑料体冲着要离的背景大声嘶喊道,见你的鬼去吧,你们不也是这么干么。

可我们觉着疼,你们没有疼的感觉,你们不知道疼的尽头是什么。


疼的尽头是死亡。我坐在金陵神学院的灵修室里,对着这个奇怪的陌生来客说道。这个来客似乎精神上有些问题,他说他来自时间的过去,也会再次回到过去的时间,但他想和我讨论一下神的问题,所以据他说他就在一间叫“达岸”的酒吧里,顺着演歌的曲线到了我这里。

那死亡的尽头又是什么。他继续问道,他眉头紧紧地锁着,象是已经锁了几万个世纪般,上面的时间之锈在他眉间的川形皱纹里长得整齐而有秩序,充分体现了混沌学里所描述的分型特性。这是比珊瑚虫还要有耐心的生长,面对拥有如此久长之历史印记的人,我有些失去镇静,我似乎不是在面对一个人,而是在面对一个历史,一个来自于古老龙川冰期的中国历史,上面密密麻麻地折叠压缩着无数的时间细足,向我吐着沉甸甸的疑问。我的呼吸似乎有些急促了,我知道我个人根本不足以抵挡这积聚了三百万年的疑问,它份量太重了,重得只有发问的人才有可能坚持驼着它,但神的力量还是渐渐充满了我的心灵,因为我信我主是万能的,人类再重的负荷对我主来说,不过是一片轻薄的羽毛,我定定神,感谢神赐予我回答的力量,于是逐渐的,我又平静了下来。

相信神的人,死亡的尽头是重生。我微笑着说道。房间外面午后的阳光流过敞开的窗户进来,柔和而又清淡。我背对着阳光,却能看到受阳光照耀的他。我想当年奥古斯丁在写忏悔录的时侯,也是一定遇到过同样的情境的。

你也会得救的,因你也是受阳光照耀着的。我微笑着继续说道,耶稣已经为我们受了难,我们应当跟随着他的足迹。我说着,感受到神的光芒是那么的煦和,照得我是那么的透明。

他抬起头,两眼直视着窗外的太阳,似乎那强烈的如利矛般的阳光不可能刺进他坚韧如蒙有九层牛皮之盾的虹膜。他绷着脸,鼻子坚硬而高挺,石棱般的人中下面横着一道紧抿的嘴唇,嘴唇薄得见不到任何红润,只能看到两条折痕般的白线。

他和这冬日里的太阳对视了足足五分钟。那双眼睛退在他贝多芬般广阔的前额,象是两口在山谷里正在喷火的油井,冒着熊熊的火焰。

然后他说:我不信。
接着他的双眼退出了与太阳的不屈之战,但火一样的光芒似乎仍在他眼里流转燃烧,火神苏尔?我脑子里转出这么一个北欧神话里的持斧英雄,于是我下意识地去看他右手上是不是握着那把著名的战斧,结果目光所及到的是一台手提电脑,但这台电脑的外形真的很象一把大斧,只是没有安上斧柄,是那种类似商朝晚期铸的弧刃扁内式,两肩穿孔的地方现在换成了柱栓结构,弧刃处紧抿着一条缝隙,上面内嵌着一个打开机身的开关。黑色机壳上微凸的脊饰是狴犴造型,应该是两面都有而且是对称的。

你不信耶稣的爱么?我收回目光,继续保持着基督徒应有的温和笑容探询道。我知道主给予我的力量是无可比拟的,但我还不怎么会使用这力量,所以我就仅仅探询了一下。

爱?呵呵,他张开嘴,不带笑容地笑了起来。他浑身颤抖着,象是经历着暴风雨里所有的闪电袭击,却仍兀自把两腿象千年老根一样深深扎在土地里,挺着焦黑冒烟的树干般的身体,站在那里。

我不信他的爱,我只信恨。他停止了颤抖,冷冷地看着逆光里的我说道,我这才注意到他穿的那袭风衣真的是焦黑色的,而他的长围巾是烟色的。

这没有关系,主还是会爱你的,主宁愿去捡拾那只迷途的小羊,而放下已在他身边的一大群。今年是一九九年,今晚就是本世纪最后的一个圣诞节,晚上你来参加我们在南京大学礼堂里的活动吧,愿主的恩降临在你的灵上。我感觉到我的话语充满主的力量在里面,这话音温暖得能把我自己的心也融化,即使不能融化他,也能让他看见这融化我的景象。我知道我面对的是个心灵奇异的人,主能带他但我带不动他。但凭着主的指引,我至少能看到并且坚定住自己行进的道路。

我不要耶稣,他的话音冰冷而没有丝毫妥协,叫他的父亲来吧,他父亲会和我谈谈,当年他是如何惩罚埃及人的。他背过身走了,焦黑的背影象一条巨石,重得把灵修室的门槛都踏断了。



要离回到自己的时间面前,他坐在达岸酒吧的一个角落里,让从留声机那个肥大的喇叭里呕出的演歌声音尽量离自己远远的。事实上演歌曾经是一种极其富有悲凉情调的日本民间艺术,而现在则成为富有日本风味的流行歌曲,但要离失去了体味悲凉或跟随流行的心情,那些塑料人体模特的摹仿行为又重新蔓爬到他的大脑里,使得悲凉成了种滑稽的做作。

吧台老板几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但骷髅的头部还留在调酒长台上,头盖骨上方的一枚射灯投下一束淡黄的光线,均匀地浇在老板头顶精光的颅穹上。这个骷髅的颧骨较靠近面部,鼻骨扁宽,面部低平,很明显是个亚洲人种的头骨,他的头顶中央有个微微的隆起,要离摸摸自己的头顶,一边比较着自己的那块矢状隆起和他的那块在形状上的细微差别,一边想着如果这他那块矢状隆起的地方,有块印加骨嵌在顶骨和枕骨之间,并且这个骷髅的眉嵴再粗大些再前努些,齿冠和齿根再发达些再粗壮些,就活脱脱和他十万前的在洛河一带居住的祖先大荔人一模一样了。

淡黄的光线把骷髅骨板间的接缝照得清晰利落的同时,也把两只木然的幽黑眼眶上偏左额骨的一只洞眼给照得万分出跳,要离盯着这只洞眼看了好半天,终于好奇地离座上前,把骷髅捧在手里仔细打量着那洞眼,那是一个切面相当光滑圆整的洞,直径大概八毫米左右。本来额骨是由于其优雅的弧拱形状而显得浑然一体的,现在给钻了那么个洞,于是额骨就露出它另外的一面:骨片才五六毫米厚,看上去象一块加咸的薄脆饼干,随时会在磕碰中喀嚓裂开。要离晃了晃老板的头,让他做出一副调皮捣蛋的样子,这时他听到制作这个洞的工具在颅腔里活泼的声响,他想这枚子弹自进去后就没出来过,而老板的头颅则永远被割下,放在了他自己的吧台上。于是要离把老板的头端正地放回到吧台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酒杯重又会回到吧台边,再次自助地从冰箱里拿出不锈钢茶壶,倒了些冰水在酒杯里,酒吧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任何塑料人体模特,只有冰水从金属壶里灌入到玻璃器皿里的声音,和演歌忽远忽近的声音,在酒吧里逛来逛去。

当时我的鲜血从头部流出滴落在青石板上时,他们奏的就是这调调。骷髅闭着上下两排白森森的牙齿,用颅腔里气流的共鸣声发出声音。要离注意到这么多年来他牙齿保养地还是很好,如果让他去替代电视里那些冲着镜头龇牙咧嘴作牙膏广告的傻男傻女,肯定会有轰动性的效果。

那是他们的军歌君之代,不是这种演歌。要离放好冰水壶,端起酒杯。酒杯里的冰水在淡黄的光线下折射出琉璃般的光泽,让要离有夜饮琥珀酒的感觉。他把酒杯对准骷髅,于是透过一层曲面玻璃再透过一杯纯水再透过一层曲面玻璃的骷髅变得稀奇古怪。

我他妈的不管它是什么君之蛋,反正是他们杀了我,还把我的头割下来。
嗯。要离喝了口冰水,嗯,这冰水味道还纯正。他的右眼眶忽然变大,几乎要撑满整个杯子的左边,而右边颞窝部分一下子凹了下去,把一口好牙全挤到了杯底下挣扎。

他们说我是军人,可我不是,我不是,我是个开酒吧的。他们不能杀我。
哦,不杀。现在下颌圆枕看不见了,鼻子部分的那个三角黑洞拉扯成一条大口子,横贯了整个酒杯的中央,两只眼眶连在一起了。

可他们杀了。混蛋他们把我杀了。你听见了吗,啊?他们真把我杀了。
杀就杀了吧,死了三十万,不止你一人冤。要离把最后一口冰水咽下,放下杯子,让他两只粘成一体的眼眶重新分了开来,然后付了钱,就抽身往酒吧门口走去。

一会儿茶亭东街到了,天已经有些亮了,再加上这里接近郊外,所以见不到一个塑料人体模特,要离的步子不紧不慢,向着郊外走去。

你不能这样没心没肺。骷髅两排白森森的利牙死死咬住要离风衣的下摆,他加大他头颅里边的颅内压,使得发出的共鸣声音更加响亮:你别以为想走就走了,我不会放了你的。你以为我摆在吧台上就不能动了吗?

可你咬我有什么用,你该咬的人在六十二年前已经走了。要离绷紧着脸,表情和这郊外稀疏暗淡的月光一样毫无变化。

那你为什么到我的酒吧来?啊?为什么?这座石头城已经没有活人了,全被杀光了,真的是一座只有石头的城了,你是唯一的活人啊,唯一的,唯一的,唯一的,你到酒吧来,难道不是来救我的吗?

不是。
不可能啊,我死前那个叫马吉的外国人说以后会有人带我走的。真的。真的是真的。

他是那时的传教士,他的意思是说会有叫耶稣的带你离开苦难。
你不是耶稣吗?
我不是。
那你干嘛来?
玩。
要离放下手提电脑,然后双手拇指掐进老板头颅的下颌骨与颧弓的交接处,令他的牙齿松开,然后小心地把骷髅搁在人行道旁边。

你自己回去吧。我帮不了你,记住,你该咬的人在六十二年前已经走了,可你没咬。明白吗?你没咬。要离俯身向骷髅致了个意,拿起电脑返身走了。身后有呜呜的声音传来,可能是老板的头颅在风中哭泣,也可能是风吹进头骨腔体后产生的自然音响。

(未完待续)

sickee声明:早知道Sieg在写这部30万字的巨作,春节回上海,在Sieg家那台放在混乱的床上的电脑里看到这篇写到12万字的《迷宫》(现在已经写到18万),顿时被住了,回南京后日思夜想,最后忍不住昨天还是给Sieg发了email,提出这个显得“无理”的要求:希望Sieg把这部作品的前几段先发给我,放到病孩子上,以慰众生。知道“老兄一口回绝也是应该,只是我还是抱一丝希望,实在忍不住提这个要求”,没想到今天早上竟然立刻收到Sieg的回信和上面这些样稿,真是“感激涕淋”啊!

根据Sieg的要求:“算我倒霉,摊上你这么个朋友。:( 不过你要声明这不是最后版本,我有可能要修改的啊,切记。”

还有希望大家不要转载,除非得到Sieg的允许。

最后,再仔细看上面Sieg的这些文字,实在太棒了!我几乎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