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咚咚
这是一个梅雨季节,虽然已是冬天。
雨今天还在下,落在房子里面,溅起一阵阵热汽,把我面前的电脑屏幕弄得云山雾罩的,害得我不得不在屏幕前装个自动雨刷,一副开越野车的样子。
最后一行Delphi代码输入后,我按了运行键,结果两百行的程序行产生两千多行的错误,到底错在哪里我不知道,同样我也不知道这间密闭的房间里为什么雨水无视屋顶的存在而丰沛地下着,把冬天的深沉气象濡湿成亚热带雨林里的嬉闹。
我把从地板缝里长出的一丛毛莨顺手拔起,放进嘴里胡乱嚼着,努力想使自己镇定下来,这段程序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完美无缺地mail出去,否则我就拿不到这个项目1000元的报酬,于是我就会付不起积欠着的水费电费煤气费房租费,最后便是没法住下去只好再象过去一样——随便在外面马路上找个窨井盖子钻下去,继续过我的地下穴居生活。——这些煤水电费之类的事情非常麻烦:每个月总是有一些比手纸质量要好的薄薄的纸单,在某天我拉下抽水马桶的链条后,它们会从顺时针转动并逐渐缩小在马桶吸口里的水涡中冒出来,然后我得把它们一一小心捞起,贴在厕所的门板上,再逐一检视它们,把上面的数字记下并累积起来。一般来说,1000元的报酬能干好多事情,除了把这些从马桶里冒出来的物业费用一次付清外,还包括能让我在方便面之外再吃上一两顿肯德基或麦当劳什么的,但这般富裕生活的前提必须是我今天必须在一小时里把这段天杀的程序编好调试好。
这段程序其实并不困难,不过是要在嵌入部分为Oracle数据库而写的Query语句后再做一个一映三的数据矩阵,但今天不知为什么,程序就是通不过,一步一步Track也没用,脑子里的逻辑流怎么也跟不上机器的数据流,一般来说,当程序出错时,那肯定就是你错,因为电脑它永不错,所以在电脑面前,任何程序员都是在企图和一个暴君对话,而对话的过程就是程序员不断在承认自己是错的,结果则是证明暴君永远是对的。
为了从这个暴君嘴里抠出一千元钱,我绞尽了最后一滴脑汁,当天花板上那段裸露的电线线头里爆出一串色彩明亮声音清脆的电火花后,我发现在那一瞬间这电火花竟照亮了我所有的前生后世,这些个数也数不清地或斜或歪躺在轮回轨道上的前生后世挤满了我的房间,把我的眼睛都看花了,我想我大概是前些日子看印度文化史看多了,所以印度教就吭哧吭哧趁我心烦意乱的时候把轮回这只古代的破橡胶轮胎扔进了我这间还在大雨滂沱的房间里。
我看着眼前这一幅狼狈不堪的景象,就琢磨着最近就快要出事,不过我向来是心急的,总是等不及时间他老人家按部就班地赶到我这里来打卡,便又拨起自己的手表,把时针拨得跟风扇一样快,于是秒针立马就崩射了出去,嗖得一声射破了表壳就不见了,吓了我一跳,分针死挺了一会儿后跟着也嗖得一声没了,我把耳朵凑上去,听时针在那里呜呜地转着,终于我听到哒的一声,然后就没有声音了,我知道到出事时候到了,就把房间里的时间save了一下,然后呀~的一声关上了门。
房间里虽然雨大得象是老天在倒洗澡水,但房间外面却阳光明媚,我看见她站在门口,笑也不笑,逆光下她两条腿尤其是小腿的长度达到了我梦寐以求的水平,并且足踝那里精致得象高鼻羚羊的蹄子,上面绝无任何多余的块面。她看见我出门,就把一辆长途汽车车象赶头牲口一般,骨溜溜地拽到我面前。
“我说,我们该出发啦。”
我想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女子,但我又想我应该说服自己是看到过的,于是很快,我就点头了。
“好啊,我们这就出发。”
在温和的摇晃中,她睡着了。长长的头发绕过我脖颈挂在我的身后,我扬扬头,让自己的头发和她的长在一起。她的头就靠在我的右肩上,我缩缩肩,把右肩的锁骨往下面凹得更厉害些,这样她就可以靠在一个更舒服的凹弯里睡觉。前面驾驶座上没有驾驶员,所以一路上也没什么人敢沿途伸手搭车。整辆车就我和她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窗外的风景逐渐在慢慢升高,等到升到二郎山的最高高度时,我知道翻过去后就会马上到康定了。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月儿弯弯,康定溜溜的城哟。
“没劲没劲难听死了。”被歌声吵醒的女人第一句话就是冲着这首康定情歌。我安慰她说这歌虽然要啥没啥但不管怎样,这算是当地民歌。
“这我不管,哪怕到了天堂,要是天使们的歌不行,我照骂。”她嘟起嘴,只有用上好的陶泥并请一位经验极其丰富的茶壶艺人来揉捏才能跟上她这时的嘴线变化。我正细细观察着她下唇与下巴间的那碟阴影是如何延展开来的,忽然这一切都不见了,只感到自己的头发正从打开的窗口向外散开。我下意识地将头探出窗外,在白云滚滚的山峰山谷间,一匹雪白色的巨狼正驮着一名女子逐渐绝尘而去,而我和她接在一起的头发这时已经完全分离。
我收回自己的头发,而她也在天尽头处勒狼立定,那狼一声长嗥后身体站起,她伏在狼背上,远远看去,狼和人的形体合二为一,象是射手座的喀戎。这时她在狼背上打了一个唿哨,又把狼给拨转了回来。不过狼回来时爪下踏的却是天上的云彩,所以她整个人就倒着飞奔而回。
现在她就这么颠倒地和我平行运动着,我欣赏着下颌在上位额头在下位的女子脸形,发现这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美脸庞。她那长发象是她在空中投下的一段烟紫色的阴影,她的牙齿在眼睛上方闪着硬质的釉色,她的腹部微微鼓起在跳动起伏的乳房上面,两条修长地能让我心为之窒息的长腿从下往上夹着那匹巨狼的身躯。那狼湖蓝色的眼睛现在因为倒过来睁着,所以里面的湖蓝色色素都沉淀到了眼球的上半部,这些微粒状的色素随着它踏云的节奏而在那里不断轻轻晃动着,它浑身又长又白的狼毛疾扫过绵延的云朵,所过之处云烟四散后又重新聚拢,我注视着它结实细长的四肢在云朵上踏奔的姿势,时间一长,就仿佛是在看一只长了四条手臂的狼在云的长廊下攀援而行。
“?吗我爱你”她因为是倒着跟我说话,所以声音传到我耳朵里时,单词的次序也跟着倒了过来。
“不爱。”我缩回探出窗外的头。
“?爱不么什为”她的声调更加爽朗兴奋,象是老猎人终于遇到了一头值得捕猎的猛兽。
“因为我和你没有共同点,全都倒着呢。”
忽然我眼前一花,发现她已经跳入窗里又一次坐在了我的身旁。
“现在有了吧。”她嘻嘻地笑着,嘴角的笑纹在她鼻子下漾开,接着眼角线也荡了起来。
我不答理她,把头又转向窗外。那头巨狼还颠倒着站在云朵下,狼尾巴一扫一扫的,把附近的云烟弄得一团狼藉。
她哼的一声怒喝,接着我听到她猛跺了一下脚,立马这车就腾空往前飞了起来,外面的风景一下子变得又长又模糊,我连反应还没做出,就看见前面穿二郎山的涵洞洞口已经黑乎乎地张开了它的贲门。
在接下来的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里,她终于借着涵洞里昏暗灯光把手里的一包饼干给解开了。看我惊魂甫定的样子,她神情自得地掰了一块饼干,放进她那张单瓣凤仙般细巧的嘴里,吭哧吭哧地大嚼起来。黑色的声音张开它们木耳一般的形体,在车子里飘来荡去,不时它们多角的边缘擦过我的脸颊,在那里弹起些微弱的呋喃及吡嗪的香气。
涵洞呼的一下不见了,外面又是一片光明。她还在一旁吃着她的饼干,看上去活象一只颊囊里塞满榛果的松鼠。我无奈,翻开随身带的书,那是一本介绍容格心理学与藏传佛教的书,我努力使自己饶有兴味地看着,却发现里面的字竟然如同饼干屑一般,一会儿全悉悉簌簌地顺着倾斜的书页滑了下去,散满了我的腹部。
我叹口气,合上书,把字屑拂去,她也同时把散在她腹部的饼干屑拂去。
“你看了很多的书,但是,你需要一个很好的老师,来带领你。”我看见几百公里远的地方,一个活佛微笑着向我吐音。
我轻哼一声,把视线收回到记忆的后方,在那没有一点光线的空地上,渐渐出现了一个在空中飞行的人影,那人一边飞一边将很多小冰珠往下面撒,下面则拥簇着越来越多的小孩子,他们个个抬着期盼而兴奋的小脸,伸出短短的手臂,在接这些好看的小冰珠。很快,那飞着的人影不见了,地上的孩子也渐渐淡去,最后一切重回黑暗中,只剩下城市独有的冻粥般的气息,还在黑暗中迟缓地移动。
这个女的到底是谁呢?现在她睡着了,于是车速又慢了下来,她双手前臂交错着摆在前排椅子背靠上,而小巧玲珑的头就枕在这前臂上,她的背如灵猫般拱起,这种睡法以前我高中时是经常见到的,中午休息时大家都这么趴在桌子上,间或有鼾声传来,引来笑声大片。这下子我想起来了,她应该是我高中的同学,也是我现在的同事,只是我忘了现在已经有工作了,以为自己还在那间大雨滂沱的房间里编程序,结果应该认识的人反而不认识了。
这下我全想起来了,就是在出发前的一晚她还带人到我家来玩一个算命之类的玩具呢,那东西叫巫迦,有机玻璃做的,长得象只有后爪没前爪的乌龟。
她问巫迦巫迦将来她的婚姻是否幸福。
那个巫迦在盘上转了几圈后指向yes。
接下来我问巫迦巫迦我这次进理塘藏区能不能活着回来。
它转了几下,也指向yes。
于是我就不相信这个什么狗屁巫迦了。
他连我是死人活人都不知道,还预测个什么。
接着我就开始放毒,这些毒全是文化上的,从穆罕默德娶个老女人的复杂心机到康托尔超限集合的可证性,把这个装模作样的巫迦给噎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化作一堆玻璃渣散在盘上归天了。
她大怒,说我欺负巫迦,我有口难辩,只好推说自己看不起这个巫迦,因为它弱智,骗得了女人骗不了我,她哇地哭了起来,就走了。
她丈夫连忙夹着巫迦的尸体也尾随而出。
我一脚把门踹上,嘭的一声关门声后传来他俩被气浪震出七八米远的惨叫声。
结婚有什么好,不就是捱不过这苦短的今生于是只好以繁殖的方式在心理苟延残喘一把么,她为什么要结婚呢?象我这样不结婚不是很好么,虽然人是死了,可至少是自由的,至少是不必玩什么长相厮守的把戏。我一边想着,一边打开一瓶啤酒直灌而下,在咕嘟咕嘟声中我意识到自己正在车上喝着矿泉水。
我再次看看身边这个女子,她扔开她的丈夫,现在就依偎在我身旁,看来她是有决断心的,那么,她丈夫现在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嗯,不对不对,什么丈夫不丈夫的,怎么会有这个语词?我心目中的女子,或者说我应该认识的女子,她是不应该有丈夫的,这么说是我认错人了?于是我把她的头翻转过来,她被弄醒了,惺忪地睁开半只眼。是弄错了真的不是她,不是我的高中同学我现在的同事。
那她是谁呢?我一时找不到线索,但save过的那间房间里的雨声却更响了,我直觉到她应该和这奇怪的雨有关,但究竟怎么有关我一点也不清楚,算了算了不猜了,有个美丽的女子在旁边跟袋地瓜似地靠着你,就当救济粮发错对象好了。
“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是谁?”
“那我是谁呀?”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
“嘻嘻,我要知道我是谁还会跟你这死人出来?我就是要到活佛那里去查一查,我到底是谁。”
等我们到达理塘时,天已经黑了,满天的星星一颗颗都有核桃那么大,密密匝匝地埋在离我们头顶好象只有一尺高的夜空上。我们下了车,那女子说等一等,我们不能污染当地环境,我正纳闷她什么意思来着,她已经开始双手揉搓起车身来了,她这样无声地揉啊揉,直到把车皮车轱辘车轴都揉成了一片片干牛粪才作罢。为了不惊动当地居民,我们没有直接进县城,而是直接往草原中心走去,那里有连成一片的微弱灯光,显然一年一度的赛马节把热闹也点到了草原上。
活佛就端坐在他那顶庞大的帐篷顶部,浑身发着淡蓝色的荧光。我说你发的这是什么功啊别是涂着荧光粉扮酷吧。活佛哈哈一笑跳将下来,圆圆的大光头上眼睛都笑眯了花,他傻傻地原地抖了一下,于是在他身上停着的上万只萤火虫就唰啦一下全飞走了,飞走时那北极极光似的瞬间灿烂,我们惊得是目瞪口呆。
活佛将我们领进帐篷后,他自顾自地飞向他那张宽大无比的硬板沙发床上。当他整个人如同一只打造严实的五斗橱般地盘坐在床上时,我和那女子也在宾客席上坐好了。
“好了,辩论开始,你发问吧。”活佛和蔼地对我说道。
“假如我们不使用现在有关我的所有名相,单从因缘关系来看这个被叫做我的集合,我们是不是把这集合分成很多各自相对独立的元素?”
“是。”
“那么,如果将这集合彻底还原成如此这样的元素后,是不是会把原先集合应有的一些只有在集合里才有的性质丢失掉?”
“你怎么知道存有这样的性质,举例。”
“爱。”
“所以,这种性质皆是妄识。”
“但你这是站在还原后的立场说的,我站在格式塔学派的立场上,将把爱作为一种真实的体验给承认下来。”
“你得到过爱么?”
“这和我的论证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根本没有所谓的爱,那你承认下来的,只是根据你那立场用逻辑推定出来的一个概念,但这是一个伪概念,在现实世界中是没有的。所以我问你,你有得到过爱吗?有,还是没有?”
我低头,开始在记忆的群山里逐片搜索,但什么也没有发现,我记得我应该是得到过爱的,可是现在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着急起来,眼前泛起黄灿灿的一片,好象是五袋土尔其豌豆在黄昏中自半空里倾倒出来,但我怎么也看不出里面有升天图。我迷惑地抬起头,看见那女子也期待地看着我,这期待的目光是那么的执著,是那么让我无法拒绝,以至我没法回避只好直面迎上,就象是迎上一片茂密的榆树林,是的茂密的,带有舒缓行板格式的,并且大三和弦在起始部分如一串露珠般跳起,而所映衬的那种绿色则全是装饰奏,复杂无比,华丽无比,气味应当是清晨的那种,带有熏衣草和青苔气味。对了,就是那种时候,高中时候,这样她就不可能有丈夫了,这样先前那个关于丈夫的疑问就不再有了,好,非常好,到现在一切都非常好,我是她的同班同学,她语文课代表我数学课代表,早上一块儿趁别人做早操时去办公楼交收齐的作业本。
“昨天数学老师布置的最后一道数学题你做出来了吗?”她抱着高高的一叠本子问我。
“做出来了,你没有做出来?”
“嗯。”
“要不要抄?现在来得及的。”
“不用了,上课老师反正会讲解的。”
接下来的场景应该是我和她一起把作业放在任课老师桌子上离去,然后趁去洗手间的机会离开她,偷偷返回办公室,找到她那本本子,按照她的笔迹把最后这题给写好,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教室。
下午的数学课一秒钟后开场,数学老师在上面表扬做出最后一道题的同学。我等着老师表扬到她,结果表扬到的是我,我继续等着老师表扬到她,老师果然表扬到她了,我等着她诧异的眼光向我投来,结果是老师要她在黑板上给大家示范一下求证过程,我想这下我什么也等不到了,因为她低头坐了一会儿后,就哭着跑出教室了,我想去追他,可我离不开椅子,我不知为什么我离不开椅子,那椅子象一块水果软糖,榆树叶子开得太茂盛了,绿色太浓了,水果软糖是绿色的,味道特别浓,粘住牙齿,也粘住我的身体,阳光都绿得化开来了,粘在身上,动物蛋白质和植物纤维溶合,所以我是不可能站起来了,但我想起来了,我现在在回忆,回忆是有可能出错的,回忆也是可以想象的,所以无论如何这次我得离开椅子,于是我离开了,我在绿色里滑行,听见叶子在沙沙地唱歌,歌声太响了,把我的眼睛也给遮住了,可是我知道我是爱她的,这样我就可以凭着想象找到她,于是我找到她了,当时天已经黑了,周围全都绿得发黑了,我停下来,看见自己的眼睫毛投在地上,又长又密,也是绿得发黑,散发出落叶林的气味,我慢慢走近她,却不能拥她入怀,因为她在别人的怀里哭。我看见那别人就是她的丈夫,她丈夫说我不该这么就把巫迦的把戏拆穿了,要知道女孩子都是羞涩的,不管她有多大,都是羞涩的,她丈夫说道,她们都需要细致的关心,而不是粗鲁的帮助,她丈夫说道,你已经死了,干嘛还跟得那么紧呢,回去吧,回理塘去吧,不要再回来了,她丈夫说道,于是我没地方去了只好到理塘来,嗯,这么说她已经属于她丈夫了,所以不可能再和我到理塘来了,所以,对,所以根据我清晰无比的逻辑分析,我眼前的这个女子肯定不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那么,再根据我清晰无比的逻辑分析,她那里肯定没有我的什么爱,可是她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呢,这肯定是有缘故的,对了,那天她丈夫跟我说话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的,她看了我一眼,好象就是这个眼神,藤蔓丛生的眼神,瘴气弥漫的眼神,顺着这眼神,我跟着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人,他歪扭的体型象一棵柞树,上下眼皮多得象叠了好多层的铜钱,我扭头再看看她,她已经和他丈夫一起走远了,不见了,我没什么可以看的了只好回头看这棵歪扭的柞树,他说他是牧师只要我向他忏悔我就可以到一个很快乐的地方去名字叫天堂。那里有爱吗我问道,有的,上帝有好多好多爱,如果你信他。我不信他也有爱吗,也有的,只要你跟我一起走,就会有的,我想反正我现在是回忆,就算跟着他也不会走远到哪里去,我倒要看看传说中的爱到底是什么,于是我就跟他走了,活佛大概发现苗头不对,从床上高高跃起,象一只从空中坠落下来的五斗橱般,他企图一把将我拽回来,但是我在回忆里,照佛理的说法,是在妄识中,所以他这个有善知识的活佛楞是没抓住我,但那女子紧紧跟上来了,我努力把她甩掉,可她就是吸在我左边最末的一根肋骨上,甩都甩不掉,后来我狠狠心,就把那根肋骨折断拉出来扔掉,于是我就看着她吸着湿淋淋的肋骨委屈万分地飘失在现实的风洞里,越来越远直到毫无踪影。
我边走边捂着粘糊打滑的胁部,尽量不让血液流出来,可它们就是不听话,咕嘟咕嘟地往外冒,有时我停下来训它们几句,它们就咕嘟得更加厉害,还不时冒出些大泡泡来和我开玩笑,后来我累了,就不跟它们理论了,它们也流得累坏了,就不流了,胁部那里内翻出一层淡白发皱的皮肤,上面裸露的神经突触都萎缩成了一个个灰点,肌肉都氧化成了深褐色,我把食指伸进去,干乎乎的,凝结的血块毛边把手指拉得有些疼,弯起手指往上抠,结果碰到了光搏动不输血的左心室,它还是热的,可见死人也是有热度的。
那个牧师还在前面领着路,从没开过口,我在后面跟着,也不开口,我们就谁也不和谁说话,他走路的样子也是歪歪扭扭的,象是一个怎么也逗不到位置的逗号,直到站在了武侯祠外面,他才说了声到了。那里和中国其他祠堂寺庙一样,里面的泥胎木塑个个都长得差不多,反正看上去都象是皮肤光洁嘴唇红润眼睛细长鼻子端正的太监粘了些假胡子充阳性,让我奇怪的是,有不少人在武侯祠内外进进出出,而且都是两人一组在抬着一具具用黑布包好的东西出去,我问那些抬东西的人他们在抬什么,他们说在抬死人,我问是什么样的死人,他们说就是这些三国时代死去的刘备曹操孙权及他们的文官武官,我不太相信,就去解开离我最近的那具东西上的布头,结果果然看到一个死人,大红脸,胡须长长,还有一双丹凤重瞳眼。这是关羽,他们说正巧你一查就查到个名人。
我问牧师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他说又不是我一个人要到很快乐的地方去。这些人死得时间太长了,动都动不了,只好包好送上火车去,你比他们幸福多了。他顿了顿,接着说,实话告诉你吧,之所以选他们作为首批古人走,是因为他们这些人是你们这个国度的祖灵崇拜对象,如果我们带他们上天堂,那我们基督教在中国就能迅速传播开来了。
那我跟着算什么呀。
你作为见证。
可我不是死了么。
你可以复活的。到时侯上帝有任务给你。
复活有什么好?
牧师这下子很奇怪地看着我,为了表达他的奇怪,他还故意把脑袋歪过来,最后他的脑袋歪到胳肢窝下又探出来,说,你不会吧?
什么不会?
不会不想复活吧?
除非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复活。
他想了半天,直到他的脑袋已经歪到腰后面了,才嗖的一下恢复到原状,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爱得太深了,深得连复活都不在乎了。
我哑然失笑,我是为爱而死的?不会吧?爱对我来说永远是个伪概念,它是那些缺乏表达能力的人万般无奈之下祭起的幡幢。
你不信是吧,你自己去问问活佛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火车还要过一会儿才开。牧师说完,回头走了。在人来人往的火车月台前,横着的死人与竖着的活人不断交织着,象是有无数株十字花科的植物在风中摇曳。我想我没那么笨,回去问活佛?傻瓜才回去问活佛,因为我就是从活佛那里来这里找爱的,再回去他还是会叫我来那我不是陷入死循环了么,又不是玩仙剑奇侠传,非得这么走来走去才能过关。不过那的确是个让人溶解成满屋夜色的地方,那地方的木桌是童话里才有的那种,干净而带着油而不腻的淡淡光华,晚香玉一串又一串地从天上落进来,我用鼻子一嗅,就能把它们悉数钩住,然后将它们缓缓放在地板上,再伏身上去,轻轻压上,让肌肤像水一般淌开,直到被月色浸透我才站起,让远处的一丛吊兰与我隔山而望,而李逍遥这时犹在蝶仙处唏嘘不已。但这又如何呢?我最后还是离开了那座童话里的屋子。后来,后来我到哪里去了?真是,后来到哪里去这和我关系大么,嗯,其实欺骗自己并没有什么意义的,实事求是吧,说,后来我到哪里去了?我真记不起来了,是不想记起来还是不能记起来?真的是不能记起来,那好吧,这次我就放过我一回,不过下次再要让我撞见我,我肯定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的,好了,我可以走了。于是我仓皇逃开我给我自己开的审讯室,逃得远远的,才敢回头看它一眼,这才发觉那原来是月台上的一间控制室,里面暗黄的人影闪来闪去,我仔细观察着,却怎么也找不到刚才审问我的那个自己。
这时火车的鸣声响了,一阵阵紫罗兰色的烟雾腾然升起,地面上立即出现烟雾的影子,淡紫色,象是静脉里的血色。这鸣声我是如此地熟悉,我想只有这火车司机一定是个音乐天才,才能将赋格以如此完美的技艺演奏出来,在滚滚而来的烟影里,我兴高采烈地逆向行进,并以头为踵把自己的影子倒过来,就这么我努力着使自己的身形与这些音符对位着,终于在火车启动前的一刹那,我窜进了火车头。
有个德国老人正浑身赤膊地往炉子里抄煤块,他从莱比锡带来的假发已经熏得又黑又焦,而他肥大的脸上,全是煤灰遮着,只有两只豚鼠般的眼睛还闪着大师特有的敏锐光泽。
“掌握了抄煤的数量、间隔、投掷力度、倾倒速度,也就掌握了赋格的艺术。”
“是的,我就是在这烟影里找到你。”
他又拉了一下鸣笛,“听,注意这里面的几个泛音的变化。”
“听到,到处都有赋格的艺术。”
“你应当去追求爱的赋格。去吧,艺术无处不在。”
“那你呢。”
“火车已经点燃,它会自动开到目的地,我下了,一路顺风。”
我回到后面的车厢里,那些古代的尸体都安稳地躺在各自的床铺上,所有的押车者就牧师和我两人。广播里在播放着祝旅途愉快的广播词,末了还放了段相声来助兴。牧师不喜欢相声,我这个段子听过了,所以这里虽然有很多人,但没有人笑。
窗外风景象拉开的手风琴般让人目眩神迷,我想我这是正在向这天堂飞奔,据传说这是一条通往光明的道路,任何人都会对之向往不已。不过我还在犹豫,因为火车司机虽然是位能让我尊崇的音乐大师,但无论如何,我的命运是我自己的,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必要陪着牧师做这次旅行的见证,或许这么跟着到达天堂,然后藉着耶和华的爱,也许等我复活后我还能寻回我早已丢失的叫做爱的东西,但有这必要么,我有必要这么辛苦地去寻找么?也许活佛说得对,这世界压根究就没有爱,我只是想象自己曾经拥有过而后又将之丢失。
“你别胡思乱想了,主会给你最大的爱,这爱不仅是天上的,也是人间的。”
“不,我怀疑,成吗我不否定我只是怀疑成吗?我想我还是找活佛去辩论为好。”我探出头到窗外,牧师连忙扑过来想捂住我的嘴,但已经来不及了。
“活佛!”
我看着这宏大的声音象一枚金刚杵般翻着跟头跃过千山万水最后一棒子砸在一个帐篷上,把那顶帐篷打了个大破洞,然后笔直地插在帐篷里的空地中央,嗡嗡振荡。
“他出事了!还有好多中国死人,都出事了!”活佛把眼光从我脸上收起,落在这枚金刚杵上。
“什么?”我也被这变故吓了一跳,从冥想中回到了活佛这里。
“走,去看看。”活佛一声唿哨,一匹白象从虚空中越来越壮实地踏来,当活佛腾空坐上去时,我已经呆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得去。”活佛在上面对我说,那话音象是扔下来的。
“为什么?”不过我已经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了。
“因为解铃还需系铃人。而且,”活佛严肃得几乎有点可怕,“我要你作为佛法无边的见证,否则,中国的众生,将无法在正路上解脱!”
面前的这匹白象已经跪了下来,它柔和的眼睛大而多水,象牙洁白得让我想轻吻它的冰凉。我跳上去,坐在活佛前面,并无意间向周围看了一眼。
于是那被我遗忘的女子以为我在叫她,就兴高采烈地扑地坐在了我前面。
白象轰然站起,一下子似乎整个大地都不过是我脚下的一副棋盘。我印象中不可能有这么高的白象的,除非白象把粗腿抻直拉长,抻得和蚊子腿一般细才能非常长,我低下头来,看见白象那四根令我头晕的蚊子腿,还看到有张西班牙人的脸嵌在附近的白塔公园里,两只眼睛来回滴答滴答地振荡,他的两根胡须冲天翘起,顺着他眼睛的振荡频率向我这里摆来摆去,那自然的摆动韵律世上只有蟑螂才能做到同样的境界。
“为什么我是天才呢,因为我是天才。”那西班牙人嘴巴不动,声音传到了天上,一圈一圈象是糖纳子。
“狂人!你别来扰乱我们的行动!”活佛一声断喝,象是抖下一包闷雷。
“中国人,我告诉你,别去为到底有没有爱而浪费心血!你看我,你以为我真的爱我妻子吗?哈哈,她不过是我创作时抑制我过度混乱的一方冰块而已,真正的艺术永远在高度复杂中保持平衡,别信牧师那套普爱众生法,也别信活佛这套四大皆空法,你爱怎么来就怎么来,生命太短,时间太软,但艺术太远!”
活佛猛地在后面一个沉身,于是那长着蚊子腿的大象开始快速奔跑,不一会儿,白塔公园就不见了。
由于象速极快,所以坐我前面的那女子的头发就使劲地在我脸上拂,身后的活佛见我不舒服,就念了段经,然后猛地对着她的头发吹一口气,于是忽然,那些头发就象撞见鬼脸一般向四处散开,在我眼前象是开了一黑孔雀的尾屏般。她好象也很得意于这种发型设计,顶着风大叫这比王磊形象设计还后现代,说回去后就直接奔那儿给他们秀一把。
我们很快就赶上了一列火车,活佛和我们在火车将经过的前方下了白象,那白象善意地用它柔和多水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把腿缩回到原来得长度和粗细后就奔到云里不见了。活佛盘腿坐在铁轨中央,开始念金刚经,那语音非常扎实非常密,传得也越来越远,那迎面而来的火车本来是想加速冲过活佛这道屏障的,但活佛的金刚经念得太出色了,很快,火车的冲力就完全化解在这绵厚的语音里,最后就在我们十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火车上下来一个体型歪扭的人,看这打扮是个牧师。
活佛嘱咐我们到旁边的水稻田里呆着不要动,他自己一人迎了上去。
两人走近。
牧师右手伸出。
活佛双手伸出。
牧师开始划十字。
活佛开始合掌。
“主啊,保佑我通过吧。”牧师抬头祈祷,他的两脚慢慢陷入到土里,整个人显得力沉千钧。
“啊嘛咪嘛咪轰。”活佛低头念经,忽然他的身体慢慢腾起,好象轻得没有丝毫一点重量。
天色在这当儿变得色彩斑驳,北极极光在这里洒满了天穹,天上到处都是噼啪噼啪的啸声。巨大而沉闷的滚雷是从地面下打上来的,整个大地为之上下颤动。不一会儿,从很远的地方我看见有无数个英文字母正在向这里飞快聚集,同时从另一个方向的很远处,也有无数藏文字母在往这里火速赶来。
“他们要干什么啊?”我身旁的女子不由紧紧抓住我的袖子。
“斗法。”我伸出右手,关爱地护着她,虽然这种异性接触的感觉又陌生又怪异,但我并没有心思去细究下去。
“他们不能好好说吗?”她害怕起来,这时极光已经消失,四周乌云黑压压的一片,偶尔云层里会放出个闪电,但又立即缩了回去,大地下面的雷也停止了咆哮,双方大量的字母都悬停在半空,虎视眈眈地望着对方,它们都是按照字母来分类排出的,所以,牧师一方字母排出二十六条队伍,活佛那里排出三十条,由于藏文字母里还有四个元音符号,所以三十条队列上下方各还多出两列队伍。牧师和活佛各自在自己军阵的最前沿,一个三分之一的身体没入土中,一个腾空在一米多的空中,他们彼此不说话,只顾着祈祷及念经。
“要能好好说,耶和华早就和佛陀喝早茶去了,还要等到今天?”我竭力做出一副大男子的气概,因为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住她,我想我不会爱她的,毕竟她是谁我都不知道,但我还是得保护她,因为她是女人,我左手在稻田里还紧紧抓着一根稻草,算是用来保护我这男人的救命武器。
这时,从牧师这方向前出来五个字母,它们在空中交换了一下彼此的位置,于是一个英文单词出现了。
“啊,woman。”她轻声脱口而出。
活佛那边随后也出来了两个字母,其中一个是元音符号,长得想只展翅飞翔的海燕,它飞到形状象杂技团里的独轮车般的字母上方,不偏不倚地降落,于是一个藏文单词出现了。
“啊,。”我也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这两个单词面对面,义无反顾地大踏步地向前走着,它们谁都没有武器,但它们谁都把自身当作武器,它们就这么笔直地向着对方逼近,直到彼此相碰,由于它们的内涵一致,于是就双双湮灭了,连一点轻微地声响都没有。
由于这是牧师先出,活佛应对成功,所以在得点上是活佛得一点。
活佛胜了这场后,就又派出两个字母组成单词,牧师显然也懂藏文,就派出三个字母组成man去应对,结果双方字母又是双双湮灭,这回牧师得一点。
双方就这么轮流派出单词较量着,起初那些藏文及英文我和她还都能认出不少,到后来双方的单词越来越怪僻,而一旦另一方无法找出合适的单个单词来匹配时,另一方往往会派出更多的字母来组成句子来应付,看着看着,要不是不断有双方的字母陨命当场,我还真以为这是一个英藏-藏英互译软件在进行测试版免费投放。
双方出单词的速度越来越快,兵力消耗也越来越大,但是双方的援兵也源源不断地在开过来。甚至到后来牧师将更原始的古希腊字母给调运了过来,而活佛毫不示弱,一排排梵文字母也到达了战斗现场。
几个时辰过去了,牧师的身躯虽然依旧稳如磐石,但呼吸已经粗重,铜钱般叠着的眼皮已经散败,所以脸上现在到处是皱纹,就象一间久未整理的厨房,其间他曾向火车里呼救,要里面的一个中国青年帮他运些汉文字母来,但那个青年看看我,就摇摇头,没再吱声。
活佛实际上也不行了,他头顶上汗珠直冒,象是蒸奶黄包的蒸笼到了最后光头,他也曾向我呼救过,但我看了看火车里的那青年后,也是摇摇头,没再吱声。
“你帮帮活佛吧。”她推了推我。
“要帮早帮了。”我无奈地说道。
“那为什么不帮呢?”她的声音是那么的柔和,我想我最好马上编个句柄放在我心的最顶端,从此以后所有的柔和到我心里都作为没效力的注释行处理。
“没法帮。中文全是象形字,它可以分析成偏旁,但不能由偏旁全部再复原,所以,它没有类似于字母这样的最小单位,没法参与他们的战斗规则。我想,那个火车里的中国青年,遭遇到的也是一样的困难。”
“那青年长得真象你呢。”
“是么。”
战斗还在继续着,牧师已经完全浮出了地面,活佛也降到了地上,他们双方的眼睛还是死死盯着对方,但嘴角上却依旧保持着斗智而不是斗力才有的高贵笑容。
活佛这时深深地吸了口气,牧师似乎看到什么厉害的变故,赶紧也深深吸了口气,活佛将嗓音全部折叠到喉部,而牧师则已经将所有精力集中在额头,活佛猛然圆睁双眼,牧师双眼也忽然电光四射。
唵——,活佛的身体已经全化为了一粒金刚石般的声音。
GOD——,牧师的身体也同时化成了一道彩虹般的声音。
在这两声同时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大吼声中,整个地球都为之颤抖了一下,无数岩浆从地下喷涌而出,群山都拔离了地表向空中升起,河床统统翻倒出来,里面的河水到处泛滥,乌云全迅速地往下坠落着,现出的太阳和月亮挂天上象俩痴呆一样,傻楞着抱在一起。
藏文里有一个字母,它单独就是一个单词,代表着这至高无上的唵,现在,它变身成了一员威风凛凛的天尊,迈着大步向英文字母阵营怒目逼来。
英文里的G、O、D三个字母三位一体地构成了单词GOD,它们组织起一面坚不可摧的城墙,缓缓地向着藏文字母阵营无畏推进。
我感觉到她的一双小手紧紧抓着我,在这世界末日她的一双小手紧紧抓着我,我听到自己的心在滴水,那水咸咸的淌如入我的嘴里,又流出来,慢慢攀上面颊,最后流进我的眼睛。
我生平第一次哭,也是我生平最后一次哭。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那天离开那座童话里的屋子后我到哪里去了,我到一座酒吧里去了,我在那里死死抠住那酒吧里的所有酒浆,带着这无穷的酒浆我想飞起来,可是我身体好重,怎么也飞不起来,便把心头那沉重的爱挖出来抛掉,就这样在一个寒冬里,我永远飞离开那座伤心的城市,我一边飞一边落小冰珠,听着它们落在上海的大街小巷,叮叮咚咚地真好听,我看见下面的小孩子们都欢快地拍着手,把短短的手臂张开,来接这些叮叮咚咚的小冰珠。他们说今年过年真开心。好好开心吧,孩子们,长大了就不会有开心了,叔叔的爱太重,重得连叔叔自己都带不动,叔叔只能把小冰珠带给你们,这是叔叔留给你们最后的礼物,从此以后,叔叔将和空气一样轻,轻得连记忆都没有……
我紧紧地抱着这女子,抱着这身世不明的女子,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有什么关系呢?我不知道她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我闭起眼睛,让她同样流满泪水的脸贴近我,让我的触觉感受她无以伦比的嘴线,在这一切都已打开的一刻,我想我最好什么也不思考。
因为为了这与自己紧紧拥抱的一刻,我已经思考得太多。
当我从翻倒的火车里爬出来时,牧师和活佛都已经不见了,我掸掸身上的灰尘,没走几步就发现周围的水稻田竟成了一大片水仙花地,这些全是重瓣水仙,氤氲的香味云涌不断,而那翻倒的火车此时一半已沉在了沼泽里,浑身满是铁锈。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水仙花地外走,却发现不管我怎么走,都是水仙花地,也就是说,整个世界大概都已经全是水仙花地了。我整整走了半天,终于累了,我坐下来,想叫,没力气叫,想哭,哭不出来,绝望之下,我拨弄着脚下的湿泥,直到自己把自己弄得索然无趣为止。我双手环抱着自己,怔怔地望着眼前这无边无际的水仙花地,却怎么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无聊之下,我折断了近处的一株水仙,然后恶作剧般地将花头慢慢旋转着捅进自己肋骨处的那个洞里,忽然,我听到喀喇一声,然后一扇门打开的声音,呀~
我顺着我自己的身体回到了房间里,雨早已经停了,房间里一切照旧,电脑里显示着的,还是那两千多行出错程序,我坐到位置上,将save过的时间打开,开始琢磨究竟错出在哪里,五分钟后,我debug了所有错误,将程序打包后mail了出去。
我长长吁了口气,把椅子往后翘起,将双腿满意地绷直。
但好象总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站起来,走到墙壁前。
墙壁上满是水珠,一滴滴,挂在那里,既不挥发,也不流下,圆润而透明。
我好奇心起,伸舌头去舔了一下。
咸的。
那些日子,我一直在房间里,不干什么,就一滴一滴地,舔着墙壁上的每一滴水珠。
每一次舔,都让我觉得安宁。
为什么会这样,我一直在思考。
思考到现在,还是不知道。
2000.9.21.凌晨
注:
:发音mo,女子的意思。
:发音po,男子的意思。
作者:Sie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