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倒色

(一)
今天我拉开柜子的门, 就有灰尘从幽暗的里面飞扑出来. 我被呛住了, 靠在门上咳嗽.我的肺已是不可救药, 否则我不会这样一开始咳嗽就停不下来; 否则我不会想起来我还有一个柜子. 要发霉的要被遗忘的斑斑渍渍的柜子.

我其实很想去房间的另一边把灯打开的, 可是, 就算开了灯, 我的眼睛也不见得能看见了.三天前其中一只终于宣告寿终. 剩下的一只, 勉强能看见东西的影子. 我觉得我简直是废物.

我努力拉开柜子的门, 门像要垮似的发出扭曲的吱嘎的声音. 我全身都起了鸡皮. 我一边不可避免地吸着刷子般的灰尘一边凑近柜子里面. 我真的看不怎么清楚, 我心烦意乱. 我只好伸出手去摸. 这个不是…….这个好像是的………..这个已经烂了… 这个还可以用……….

终于我摸了我想要的东西, 拽着她的头发拖了出来. 这是我小时候大哥给我买的.长发的漂亮的女人头. 我一直都没用过. 我欣喜若狂. 我弓着身子猛烈地咳嗽, 激得灰尘更加飞扬. 可是这时的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迫不及待地挖出她的眼睛, 贪婪地捧在手里. 天啊, 多么完好. 真是奇迹. 我感动地想哭. 我伸手抹掉自己的一颗泪珠子时顺便把我那废掉的眼睛也扯了出来. 本来由于太激动了差点把两只都扯出来了, 幸好想起以前妈咪说的, 换眼睛的时候一定不要急躁, 要一只一只地来, 不然什么都看不见了都倒霉了. 我屏住呼吸, 把原来眼眶的垃圾慢慢理好拉出来, 然后把我的新眼睛放进去.

后来我想要是没有小花突然冲进门来的那声尖叫,我是可以怀着虔诚的心情把我的躯壳都好好换干净的.我的肺我的心脏我的指甲我的大腿骨. 其实我就剩下脑子可以用了.我已经忍受我不堪负荷的身体很久了, 久到失去耐心.
我从公园回来的那天起.

可是那个傻女人不仅惊天动地地叫了, 而且还一脚踩在我刚刚扔一边的支气管上. 痛得我直翻白眼. FT, 那是拿给你踩的啊, 我忍不住骂道. 可惜没有声音发出来, 我才想起我正在专心地换我的肺, 喉咙到胸口都是空的. 但是我自我安慰地发现, 即使我她听到我在骂她, 那惊天动地的尖叫也不会停止的. 小花每次叫起来都会足足超过三分钟.我老是怀疑妈咪给她的肺容量太大. 肯定是拿错型号了, 比如F的拿成了M什么的.

忘了说了, 小花是我妹妹.

她就是这样疯疯癫癫的. 和她住一间房子是我永远的痛. 可是没办法, 我们家的房间的确不多. 但是我对小花已经很不满意了. 她和她的尖叫老是在我做一些比较隐私的事情的时候不知好歹冲进来, 比如换壳子的时候啊, 阿原来找我玩的时候啊, 等等.

我还记得上次我和阿原久别重逢, 在房间的窗边静静相拥. 我觉得阿原是要吻我了, 可是我眼睛还没有闭上就被小花的叫声吓开了.
虽然我很能理解肺的型号拿错了的人需要随时尖叫来发泄多余的气体. 但是, 如果老被杀风景即使是自己的妹妹也是很令人烦躁的. 特别是好不容易和阿原见面的时候.

忘了说了, 阿原是我男朋友.

说起阿原, 我就更奇怪了. 我前天醒过来的时候是大概傍晚吧. 说实话我觉得我仿佛睡了很久, 而且睡之前的事我也不大记得清楚了. 脑子昏昏沉沉的.
我一边骂自己没用一边想起来我好像是和阿原约好了要在人民公园后山的垃圾场幽会的.那是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好地方. 十分的安静.有密密的大树和新鲜的空气. 我想起阿原漂亮的眼睛和他说 “好, 老地方见”时的微微笑的脸. 我觉得很幸福. 阿原是个很好的人, 我的身体很差他从来都很照顾我. 我手忙脚乱地跑了出去.

可是阿原见到我的反应有些不对劲. 他老是试图在昏暗的林中的光线下看我的脸. 我也被他看得心头忐忑, 伸手一摸. 真是失败啊, 走的时候太匆忙了, 脸皮的接缝处居然没有完全合拢.所以脸是有些歪的. 就像在照一面裂缝的镜子. 我很不好意思. 但是我想我和阿原这样的关系,偶尔出丑也是没有什么的, 所以我对他笑笑,借着月亮的光把脸皮转正.

其实那天的月亮很大很大的. 这世界的月亮可能和别的世界不一样吧. 月亮的体积占了天空的三分之一. 是一面美丽绝伦的背景.大树的枝叶把月亮分割成小块. 迷幻的甜甜的月亮. 我脑子中有了这些奇怪的想法.
我知道肯定是我新换的眼睛的想法.我挺讨厌那些把想法输入到大脑以外器官的人. 这样会给后面使用他们器官的人们造成多么大的不便啊. 花多么久的时间才可以把器官的残留的想法抹掉, 而有时候这是危险的. 比如你是个意志不坚定的人.

我有些怔仲地望着硕大无比的月亮.
那如水的光芒洒在我和阿原的脸上.我突然发现阿原的脸色是惊恐的. 他睁大了眼睛, 定定地看着我.脸色惨白. 他怎么了? 我好担心.
我向他走过去, 他却大大地后退了一步. 抓着树干, 全身发抖.
阿原, 阿原, 你不舒服? 我吓坏了, 两步并三步地跑到他身边. 没想到, 在我手刚刚碰上阿原的脸时, 他竟然吓得昏过去了.

我六神无主, 又伤心欲绝.
阿原, 阿原, 你怎么了? 你看到什么? 那么害怕?
我抱着他, 焦急地判断着. 他温度很高, 大概有20多度吧, 这太不正常了.
而且他很软, 我感觉到有液体在他的表皮下流动.
我脸色大变.难道阿原的器官出了问题? 我怔怔地看着阿原的脸发呆. 他在月光下显得那么的忧郁, 比他平常的忧郁还要忧郁.
我咬着唇,开始帮他修理.
.. .. .. ..

后来..
后来我不记得我怎样回家的了..
我精疲力尽. 阿原没有再醒来, 我试图把我几乎所有器官都换给他, 可是他还是不醒来. 我一边流泪一边叫他的名字. 可是他动也不动. 只有他身体里面的奇怪的红色液体, 轻微响动着流出来. 我没有来由地觉得恐怖. 我双手陷在那红的湖泊之中, 忍不住战栗. 我控制不了的战栗.
我突然有想回家的欲望. 我离开了阿原, 我把他留在那里. 留在月亮下面, 留在泥土上, 留在艳红中.
我想阿原自己会找到回家的路吧.
我想阿原自己会醒来吧.
阿原可能不要我了.

(二)
我恍恍忽忽的.
才从那天离开阿原的时候的回忆中醒过来.
嗯, 是因为小花的那声尖叫.
我大概又睡了很久. 我决定换好我的身体, 然后去看看阿原回家没有.如果他是真的不要我了, 我就离开的.

可是为什么小花今天也那么奇怪呢.她尖叫了好久, 然后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好像我是什么妖怪一样. 我有些奇怪有些伤心. 大家都不对劲了.
我慢慢换好我的壳子. 慢慢伸了个懒腰, 慢慢站起来走到窗边.
我惊奇地看到楼下围满了黑压压的穿制服的人. 小花和妈咪也在. 她们瑟缩地站在最后面, 眼中有着害怕以及我不大懂的仇恨. 我很困惑, 真的. 为什么一大早大家这样忙呢.

… … …

直到他们的手中的武器打碎了我的躯体, 我还是怔怔地看着他们. 我感觉得到我的躯壳在崩塌分裂, 我的头部完好, 却在下坠. 我困惑地搜寻妈咪和妹妹, 可是看不见她们. 我隐隐约约听到人们在大声咆哮什么, 在紧张地跑进跑出什么. 我的意识很清醒, 可是我的感官失去作用了. 我陷入暂时的虚无.
我以为是暂时的虚无.
如果我还可以说最后一句话的话, 我会说:我错了, 这虚无是永远的空洞.
如果我还可以想最后一个问题的话, 我会想: 阿原呢? 他会想我吗?

我陷入永永远远的虚空了么……..

* * * *

[这是它大脑中最后的图象…

星空般的城市的夜的平面
极高的速度, 在空中俯冲着.
妈咪, 停下来! 不要!
一只坠落自焚的鸟…

在停车场的上升车道上跑
不停跑
像蜗牛一样难以移动
那拐弯后面其实是山崖哦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坐在路边的骷髅问我

你问吧, 我回答, 骷髅说
我看着他
世界要灭亡了吗?
是的
还会见到阿原和妈咪还有小花吗?
不会了
你是谁?
…
永久的沉默了

月亮为什么那么大?
你看, 快看
月亮蜕皮了
点燃的花火般的蜕皮
一个点螺旋靠近
我们的星球,
和月亮之间有一个巨大的角
独角兽那样的螺旋弯曲的角

越来越近了
嗡嗡的头痛
我要去无限期的虚空吧
…

(屏幕乱闪) 完]

[这是它的, 还是原来主人的?]
[不知道啊, 可能两者混同了吧]

* * * *

10/5/2001

我回到家就看到及其恐怖的一幕.
天啊, 我的姐姐坐在地上. 准确地说是摊了一堆在地上. 她的骨头, 内脏, 各种组织. 我用尽全力尖叫. 我冲了出门, 并告诉妈妈.

后来他们打碎了她.
我不知道我该用”她”或是”它”.
它从头到尾都没有反抗.
它和我姐姐是不是已无法区分了, 我不知道.
他们说它和姐姐的记忆已经混合了.它大脑中最后的图象是姐姐日记的最后一篇.
那是姐姐的梦. 姐姐老是做奇怪的梦.

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 也许姐姐有很多事情瞒着我们的吧.

阿原死了. 阿原是姐姐的男朋友.
他被发现死在公园的树丛里.是被肢解掉的, 及其残忍. 没有一样东西还是完整的.可是他的表情却一直是忧郁并平静的.
他们说是它杀了阿原.
它为什么要杀阿原? 姐姐是爱阿原的. 于是它不能是算姐姐了.

姐姐有个柜子. 我们那天才发现. 里面有人类的器官. 没有腐烂的器官.
他们把我们家封起来了. 叫我和妈咪搬到这里来住. 可是有人监视.
我觉得肯定发生过好多奇怪恐怖的事, 可惜我不知道了.

我想念姐姐的. 虽然她老是把房间弄很乱很脏.
以后不知道我可不可以一个人住了.

-----小花

(END)

作者： 石棺中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