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石室当中坐着一个人,我以为是塔洛斯,但那人回过头来时,我发现不是。 “你就是天照大神了吧。”我盯着她手里那把八寸直径的镜子问道,“塔洛斯人呢?” 她不搭话,只是自顾自地看着镜子里映出的脸,还不时把脸来回转动一下,以便能看清在连 续变化的侧转下,脸部线条和块面时所泛起的阵阵涟漪。这涟漪从镜面上荡开去,和顶部垂直铺 卷下来的光线相互干涉,在不同的垂直音群间以彼此拉开很大距离的方式振出几条平行而清晰的 音线,我一听好象是德彪西的钢琴作品《沉没的大教堂》,空旷的六瓣形房间成了一间良好的封 闭式视听场所,泛音及余音的回荡厚度恰到好处,四周六个半圆型内凹的瓣形空间象是六柱柔软 度极好吸音海绵,使得德彪西的作品在表现上达到了彻底的自然化。在这空气与水相互大量溶解 的空间里,我逐渐看到当年莫奈对着教堂连续在不同时段的光线下所作的一组印象油画,在那组 油画里,教堂就浸在同样的空气和水里,把白天一天的时光分解成了点点浮动着的唼喋纯色。 淡成薄纱的样子。 “迷宫也累了。” “我是奇怪我怎么可能走到迷宫尽头,原来是迷宫累了。”她笑笑,把身子堕成朝向我开放 的一朵三色堇,眉黛间男性的英气在白银耳般舒张起伏的身体曲线里,象是一条隐在层层山岫里 的锰铜矿脉,正不声不响地收埋着亿万年的积蓄,“是呀,有哪个破解者会明知无望还照样死撑 下去,一直撑到对手的意志被搞垮为止呢。” “不过,这结果倒是我没想到的,塔洛斯呢?如果他在迷宫里就不会这么容易被我走到尽头 了。奇怪,怎么是你而不是塔洛斯在控制迷宫?你把他怎么了?” “他死了。不是我杀的,他自杀了,在很早以前。他把这座会自我复制的迷宫造好后曾经高 兴了一阵子,但他后来发现,这迷宫真的是无解的,理论上破解的方法很简单,只要走下去就是 了,但由于他设计的迷宫扩张速度是破解者破解行走速度的指数倍,所以无论破解者怎么努力, 破解的日子是不可能到来的。他想通了这层道理,有一天就来找我,说他已经建造出了有可行解 的无解建筑,但也正因如此,他说等你回来就没有意义了,他已经独立完成这项挑战。他还说他 了解你的脾气,肯定会不服气,肯定会拒绝我的任何帮助,强行闯入迷宫去试一试,他说他已经 看见了你的结局,所以与其等到时看着你在无望中挣扎着死去,还不如先你一步了结自己的生命 ,以省却这必来的烦恼。你也是知道的:对他来说,在迷宫深处因遵守游戏规则而对你爱莫能助 是种多么令人绝望的境遇。唉,可是,谁知道呢,你胜利了,他的死反而变成一场自作聪明的闹 剧了。” “我倒是觉得,他这样抱着胜利的梦而死去,要比面对现实的失败幸福些。他对我说起过, 当他自认自己和逻各斯合二为一时,他会选择死亡。” “也许吧,你们男人虚荣高于一切。” “不,是他们人类虚荣高于一切。” “你不是人?” “也不是神。” “但你也不象是鬼。” “我什么都不是。” “只是一具复仇机器,一具没有自己生存意志的躯体,道具的最高典范,夷平靖国神社的哥 斯拉,是吧。” “是。” “而且,现在遇到我,比天皇位置更高的天照大神,更是动了杀机。是吧?” “不是。” “……” “你知道为什么我能从你的声音里听到德彪西式的轻松么?” “难道你已经放弃仇恨了?” “是的。我在迷宫里走了多久了?” “三刻钟。在我们旁观者看来。” “但我却感觉自己走了三百亿年,在这三百亿年里,我把人类的内脏象腔肠动物一般从里向 外翻拉了出来,理性的反思之光曝晒着这堆内脏,象是在串烤理性它自己。” “结果呢?” “结果如你所猜测的,我已经放弃仇恨了。” “因为在仇恨的大纛下,你发现自己所向往的和自己所厌恶的是站在一起的?” “对,艺术非但隔离不开它们,反而提供了大量美味的鸩酒。” “呵——,我告诉你一件事吧。以前我有个弟弟叫须根男之命,他向来调皮捣蛋,而且作恶 多端,有一天他竟然爬到我房子的屋顶上,挖了个洞,把一匹血淋淋的被他倒剥皮的马从洞口扔 了下来,屋里的一个织女受了惊吓,不小心把织梭插入自己的阴道,当场就死于非命,我当时也 被惊吓坏了,就躲进一个洞穴里,怎么也不肯出来,从此外面的世界就一片黑暗,到处是恶魔的 呼喝声音。这时,八百万柱神祗们想了个办法,他们用雄鹿的肩骨及天香山的樱树造了面镜子来 引诱我,就是现在我手上的这面镜子,我经不住好奇心的诱惑,就出了洞穴,也想看一眼这从未 见过的镜子,见见众人所仰慕的自己在镜子里到底是怎么样的,当我看着镜子里映出的比水中倒 影清晰无比的脸相时,我一时惊呆了,他们就趁机抄了我的后路,不让我再回洞穴,于是世界便 又光明了起来。” “你想告诉我什么?” “那次镜子里映出的,是我弟弟须根男之命的脸。” “……” “后来,我再也没有在镜子里看到过他,也没有在镜子外看到过他,只知道他被众神祗拔须 切甲后就流放出苇原中国了。关于他后来的事情,我只知道他在出云国那里,曾力杀了一条八头 七尾的大蛇。” “所以……” “所以我能明白,你躲进艺术洞穴后的处境:你逃到尽头,无路可走,遇到一面镜子,你便 犹疑着凑上去,以为会看到自己所追求的,结果窥见到的,却是你一直想躲避的。” “所以……” “所以,艺术不过是条披着羊皮的狼,在它把美这个符号抖落在地上,你看到的,是条和仇 恨一模一样的狼。艺术如此,思想如此,英雄也是如此。它们不是你以为的帮凶,而是主谋。表 演人类杀戮天性的最佳男主角,能迷倒所有人类观众,即便他们全体死亡他们也不改悔,因为这 仇恨的艺术是他们的天性,他们怎么能背着自己的天性而行事呢?我的子民虽然不谙其间的曲折 ,但他们照我说的去做了:只管顺着自己的天性而去杀去抢,但你们中国人却老是背着这天性, 所以才会被打得这么惨。虽然你们也宣称自己是顺天性而行事,其实你们那天性不是原来的天性 ,而是那些儒学之流自己加工后贴到天上去的人造品罢了。” “不过也是因为你们日本人顺着天性,才会得到两颗原子弹的报复吧。” “但这也可以解释成美国人比我们更善于顺着天性去杀去抢。你现在夷平了东京,这说明你 也比我们更善于顺着天性去杀去抢。你没必要假惺惺地用各种人类后天生成的文化来考虑这问题 ,觉得这不对那不对:没什么不对的,我弟弟须根男之命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对。他们人类就 应该都顺着天性行事,仇恨是一种让你更好得生存下去的资源,宽恕带来的是自欺欺人后的灭亡 。来吧,还犹豫什么,索性就赤裸裸地露出你魔鬼的样子,何必去伪装人类各种阵营里的一方勇 士,你有力量独立地走出来,他们人类没有一种咒骂能跟上你的脚步,你才是他们第三帝国的君 王,你是整个人类的元首,你是新世纪的天皇,来吧,我的弟弟!看看这镜子,看看镜子里是谁 ,来,过来看,须根男之命就是你,我弟弟复活了,你就是我弟弟须根男之命!” 我看见镜子里原先那张酷似瓦格纳的脸上开始长出狼一样的长毛,头发象流星雨一般从发旋 处密集地喷长开来,犬牙正从上牙床迈过下唇往外面滋滋地翻出。 “你还犹豫什么呀,忘了你那屈原和他的姐姐吧,他们都是阴性,都是等待着被征服的,我 们才是阳性,我们才是伟大的征服者!“我把衣服裤子鞋子一件一件脱下来,向她露出没有任何 性特征的阴部。 “看见了么,你那套原始的阴阳生克说教对我不会有效果的。” “哈哈,你那地方能蒙雪女她们这些低级神祗,难道还能蒙住我?”她忽地一下从地上腾起 ,然后把盘着的腿放开在地上。 “你一心想走向神,把人间的阴阳两性也给抛弃掉了,但你成了神后却还怀念着人,还对人 有着难以割舍的亲情,所以你又把自己定为第三方。可我要告诉你的是,你打一开始就没有在走 通往神的路,最后你成为的也不是神:其实你走的是魔之路,所以你最后成为的是魔。可这又有 什么关系呢?对人来说神魔之间乃是不共戴天,可实际上,从你们人间的舞台上退场卸装后,我 们双方是毫无差别的:你是达到了男女无相、中日无别、人神无阶的境界,但你还没达到神魔无 界的境界,等你达到这个境界,你就会发现一切都能圆通无碍:男女可以无相无无相,中日可以 无别无无别,人神可以无阶无无阶,乃至最后达到神魔无界无无界的境界。到时候你就会自然而 然地明白我现在对你的教诲,认识到驾驭仇恨比起放弃仇恨来,两者间实在是云泥之差。” “你的意思是说,神魔之间的差别只是面向人间的角色差别?而我一直在追求的,不过是一 个角色,所以才会在追到手后马上就失望了?” “就是这意思。你以为耶和华和撒旦真是水火不容么?他们卸了装后不知背着他们人类一起 喝过多少次酒了,还老是向对方吹嘘自己演技如何高超。这事连耶稣都不知道,毕竟耶稣只是个 群众演员,虽然他也到舞台上走走台步,但他不能算是正式演员阵容里的,耶和华他们对他一直 是守口如瓶。” “让我再想想。” “抓紧想吧,趁你现在被迷宫折腾得精疲力竭的时候抓紧想吧,否则等你精气神恢复过来, 要再来想通这一层就难了。记住,佛教并没有解决神魔问题,它只是取消了这个问题,以为这节 目只要禁演就万事大吉了;希腊原典里神魔的角色定位时常是和人纠葛不清,编剧可以说是相当 糟糕,它对你的悟道不会有什么启示;至于你们中国本土的神魔传本,更是语焉不详,枝蔓芜杂 ,简直是个草台班子;你还是得主要参考我们日本的神道教,理清我的思路,跟上我的脚步,和 我共同创造一出历史上最辉煌的戏剧!”在她热情洋溢的语气里,德彪西恬淡自如的音群开始混 浊起来,似乎我好不容易得到的那种平静心态,正在被夏日里即将赶到的一场暴雨给弄得骚动难 捺。这下别说舒曼了,就是肖邦他们也没希望趁此机会让纤细的线条通过德彪西来过渡进我的审 美画面了,平静远去了,浪漫只能选择流浪。第六,有什么在启示我,对的,贝多芬第六快来了 ,这时我才发现原来贝多芬的不少作品,只有在我狂傲不羁的时候其中的粗糙线条才会被忽略不 计,可真的要一小段一小段分拣起来,贝多芬有所匮乏的才气将无法在他的大声轰鸣里掩饰过去 ,但我一直是一个在轰鸣里长大的人,我需要轰鸣犹如池塘需要暴雨,甚至是需要冰雹,瓦格纳 式的冰雹。现在我的心情再度焦躁起来,这非常好,不焦躁无以回到以前,那时仇恨新鲜地象是 刚捕猎成功的猎豹嘴角上淌出的血液,不信你试着舔一舔:感觉到了么,嗯,对,就这感觉,有 生铁气味的新鲜血液。我很清楚,这是在倒退,倒退到进入迷宫前的精神境界,但我在本能上却 向往着这倒退,我感觉到轮子滚过头了,倒退,是的要倒退,过头的轮子要倒退,要倒回去重新 看一看,向魔之路究竟为何? 在我苦苦思索的当儿,她也褪去了身上的所有衣物,那些衣物也不即刻散去,它们绕着她在 六瓣形的室内盘旋了好几圈后,才恋恋不舍地从石室信道口飞出。 石室外面隐隐响起了贝多芬的第六,由于隔音效果好,所以在里边我听不到排山倒海的声音 ,只能注意到石室四壁都在声波的催动下微微震动。她在这震动里,冲着我高傲地一笑,然后双 手一扬一错,一段熟悉的旋律从她双手掌心里飘起:
Dich nannt'ich, toer'ger Reiner, "Fal parsi",
dich reinen Toren, "Parsifal" (我叫你,愚蠢的纯洁者,“法尔帕西”,纯洁的愚人,“帕西法尔。”)
在大开大阖,石室里面,却是精致到极点的乐声与人声在连绵着水乳交融。瓦格纳在创作这部作 品时,杀气已内敛进圣洁的光环里,魔性与神性的交织在纯洁的愚蠢或愚蠢的纯洁里达到了不分 彼此的地步,剧中的正邪两派不过是外化的符号,真正在守护圣杯的骑士帕西法尔其实一直就是 在神魔无界的状态中,只有愚人才能有这般的幸运,可以因为无知所以无畏这钢丝上梦游般的冒 险。而我现在就是要回归到愚人里去,我要在魔性的轸域里抓到神圣的光,把黑暗与光明的截然 对立看作是一道人间的矮墙,我要做的不是离开这矮墙而是要去踹倒它。 因为我发现自己有能力去取代这矮墙。 因我自身就是一道高墙。 在悠扬绵长的乐声里,她凌空踏着飘渺的光线舞蹈起来,那身姿搅动着一层层细滑的空气, 象是在酥油桶里的打着乳白色的酥油。宽大而长幅的气流中有一朵朵橙红色的高天原神的族徽流 溢着,有着桂花在牛奶般浓稠的和声里飘旋的感觉,气流上方一顶暖和的斗笠正变幻着阴晴不定 的色泽,竹篾下长发在飞舞中散开,滴出的流彩里泛有水珠的膜光——它们在荷叶上曾经裹起彩 虹的眼影,如今这膜光又重现了,只是这一次光色更加单纯更加饱满——那是一种罕见的大红, 红得如此庄重,庄重得可以让我没有必要呼吸,我停止呼吸,看着这大红一滴一滴象珍珠一样朗 朗地溅在石室顶上四周墙面上以及地面上,它们撞击的声音清脆而干冽,象是夜光杯里的葡萄酒 冲过喉咙后留下的大红淤斑,一小块一小块印在脑子里怎么也挥发不去,这不是酒精可这比酒精 更蒸腾我的血液,那伴随着滴滴大红的是一片片淡群青色的牡蛎壳,它们极薄极脆,在暖色调的 长程声部里,很快就被染成略带玫瑰红色泽的薄壳,成为不断滴落的大红下面的一阵阵细致的低 音区,这些薄壳越积越多把低音区织得越来越厚实但又保持着很透气的样子,象是一群可以代替 我呼吸的阴影。有一条晶亮的线在石室里穿梭着,那好象就是这一切的渊薮,在一瞬间我忽然有 种奇妙的心得,似乎我接到了这线并让它圆熟的轨迹和我的灵魂交织在一起,使我不再怀疑我和 这线还有什么区别,当年瓦格纳悄悄接过赫尔曼·列维手中的指挥棒时,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心 得呢?他是不是也不再凝视他和音乐之间的缝隙了呢?这些都是淡然模糊的猜测了,就象是水印 隐在现场这浓郁飘荡的血雨腥风里,怎么也无法让我能定下心来看个仔细——我完全被她的行为 所吸引了,她是那么的果敢与镇定,似乎疼痛对她来说是件无关的事情,可实际上她痛得大概连 舌头都咬断了,玉米浆似的血液从她紧抿着的嘴角里硬是撬开一条缝挤了出来,可她继续舞蹈着 ,散开的肌肤上结出一粒粒浑圆细密的香曩,它们鱼卵似地在空气里随着水光的飘荡而飘荡着, 不一会儿就纷纷破裂开来,游逸出一尾尾细小的似曾相识的气味。我张开鼻孔努力分辨着,回味 着,象是在一大片花丛中遍历香气泛起的涟漪层数,花丛里的荆刺痒痒地拨出一阵阵音群,它们 在我的皮肤上追逐着孵化出来的气味,不时把她身上酿制出来的疼痛粘附在我的面颊上,我大起 胆子伸舌去舔舐了下这神的疼痛,想感受一下她所承当的究竟是怎样的酷烈,结果那浓郁而弹性 十足的味道差点把我击晕了过去:天哪,这就是神所承当的疼痛!极致到极点之外的疼痛!整个 地球的重量都不及其一毫的疼痛!在这过程中那裸体还是在时刻风化着,而且随着表面不断剥落 切离,其风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在这急速而有节律的分解里,她完美纯粹的裸体上无数妖异的 涡线不断在滴溅的旋律里蒸腾升华接着消失,当她手腕一翻把手上最后一束肌肉组织割下来后, 石室里的音乐突然停止了,外面贝多芬的第六也听不见了,石室静静的,我也静静的,她也静静 地以一身大红色骨架的样子站着,直到那把晶亮的小刀象天边一颗流星坠入大海般没然无声地消 失在石室里后,她才喀喇喇地把一身骨头全散在地上,骨头落地的声音象是玉袂掷地,脆硬地没 有一点肌肤之类软着物的干扰。 这时我想起来了,这似曾相识的香味是铃兰花香。 在满室的铃兰香气里我感到她的力量从我的左足缺口处虹吸上来,我打开周身的血脉贪婪而 忘情地吸吮着,这是神的魔性在寻找其又一个寄宿之地,而在这之后我将不再迷惘于神话中各种 自相矛盾的神祗行为:这些让人苦思难解的行为都是由于神魔有界引起的,可为什么是无界的人 类又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只好穿凿附会地在语言层面上强行自圆其说,或者干脆放弃思考,把 神魔有界作为先天判断无条件地加以接受——这就是人类,到处想摹仿神的样子来建立一个没有 矛盾的体系,结果总是漏洞百出。 我一刻不停地吸着,象是在吸亿万年来地球生命史里所有被遗忘了的乳汁,这乳汁劲道强劲 气味冲鼻可我就是嗜好这被人类称作为恶的膻味,他们自以为有了被定义作善的果就可以丢弃被 定义作恶的因了,可其实在人类之前和之后是没有任何定义的,只有这未被处理也不需处理的膻 味,持久、强烈、自足、无处不在。现在我也开始持久、强烈、自足、无处不在了,以前所体悟 到的都是人类自己想象中的神,现在我才身体力行地领会到神要我领会的神。是的,这才是神, 与魔同性的神。 由于她的力量实在太大,随着时光一圈一圈地环荡开去,我现有的身体容量渐渐地不够了, 我就开始拔高自己的身长,使之能扩展出更多的地盘来装载。这样我终于穿破了石室,看见了外 面的天地人神,我越长越高,使得迷宫外面围着的日本人全都跪倒在了我顶天立地的形象面前, 他们在底下大呼着万岁万岁万万岁,俨然把我当成了他们新的主人——人类就是这般可笑,随时 随地要造些偶像来崇拜崇拜,抽象思维能力强的找些没具体形体的概念来崇拜,具象思维能力强 的找些有鼻子长眼的形体来崇拜,似乎崇拜情结类似于他们生理上的身体平衡系统,没有这个情 结他们个个都会摔得神志不清。——我俯瞰着这小岛上满地跪伏着的人,又再看看在我脚下越来 越小的迷宫,结果发现我的左足又长好了,它和那只右足一般巨大,一脚下去整个原来的神奈川 地区都能被踩盖掉。同时我也发现天照大神所有的力量都已全寄居在我体内了。 现在,我的角色已不再单单是迷宫的破解者,我也成了迷宫的守护者。 破解者与守护者同一,这是坚持双输法则的塔洛斯和原先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的。 可惜塔洛斯现在不在了,否则,他定会由此再激发出什么更复杂的游戏的:时至如今我还是 认为他是个天才,即便他不过是个人间的天才——但这没有关系,因为天才是无视人神之间的阶 差的,他们和那些掌握真正通灵术的萨满大师一样,都是穿行于这阶差间的萤虫。 我就这么遮天蔽日地站着思考一些其实可以以后慢慢思考的问题,因为我实在不忍放弃,那 么多人在我脚下仰视我思考的宏观场面。 记住,虚荣也是神的属性之一。 我对自己暗说道。 眼帘里晃出一株带有长簇焦黑色须的玉米,我注视着那有玉米的地方,看见那里有个人镇定 自若地站着,似乎我的体积和重量对他而言都是毫无意义的显阔之举。 也许他的立场是值得尊重的,因为也许我的确是个毫无意义的偶像。
进去。 要离命令自己的左脚。这是要离第一次以下命令的方式向自己的躯体发出指令,本来他并不 想这么做,因为身体是自己的,下命令的行为简直是多此一举。但是他事先感觉到自己的左脚似 乎在犹豫着什么,在害怕着什么,所以他就索性直接启用大脑来控制左脚的动作,免得它在迷宫 的威势前驻足不前。 一分钟了。 什么动静也没有。 左脚拒绝主人的命令。 它僵在原地,不肯抬起,铜鞋发着掺有微量熟褐色的深紫流光,象是心情激动时浮上脸庞的 两酡红晕。它有它的理由,虽然它不能发出命令,却可以拒绝命令,因为它也有它的本能,它的 本能告诉它这一去就是不复返,就是尸骨无回,所以它必须拒绝,为了它的主人,也为它自身的 安危。 要离觉得它非常有趣也非常有个性,起先他带着怜爱的目光瞧着,后来就逐渐尊敬起它来, 以平等的对话姿态打量着对方,虽然他是从上方看下去的,但目光里不再有怜爱的神色了,象是 父亲首次以成人的仪式迎接孩子的归来。 围观的人群象一大圈黑黝黝的灌木丛,各种千奇百怪的想法如灌木丛下的腐殖质般厚厚地沉 积着,把潮湿燠热的意识或显或潜地卷裹起来,密不透风的植被下人们的脸上发出红色丘疹,湿 漉油光的皮肤下体温盘着内脏一点一点持续升高,各色腺体和这雨季里的霉菌一齐肿胀破壁,片 刻之后有些人支持不住便倒了下去,但灌木丛看上去反而更茂密了,那些淤积的腐殖气味带着令 人昏厥的淡淡甜香,能催发人体内淋巴结如肉毒杆菌般地大肆疯长。似乎只有啮齿类哺乳动物的 身体上才会散发出这种不寻常的气味呢,要离站在距他们很远的圈子中央嗅到了一丝,暗想莫非 是鼠疫来了? 无论这鼠疫是发生在人们的肉体上还是发生在精神上,对要离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即便这 不是发生在日本而是发生在中国,或者索性就是发生在二战时期的中国。要离根本就无暇顾虑这 些,他只是一心一意地和自己的左足商量着,甚至连迷宫那摄人心魄的压力也暂时被忘却在一边 。 三刻钟以后,要离忽然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虽然这笑容很浅, 浅得连脸部的肌肉都未曾动一下。他抬起头,眯起眼睛,透过迷宫层层的压力眺望着最高处那座 六瓣形的石室,感觉到自己已经在那里了,虽然他连一步都没有迈进去过——可这又如何呢?他 想可这又如何呢?我又不是为了虚荣而来虽然我浑身盛着满满的虚荣,塔洛斯能阻止我的肉体却 不能阻止我的意识到达迷宫终点,而我却能把自己的意识都阻止住。 没有边际的厌倦化作雨水 落在他的肩头上,每一滴素色的雨珠都能蚀透已倒塌在祭台上的原型,发出类似石灰岩在强酸里 溶解时发出的哧哧轻响。不一会儿,原型就被蚀得千疮百孔并很快就软化消失了,只有不停的雨 水还打在空空的不受腐蚀的祭台上,响起一片水滴溅落后击出无数个平滑圆环的欻欻声音。 要离在这雨声里转身,走了。 随着他这如同指挥起手姿势般的转身,整个天地翻吐出了第一个音符。 贝多芬第六交响第一乐章,乐团:自然,指挥:要离。 在孕育着暴风骤雨的沉稳乐声里,雨点变得粗重有力,它们毫不留情地弹落在每一寸地方, 有不少人已举起手护住了头部。要离看见天边翻滚的雷电正急不可耐地往这里群涌而至,象是要 来参加一次盛大的狂宴。患了鼠疫的人们在雨水的浇淋下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但他们都被这天 籁交响的开场气势所震慑住了,他们乖乖地立在原地,心甘情愿地让头顶滚滚的乌云释放出来的 宏大音量自上而下地把自己笼罩住,一波一波的海啸在远景处的濑户内海登岸,海风带着从远方 拔根而起的树木及房屋从他们面前缓缓而过,山体一座一座腾空升起,传出中空的地面下几万支 单簧管的共鸣声,那些长笛圆号钢琴班卓琴也以海量的声势从各个地方叠加进来,甚至在偶尔晃 过的一片树叶边缘上人们都能听到一把小提琴的一次颤音。在这万物齐鸣的一刻,人们暂时忘了 病痛和恐惧,只是安分地站着,准备把自己一生的命运都托付给这壮观的神迹。 要离在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暴风雨里听到了迷宫顶点处的石室里传出了另一种乐音,他辨认 了一下,认出那是瓦格纳的乐剧《帕西法尔》,他愣了一下,想转身去看看,但最终还是没有转 身,只是脚踵在原地旋了一下。他渐渐走出人群围出的灌木丛,也没什么人去阻挠他,走着走着 ,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穿越人群的日子里,在那些日子里他穿过他们的记忆穿过他们的思想穿过 他们的命运,而这一次他又如是经历着类似的过程。人群永远是一个奇怪的群体,这个群体没有 大脑却有着强悍的神经系统,任何简单低等的刺激都能让它亿万只手和脚作出迅疾的反应,仿佛 它就是一只退化成拥有网状神经的变形虫,高级动物的中枢神经系统对它来说是件失效的进化产 物。要离现在就踩着这只日本变形虫往外走着,就象以前他踩着中国变形虫走出金陵大学,这些 变形虫只要被一种外在的超强刺激比如强光或高热等所击中,它们就会失去任何抵抗的能力,它 们那敏感而暴躁的神经系统就会瘫痪,就会象现在这样,任凭他们的敌人要离自行离开而不作出 任何反应。 走了一会儿,要离听不到那铺天盖地的自然之乐了,他努力地往细里再辨认了一下,发觉瓦 格纳的乐剧也没有了。雨停了,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仿佛在预示着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他本能地回过头,看见远处一个巨大的人体正从迷宫顶部的石室中破壳钻出,就象是从一只 六瓣形的茧里钻出一只蛹变的大蛾,石室顶部砌着的石条象茧上被咬破的纤维碎片般,毫无声息 地掉落下来。他看着那人体越长越高越长越高,直到天空被他的身躯遮得亮度降低了几乎一半为 止。要离伸出一个手指,放在眼前合适的位置上,使它正正好好挡住了那人体的身形,但是这身 形周围冒出的焦黑色火焰却并不被挡住,它们沿着手指模糊的边缘生长着,象是一簇茂盛的玉米 须攀在玉米棒形花轴上。 那真的是神魔合一化身么?在声声万岁的齐呼里,要离远远观望着这个放大了几千几万倍的 自己,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但他终于还是想通了,便忽然把自己的身体头下脚上地颠倒过来, 严格按相似对称规则换了个角度,继续观望起这投放到天幕上的自身剪影,他觉得只有这样颠倒 过来,他才能看清那个遮天蔽日的巨人到底是个怎生的模样。 看来这回是确切无疑的了,要离想那巨人看来就是他自己了,至于自己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的他倒是一无所知,那迷宫那石室宛如一个只有输入和输出接口的黑匣,而他要离就是经黑匣处 理过的一个变量,而且是个奇特的无以复加的变量。他觉得自己选择放弃迷宫探险是正确的,否 则他就无法作为一个参照值来对变化后的自己作个比照了。要离见那巨人一直站立在迷宫上沉思 着,甚至感觉到他好象注意到了颠倒的自己。双方就这么眼对眼脚对脚互相注视着,谁也不说一 句话,眼线和脚线相交的地方渐渐发热变亮,仿佛那就是时间之汤要等到的镬底炉火,那地方温 度越升越高到后来终于临空孕育出一只耀眼夺目的大雁,它一出生就能张开翅膀往西面飞去,而 且越飞身形越大,它高昂的颈脖又粗又长,顶着前方一颗实沉圆熟的硕大雁头。当它展开的翅膀 把南北地平线都封住的时候,整个天空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青铜气味,在这气味里一艘纤薄的纸 船从东方缓缓升起,这船越升越庞大越深越厚实,船底那条旧有的裂缝也随之越来越显豁,当它 升到大雁上方一点的地方时,那裂缝正好对准了大雁的头部,而庞大的船底则遮满了大半个天空 。这时要离和那巨人同时不由自主地浑身打了个颤抖,那巨人在颤抖后缓缓蹲了下来,而要离则 平躺在了地上,他仰视着天空,看见大雁正把它的雁脖往船底那缝里插进去,深深地插进去,一 直插到卡住雁身为止,一边插它一边唳叫着,灰蒙蒙的天空被这唳叫声激得到处都堆起纷乱的皱 纹,似乎那些平整的乌云全老了一千岁。庞大的纸船被插地往后退去,但它紧紧夹着雁脖,裂缝 里面似乎长满了牙齿,咬着雁脖怎么也不松开,似乎它们这一对在时空里一旦能够如此相逢,就 不可能在任何时空里再度分开了。 要离看着这两样物事越来越远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它们都大得失去了形状与颜色,完全消失 在他的视线里。他坐起来,长长吐了口气,又扭头看那巨人,发现他蹲在那儿,对着天空也在长 长地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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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