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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到家中,妻子正把买来的河蚌放入水盆里,端进里屋打算清泥,见要离回来,便从里屋

出来,顺手接过手提、雁尊及脱下的衣物,准备回隔壁房间去洗,她进屋前回了个头,说椒丘诉

在里屋等我。

  你回来了。椒丘诉也不起坐,呷了口茶半是向我问候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不吭一声地坐在他对面。

  面对面。眼对眼。

  隔壁房间传来笃笃的槌衣声。这声音非常安详,浸满了皂汤的湿润,我眼睛虽然还盯着椒丘

诉,耳朵和鼻子却同时都对着这声音打开着,我耳朵能感觉出这槌声有着槌子的样子,但比槌子

要肥厚许多,软中有硬地一下一下敲着一团混浊的时间池塘,而池塘里溅起的皂荚味道饱满地几

乎要胀开这味道本来固有的大小,跌跌撞撞地向着我的鼻孔奔来,我宽爱地吸纳着这群可爱的小

家伙们,象是在吸纳一群又一群刚吃饱虫子的小雏鸡子。

  椒丘诉的脸渐渐在我的视野里变得奇特。我发现他脸部其它部位正在逐渐地灰暗下去,渐渐

灰暗到他身后那堵墙与他后背之间的那段空气里去,而他的身体也接着这么灰暗下去,最后留下

的只有他的一只眼睛,在那里偶尔发着波浪翻动时现出的浅蓝光芒。这时我回忆起他的英雄事迹

是和为什么只有一只眼睛是有关的,据说他的马在饮水时被江里的水神吞吃,于是他赤膊下海与

水神决战了好几天才浮出江面,而他的一只眼睛就是这样失去的。可我总是怀疑这传说的真实性

,我认为他一定是想饮完马后骑马渡江,结果马被淹死,而他自己被江水冲得没了方向,等他醒

来时已不知自己是搁浅在江边哪个地方,而一只眼睛也被江里的暗礁或岸边的岩石所撞坏,他没

办法向世人交代这么个不体面的事情,于是就撒慌编造了那个与水神搏斗的故事,来骗取城里人

听他吹嘘时免费招待他的酒食。我不能证实我的猜测是否正确,但我有理由保持我的怀疑,怀疑

他不过是个口头上的英雄。

  我知道你怀疑我的事迹。椒丘诉终于开口。所以你敢在那次丧礼上与我作对,敢顶撞我,说

我瞎了一只眼是勇士的耻辱,不值得到处炫耀。我知道你想试探我是否真有晚上上门来杀你泄愤

的勇气。浅蓝的波浪翻动了一下。然后我来了。你看出我的害怕。因为我只是拿刀指着你骂,可

是真正的勇士是不会拿着刀说废话的。这回浅蓝的波浪翻动了好几下。可是,无论我的事迹是真

是假,你都仗着勇士椒丘诉成名了,并且名声比我更响亮,连阖卢他们也知道你比我更英雄。所

以。浅蓝的波浪这时全退下去了,只能看见空空的眼神。所以,我们的名声都是建立在人们说的

言说里,至于事情的真相,倒反而是不重要的,是吗?

  我不言语了。我知道他这次来的目的是害怕我把我的怀疑抖露给阖卢他们听,于是他为了自

己的名声不得不来向我陈明利害。但我脑子里想的不是这件事情,我在想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个英

雄,这个问题我要好好想想,就现在想,反正他是看不出我在想什么的,只会焦急地等着我的回

答。

  是啊,我到底是不是一个英雄呢?在这里,我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并让她的尸体焚尸街

头,然后,我再以此骗取庆忌的信任,最后完成暗杀的计划。在那里,我和日本军人一样把同情

心隔离,只让野蛮与仇恨的力量反泼到日本去,我会杀人放火,也赢得日本人的信任,最后实现

我的另一个计划。可这一切行为如果全部付诸实现并得以成功,是不是能够换回英雄这个美誉呢

?英雄,究竟怎样的人才配得到这样的荣誉?槌声在加急着,仿佛有金属的铿锵渗入里面,是了

,那是瓦格纳里的黑侏儒迷魅在锤炼着诺通宝剑,这宝剑会引来指环,而谁拥有指环谁就拥有力

量,谁拥有力量就能控制人间乃至天界,而谁得到了控制的权利谁就是定义英雄的人,就是可以

定义自己为英雄的人,道义永远是定义者手上的服饰,爱怎么往英雄身上加就怎么往英雄身上加

,所以,英雄本来是赤裸的,是胜利的赤裸者。它本无所谓对与错,也无所谓是与非,它本只是

力量以人体的形式凝固下来的一个表现,是我们自己把道义给它穿戴上去了,它就变成了他或她

,而原先的它就不再被我们所知晓。但那些给它穿戴服饰的服装设计师之间却相互敌视着,于是

对英雄的定义就产生了分歧。阖卢周围的这些吴国人会认为我是英雄,但庆忌他们不会。中国人

会认为我是英雄,但日本人不会。于是他们只能在没有矛盾的地方选个对双方都没有危害的人当

英雄,古希腊传说里的阿喀琉斯反正杀的是古代那个半球上的特洛伊人,跟我们现在谁都没有关

系,所以他是公众认可的英雄;而赫克托尔虽然被阿喀琉斯打败杀死,但他作战英勇,杀的也是

古代那半球上的希腊人,所以他也能成为公众认可的英雄。可是在有矛盾的地方就没有无矛盾的

英雄了,因为一个英雄不可能同时穿上两套服饰。英雄怎么可能在敌人那边呢?日本兵在狼牙山

为五个跳崖的敌军士兵脱帽致哀,那是军人之间平等的尊敬之心,可对英雄的尊敬是自下而上的

,是崇拜式的仰望。怎么可能呢?被民族的隔墙互相遮断视线的人们,怎么可能找到一个彼此都

能仰望得到的西斯庭天顶呢?槌声越来越急,似乎迷魅已经承受不住这连续的锤打,正企图用最

后的一点力量来完成这件杰出的作品。急什么呢,齐格弗里德还没出场,他才是最后一锤定音的

英雄。那我呢?我能否象齐格弗里德一般呢?也退回到没有道义服饰的世界里去,让北欧如熊熊

天火般的满天寒风燃烧我裸露的原型,让它还原出力量的本来面目,把那些无聊的服饰扔给这啰

嗦聒噪的世间,任这世间为这服饰的美丑去争执不休,任他们去褒贬他们自己制造的善恶区分,

他们争吵的声音实在太响,我已不想再与他们多费口舌,耶稣佛陀你们就混在他们中间做和事佬

吧,我要去寻找那原本的它去。

  我听到隔壁房门打开的声音,这使我意识到妻子已经洗好衣服,正要出 门去晾干,而椒丘诉

不知是什么时侯走的,看来我陷入沉思的时间长了一些。

  外面晚风阵阵,把我那件已经晾上的风衣吹得象是在月下伴舞。

  伴我妻子晾挂其它衣服时的舞姿。

  她是在舞蹈,让腰在扭动里更加的细,让臀在更细的腰下更加的宽,让腿在更宽的臀下更加

的长,于是她落在地上的影子就开始有些力不从心,因为她的舞蹈动作里流水般不可捉摸的曲线

在这样的变化中越来越多,以致最后影子干脆放弃了努力,只是僵僵地固定在地上,一本正经地

看了起来。但周围逐渐挂得多起来的衣物被这些曲线密集地梳理着,它们停不下来,只好被牵着

舞袖摆襟,在瞬息万变的气流里却意外得到了失重的感觉,这使得它们更加放松自己的料子,让

织物的柔韧在这舞蹈之夜里尽情挥发着酡红的醉意。这无数变化着的曲线在她脚铃的带领下向四

面八方豪放地散开又聚拢,每一时刻都和她淹没夜空的亮黑长发互相交错而过,这些虚与实的曲

线最后终于把时间给连续了起来,于是她整个身影都化做了流水,柔情万种地彻底托付在时间里

,与时间水乳相融,散发出一簇簇千叶红梅的香味,把空气染得睡意朦胧摇摇欲坠。

  等她晾完衣服,端了个盆子回屋时,我已经躺倒在椅子上睡去。

  她替我盖上一件毯子,就到卧室去了。

  我得让自己睡着,我告诫自己。

  清醒的时侯,我下不了手。

 

 

  我知道自己睡着了,于是睁开眼睛,隔壁她洗衣服的房间并没有关上,我可以看见那只清洗

干净的雁尊就摆在手提旁边,在黑夜里放着暗红的光芒。我起身拿起靠墙放的一把长剑,向她睡

觉的卧室走去。

  我这是在去杀她。我提醒自己,免得迈出的每一步都要停下来,满腹狐疑地问我深更半夜的

提剑去妻子的卧室干嘛。是的,我这是在去杀她。这是一个目的。一个悬搁了任何道德考问的目

的,一个被抽了真空的行为艺术,这和我对她的爱没有关系,就如同那个老尼的自杀与她对她自

身的爱也没有关系。我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这个目的和两千多年后的那个目的之间不存在因果性

关系——它们之间没有因果之链,他们之间连序列之链也没有,又哪来的因果之链呢?——它们

之间只有对峙的关系,差不多一般雄伟的气势,一般挺拔的高度,一般杰出的结构,而我不过是

这一艺术作品所雇佣的一个工匠,我妻子不过是这一艺术中所需要的一个元素,我杀她不是为了

什么现世的功名,也不是为了得到与庆忌一搏的机会,而是为了那个它,那个英雄原型的需要,

它在背后以艺术的面目推我去杀自己的妻子,它把道德的良心禁忌给封闭了起来,我残存的一些

善良之光即将被它所彻底吞没,而所谓的邪恶之暗也会随着其对立面的消失而消失,这样我就可

以进入到英雄原型的王国里了,就可以完全与它的力量共同呼吸了,就再也不会受这人间无聊的

道德折磨了。

  我马上转身,在刚要进卧室的时侯,因为我听到了背后有尖锐的声音,然后我在一片金属撞

击声里慢慢明白是椒丘诉在那里偷袭,他的刀术比我想象中的要高明,只是由于他少了一只眼,

所以他对距离感的把握就有些欠缺,但他的刀法非常刚猛,在他赤裸的身躯前面,他很快就构出

了一座刀的城池,我透过这座城池,能够看见他的独眼里正波浪滔天。也许他真的是与海神斗过

的,现在他就来向我证明着这一点。

  你辱我于大庭广众,该杀一。椒丘诉在城池后面御刀叫嚷道。你家大门不关,该杀二,你卧

不守御,该杀三。他说话的语调拖来拖去,似乎这些话可以在天上拉扯个半天也不会消失。

  听他说我卧不守御,我想了一想,才想起原来自己是躺在椅子上睡着了。于是我醒过来,看

见他正静静地站在我面前,两手各拿着一把剑,相互叮叮当当地敲着。

  我要杀你早动手了。椒丘诉把剑往地上一扔,丁零咣啷的声音把卧室里的灯给弄醒了。但我

不想这样杀你,因为我要光明正大地和你挑战,杀一个睡着的人,不算英雄。

  我支起身,懒洋洋地看着他。他如我梦里见到的一样,精赤着上身,肌肉象紫铜制的盔甲一

般粗犷而马虎地嵌住他身上所有的部位,厚厚地裹住里面隐约显现的肥大血管,只是他的独眼里

并没有波浪滔天的景象。

  你理解的英雄,就是光明正大的面对面决战?我掀开盖着的毯子,和他同时打量自己的肌肉

分布。那是精简到极致于是分布,猎豹跳跃上树时,也展露出同样精简的肌肉。

  男性裸体的轻逸、迅速、确切、易见、繁复、连贯的品性,在极薄的皮下脂肪下分布着,盾

形阴毛上方那八块对称排列的腹肌,在低音提琴般的胸肌震颤下,象是这分布里的一个八度音程

,把我和他的呼吸都拨得没有调性。

  渐弱。

  我从屋梁上直贯而下,把从屋梁上取到的厚格长剑从椒丘诉的头顶囟门处插入,连剑格也撞

破他的颅骨,带着剑把一起没入到他脑门里,而我运剑的手掌正抵拍住他的脑壳。

  我翻身跃至地上,吩咐妻子点灯端盆来给我洗手,妻子赶紧把水盆里的蚌捞出来搁在地上,

然后另打了盆水拿来。我则用那抵拍椒丘诉脑壳的手掌把他的尸体往屋外一推,让它落到谁也走

不到的远方。

  双手浸入盆中部一会儿,水就成了淡红色的了,我一想起这淡红色里有一个梦想成为英雄的

人就觉得好笑,现在他就在屋子外面做着他冰凉的英雄之梦,却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就明白什么才

是真正的英雄了,他们只会在细枝末节上争执不休,以为只有明刀明枪堂堂正正地相互格杀方显

英雄本色,所以今晚上在另一个地方有个叫子路的也会被暗杀掉,这个子路是孔丘的学生,孔丘

的狡狯没有学会却学会了他的迂直,于是他今晚就会因在敌人面前放下武器整理衣冠而被杀死,

因为他认为大丈夫必须衣冠正才能战。而两千多年后我们这些人仍旧在拿着细枝末节去理论日本

人的是非,以为理论出他们不是英雄那我们自己就是英雄了,其实你们谁也没有资格去理论这个

问题,因为你们是穿着衣服在理论,你们都是道德豢养的禽兽,在白骨皑皑上争抢自己的地盘,

而白骨已经永远是白骨了,他们已不复再有可能与你们争抢什么。

  就在白骨上捡拾那英雄的原型。我看着自己浸在血水里的手背,上面骨节纵横,骨突累累,

手背上的汗毛在水里奄奄一息,皱纹在手背上到处砉然游走,两只手整个就是千里坟冢的景象。

死去的人,要由活着的人来赔偿。我在坟冢上走着,脚下被踩断的腿骨肋骨喀嚓乱响。真正的英

雄不在乎为白骨讨回公道,因为公道本来就是细枝末节,它在乎的是反作用力,在乎的是在力量

的碰撞中让仇恨发出夺目的亮光。

  我会恨我自己的。我抬头对妻子说道。因为我会杀你。我低头对自己默念道。

  为什么要恨自己呢?妻子帮我把手擦干,一边去倒水一边说道。你杀他是为了保护自己。当

然我知道凭你的能力不杀他也可以保护自己,但既然你做了,就不要后悔,除非。妻子放好盆子

,回到我面前,蹲下说,除非你是为了寻找仇恨的足迹,杀一个人对你来说,不过是在寻找的道

路上点亮一个火折,从而看清仇恨走到了哪里,不是么。她说着说着,就把头搁在我膝盖上,和

这夜空一般舒展的长发便顺势垂下,铺满了我的下身和整间屋子,使得我仿佛处于一个乌黑光亮

的湖泊之中,湖面上仅露出赤裸的上身,在这片奇特的天光水色中我捧起了一只美丽的大蚌。

  我翻转大蚌,让她打开身子的一面对着我。我看见洁白如雪的肌肉上月亮细腻的光线在轻柔

地流淌,有两颗明亮的水珠在溢着纯黑的光芒,那是她的眼睛,睫毛长得可以遮闭月亮的眼睛。

我用手轻轻把她的眼睛关上,于是屋子外面的月亮真的暗了下去。我在湖面上吹了口气,把几盏

灯吹灭,在一片黑色的世界里,我跃出湖面,带着她飘进卧室。

  蚌肉紧紧吸住猎豹的身体。对任何异物,只要侵入蚌体,蚌壳就会关闭,然后蚌肉从四周围

过来,把它包裹住,分泌出神秘的液体,把异物逐渐裹成一团碳酸盐晶体,最后形成一颗珍珠。

  猎豹那食肉动物特有的强健肌肉在她柔软而有力的蚌肉里挣扎着,锋利的牙齿在里面拼命咬

啮撕扯,湿润的蚌液混着猎豹的唾液滴在双方的滚烫肌肤上呲呲作响,腾起一股股混着千叶红梅

与南山茶花的香汽,他们相互攻击着对方,谁也不甘俯首就擒,河床上到处是他们搏斗后留下的

印记,这些印记在黑夜里成长成了一幅复杂而神秘的图案,让千年以后河床上薄薄淌过的历史河

水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搏斗之中的猎豹成功地撑开了蚌壳,而大蚌在一瞬间则失去了捕捉目

标变得有些无所适从,猎豹以一个胜利者姿态把胸膛高高扬起,发达的前肢死死地把猎物摁在河

床上动弹不得,这时月光从卧室的窗口又一次呵气般地进来,把猎豹瘦削而有力的剪影投在远处

的山壁上,猎豹把头向后微微一缩,然后叠起耳朵,张开血盆大口,对准蚌肉最柔软的部位就是

一口狠狠地咬下,锋利的牙齿悉数陷入到肥美多汁的蚌肉里去,大蚌青色的血液顿时如潮水般灌

满了猎豹的口腔,猎豹拼命吸吮着这甜美的血液,整个头部都几乎埋进了蚌肉之中,大蚌顿时失

去了力量,全身瘫软在河床上,任由猎豹在她上面肆意折腾,但渐渐大蚌还是逐渐清醒了过来,

她开始反击,她用力夹紧两扇蚌壳,使它们重新合拢,把猎豹的身躯重新关进她全是蚌肉的世界

里,她用丰满多汁的蚌肉去分离他躯体的各个器官,把它们分别包围起来,逐一消化击破,她分

泌的汁液有销蚀动物迷走神经的功能,这使得猎豹逐渐无法控制自己浑身血液的奔腾及腺体的分

泌,猎豹渐渐失去刚开始搏斗时占有的优势,终于反而被大蚌翻了个身,压在了自己的上面。猎

豹的爪子被蚌肉彻底裹住,根本就无法伸张动弹,而最强壮的攻击武器,长满利牙的嘴也被蚌肉

封地严严实实,他感觉到自己柔韧的腹部已经开始被大蚌的汁液逐渐消化开来,腹部以下已逐渐

失去了痛觉,代之以麻痒的针刺似的咬啮感。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放弃抵抗,让大蚌肆意消化

自己所有的器官,于是他渐渐感到放弃抵抗带来的乐趣,那种束手待毙的乐趣,那种只有弱者才

会体味到的舒适,是的,强者因为有了太多的欲望于是就有了太多的压力,但弱者没有压力,所

以他彻底占有快乐。猎豹感觉到自己在河床上,跟着大蚌信步而走的快乐,与大蚌的腹部紧密贴

合的快乐,那快乐是和无所事事、懒惰、随遇而安牢牢勾在一起的,是与楚国那个叫李耳的牢牢

勾在一起的,但他现在顾不得这些了,他只记得在最后一刻,他生殖器喷出的精液如同洪水决堤

一般,冲力把大蚌沉重的身躯都喷离了河床有半尺多高,这大量的散发着檀香气味的精液重又密

集降下,打在大蚌和他的身上啪啪地响,在这夏日雷雨般闷烈的响声里,他意识到自己终于变成

了一颗硕大无朋的珍珠,躺在大蚌的怀里,再也不必和这世界有任何接触。

 

 

  那是我很小的时侯,那时我还没上小学,住在乡下。我经常会拎着篮子到河塘里去挖河蚌。

你知道怎么挖河蚌吗?要等七八月里的暴雨过后去挖,那时河塘的浅水区里就有许许多多河蚌了

,它们都不再和往日一样,躲在淤泥里,只露一个进出水的口子在水里呼吸。它们都大方地张开

它们的壳,让乳白色的蚌肉伸展出来,插在土黄的淤泥里,在太阳下面晒日光浴似的。我卷起裤

腿,踩在滑腻的淤泥上,靠近它们,用手去捏张开的蚌壳两侧,被捏的那只河蚌会立即闭上蚌壳

,也有没反应的,多半那是死的,不用捡它,然后我就把已经关起蚌壳来的那只河蚌捡到篮子里

,再去捡下一个。有一次我不小心被一只河蚌夹着手指了,甩都甩不掉,你还在听吗。等我把手

指从蚌壳里拔出来时,手指已经给夹得红肿了。于是那次我很生气,就抓起河边一块很大的鹅卵

石,向那只河蚌砸去。一开始还砸不碎,那河蚌大得很,蚌壳虽然粗糙,但上面有粘液,特别粘

,而且蚌壳是弧拱形的,所以老是光把它砸飞出去,却砸不烂它。后来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我把它嵌在岸边的石缝里,然后用那块鹅卵石耐心地砸,反正它逃不了了,后来它终于被我砸破

了一个口子,这下就好办了,只要开个口子就好办了,我继续对着那个口子

砸着,直到把它砸成一堆烂糊糊的碎渣碎肉,把那条石缝周围弄得一片狼藉。那天我越砸越起劲

,你猜我那次我在石缝里砸死了多少只,我砸死了一百来只,我把那片河滩附近的河蚌全砸死了

。那都是小孩子的事了。现在要我再来砸河蚌,别说一百只,就是一只我也懒得砸。没兴趣。怎

么,你没兴趣听。呵呵,河蚌又不是人,玩呗。

  我知道这里似乎少说了些什么,使得我的解释不能让她满意,但没有关系,反正是随便聊点

家常,无所谓的,再说,她快要死了,快要被我杀死了,这点小事也不用太放心上。我从床上下

来,到外屋去拿把剑,刚才椒丘诉带来的那两把反正就在丢在外屋地上,随便挑一把用用就行。

  我点上灯,发现才一把,我也就没想,捡了就往卧室里去。然后站住了。

  妻子跪在床头上,膝盖旁边放着一个硕大的河蚌。

  她手上还握着一把剑。

  就是我没找到的那一把。

  我知道你刚才睡着的时侯在想些什么,你梦里拿着什么我也知道。要不是椒丘诉,我想刚才

在我们做爱之前我已经死了,所以,我得谢谢他,是他让我有了最后一次与你拥抱的机会。

  你趁我刚才睡着的时侯拿了把剑防身。

  你还是不了解我。我们做了那么多年夫妻你还是不了解我。要离,我是趁你睡着的时侯去拿

剑的,但不是为了防身。

  而且,三从四德对我来说也没有意义,就如同珍惜生命对你来说也没有意义。可是我珍惜我

的生命,虽然我和你一样,也不珍惜永恒,所以,我只让我,死在珍惜生命之人的手上。我不是

被动的河蚌,我是主动的男人,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床下,再见。

 

 

  要离站在那里,赤身裸体地看着同样赤身裸体的妻子将剑锋倒转过来,由于剑身较长,而他

妻子上身相当短,所以她得尽量拉长腹部,于是臀部就不自觉地向外翘起,她把握住剑柄的双臂

往身体前方伸到极致,然后她控制住手腕的力量,让手腕向下卷凹用劲,于是剑尖就向上抬,抬

,抬,最后对准了心脏部位,她把手臂往胸前用力一个收压,剑尖就突然穿到了她的后背,还伸

出老大一截,上面的血液不是青色而是红色的,在月光下是红色的。要离听到隔壁有大雁的惊唳

声,他看见那只青铜雁尊正穿过墙壁飞进卧室,雁尊不知怎的被灼烧的通红通红,发着暗红的光

芒,它双翅紧贴着身体飞出窗口的时侯,空气里留下嘶嘶的声音。要离的妻子松开剑把,双手去

搂抱住身旁那只硕大的河蚌,然后就象抱着块沉重的石头一般,沉入到床下,看不见了。

  要离只觉得自己好困,他知道他现在不是问他自己是醒是梦的时侯,反正他妻子已经死了,

不管她是怎么死的反正已经死了,他今晚要做的事情做完了,现在剩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睡觉,是

储存体力,虽然睡不着,但躺着也是好的。地板冰冷,妻子倒在旁边,却还有着一点点的热气。

要离尽量挨着他妻子的尸体,想把这一点点的热气都传到自己的身体里。

  是的,事情太多了,无论如何,珍惜生命这个命题是值得思考的,但不是现在,不是现在。

  躺着,而不睡着,让女性尸体那略带淡淡甜味的气息在鼻粘膜上鱼皮般一鳞鳞地涂开,这些

荧光是可以触碰到的,但要轻轻地触碰,轻轻地,别惊吓了这气息。

  当要离从妻子的尸体旁边坐起的时候,尸布载着月光在漫天夜风中飘进窗口,拂过他妻子雪

白而光滑的臀部时,留下几羽断断续续的浅蓝阴影,以披皴笔法斜掠在臀沟和尾骶骨所围出的那

片地方。

  死亡的绝对静止。与。止静对绝的亡死一只纸飞船在月光里掠进窗口,悬停一会儿,消失了。

  要离已走出家门好些时候了,脑子想的还是这两种静止之间的关系,手上拎的便携电脑似乎

已失去了固有的重量。街道两旁缓缓向后退去的风景里,不断有时间流逝着,但他并不在乎这些

,他觉得这些与他的关系仅仅是擦肩而过。现在是凌晨三点,街上当然不可能会有什么人了,只

有橱窗里的塑料男女模特,他们大概又下班了,就穿着时装或没穿时装地在街上三五成群地晃荡

。他们只管自己一格一格移动着身躯,一副毫不在意要离的样子。

  死亡是对称的。平时我们只以为死亡是与生存相对称的,是阴阳互对的,其实是我们忽略了

个体生命出现之前的那一片黑暗。不管我们是否能够严格推证一个现在生存着的生命其生前死后

的必然性,我们都可以假设个体生命的生存一刻,不过是漫漫长夜中的一次闪光,然后就彻底泯

灭,再也不会出现,而所有的关于救赎后重生或善行后投胎的信仰,都不过是闪光一刻时面对将

要又入黑暗的绝望时所自行激发出来以安慰自己的虚弱梦想。死亡就对称的安置在这闪光的两边

,变化作子宫的两个半球裹住一枚受精卵,然后这受精卵最后降生出来,以为在一片光明中他摆

脱了那两个半球的束缚,他活蹦乱跳他自得其乐,但最后死亡还是没有忘记攫住他,在又一次死

亡变化作时空的两个半球里,受精卵将漫灭在死亡的安抚中。你来自于尘土,还将归于尘土。想

到这儿,要离忽然觉得希伯莱人这句话还是说对了一些什么。在这短暂的闪光之中,死亡以绝对

的静止形式笼罩在个体生命的外层,其实它原本是无所谓静止的,因为次序性和广袤性在它的接

口里并没有效用。它是我们这个现象世界的完全否定。

  要离意识到他在这方面的考虑是走上了古印度哲学家们走过的道路,其中在静态结构上是印

度佛教的,而在动态结构上又是印度数论的,但同时他也头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认定人是一个相

对自由的实体这一点上,是继承着犹太-基督教一脉思想构造的,他发现虽然那个基督徒和那个老

尼先后已象两段被白蚁蛀空的木头被他轻易推倒在了路的两旁,但他们身后分别代表的那两座山

,何烈山与须弥山,却越来越显示出它们各自固有的没有止尽的重量,渐渐沉在要离的双肩上,

让他行走艰难,让他小腿上的腓肠肌痉挛,让他无法承受生命的重负,最后前功尽弃,双手空空

地回去面对肯定已经是泪成空行的妻子。

  我的妻子。要离想起来了,他这枚受精卵是和另一枚受精卵交配过的,这另一枚受精卵就是

他妻子。两次闪光有过结合了。要离突然发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死亡的对称性就有一次复合

的构造,所以,原来的构式:

  死亡的绝对静止。与。止静对绝的亡死

  现在应该改作:

 









死亡的绝对静止。与。止静对绝的亡死







 


  闪光与闪光的共现。要离觉得这样一个十字形的构式才能比较精确地表达出他和他妻子之间

的关系,尤其是中间的那个与字,充满了连接所应该有的逻辑趣味,在两个否定的死亡半球无逻

辑趣味的背景下,硬是凸显出瞬间的花纹扭结,这扭结存在得比时间里虚设的任何一个最小单位

都小,或者说它只是一个不可计量也不是抽象的点,这个点具体而可以用手指去触摸,去感觉它

凸起的不平给指尖上真皮层里的感压小体所带来的清晰压力,而也正是由于它不可用时间来计量

,所以它在时间之外,于是它就得到永恒。

  也许我是不了解你。要离自忖道。但这不要紧,因为你我之间的扭结,不需要打结的两根绳

子去了解。

 

 

 

>>>>>>>>>><<<<<<<<<<

继续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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