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故事
这是一幄老楼。这里面有一个在这里住了二十年的女孩子。
一楼住着一个全身瘫痪的老人,他的儿女为他请了一个家庭护士来照顾他。老人喜欢晒太阳,他要求护士把他单独留在楼口的阳光里,他不希望她的陪伴。那个女孩子第一次近接老人的时候只有四岁,她跟妈妈从楼上下来,突然就挣脱了妈妈的手跑到老人的轮椅前,站到踏脚板上,伸出一只细小的手指来桶老人鼻孔。老人惊异,她的母亲大叫了一声跑过来拉她下去,一边同老人道歉一边数落她不听话。女孩子低着头小声说:他的鼻孔好大啊,能放进我的两个手指头。老人大笑。
从那时候起,女孩喜欢跑到楼下来与这个老人在一起。他们并不过多的说话,小孩只是喜欢坐在踏脚板上看路边的行人,她的手里总是抱着一个洋娃娃,可是这个娃娃被她抱得有心无意,很多时候它从她的手中脱落下来掉到地上。小孩不理它,用双手托了腮,肘放到膝盖上,那个娃娃的掉落倒是仿佛给了她自在与随心。老人提醒她,她便拾起娃娃,一声不响的用力拍打它身上的尘土,然后把它挂在手臂中。她好像是个不喜欢洋娃娃的孩子。
女孩子的妈妈曾经疯狂的叫着一个名字从楼上跑下来,老人看见小孩子回过头,张大眼睛看着妈妈,然后呲出一口小白牙笑了。她的眼睫毛十分的浅淡,看起来好像她的眼睛没有轮廓。
小孩子叫罔。她妈妈叫她影子。
有人照了一张照片:充满阳光的楼口,一个坐轮椅的老人,轮椅的踏脚板上坐着一个双手撑腮的小女孩儿,地上,放着一只洋娃娃。这照片被登到了某杂志的封面上。一段时间内,楼里的居民们喜欢在楼口驻足跟老人搭讪,喜欢摸摸影子的头。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老人还是坐在楼口,影子还是跑去坐在踏脚板上,洋娃娃也还是会掉到地上。
罔升入小学的那一年,老人故去了。终日路过此地的行人都觉得楼口空荡了,但是具体少了什么,很少有人能说得上来。
直到罔到十七岁,她才又记起来那个老人的踏脚板和那个早不知道给扔到哪个垃圾筒里的洋娃娃。
罔十七岁的时候上住宿高中。那是一个夏日的正午,午休的时候罔在寝室里咬着西红柿听流行音乐,同室的女生跑进来告诉她说她的男朋友出事了。罔把半个西红柿丢到桌子上跑下楼。
他人呢?罔看见女生楼下站着一个与男朋友同室的男生便问他。
运走了。他回答。
出了什么事?
他自杀了。吊死在水房的暖气管道上。
带我去那个水房。罔说。起步的时候撞到了迎面走过来的一个女生身上,那个女孩子从嘴里发出一个表示不满的感叹词,侧了侧身子,擦着罔的肩走了过去。
真是一点预感都没有,他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只是上午没上课,结果就被人发现。。。男生小跑着跟着罔一句句的说着。罔不应声,心里安静,她看见了一个挺漂亮的女生奇怪的看着她奔跑,还看见从教学楼的窗口里飞出了一架纸飞机。
在食堂门前经过的时候,罔又撞到了几个人。你没事吧?男生问她。罔笑着说没事。
男生宿舍门口并没有什么人,有几个男生抱着书本出出进进。罔冲进楼门口的时候,看门的大爷并没有出来阻止,罔模糊着视线一口气跑上三楼,水房门口挤了一些男生,有人回头看见罔便转身跑掉了——他们穿得很少。
水房里站着几个警察,罔想不起来是不是在楼下看到过警车。
罔看见,那截输送温暖的钢铁管道上挂着一个淡粉色的绳圈。那是他们一起买的用来晾衣服的绳子,她的那根是淡黄色的。墙壁上有些黑的条纹,还有一些指甲留下的划痕,罔仔细的打量那面墙,直到眼睛发花。警察出出进进,学生们来来走走,罔在人群里被拥来拥去,那个男生用手扶住她的肩,她伸手把那他的手扳开。
下楼的时候,看门的大爷拦住她问:你是怎么进来的?知道女生不准进不?罔说:我是他的女朋友。哪个?大爷问。死的那个。罔回答。大爷愣了一下,然后挥手说走吧走吧。他自己倒是像躲什么似的先走掉了。
太阳把光线投到罔的身体上,那些光线爆炸开来,罔被爆得干净空荡。宿舍门口果然有警车。罔看见在她与警车之间竖起一道明亮而僵直的墙。她自己是顺着这面墙滑落下去,最后的落点,是一个踏脚板,地上放着一个洋娃娃,她的头上有个苍老的声音似有似无的哼着一些曲调。
一个偶然的机会,罔知道了那个老人嘴里常哼着的曲调是京腔的“击鼓骂曹”。罔开始喜欢看京剧,她不懂什么流派或是什么韵腔,她喜欢的,只是那个影像。空荡平坦的舞台,低垂着的浅色幕布,零零落落的几个人涂着失真的脸演出一个个轰轰烈烈的故事。不过至今,罔仍是不知道她的男朋友为什么自杀。她记得她们见面的最后一次是在一起吃冰淇淋。他说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能跟她一起吃冰淇淋。
当罔高中毕业的时候,她的家搬离了那幄楼,她考上了本市的一所大学,自己一个人搬回到那楼里住。楼里仍然是满住着人,罔看见老人住过的门里走出陌生的面孔。很多原居民搬走,又有很多新的居民搬进。再没有几个人会知道罔是谁,也再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楼门口曾有一个女孩子和一个老人守候什么般的坐在那里。这幄楼老了,失去了记忆。
大学毕业以后,罔的家里托人在一所学校的信件处给她找了一份工作。每天早九点,邮递员把整麻包的信件扔到她们的屋子里,罔和其他的两个女人一起把这些信分发到不同的信箱中,然后把汇款单和邮包登记,把有汇款单和邮包的人的名字写在门口的小黑板上。课间,学生和老师们来取信、收汇款和邮包。在学生和教师上课的时候,她和两个女人嘻笑聊天。
十月一日。放国庆假。罔算计起她在这幄楼里居住的日子,除去在校住宿的时间不算,已经满了二十年。罔为此大有成就感,晚上的时候约了朋友去唱卡拉OK。深夜回家的时候,路上已经不再有多少行人,霓虹不知所云的重复着它们的变换,路灯明亮,夜风清凉,罔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觉得嘴里隐约的酒气有些讨厌。这个时候,对面走过来一个女人,一个似乎醉了酒而走路歪斜的女人。在她路过罔身边的时候,突然拉住罔说了一句日语。罔迷茫的看着她,那女人绯红的脸笑了,嘴里的话换成英文说:你很漂亮。说完,她笑着走了。罔回过身,看着那个远走着的女人。她梳着齐耳短发,嫩粉的套裙,脚上是娃娃式的横带皮鞋。罔听见自己叹息了一声,然后她追上去拉住那个女人说:走,跟我走。
在罔吃中午饭的时候,那个女人惊慌的跑到厨房里来。看见罔之后,她愣了一下,然后微笑着说你好。你醒了?罔讲着英文:昨天你喝醉了,我把你带到我的家来。谢谢你。女人弯腰鞠躬。罔微笑着说:你醒了就好了,可以走了。女人直起身子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可是,我饿了。
十分好吃啊。女人对罔说。罔笑。我叫福山影子。女人说。为了这个名字,罔跟这个女人都做出了相当的努力。罔解释不清她嘴里发出的声音,而她又不能表示清楚,最后,她停了老半天,从嘴里挤出四个类似中文的发音:斧沙映子。罔把这四个字回味了大约三分钟,然后试探着问:福山影子?女人笑了,点头称是。罔也笑了:原来你还会说中国话,影子。不是的,影子说:
我只会这四个字,是别人教的,其它的不会的。罔皱了一下眉头——又是英文。我也叫影子。罔沉默了片刻突然说。影子停下手中的筷子,然后站起来微笑着拥抱罔。罔有些吃惊,但是接受了这个拥抱,她闻到一些清香,一些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清香。
吃过饭,影子帮助罔收拾用具。来中国玩?罔问。影子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又笑了。一个人?为什么不找个伴或是参加旅游团,你不懂中文会很麻烦的。罔说: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讲英文。可是你会讲英文。影子说。罔笑着说:我的英文很烂的,再说一会儿话你就发现了。不,不是的。影子看住罔说:你说得很好。谢谢你。罔说。
我可以抽只烟吗?影子问罔。随便。罔说,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你的家很温馨。影子点着烟之后说。是么?谢谢。罔回答: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年了。二十年?影子张大了眼睛,然后笑:了不起。罔也跟着笑:是啊,我也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她们一起大笑起来。你去过日本么?影子问。罔摇头:中国的城市我都没有去过几个。哦?你不喜欢旅游?影子问。不喜欢。罔说:没有什么必要去别的地方。影子深深的吸了一口烟。你到过中国的哪些个城市?罔问。影子没有马上做出答复,又抽了几口烟才说:北京,上海,还有这里。这里?这里有什么吸引你的?这是一个小而枯燥的城市。罔笑着问。不,这是一个十分美好的城市,而且这里的女孩子都很漂亮,比如你。影子说着歪起头,做出一个十分可爱的笑容。罔笑起来:谢谢你,你也很漂亮。不,影子说:我不漂亮,我的英文名字叫CHERRY,因为我的脸长得像樱桃。罔笑起来,之后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便说:对不起。影子比她笑得还凶。
她们聊了一个下午,其间为“敏感”这个词上费了一番功夫。影子说出这个词的时候罔不懂。于是影子站起来做出左看右看慌慌张张的样子,罔看着她大笑。影子双手插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问有字典吗?罔找来字典,影子在字典上查了半天,然后找到敏感这个词给罔看,罔看了之后又是大笑。解释给影子说:我以为,我以为你在说鬼鬼祟祟。这一次是影子不甚明白,于是罔解释给她贼,老鼠。影子恍然大悟的样子,罔看看她,然后两个人笑在一处。
我应该给他打个电话了,能借我电话用下么?影子说。他?罔点着头似笑非笑的说。嗯,我的助手。影子说。哦,罔说:那么你做什么工作。影子一边拔电话一边回答:心理医生。
不多时,来了个男人。谢谢你照顾她。穿得干净利落的男人对罔说。罔长出了一口气,他说的是中国话。不客气的,你是中国人?难怪,我说她不懂中文怎么会不出现麻烦。罔说。他看了罔一眼说:麻烦是有的,但跟中文无关。罔惊异的望向他的时候,他在跟影子说日本话。谢谢你拣她回来。他最后说:明天你在家么?罔点头。影子笑着说:太好了。我们要回去了,他说:我叫驻。我叫罔。罔说,伸出手去跟他握了握手。他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笑容来:你好,是罔两的罔?罔吐了一下舌头笑了。
第二天,到来的只有驻一个人。我替她给你送来了鲜花和水果。当他被罔挤在门缝里的时候,他说:她早上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留下个纸条,让我给你送这些东西来。那进来吧。罔松开手,接过花转身往屋子里走去。
驻跟着罔走进屋子。电视开着,里面放的是京剧。他把双臂交抱在胸前,看着电视里粉面的女人坐在两块红帘子中间。
这是“锁麟囊”,出嫁施恩的那一段,你看过么?罔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坐。罔又笑着说。她把花插在一个有雀巢咖啡标签的瓶子里转过头对驻说:对不起,我没有花瓶,从来没插过鲜花。驻露出一个事不关己的笑容。喝什么?罔说:白水、果汁或是咖啡?白水好了,热一点当然最好。驻回答。罔看看驻,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咖啡瓶笑了:这个是早空出来的。驻笑着说:我是喜欢白水多一点的。如果你不喜欢听戏,可以随便换频道。罔的声音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一起传出来。
你是怎么拣到她的?他问她。
这个,就是晚上回来,看她一个人喝得醉熏熏的走在路上,而且不说中国话,我想一个女人会不太安全便把她带回来了。她说。
还是要谢谢你。他说。
罔轻轻笑了一下,然后提起水果篮子去洗水果。
你是她的助手?罔的声音从水声中跳出来。
是的。
这么说你是在日本工作的喽。
没错,我在那里上了大学,然后跟CHERRY一起工作。
日本人很多有心理疾病吗?
全世界的人,60%心理都不健康。
不要吓我,我胆子很小。水声停住,罔手里端着满放水果的果盘走了出来。别掉别掉别掉。她小声的对放在最上面的一个苹果说。他笑了一下,起身帮她把那个苹果拿开。
介绍一下你自己吧。他说。
我?我有什么好介绍的。父母双全而且恩爱和睦,我自己小学一年级光荣的加入中国少年先锋队初中一年级荣光的加入中国共青团,现在仍是共青团员,大学的时候写过入党申请书,但是由于逃课过于频繁未被批准,23岁大学毕业开始工作,目前在学校的信件处工作,虽然不能为祖国出生入死却也在默默为社会主义建设做着贡献。本人无不良嗜好,习惯于……
罔停下来,发现他的一只手的食指撑在眉心,手掌遮住脸,双肩抖动。驻在笑。
很贫是吧?罔笑着说:本来不是这样的,工作之后闲暇的时间太多,大家在一起聊来聊去人就越扯越贫了。你呢?除了在日本工作,除了是影子的助手……
我。父母全双……驻说着大声笑起来,罔也跟着笑了。
影子呢?罔问。
不知道,她跑了。驻把杯子放在桌子上说:她时常这样一声不响的就跑掉,只留个纸条告诉你要做什么事情,而她去了哪里或是什么时候回来就全然不知了。
你们会在这里停留多久?罔继续问。
不知道,要看CHERRY的心情而定。有时候是半个月有时候是一个月,去年,呆了整整一个秋季。
去年?
对,她几乎年年来。他看见她的眼睛满是迷惑便继续说:是的,她是年年来,大约有……五六年的样子了。每年的秋天她都在这座城市里,从前就是我留在日本那边帮她打理事务,可是去年她在这边病倒了都没有人知道,整整发了一夜的高烧,如果不是第二天服务员来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了她,她也许就死掉了,于是今年我就跟了来照顾她,诊所里的事留给别人去照顾。
可是你也没起什么太大的作用。罔说。
也许是。他笑了:她是个敏感的女人,像是海葵,稍有触动变化就会收起所有的触手躲回到岩石缝中去,让人看着心疼却帮不到她。
哦……明白了。罔笑。驻抬起头看看她,微笑着摇摇头可是什么也没说。
你在学校的信件处工作?驻问:大学的时候学的什么专业?
英文。罔回答,顿了一下补充道:其实我的英文很差的,因为我从来没好好上过课。
为什么会到信件处工作?
我妈妈是学校的教师,在我毕业前不久的时候我去过她那里玩,帮她们办公室里的老师取信的时候发现那些信箱像是一排排的蜂巢,我当时很想到那里工作,想每天把信丢到那些蜂巢里去,我想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我能一点也不差的把每一封信丢到它应在的信箱里去。
你们有多少的信箱。
一共三百个,我负责一百五十个。
工作量不小,现在能做到了么?
不能,还差一点点。
要是有能的那一天你还会怎么做?
怎么做?辞到这份工作。嗯,我也许会做个英文翻译。
可是你说你的英文并不好。
就是因为不好才想做。就是想看到一座山立在眼前,十分的高,然后去爬,努力
的爬,爬到了顶峰就放弃它,再去找第二座。
在信件处工作是你的第一座山?
罔怔了一下,说:不是。在我十七岁的时候特别想在殡仪馆工作。看守存放骨灰盒的楼。
驻侧过身子,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罔放下一直握在手中的杯子,打了一个响指:那是一份好工作啊。我一个人守在寂静的楼门口的小屋子里,不会有喧嚣不会有吵闹,我可以看看书啊听听京剧啊,没人会反对我做的任何事情。再说我从小受唯物主义思想熏陶也不怕鬼什么的。而且那里是事业单位,工资挺高的呢。
他笑了:听你说的是挺好的。
她也放声笑了:亏你是学心理的,怎么这么天真。哪里会有这种事呢?人死了,祭奠死人的却是活人,到头来还是跟活人打交道,一点烦恼都不会少的。
笑声低下去之后她又说:而且,那里存放的是一个一个的人生。一个小盒子里就收藏一个人一辈子的经历,喜悦和悲哀,幸运和清苦,仇恨和……爱情。她重新拿起桌子上的杯子,把它放到手中转来转去:想到这些心里就不舒服,哪里还会过得那么轻闲舒坦。
他跟她都不再说话,看着电视上的两个女人义结金兰。
中午的时候影子突然出现。她穿了米白色的套头线衫和花格子长裙。昨天真是把我冻坏了。她说。冷也不能喝那么多酒啊。罔接道。影子看看她微笑着说:嗯,以后不会了。我现在好饿啊,吃东西吧。她双手捂着肚子对驻和罔说:我请你们吃饭。罔推辞了几句,然后换了衣裳跟他们走了。
吃过饭,罔带驻和影子来到那条徘徊在城边的河边。这条河,罔说:冬天的时候,它会结冰,然后踩在冰上一直走下去,可以走到大海的深入,冬天的海水是沉淀着的蓝色,好像很有份量的样子。半透明的冰,深色的海水,清淡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真美啊。影子眯起眼睛感叹:我从来没有走到大海深处去过,要走多久呢?三个小时左右。罔回答。
我想留在这里,影子回过头对驻说:我想等到冬天……
你不可以,驻低下头对她轻声说:还有很多事要你做,很多病人在找你,你不能一直丢下他们不管。
罔把上身趴在河边的栏杆上,眼睛盯住河水。她听见影子发出了沉重的叹息声。在这一声的叹息里,影子似乎陌生了去。
明天,明天还可以跟你一起么?在楼下分手的时候影子问。
罔摇头:明天我要回父母家去看望他们。
真遗憾。影子再一次走上前来拥抱住罔。罔听见她在自己的耳边说:真的很高兴认识你,真的很高兴。那声音听起来远远的,仿佛来自一个比那些清香还远的地方。不知为什么,罔感到一些心痛,柔软却深刻的痛。
家里十分温馨。罔安安静静的在家里度过余下的国庆假期。回到信件处,依旧收信发信。周四的时候,罔发完了所有的信,回过身发现其他的两个女人仍在忙碌着,惊愕一下——她是流畅的把所的信放进了信箱。罔背靠到一排排的信箱上,轻轻的微笑起来。
周六上午。驻来到罔的家里。
我在收拾房间,乱七八糟的。进来吧。罔说。
哦,你没有想到我会突然赶来吧?驻问。
是呀。很惊讶。请坐。
没有看出你的惊讶的表示。
一般情况下,女孩子应该尖叫是吧。罔笑起来:我不会,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尖叫起来。我接受打击的能力比较强。
呵呵,你神经比较粗。
是啊,粗。罔看了一眼驻说:有暖气管道那么粗。足可以吊死一个身高一百七十三公分体重六十公斤的男孩子。
驻大笑起来,罔也跟着笑。
驻看见鲜花已经没有了,咖啡瓶子还在那里,看不出它曾经与一些美丽有关。
应该再送些花给你。驻说。
罔给他倒了水:无所谓的。
不习惯收到花么?
没有人送过我花。
男朋友也没有?
罔看了他一眼:我没有男朋友,不需要。
不需要?什么意思?
罔抬起头望着天棚思考了片刻,说:形式上,心理上,身体上,都不需要。
驻讪了一下。轻声笑着掩饰。
影子没来么?驻问。
没有,罔回答:怎么?她又失踪了?
驻点了点头:又是一声不响的就跑掉了。
罔笑起来:她像是个孩子。
嗯。任性而倔强的孩子。没有听京剧?驻注意到电视上演的是些广告。
不是每天都有京剧可以看的,罔说:我也并不是特别热衷,只有碰到的时候看一下。
他们一起看了一会儿电视,广告过后,上演了一个电视连续剧。罔起身说:你介意我继续收拾房间么?
驻做了请便的手示。罔离开后,他把电视转成新闻来看,当罔抱着一些衣物出来的时候,看了一眼电视对他微笑了。
影子为什么每年都来这里?罔一边把衣物塞进洗衣机一边问:这个是秘密么?
不是什么秘密,她来这里找个男人。
哦,男人。罔说。回头看看他,又埋下头去弄衣物。什么样的男人?
一个曾经在雨夜里拥抱过她,给了她温暖的男人。
哦。罔回答,不再说话。
新闻很快播完,驻又调了几个频道,最后还是停在广告上面。
不喜欢看电视剧?罔问。
不喜欢。驻摇头。
我也不喜欢。一些矫情而商品化的感情。罔说着,把桌子上的报纸收走了。
你们在一起工作很久了?罔问。
是的,我从学校毕业就跟她在一起工作。
哦。
那个时候我穷困潦倒。一天正坐在咖啡店里喝兼价咖啡查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影子走过来问可不可以坐我对面的空位置上,我抬头说可以。她就说哦,是你。之后聊来聊去发现是学一个专业的,于是就被请到她的诊所里工作了。
挺有意思的。罔给驻的杯子里加了水。
是有些意思,不过我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说是你。
是啊,很多事情都不能找到答案。
我一直没问她。
很不错,问题的答案就是问题的本身。
驻吃惊的看住罔。
呵呵,胡说八道的。罔笑着说。
中午的时候,驻要请罔吃饭,罔拒绝,最后他们一起煮清水面吃。
下午的时候,电影频道上演《城南旧事》。罔把电视的音量放小:注意有没有人敲门。驻微笑。
天色渐暗,驻的表情不安起来。
很担心她?罔问。
驻点头:她怕黑。
怕黑?可是我是在晚上的时候遇见她的。
是啊,天黑了她就大量喝酒来麻痹自己。所以才更担心她。
她一直没有找到那个男人?
不知道。
明白。
九点钟半,驻起身告辞。走的时候对罔说:如果她来找你,千万记得要通知我,诊所那边需要她回去了。罔点着头,低头看了一眼驻递过来的名片,小声读了一遍上面写着的号码。关了门之后,突然想起发信件的事情来,又急忙开了门,对着黑暗的走廊喊:知道么?我终于能把所有的信一丝不差的发到信箱里了。声音在走廊里回荡,楼梯上传来驻的声音:恭喜你。关上门,罔背靠在门上,两只手顺着门一直在摸索,想找到门把手来固定自己,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有找到,罔觉得自己的重量无以支撑,仿佛变成了船头上那空悬于海面上的那个雕塑,一个代号,一个被赋以了某种目的却不可能达到目的的代号。
屋子里突然黑了。罔到窗口向外望去,其他的居民楼也是黑的,看来是停电了。
罔辞了职。关起门来恶补了一阵子英文。然后在市日报上登了求职广告。之后接到了几个电话,取回了几份英文资料,每天在家里翻译那些没闲没淡的资料,时时有坐在马桶上的感觉。其间,接到驻的三次电话问影子有没有来。影子倒是来过一次,但是她告诉罔不要她告诉驻,罔同意了。影子告诉了罔关于她第一次遇见驻的事情。
那一次,影子吐着烟说:晚上,我喝了酒,可是走在街上还是十分害怕,然后发现路边躺着一个男人,走过去看,他也似喝多了的样子,睡得很沉,脸庞英俊,身型强壮,突然的我就哪里也不想去了,于是就蜷在他怀里睡了一晚,第二天是我先醒来的,逃掉了。过了几个月,在咖啡店里又遇到了他。发现他是可以跟我一起工作的,于是便请了他到我的诊所里工作了。
很疯狂。罔笑着说。
影子笑了,露出不整齐的牙齿。
那一天也是突然停了电,影子尖叫起来,问怎么了。罔说可能是停电了一会儿就会好。两个人在黑暗里坐了很久。怕么?罔问。然后闻到一阵清香慢慢靠近,影子挤到她的怀中来。罔感到影子的肌肉紧绷僵硬,身上有冰凉的汗水,觉得自己抱在怀里的不是一个女子而是个从水里打捞上来的女形木雕。我可以,睡在这里么?影子轻声问。可以。罔同意,想问她不回宾馆的时候都睡在哪里,但是没有问。
第二天早上,影子不见了。桌子上,她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的是:在最遥远的地方,温暖的相爱。
下午的时候,有人敲门,罔以为是影子,结果来的却是朋友陆琳。
他们家的人怎么能这样。陆琳冲进门,坐到沙发上开始哭。
罔一时迷茫起来,关上门,给她拿纸巾,小心的坐到她身边问:谁家的人,怎么样了?
还能有谁?他呗,他爸。陆琳擤着鼻涕说。
你那位?不是好好的?上次见你还甜蜜得不得了。罔轻声轻气的问。
他们欺负人。陆琳嚷。
你别急啊,慢慢说,倒底怎么了?
陆琳哭了一阵子,罔给她倒了水,她似乎口渴,一口气把水全喝了。喝了水,不哭了,歇了半晌说:今天他爸来了,到我的单位来了,刚好我不在,人家问他他是我什么人,他说,他说他是我未婚夫的爸爸。陆琳说着又开始哭。
哦。罔笑了: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陆琳腾的转过身子,吓了罔一跳:你说怎么了?我说要嫁给他了吗?那老头子凭什么那么说,结果全单位的人都知道了,本来对我挺好的几个男的全阴阳怪气的逗我。
罔笑了,陆琳看她笑,赌气拧回身子自己哭。
罔由着她哭了一会儿。对她说:那,也不见得不是好事啊。至少说明他们家里的人在乎你,希望你能跟他们的儿子结婚。
谁说我要嫁他。陆琳抽抽搭搭的说。
没说你一定要嫁他啊,不过,想来他们这样在乎你,要是你嫁了,也会对你很好的。
切,谁知道到时候会不会变挂。
罔不再劝下去,便坐在一边陪着。陆琳不哭了之后想了一会儿说:不行,我得找他去。说完起身就走了。
我送你。罔急急忙忙拿了匙钥跟了出来。
看着计程车走远了,罔微笑着走回楼里,在楼门口看见两个女人在说话。一个说是啊,真是人生难料啊。另一个说,可不是嘛,所以我就想着,搬到一楼,他的行动能方便些,我们照看他也方便些。那个说也是也是。在罔上楼的时候,瞥见老人曾住的门里有一辆空的轮椅。
十一月初的时候,天气突然变冷。罔开始很少出门,由于翻译工作做得不错,有家公司要求聘用她做全职翻译。罔拒绝了。依旧做着兼职的翻译。
驻和影子全都没了音信,罔认为他们是一起回日本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雪。罔把头从纸张上抬起来看到窗子的时候想。她记得自己曾跟他一起打雪仗,事先会堆好一个雪山,中间挖一个洞,两个人在雪山周围追打推挤看谁会把谁扔到洞里去。最后罔被他推了进去,被他埋在雪里,那个时候,罔大声笑着,感觉周围的冰冷涌面而来,她停下笑,闭起眼睛,呼吸着清冷的空气,那些空气刺痛着心肺,她突然觉得身处于一个巨大而空旷的地方,一切的一切都不可触及。一些光亮扑到脸上,她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他微笑的脸。你像一个新生的婴儿,他说:你为我重生。
罔笑着站起身,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水注到杯子中发出低而冽的回响。突然的,她想起来在他自杀的前一天晚上他们说过的话。在女生宿舍门前,他说:我走了。罔说再见。他突然回过身说:你能不能给我一个理由要我不离开你。罔笑着说:我不能。
烫了手,急忙放下暖水瓶去揉手。等到手不痛的时候,罔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在最遥远的地方,温暖的相爱。罔轻声说。
电话响。里面是陆琳的声音。
影子,我要结婚啦。她说。
啊?这么快?
怎么会快呢?反正我一直找的就是个可以跟我过日子的人嘛。声音甜甜。
是哪个?
什么哪个嘛,还不就是他。
咦?没分手啊。罔笑起来。
讨厌。陆琳也笑出声:你说的其实挺对的,他爸妈对我很好。
嗯,那什么时候结婚呢?
明天。
明天啊?怎么不早通知我一声,我好帮你打典下新房什么的。
不想麻烦你嘛,再说,他们家里的人连我都不太让上手的,何况我的朋友呢。反正你来就是了,你算我的娘家人。
好好。罔同意着,想说一句不知道以后他们还会不会继续这样,但是没说。
陆琳嘱咐了几句切记早到,然后挂断了电话。
在衣柜里,罔找不到合适的衣服。于是跑回家翻曾经的旧衣服。
你何苦这样。妈妈说:女孩子家家的,连衣服都不常买,真不知道你还喜欢什么。
罔嘿嘿笑着在衣柜里翻来翻去。
你看看人家,妈妈又说:人家都结婚了,可你呢?连个男朋友都没有,真不知道哪天能抱上你的孩子。
结婚有什么好玩。罔说:每天面对同一张面孔,想来就可怕。
妈妈在她后背上狠拍了一下:你看我跟你爸过得不好?这话说的。
好好,你们是五好夫妻,就是因为你们太好了我知道自己望尘莫及所以更不敢结婚了。罔觉得后背又糟重击。
当晚,罔住在父母的家里。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罔发现手袋还丢在家里,勿勿忙忙的用妈妈的化妆品在脸上抹了两下,饭也不吃就跑。
这孩子,妈妈关门的时候说: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过马路小心。
罔大笑着回答知道了。
回家取了手袋,急急忙忙跑下楼,在楼口看到了驻。他身边放着一只大箱子。
你还没走?罔愣了一下,问。
没有,不过这就要走了,来跟你告别。驻微笑着说。
我还以为你们早就走了呢。罔说着眼睛四下里看。
没有,驻说:影子一直没有回来,报了警,登了广告却一直没有找到。
是么?罔吃惊:你怎么没跟我说。
驻低下头,从口袋里拿出根烟来点。你有事?他吐着烟问。
有点事,不过不急,罔说:要不,我们边走边说吧?
驻点头同意,拉起行理箱,拿烟的手做了一个请的手示。
没有找到她你为什么要走?罔问,伸手帮驻拉箱子。
不回去不行了,再不回去那边会关门,事务堆积得太多,我需要回去处理。驻对她微笑。
那,会不会是她找到他了?
不知道。驻吸烟。
城市虽小,但是治安还不错。罔说。
驻嗯了一声,罔觉得有些失言。
站在路口等红绿灯,罔看见阳光照在旁边的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耀眼而玄丽,腾腾的散发着城市的气息。怎么了?驻问罔。啊?罔回过头来,笑了笑说:我在想,如果这个时候这面墙破碎了,玻璃像雨一样落下来掉到我们身上,我们抬起头,楼里面的东西一览无余。驻轻声笑了:也许那样你就会发现里面的东西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了,也许很肮脏。前面的红灯变成了绿灯。罔伸手拉起箱子,耸了耸肩说:不清楚啊,一些人称做为地狱的地方另一些人叫它为天堂。
作者:水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