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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机外通过热成像及红外观测仪等设备监视客舱情况的人们目睹此景。也渐渐起了一阵小小

的骚乱。

  要离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发现酒红水蛭正钻过钴蓝水蛭腿部下面,跪趴在那狭小的空间里

,亲吻着自己的脚面。

  “我不是你们的耶稣,我只是让你们吃饱了。”要离抚弄着它染成酒红色的短发,温和地说

道。
  “不,你就是复活的耶稣。”酒红水蛭头也不抬,泪水打湿了要离的裤脚和鞋面。

  钴蓝水蛭紧闭眼睛仰头靠在座椅枕靠上,它正试图以自己身为一个新闻记者的理智,来解释

这个无法用理智来解释的事实。

  再过了些时候,吃饱饭的水蛭们终于全放松了身上的所有节环,东倒西歪地睡了,机组人员

中除了几个警惕性极高的,剩下的那些人也在半睡半醒间晃荡。要离依然是毫无睡意,事实上从

很久以前到现在,他就没有睡着过,也许海豚那种左右大脑轮流工作的方式已硬是被他学会了,

他只是闭着眼睛,回味着嘴里残余的碎屑味道,籍此想象当年几千人一起进食圣餐时的心情。

  窗口外面,警车的车灯以及偶尔可以察觉到的激光瞄准线在漫不经心地到处闲逛着,无数双

看不见的眼睛躲在深深浅浅的夜色里,正紧张关注着机舱里的一举一动。要离知道在这段时间里

,曾经有过一支特工分队想趁夜色靠近机舱腹部,但被要离电脑里的预警装置发现,于是电脑自

动驳接到对方的通讯系统里,警告之后,他们便全体撤退回到夜色中。

  外面谁也不知要离究竟有几个同伴,也不知道他的电脑究竟截获了多少他们的电子通讯,更

不知道他劫机的动机,便只好按兵不动,和要离一起等着天明的到来。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要用它去寻找光明。要离长吁一口气,前些年里一位死去的中国

诗人的诗句不经意间在他心头浮了起来,有如一池荷塘里浮起一段酥朽了的木头。这段木头散着

池塘淤泥和腐败植物的混和气味,在荷叶所遮掩的荷花香里逡巡着,一直想找到一条通往它所处

世界背面的道路。要离想是光明与黑暗这种两分法让诗人写出了这么一句诗,但也是这种两分法

把这诗人给害了:他找寻不到光明,就索性毁了他的妻子和他自己,并把最后的一点希冀托付给

他的儿子。其实光明与黑暗就是光明与黑暗,彼此根本就了无差别,那诗人来自黑暗中,就没有

必要再去寻找本不属于他的东西,那日本上将留给年轻人的关于正义与邪恶之间的谐虐说明,说

得也是一样的道理,这道理让年轻人豁然开朗后归顺了日本天皇,也让要离更加不受人类社会为

了生存和生活的需要而规定的各种禁忌,这些禁忌已化作各种习惯和风俗,对人们来说,它们就

象水对鱼一样的自然。

  但要离从来就不准备甘心做一尾鱼。

  他是一尾随时会背叛水的鱼。

  有背叛思想的鱼几乎死得比谁都快,但当年偏偏有一尾勇敢而幸运的鱼,以它背叛海水的行

为成就了以后所有陆生动物的荣耀。

  我会是当年那条勇敢而幸运的鱼么?要离自忖着,不由摇头而笑。很可能最后是一条贴在陆

地上的鱼干吧。他一边自嘲着,一边检查着塑料炸弹的引发装置的安全性和稳定性。

  天有些蒙蒙亮了,外面纷纷走动着人影已依稀可辨。

  当天完全亮开的时候,要离通过电脑直接联系上了日本警方为这次劫机事件所组成的临时别

动小组,要他们现在派人来,把客机的两只机翼给连根割锯下来。

  几经确认后,他们派出的六七个电工打扮的人乘着两辆消防车分别来到了客机两侧,他们顺

着云梯登上机翼,然后拿出了气焊枪,在得到许可的指令后,就按照要离的要求从机翼根部开始

了切割操作。

  整个客舱里的水蛭经过一夜的充足睡眠后,现在个个精神抖擞,现出人才会有的机灵,他们

对外面发生着的事情惊讶不已,有几个胆大的索性就交头接耳地低声谈起话来,把头发染成酒红

色的那位小姐不时把脑袋在窗口和要离之间转来转去,每转一次脸上就多出一份崇拜的神情,而

戴着钴蓝钻戒的小姐则掏出了采访本,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速记了下来,如果不是要离阻止,

她甚至会当下就拿出采访机进行一次现场采访了。

  当外面气割工作结束后,要离通过电脑再次与他们联系,请他们把嵌在割缝里的窃听器定向

爆破盒神经麻痹筒眩目闪光弹等等系列反恐怖装置全拆下来带回去。于是过了一会儿,外面几个

电工打扮的又是一番忙碌。

  等他们把锯下的机翼扛走后,要离把怒气冲冲的机长叫到了跟前。

  “往银座方向。”

  “你说什么?”机长把耳朵都侧过来了。

  “开车,往银座方向。”

  “对不起,我是开飞机的,不是开出租的。”

  “你飞机都没翅膀了,还怎么升天?”

  “你损伤了我的飞机,就是损伤了我的尊严。”

  “怎么说你都不会去开么?”

  “打死我也不开没有翅膀的飞机。”

  “好。”

  十分钟后,坐在主驾驶位上的要离掌握了如何让飞机在平地上滑行的技术操作,他向仍旧是

一脸怒气的机长点努了下嘴,示意他这个临时教官可以离开副驾驶位回客舱里去了。

  要离把手提电脑放在空出副驾驶位上,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动了这架失去翅膀的飞机。

  飞机在原地掉了个头后,就往首都高速一号线那里驶去。要离没有按照跑道的路径走而是走

了直线,所以飞机开过后,在弯道外侧的草坪上就留下了三道又深又阔的可怕压痕,把随后扑向

草坪的维护员弄得心痛不已。机场上所有架起的枪口和炮口都对准了这架飞机,只要他们一旦发

现飞机滑动的轨迹有产生更大伤害的可能,他们就会立即开火,要离甚至能看到远处那些蒙着伪

彩的日产203mm自走榴弹炮的身影。那些家伙虽然自身没有装甲经不起一锤子,但发射出来的榴弹

足可以在瞬间摧毁麦道90整个机身。为了避免刺激过度,要离一方面把飞机的滑行速度始终控制

在时速三公里,一方面打开地面通讯系统,告诉日本警方及陆地自卫队,他不会采取任何杀伤性

更大的自杀举动,但前提是对方不许首先开火,否则他就引爆炸弹。说完他就马上又关上了通讯

系统,免得谈判人士又趁机挤进来耍弄起攻心战这类破玩意。所有的乘客和机组人员都在客舱里

坐着,他们都按要离的吩咐系上了安全扣以防万一,要离并没有把驾驶舱的舱门关上,而是让它

敞开着,并把隔开客舱与驾驶舱的帘子也拆去,使得客舱里所有人都能有机会直接看到驾驶舱里

的动静,因为他知道真正的恐怖心理不是来源于已现身的事件而是来源于还未现身的事件,所以

让他们能直接看见恐怖事物本身,也就间接消除了恐怖心理。

  一路上要离没有看见一辆车子,看来整条道路都被临时交通管制了。他高高地坐在上面,俯

瞰着眼前象是从平整的天空上裁下几段直接铺在地上似的沥青路面,不由对这公路产生了一种亲

情。是的,上次来的时候,这儿还只有些泥泞的山路呢,没想到一下子变化有这么大了,现在它

体格健壮地向前延伸着,把垂直射下的阳光再垂直反弹回去,对飞机轮盘的重压也满不在乎,似

乎在漫长岁月中它吸饱了天地之间的精气,而现在也终于有了可以和要离平等对视的资格。铃兰

高地,又是一块铃兰高地,要离望着道路两旁还未发芽的树木,就想起图尔尼埃笔下的铃兰高地

,在那片高地附近,也有一条和眼前公路一般英姿飒爽的高速公路,只是上面行驶着的主角,不

过是一辆重型卡车的司机,那司机最后为了心中的铃兰花而死在了公路上,但现在铃兰花虽没开

放,那公路的不朽气质却随着要离的到来在这条日本国道上复现了,虽然要离要比那司机重上几

千倍,但在对待公路的感觉上,他们却毫无二致,因为他们都喜欢在优秀的公路上压上相应的重

量,这重量不是非要体现在磅秤上,而是更主要地体现在气势上,在气势上,那司机的重型卡车

,和要离现在的麦道90,其实是差不多的。

  但要离自身显然比那司机更重,这使得飞机和他两者合二为一共同行在首都高速一号线上时

,除了仍旧面不改色的公路外,四周一切都被它们的重量给吸凹了进去,甚至连飞机引擎自己发

出的轰鸣声也是凹的,使得飞机腹部不象是在发出声音而是在吞吃声音。虽然飞机的滑行时速才

三公里,但由于它没有机翼,所以单个机身给人造成的心理视觉就更加庞大,站得离公路近些的

士兵会不由自主地被带倒,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跪伏在地上,拱起背来对付这无边的凹形压力,象

是一群不甘心跪拜的臣民,他们虽然内心充满恐惧,但双眼照样对着飞机头部透明的玻璃里面的

要离射去愤怒的目光。要离俯视着这一切,开始寻找起以前见过的那道目光,他终于在前面那棵

树的位置上找到了。那棵树下面正半跪着一个手握狙击步枪瞄准的士兵,他的目光和和两千多年

前的某一天,那个站在树下握弓的男子目光,完全是一模一样的,或者说,就是同一束目光,这

两千多年来,这目光就没有损耗过,也没有移动过,它就这么僵固在那里,任凭岁月沧桑,也不

更改自己任何一个细微的枝节,好象是一束不受时间掌控的化石之光。要离不禁为此想伸手去抓

一下这化石之光,看看它是不是固体,是不是真的能如此这般腾浮在空气里。他虚空抓了一把,

感觉到手里似乎是有一截脆硬的物事,他摊开手心,只见一小阵虚弱的微光蓬然化开,接着就什

么也没有了。他抬头重新看那士兵,见他正扔了武器在地上翻滚,双手紧紧捂着正在冒血的眼睛

。要离开着飞机缓缓驶过他挣扎的身姿,象个不苟言笑的君王。他已可看见远处大量的城市建筑

正在地平线上结晶般地长起,最后等要离靠近它们时,它们正好长成了银座应有的样子。要离没

有把飞机开进银座,虽然半空上一直监视盘旋着的直升机群已为他指明了该从那条道路进去,他

向着直升机群挥挥手,谢谢他们猜错了的好意。在银座的外缘,他向西拐了个弯,继续以时速三

公里的姿态往前开去。

  要离侧头看着银座那里一幢幢的现代楼宇,觉得它们的确是象一口口后现代主义风格的棺材

,各显特色地竖放在那里,吸引着人们进去办公或者睡觉,但他还是能闻出这些建筑里一股淡淡

的日本和风的味道。他停下车,卸下驾驶舱右面的整块玻璃,让银座直接和他面对面地接触。

  “我有一样东西要请你委托给你们区里的歌舞座。”要离对着这冬天里的清新空气说着话,

丝毫不在意机舱内外所有人的诧异脸色。

  “是上将的那部原稿么?”从银座深处传来的回答隆隆作响而含糊不清,但这反应已足够让

客机内外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

  要离从怀中掏出那份原稿,郑重地用双手托到窗口前,然后伸出到飞机外面。

  “我们排练好后,会请你来观赏首场演出的。”隆隆间有一阵风将原稿悉数卷了去,金戈玉

振的远去声里,原稿依旧整齐地叠着,不见一些散乱。

  在周围目击者的一片惊呼声里,要离回到主驾驶位上,发动起飞机引擎,继续前进。

  穿过日比谷公路后,在下一个十字路口要离一个右拐,把飞机驶上了通往千代田区的公路。

  千代田区是日本皇族的居地,四周湖水环绕,象是一只巨大而潮湿的子宫卧在那里,而要离

的飞机正一寸一寸地由着这条短直的公路,向着这子宫挤入。刚挤入的时候,路口首相官邸处有

一小拨当地居民想冲进警戒线,来阻止要离的侵入,但被负责警戒的自卫队给弹压住了。随后要

离就没遇上什么阻拦,一路上,通产省文部省总务省大藏省厚生省外务省自治省运输省法务省警

视厅依次在他两侧排列着,顺服模样的后面架着的全是各式各样随时能发射开火的现代武器。要

离知道战斗随时就会开始了,他稳稳把着操纵杆,估摸着双方绷着的弦紧到了何种程度,在这弦

即将断裂的一刻,他踩下了刹车。

  他甚至能听到对方作战指挥官把开火命令硬是从舌尖上咽回食管的声音。

  他打开了通讯系统。

  “听着,我不会进入皇宫区域,我会在皇居外苑前的外圈公路上停下。在那里我会让全体人

质下机,在旁边的一块空地上集合。我会带领他们绕着外圈公路走,经过一下读卖新闻社和每日

新闻社。记住放人质和人质集合的那块空地上,附近不允许有任何外人接近。如果一切正常,我

不会伤害任何人质。我给你们五分钟时间考虑,五分钟后我将再次打开通讯设备。”

  当他确信对方已听到随后从后面客舱里传来人质发出的欢呼声后,就关闭了设备。

  五分钟后,要离打开设备。

  “我们准许你的行动,但我们要警告你,如果飞机不慎进入皇居里面,我们将会开火,结束

。”

  要离关上设备,朝着前面警视厅投去大将与大将对决时才有的一瞥,然后再次开动飞机,只

是这次时速降到了两公里都不到。

  一架无翼飞机就这么壮硕无比地向着皇居最后一条防线挤去,虽然它已经没了翅膀,不会刮

损两旁的建筑物,但宽大的机身还是把道路两旁如同各类阴道腺体的日本政府部门给压得喘不过

气来。相对窄小的公路继续被使劲撑开,发出痛苦而又欢乐的呻吟声。要离想起几十年前也有过

这么一支勇敢的日本部队,也象他一样孤军打进了中国的卢沟桥,把侵略的精子一股股地喷射在

了扬子江的两岸,让中国这个肥大的女人在凶器般的阳具切割下发出凄惨的哀鸣。现在这女人的

后代回来复仇了,就一个人,但一个人就够了,正如当年日军陆战部将领说的,他们的数量比起

中国军队来,虽然少得可怜,但中国军队肥大无用,不堪一击。的确,作战的胜负并不单取决于

人数的多寡。

  要离也深信这一点,但他觉得自己比当年的日本军人更幸运,因为他至少遇到了可以与他生

死一搏的日本陆地自卫队,而当年的日军只遇上了无数只会忍字当头的中国逃兵。当然人质的存

在使要离自知他还没有达到与日本人进行纯粹对决的层次,但他是刺客出身,而刺客的做事准则

和军人的一套规矩,是不一样的。

  就在即将到达皇居外圈上要离打算停机的时候,一群居住在千代田附近的居民侥幸冲破了自

卫队的防线,手臂环着手臂地排成一排站在道路中央,他们背靠着后面的皇居外苑,封住了要离

前进的道路。

  他们个个头缠着白巾,头冲上地仰视着要离和要离驾驶的庞然大物,根本无视要离毫不减速

的逼近。

  自卫队的军人也奔上了路面,迅速地把他们拆散并拖下去,但他们其中有几个学过些合气道

,怎么也弄不翻他们,倒是靠近他们的几个自卫队军人被撂倒了开去。

  再组织新的一拨人马上去把这几个居民拖下来已经来不及了,所有大家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

们三个手挽手地立在那只比他们还高的飞机前轮前,等着最后那半米距离差的消失。

  所有的其它人,包括周围的军人官员和群众,加上坐在已经开始的电视机前看现场直播的人

,以及虽然看不见前面情况,但根据周围情景能判断出要发生什么的客舱内的人,都不再说话。

  要离俯视着他们三人流泪的眼睛,和他们牙关咬紧的狠劲,向他们默默致了一个敬礼。全世

界都能看见的一个敬礼。

  那不是一个军礼。

  那是一个少先队员的队礼。

  然后他就毫不留情地让飞机前轮碾过了他们,在一片惊恐的呼声中,他让飞机继续向前滑移

了三米多,在事先说好的底线前,把飞机彻底停下。

  后面客舱里传来了哭泣声,那是十几个年轻的日本乘客在互相抱头而哭。

  要离捧着翻开了的电脑回到客舱里,吩咐乘务长把紧急通道打开,让乘客都顺着塑布软梯滑

下去。

  “就在空地那里集合,先下去的人请照顾一下还留在舱里的人,不要先自个儿走了。我们吃

完午餐就解散。”要离向他们保证道。

  乘务长马上就拉下阀门把紧急通道打开了,软梯充完气后,要离就守在门口那里,透过窗口

看着外面的情形。

  先是乘客下去,再是机组人员下去,戴钴蓝戒指的小姐走的时候还只是有些迟疑,染成酒红

色头发的小姐走时就拖泥带水了,她非要在亲吻一次要离的脚面才肯下去。最后下去的人质是机

长,他想对要离说什么,却一下子又说不上来,就拍了拍要离的肩,也下去了。

  等要离自己捧着电脑滑出软梯后,他发现人质的数目还是减少了一大半,酒红还在,但钴蓝

不见了。他不问也知道,钴蓝那些人不顾还在客舱里的人质,只顾自己保命要紧便先开溜了,埋

伏在不远处的士兵们立即把他们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并对他们开始了详细地检查和讯问。由于

在剩下的人质中谁也不知是否藏有要离的同伙,所以当最后一个人质滑出软梯时,指挥官就没有

贸然下令冲上去营救人质并狙击要离。

  四周全是针叶林的空地上方,阳光象蜡烛花一般溅得地面上到处都是一滴滴相对温暖的气流

,剩下的人质一共三十多名,包括全体机组人员和那十几个日本青年。要离让他们全就地坐着,

他自己则手捧着电脑,坐在他们所有人的前面,一声不响地闭上了眼睛。

  一会儿功夫,本来干冷的空地上,长出了一层极薄的嫩黄色的草尖,在众人的诧异下,转眼

之间,郁郁葱葱的铃兰就在这冬天的一个晌午里,出现了。它们之间的间距并不很大,所以坐着

放眼望去,白色和粉色的铃兰花一串串悬在长卵形的叶子里,密密麻麻地不计其数,蒸腾着浓郁

的铃兰花香,把整个空地上的人质都熏地浮了起来,也把这里的光线熏得都各自团了起来,形成

无数一粒粒细微的原色颗粒,浮在空气中平缓游移。要离在想这些红黄绿色的细小微粒如果让他

妻子见到了会怎么想,她会不会紧紧拥抱住要离,欣喜地欢呼要超过点彩派的大碗岛星期天呢?

呵,铃兰空地,终于不在法国而在日本出现了,它这次旁边没有重型卡车,只有一架失去翅膀了

的飞机,可这些都是无所谓的,重要的是我要离和你铃兰空地终于在现实里见面了,而不是在小

时候的课外读物里,或在图尔尼埃的小说里,在这块陌生的地方,从前我还有塔洛斯和庆忌两位

朋友,可现在这里只有敌人,和可以当作朋友的人质工具。我孤零零的一个,要对付这整个形貌

妖异的岛国,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虽然你不是人,但也正因如此,我只要看着你,闻着你,我就

能又蓄积起满满的力量,即使你根本就说不出一句话。

  “你不该让铃兰在不是春夏季节的时候开放的。”机长为了不踩坏这些可爱的植物,就浮在

厚厚的香气上凌空着向我走来。空地周围所有的摄影记者一时都忘了该如何抓拍镜头,而军人也

全把眼睛离开了瞄准镜,他们都木然地直起脖子,和其它人员一起,看着眼前这一幕幕令他们难

以置信的情景。

  要离对着跟前的一株铃兰轻轻吹了口气,上面的十来朵吊钟形花朵就铃铃地振荡了小会儿,

“不是我让它们开放的,是它们自己要这么做。”要离向着远处皇居里的千岛之海吁了口气,“

我的气息里有春天的味道,你看,现在空地上所有的植物都复苏了,你看见没有?”

  “是的,这里的植物都被你打动了,但那边的三株日本樱树,似乎还是无动于衷。”机长找

到了可以落脚的地方,就原地蹲了一下落回了草坪上,他挨着要离坐着,但坐时面对的方向恰与

要离的相反。

  “这就是我佩服它们的地方。”要离一个纵身跃起,然后又回来坐下,等周围的人刚回过神

来时,那三株樱树已被他连根拔起,倒在了地上。

  “所以你把那三个挡道的日本平民也这么给杀了?”

  “对。我只有杀了他们,才能使他们的形象更加伟岸,他们本来就是抱着必死的信念站在公

路上的,我必须成全他们的自杀行径,否则就对不起他们了。”

  “那么,你是看不起铃兰它们这般的软骨头了?”

  “不,铃兰是我的朋友,我只对敌人才会要求他们有骨气。你说,杀一个和猪一般没有骨气

的人多没劲?日本人当年,就在南京城内外这么没劲了三十多万次。这些樱树如果也跟着开花了

,我是不会有去拔了它们的冲动的,这是我和当年日本兵的区别之处。”

  “不管有没有骨气,杀人就是不对。”机长猛地把头转过来,“我看得出来,你对日本是恨

之入骨,所以就前来挑衅,还通过劫机来扩大影响,你这是借正义之名行不义之事!”

  “你说对了一半,”要离心平气和地捧起电脑站起身来,“我对日本是恨之入骨,但同时我

对它也爱得要命。劫机是个扩大影响的好方法,不过什么才是正义么,谁也划不出个标准的道来

。”所有人质在要离的命令下,离开飞机,徒步沿着皇居外圈的这条马路向前逆时针走着,他们

离去以后不久,空地上的铃兰就全枯萎了,其余的一些落叶植物也落下了刚长出的树叶,光线又

全恢复成直线的样子,平滑光整地照在空地上。那几株樱树还倒在那里,旁人都心急火燎地关注

着要离一行,谁也没去察看一下,它们是否还有复活的希望。

  要离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一群大部分已经失去自控能力的人质,其中只有机长在内少数的

几个人还保持着清醒的意识,他们象羊群里几头牧羊犬,让羊群能跟上牧羊人的道路。他们依次

经过读卖新闻社和每日新闻社,隔湖可以望见皇居里的千岛之海,不过现在这弹丸大的千岛之海

上筑满了防御工事,上面黑洞洞的枪口一律对着要离浑身上下瞄准着。

  在前面那个十字路口处要离向左拐了个弯,机长见状,忽然就跟上前去。

  “你这是要往哪儿去?”

  “靖国神社。”

  “去干什么?”

  “看看。”

  “你疯了?带着炸弹和这么多人质?那是日本人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你这样要毁了所有人

的!”

  要离不再理他,只是看了看手中电脑的工作状态,然后照样往原方向走去。

  在要离头顶上,直升机开始靠近他盘旋起来,一只高音喇叭在后面的掩体里响起,警告要离

不要进入靖国神社里面,否则警方必将开火而不会顾及后果。

  “看来,他们的忍耐也到头了。”要离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着仍跟在他身旁的机长说道。

在离神社的大鸟居建筑前七八米远的地方,他停下脚步,回头宣布人质解散。

  起初谁也没敢动,他们全呆呆地立停下来,茫然地看着要离。当终于他们察觉到要离已不再

他们视线里的时候,周围的营救人员已经围了上来,把他们全疏散了开去,并立即互相隔离检查

讯问,以防备其中可能混有的要离同党。

 

 

  今天是12月13日,正好是南京大屠杀的第一天,我独自一人手捧电脑,走在一个人影也

看不见的靖国神社里,神社干净素雅,似乎和南京那时飞溅的鲜血与碎裂的头骨毫无关联。我静

静走着,任凭外面人声如何地鼎沸,在我这里都是象在看默片电影的效果。我感觉自己的脚步很

重,重得和那时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一样。其实瞬间穿行十多米对我来说是

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只是他们都对我的了解不够,故而才会在外面大惊小怪个没停。不过当他们

发现我在神社里后,他们还是无计可施:毕竟炸弹还在我手上,只是现在人质从乘客改作了神社

。我想象着在一声巨响中神社灰飞烟灭日本人欲哭无泪的场面,就不由笑了起来。

  那25米高的铜铸大鸟居现在就在我背后,它是大正八年建造的,由于年久锈蚀,在昭和18年

那年倒塌,又于昭和49年修复,事实上如果光从外表上看去,π形的简洁造型怎么看也看不出它

是一座牌坊,但是刚才我在其两根粗大的铜柱间穿过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他们为什么敢说它有冲

入苍穹的样子了:与天争高不是在于高度而是在于气势,它正是由于不象中国牌坊那么注重表面

的藻饰,所以在造型上就把气势给几无损失地保留了下来;它的顶又是一条横檐,凭这般横的而

非竖的形式,就敢说与天比高,这似乎又显出其民族狂妄但又不取巧的态度。

  前面高高站在圆形高塔上的就是大村益次郎铜像了。他神气地昂首向着远方眺望,丝毫不看

从他脚下走过的任何人。我走近前,然后高高跃起,以平视的角度来看这座日本历史上建立的第

一座西洋式铜像,这个为近代日本陆军兵制作出巨大贡献的人物,现在他远眺的目光被我所阻断

,但他还是保持着畅衣远眺的姿态,把青铜的凝固品性展示在我面前。

  我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升高自己,但我发现铜像的眼睛也对着我在慢慢抬起,当我升得再高

些时,铜像甚至把脖子也仰了起来。我一直没放过铜像的一对眼睛,任凭头顶上的直升机象只小

麻蝇一般在我耳边骚扰,我就一直盯着铜像的这对眼睛看,盯了许久,把以前在魔王山上与太阳

对视时吸收在眼里的热量全都悉数释放出来,终于,铜的导热速度跟不上我太阳般的灼烧了,铜

像眼睛的瞳仁化作了两滴滚烫的铜汁,啪啪地划出眼眶滚落了出来。于是我收回目光,从半空中

跳下来,落到旁边那让战死官兵口渴汲水的慰灵泉处,再仰头看看他,发现铜像的脖子又回到了

原位上,身上的和服还是老样子敞开着,它依旧保持远眺着的姿势,不管双眼已经被灼成了两个

空洞。

  我继续向前走去,太阳则在往后退,它越退越小越退越小,最后缩成一个点,消失在厚厚的

云层中。云层开始发抖,把身上的雪花都抖下来,不一会儿,雪花就把道路两旁的树木全封起来

了,我对着左右两边各吹了一口气,那些树木外面的雪便全化作了薄冰,罩在一棵棵树的外面,

象圣诞节送出的礼物外裹着透明玻璃纸。

  穿过一条横着的道路和又一座鸟居,我来到了神门前停下,这神门可以说是靖国神社的正门

,门上有朵直径达一米半的菊花纹章镶着,神门左手边的大手水舍是座重达十八吨的花岗岩建筑

,凡进神社参拜的人都要在那里洗一下手。

  是直接推门而入,还是先去洗一下手?

  横着的道路尽头两侧,各有不少士兵和记者。他们都象猫一般,蹑手蹑脚地埋伏在那里,注

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走到大手水舍处,把电脑暂时在旁边放一放,然后按照他们洗手的规矩,先右手执水勺舀

水洗左手,再把水勺交到左手,用左手执水勺舀水洗右手,接着把水勺再交回到右手,舀出的水

浇到左手上兜着,然后用左手心里的水漱口,漱完再舀勺水洗一下左手,洗完后把水勺倒竖起来

,让勺里的水倒流着把勺柄也洗了,最后将水勺正过来放回原处。

  我拿起电脑,发现到重新输入密码的时间了,便又输了一次。每一次输入的密码都是不同的

,而这些密码集的次序和元素都是我自己事先随机制定的,旁人根本无法找出其中的规律。然后

我安静地从大手水舍处下来,回到神门那里,神门所对的那条道路路口两侧的人们仍旧是紧张万

分,但比起刚才,似乎他们的敌意稍稍弱了些。雪越下越大,大量的雪花从神门的铜板斜坡上滑

下来,我掀开雪帘,往台阶上走上一步,神门吱地开了个口子,我再踏上一步,神门又吱地开了

一半,当我最后站在神门前时,面前的门已经完全打开了,拜殿坐镇在前方,由于平时被众人拜

见惯了,所以它一身的傲气,稳稳地扎在土里,和我毫不怯懦地对视着。

  我手托着电脑向它逼近着,身后的神门悄然关上了它那两扇沉重的门。拜殿里面帷幕重重,

米白色的团形图案象是一只躲在里面的巨大蛾子翅膀上的花样。拜殿两旁各有一只赛钱箱,是给

人纳奉用的,我无视它们如招风耳般的存在,就直逼着拜殿而前进。

  从拜殿向我这里涌出的空气是鼓凸的,而我四周的空气则是内凹的,这使得我和拜殿之间的

雪花象是落入了一个无形的粉碎机里,在我身后大量被撕扯成碎末般的冰晶向外面呈扇形蓬然腾

起,象是一簇簇两人多高的白孔雀屏依次怒放开来,其上折射出来的亮光从我背后射到前面,一

棱棱地把空气割成了无数个多边形,把光如液体般地在多边形的大量管束里流转。在拜殿的屋檐

下,我收住了脚步,昂首,直视它帷幕的深处。

  拜殿里光线阴暗,很难分辨出其中的物事。

  但现在我和它不是参观与被参观的关系。而是在对决,用精神在对决。

  由于我久站不动,身后的白孔雀屏越来越大,最后把拜殿外面的光全挡住了,于是从身后折

射到身前的液体光线也随即暗淡消失了下去。

  在一片黑暗中,我站着一动不动,让身体上焦黑色的气流肆意张开它们狂野的触角,在神殿

里面和这片未知的空间互相较量着。我知道我的对手是日本的民族之魂,而这使得我愈加催发起

心中杀气。来吧,我总算遇到值得一战的对手了,你们这些值得尊敬的敌人,我同样要战胜你们

,来赢得你们对我的尊敬。

  我就这么久久地站着,和它比拼着各自潜在的实力。过了没多久,终于在帷幕深处,我看到

了一束暗哑的光点无奈地漏了出来,它的孔径越来越大,最后,一条直穿拜殿中心的光道出现在

了我面前,柔嫩的管壁微微地在空气里颤抖着,象是第一次向着一个陌生人打开。

  我走进去,感受到拜殿周围的各种物事企图抢回原来所处位所的压力,这两边的压力从拜殿

顶梁一直垂到我脚底。但我不折不挠,照样托着电脑在压力中间坚硬地穿过,最后咣的一下走出

了拜殿,来到拜殿和拜殿后面的本殿之间的空地上。我回过头来,看着拜殿重又把刚才被我强行

破开的孔径再弥合起来,就象被劈开的海水重又聚合一般,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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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