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假的

（一）

8月14日，他出现在黛安的论坛上。
他说他是Real。

黛安总是在深夜里上网，他开着窗口陪着她。看着她的帖子回复数从零开始慢慢爬升，然后她的回复是一，他的是二……说这样很神。
一开始淡淡的，然后渐渐有了很多话题。

他和她说《Trainspotting》。
黑色另类的英国电影，充满着灵魂的挣扎，PUNK的音乐，苏格兰最肮脏的厕所，毒品和放纵。
选择生命，选择工作，选择事业，选择家庭，选择大电视机，选择洗衣机、汽车、CD……
选择健康……
选择你的朋友，选择休闲服，选择行李，选择自力更生……
选择你的将来，选择生活……

然而现实只是被选择，被生命选择，被工作选择，被家庭选择，被未来选择。

她喜欢英国，一个忧郁而独具魅力的国度，拘谨而严肃的语调，淡淡的贵族气息。那里有她所向往的Cambridge 。她记得喜宝只揣着一张机票就来到Cambridge，天冷开不起暖气，就把四季里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不缺一堂课，做最优秀的学生，可最后仍然没有修完学业，而在苏格兰北海岸边的圣安得鲁拥有一座有172个房间的麦都考堡。

她在网上只和他一个人说话。
每个深夜里，他都会等她。每个深夜他们隔着网络对望着。
他们一起听Radiohead和Stone roses的音乐。
他说找到心爱的mp3不是激动，是感动。
英国有一种伤感和脆弱的美丽。

他刚刚结束3年漂泊的日子回到他成长的城市休息调整。
她在他的主页上看过他的照片。他的照片被切割成很多小方块做成一个拼图的游戏。
她遇到他的时候早已经伤痕累累。

黛安飘忽的生活在上海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里。白天在疲于奔波生计，应付着日渐窘迫的生活。有点累也有点麻木。每个星期，她都会去花市买大把的马蹄莲，回来插在透明如水的玻璃花瓶里。绿色渐变到白色，淡黄色柔软的蕊，她莫名的挚爱着这种单枝的花，清纯干净的颜色，细细长长的枝叶，有一点孤寂，有一点明净。

每天她总是很晚离开办公室，在街边的牛肉面摊吃一碗2两的拉面，等吃面的时候，她会打电话给他，问：你爱我吗？
他总是说：你可以让我爱吗？
爱不需要理由。
那你爱我吗？
我想是爱的吧。
那我也爱你。

他们之间距离998公里。


（二）

也就在这段日子里她认识了一个40岁的男人J。他说他爱她。

他记得黛安曾说Stone roses的CD国内没有，他下载了他们所有的歌，刻成光盘送给她。他去美国给她买最新的Radiohead的CD。

他说他多么希望他可以年轻一点，而她可以年长一点。

他说他懂她，愿意去包容她，他说要带她去Cambridge，他说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三）

黛安有个极端的家庭。她的父母都是老三届的知识份子。母亲脾气暴躁对她一直很苛刻。父亲整天神叨叨的以为自己是个诗人。她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一直想着要离开这个压抑的地方。但是她只有3个方式可以摆脱：出国，出嫁，有钱。出国需要钱，出嫁需要有人爱。想起喜宝的话：要有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那么有很多很多的钱也是好的，如果还没有，那么就要很好很好的健康。

天渐渐的凉了。
Real仍然每天在网络上陪着她。
她用竖版本的信纸，用铅笔写信给他。
他说很多人喜欢用铅笔。他们多半是特别偏爱，不然，就是怕将来涂改。那些用铅笔写字的人的感情，朴质无华，可是一层层削却防备，不惜用真心书写。

黑夜里，她寻找香水，这种芬芳的液体给她安慰。芦苇、霜水薄荷、水茉莉、水百合、蓝白树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把她蒸发成一个暗夜的鬼魅。她一直喜欢KENZO这样纯粹、清冽的味道，有点理想主义的完美。她不相信网络上的爱情，用ASCII码来谈情说爱是如此的虚幻不真实。完美，什么是完美，谁来完美，怎样完美？

但是她在想电脑彼端的人。那个和她说英国电影，说Stone roses的陌生的男子。那个电话里声音清冽的如KENZO的男子。

<Real>可爱就是让人觉得可以去爱！你很可爱。
<黛安>那你爱我吗？
<Real>你可以让我爱吗？
<黛安>我想是吧！
<Real>那我也是的。

黛安常常一个人裹着宽大的袍子，湿着海藻般的长发，拼他主页上的照片。她几乎每天在拼这张图，她想要努力看清他的脸，但是她从来都看不清他的脸。

她很累，母亲为了日子的琐碎，整天和她和父亲争吵。她知道一切矛盾的根源是缘于钱。母亲一直是要强的人，但是生不逢时，所以把所有的希望都寄予在她的身上，希望她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他们的命运。父亲是典型的上海男人，和这个城市里这个年纪的男人一样，致力于买菜做饭的市民生活，偶然写几幅大字，几首歪诗，自我欣赏着，活的麻木而且古板，相信吃亏就是占便宜。

黛安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勇气可以在这生活的泥潭里挣扎，她想要逃，但是现实就是现实，她无法改变。她理解她的母亲，但是她无法忍受她在爆发的时候给她的各种污言秽语，这样的话从她的母亲的嘴里说出来，她觉得已经没有眼泪了。父亲自小很疼她，但是他无法改变她的境遇，只好希望她能学他一样自欺欺人的自我消化。可是黛安不。她说，牵风筝的绳子是握在自己手里的，她说她要改变命运，人定胜天。

她出差。
Real打电话给她，淡淡的只有一句：天冷，多穿点。
她眼睛顿时润湿了，她低叹，心里有种满溢的幸福。
她已经习惯了Real的存在。为他的安康焦虑，为他的冷暖担忧，为他的饥饱操心。
十一月，秋凉。
可是远在那个北方城市的他是那么的遥远。除了无数个ASCII码和随时飘散在风里的声音。

有一天，她问：2千万，一辈子，买给你，要吗？
他回答：2千万，分期付款，一辈子，卖吗？


（四）

J来信说，黛安，明年四月我们去西藏好吗？以后我们每年做一次长途的旅行，每个月去一次短途的旅行。

黛安，再撑几个月，我就回来了。

黛安，今天没有你的信，我很担心。

黛安，秋天了，我很想念你。

感动的要哭，很久没哭。


（五）

9：30。黛安寂寞的在网络上打出这些文字：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注定是精致而残酷的，从ballet的鞋子开始。柔美的缎带，丝制的鞋面。可是穿着它需要代价，必须始终绷直着脚背，没有后跟的鞋子必须踮着脚走路，每一步都要走的很辛苦，但姿态是绝美的。

10：05。他来了。在后面跟：Radiohead，主唱有眼疾。这样反而更凸现了他的天才和完美。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平衡起来，应该都是一样的。所以天才多是疯子，缺憾才有完美。没有十全的完美。伤花怒放，很好。

11：30。商务午餐。她切4分熟的牛排，听Lou Reed的《Perfect Day》。Oh! it's such a perfect day.I'm glad I spent it with you.Oh! such a perfect day.You just keep me hanging on.脆弱而绝望的声音。想起他曾细细地为她解说《Trainspotting》，说苏格兰的山脉，彻底的放纵和复杂的人性。

14：00。上班，看Snoopy的漫画，微笑，问自己：如果你的样子变成Snoopy是否留下一样的回忆？如果你是玛莉是茱莉查理还是阪本龙一会不会有很大关系？

18：00。白纸上一遍一偏的默齐豫的《Windflowers》。他说过风轻云淡，云淡风轻，一切都会好的。忍不住，她泪流满面。

23：00。上网，下载MIRC，和陌生人胡侃。

1：15。下线，删除MIRC……

1：50。无眠。

2：30。想听听他声音。手机上拨了11个数字，始终按不下OK键。


（六）

生活喧闹，事务冗杂，竞争剧烈，社会潜流动荡。隔膜，背弃，困顿，疲惫。
文字，艺术，自然，爱人，朋友。心在其中宁静，旷远。挣扎，流汗，机会总是有的，争取，也给予。最后人在桌上，饭在床上。

女朋友说，爱情是圣洁或者堕落，这些都不重要。有的人开始于爱情结束于情欲；有的人开始于亲情结束于爱情；有的人开始于友情结束于亲情……

黛安整天象猫一样游荡在城市里，早上8：00离家，22：00回家。她害怕回家，工作三年来，她早已经习惯了用快餐盒饭打发自己。别人下班后，她一个人盘踞在办公室里，写字或者弹吉他。她怀念在学校寄宿的日子，穿棉布的碎花裙子，飘散着如缎的长发，明眸皓齿，笑容无邪。或者，一个人去广场，一棵一棵数着路边的樱花树，坐在喷泉边看氤氲的水气。

上海的冬天，夜里会很冷。潮湿的寒气从棉布的空隙中直透到骨髓。黛安一个人走在路上，一条路没有尽头，真的累了。她需要一个温暖的肩膀和宽厚的胸膛。她已经精疲力竭。厌倦反复的过程，她想要一个新的生活，遇到一个爱自己的人，或者自己爱的人，当然彼此相爱是最好的。不过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东西，即使有，也是如烟花一样瞬间的极致。这样的美丽是让人疼的。

镜子里，黛安看着黑暗里自己那张憔悴的脸。眼睛在这样的光线里格外的明亮，但是已经失去了生气。母亲日渐的尖锐，父亲沉溺在昏睡中让自己解脱。然而连睡都不安稳，因为母亲不允许有人偷懒。她固执的坚持象日本人一样跪在地上一天要擦三次地板，地上散落的头发要一根根拣干净，超过吃饭时间，就算自动放弃吃饭……

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了吗？有什么是可以选择的？

Real,你愿意娶我吗？
现在只是开始。
是啊，我们认识才6个月。
但是我们却相熟了很久。
可是毕竟你太遥远，远的牵不到手的距离。
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黛安苦笑着，时间。她在不该在这个时候遇到他。她是一个想停止漂泊的旅人。他是一艘刚要起锚的船。


（七）

立冬过后一个星期了，上海的天还是这样潮湿的多雨。
女人都是怕冷的动物，所以冬天是个适合恋爱的季节。
因为会渴望一双温暖的手和亲切的身体。

J从遥远的美国寄意大利的小牛皮手套给她，他说她怕冷，希望在不能为她暖手的时候，她别冻着。她知道J是一个细致体贴的男人，她知道他会对她好。

他说，我们结婚吧，黛安。

她问：你爱我什么？

你需要被一个人宠爱，而我需要去深深爱一个人。J回答。


（八）

Real,Real,如果你是假的，思想灵魂住在别的身体，我还爱不爱你？

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Real,Real,我在听《Tightrope》，手鼓，扫弦，和音，英国……

Real,Real,我一直想看清你，可是我只记得那些被切割的模糊的影子。


（九A）

很多年以后。

黛安仍然还在那里等待。

她已经从家搬出来，独自住在淮海路上一栋租来的房子里。每次她出差，Real仍然会打电话给她，说一路小心。她仍然每个星期买马蹄莲回来插在水晶的花瓶里。仍然每天写字，听Stone roses和Radiohead。仍然在深夜里看英国的电影。仍然留着及肩的长发。但是不再上网。

又一个8月14日。黛安的手机响了。短消息显示：
如果我很爱你，那我就娶你。
我很爱你。
请你嫁给我。

以前我以为有一种鸟一开始飞就会，飞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其实它什么地方也没去过，那鸟一开始就已经死了。


（九B）

很多年以后。

黛安回来看父母。母亲的脾气几乎全变了，每天会在午后的光景里优雅的弹肖邦的曲子，做可口的饭菜。父亲出版了他的诗集，伺弄着花草，怡然自得。

J依然对她很好，体贴的爱着她。给她足够的自由和游离。她在Stanford完成了她一直想要的硕士学位。

黛安不再需要为生计奔波，她去了她梦中的西藏和希腊。但是她终究没有去Cambridge。

阳光下，她写信给女朋友，是的，有些人开始于亲情结束于爱情。我以为我和别人不同，其实，人都是一样的。被一个人宠爱，不失为天大的幸福。


（十）

人还没有来到世间的时候都是没有性别的。
转世投胎时，变成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所以每个人此生最大的目的就是寻找自己的另一半。

有些人注定是孤独的。
因为他的另一半被别人错领了回去。

没有选择，无法选择。

从开始哭着嫉妒，变成了笑着羡慕。
时间是怎么爬过了我们的皮肤，只有我们自己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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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在改变，音乐在改变，连毒品都在改变。
除了不能选择生活，我选择其他的。这理由就是我没有理由。

2000.12.8

作者:SOL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