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故事

hruler03.jpg (1927 字节)

————我是一颗倔强的种子,不肯冲破坚硬的外壳钻出土壤


我只有两个嗜好。一个是在看东西的时候轮番闭上一只眼,只留另外一只去看,这样子看出来的结果,在物体的位置,形状,光感会有不同,我觉得这是个十分有趣的事情,因为有时候用左眼看到的东西和用右眼看到的东西判若异物,等到同时睁开两只眼睛的时候,就发现这个物体与用单眼看出的两种样子都不相同。对于我,这是个好玩而方便的游戏。只不过玩的时候要注意场合地点,因为两只眼睛换来换去的睁睁闭闭,给别人看到,会以为我是猫头鹰变的。


另一个嗜好是煮白米粥。我从六岁的时候就开始喜欢煮粥了。小时候,只要妈妈一说晚上要吃粥我就特别高兴,然后不管跟小朋友玩的多么热闹也会早早跑回家来帮她煮粥。听妈妈说,那时,个子矮矮的我站在一个小板凳上,两只手举着大大的粥勺,一动不动的站在锅子旁边,一会儿在锅里搅搅,再一会儿再搅搅。她说由于我的经常搅拌,我煮的粥总是特别好吃。


喜欢煮粥是因为喜欢观察锅子里米的变化:半透明而坚硬的米相互碰撞,在对方身上把自己蹭得洁白起来,同时,它们失去了透明。等到水完全烧开了之后,那些米相互推动挤压,好像要踩在别人身上逃出这烫人的锅子一样,可是没有谁成功,把别人踩下去之后,自己也跟着掉下去,成为了别人的踏脚石。每到这种情况,我总会念叨:乱成一锅粥。如果这时候用勺子去搅那些米,会感到它们拥挤的阻力,突破阻力去扰乱它们,它们会有片刻安静,之后,就又尖叫的挣扎起来。


以上的这些话是我讲给小利听的。
她听了之后皱皱眉头说:从你描述的煮粥来看……你应该有虐待倾向。
是么?我问。
是啊,她肯定的点着头说:一定是,你潜意识里一定是很残暴的,哎呀,好在你不是男的。
我不是男的怎么啦?我白了她一眼:我不是男人也可以很残暴,既然都你这么说了,我今天还就残暴了我。
说着我去追小利,小利边跑边喊:别碰我别碰我,你手指甲那么长。
我停下来看看自己的手指甲,是挺长,于是对远处的小利朝手喊:回来吧,我不跟你闹就是了。


小利明天就要结婚了,所以一连几天她都在把自己当成个面掐的娃娃照看,别人稍碰她一下,她都会一惊一乍的喊起来:小心,别给我碰青了,这穿上婚纱露一块青出来多难看呀。或是:离我远点离我远点,小心划了我的脸。其架式,好像把这身皮皮肉肉全压在结婚那天了,不能有丁丁的差错,否则会终生遗憾似的。


小利站在我身边,絮絮叨叨的跟我讲她婚纱有多漂亮,这一些,我已经听过三百多遍了。安静的听着,眼睛东看西瞧,一只脏兮兮的宠物狗从我们面前经过,鼻子不停的地上嗅来嗅去,尾巴耷拉着,没精打彩的样子,我估计它是迷路了,这种小狗,一旦失去了人的手掌所给的暧昧,就会变得迷茫而落莫,不再有可爱而言。我看着没人理会的它慢慢走远,突然感觉肩被小利拍了下。我上车了啊。她说。嗯。我回过头来。小利的等的公车停在我前方,我站在它的阴影里。


明天早点到啊。小利登上了她那班公车后对我大叫。
我微笑着点头对她挥手。
拜拜,猫头鹰。她又大叫。
这一声大叫引得其他等车的人纷纷向我看来。我对她瞪起眼睛,她对我吐舌头,笑着挤到人群深处,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狗不知哪里去了。
公车开动,一排陌生人的脸从我眼前滑过。对于他们,我是一样的陌生。


五点十五分。
太阳收敛了激情,扔了块鲜橙的布铺盖人间,这块布明亮鲜艳,城市给它映得非常好看,但是它隔绝了热度,空气清凉起来。
五点二十五分。
离我最近的快车道上行过了六十八辆车。1路和39路车来了两次。我等的车还没有来。
五点三十五分。
我把站牌上的车站从头读到尾再从尾读到头读了十一次,试着记下所有的站点,但是失败了。
五点三十七分。
在我从马路牙子上蹦上跳下四次之后。车终于来了。


————他们说我不应该这样,不应该只给自己看到雪白而柔软的身躯,我应该长出土地,让人们都看到我的样子,这才是,最正确的方法


因为给小利讲了煮粥的事,回得家来,就非常想煮粥。看看付客中午买的那些蔬菜,没有一样可以跟粥一起吃。于是煮粥的想法做罢,老老实实的做起大米干饭来。如果换做六年前,我可能还会任性的煮出粥来,不管有没有菜吃或者干脆自己跑出去再买点菜回来,那个时候,我总是为自己不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而愤怒,或者不顾一切的去做我想做的事,可是现在再无这种想法了,事与愿违,这是生活的必修课。


活着就是这么回事。如果死了,还可能会把自己的性格爱好脾气定格。但只要活着,就不存在不变的东西。六年前刚见到付客的时候,她还是个喜欢小动物喜欢得不得了的女人,可是现在呢?她连条鱼都不肯养,她说她讨厌所有需要别人照顾的东西。无论样子怎么可爱怎么招人喜欢,它们都是一种乞讨者。这是付客的原话。


付客与我同住,是个比我大十几岁的女人。她开出租车。早出晚归。我们的生活是这样:中午我不回来吃饭,她则用午休的短短时间买菜,晚上回来我做饭,第二天早上我们吃前天的剩饭剩菜然后各上各的班。我们用可以显示来电号码的电话,如果不是自己的电话就不接——如果号码我们都不认识,就由她来接问找谁——基本上不存在只有一个人在家的情况——我们相互客客气气,不算相亲相爱却也没有什么矛盾。


之所以跟付客同住,是因为她是我的继母。


不知道付客是不是跟我一样讨厌我们两个人之间这种不可否定的关系。为了这种关系,我总是被亲戚朋友好心的关怀烦得要爆炸。而每当我说出我与付客的这种相处状态他们都会不相信还说我在骗人。这个搞得我又很是费解,这有什么可像骗人的呢?我应该怎么说才不是骗人?她打我骂我非人的待我?不是这样子的,看我养得白白胖胖也不像这样子。那么她疼我爱我像亲妈妈一样照顾我?也不是这样子的,我们就是客客气气的住在一起住了六年之久也没有培养出什么母女之情或是朋友之情。这就是个事实,虽然别人常常不信,可我还是不能乱说。


饭做好之后,我先吃,因为付客要到晚上十点钟才会收工回家。
吃饭的时候无意瞥到了挂在墙上的日历。停下来,掐着指头仔细算算。应该没错了,就是明天。


付客跟我认识了六年,同住了五年也守了五年的寡却一直没有找男朋友嫁掉。她始终开着那辆破车。我叫它为破车,不仅因为我爸爸被人勒死在里面,而且因为它的车牌号上有三个四,还因为它的空调在我爸出事那天就坏掉了,付客一直不肯修,冬天的时候坐进去简直比坐到冰箱里好不了多少。这车明天就到期退休,然而就在今天早上,我还看见付客轻轻松松的出门没有什么忧虑的样子,真不知道这车不能开了之后她想做什么。


付客回来的时候,我正在镜子前面不停的换衣服。回来了?我习惯的问。她也习惯的嗯了一声然后去吃饭。等她再次出现的时候我还在对着衣服们发愁。
穿那身白的比较好看。她说。
是么?我回答,又把那套衣服穿上在镜子前左看右看。
真的好看?
嗯。她说着,脱了旧夹克——这夹克也是我爸的,前襟已经磨秃了。
付客坐到沙发上,她把头发松开,把两条腿伸直再弯曲再伸直,然后用手轻轻的锤打它们。
那就穿这身好了。我说。
挺好看的。她说。


我抱起衣服回到房间,把衣服们叠好收起。再把这套白色衣裙挂起来——看样子它们并不需要熨。之后,我跑到洗手间对着镜子练习化妆。付客在看电视。她明天之后会做什么呢?我想。


付客进来上厕所。我知趣的退出去。等她再出来的时候我又进去照镜子。付客站在门口看了我大约有三四秒钟的样子,然后长长的叹了口气走了。


练习好化妆之后我早早的爬上床。可能由于兴奋,竟然失眠。这是我凭生参加的第一次婚礼。爸爸娶付客的时候,我上了一天的班,晚上在小利家混了饭吃很晚才回来。爸爸过世后,亲戚的孩子倒也有结婚的,可我半次也没有去过。别人究其原因我便说不喜欢热闹,可真正的原因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总之就是不想去就是了。明天小利结婚,她是问过我好多遍要我一定到场的,我答应了。但是我去干什么呢?还是不知道,只知道答应了就要去,而现在,我在为了这个“到场”失眠。


在床上翻来覆去,隐约听见电视机在客厅里响,有时候是音乐有时候是听不清楚的对白。付客又在看那些无聊的港台电视剧了。付客明天之后还要怎么做呢?我总是想问。但这属于她的私事,我们之间从不过问对方的私事的。而我却很想知道。


广告的声音出现,一集电视剧告以段落了。还有一集,还有一集付客就会去睡觉,那么明天,也就在睡眠中到来了。明天付客想做的事情就会大白于天下,可我,现在就想知道。


可我应该怎么样去问呢?无论如何,我们现在的关系不是单方面造成的。这种关系要理解为相互。也就是说,我们中间有任何一个人都满意于这种关系。她满意,我也满意。她搬进家的时候我已经十九岁了,已经是上班族了。所以说,我们是以成人的思维方式无形的建立这种关系的。同样是无形的,这种关系牢不可破。我应该怎么样开口呢?


——音乐——
有点好奇?
——音乐——
还是关心?
——音乐——
或者其它?


终于,我轻手轻脚的下了床,轻轻的开门,把自己摆放到客厅的灯光之下。灯光刺了我的不适应明亮的眼睛,突然觉得,我像只饥饿的猫。
付客红着眼睛,大概是看电视剧看的。她见了我,挺尴尬的笑了一下。
没睡呢?她问:是不是太吵了?
不是。我说着走到沙发那里坐下来。
——护舒宝,潘婷洗发水,感康——
明天,车就到期了是吧?我盯着电视小声问道。
嗯。
那,你想怎么办呢?
——长城红葡萄酒,小护士面霜,雅倩摩丝,金龙卡,大宝日霜晚霜,洁尔阴洗液——
我很爱你爸爸,付客突然出声:虽然我嫁给他的时候你已经不小了,虽然你可能根本不相信我是爱他的,可是,事实是,我爱他。
嗯。我点头。
——梦洁床上用品——
看着你安安静静的过日子我很高兴。你是他的,是他生命的另外一部分。我能看着你过得平安心里也很坦然。这是我的责任。
——电视剧的主题曲——
晚安。我说。
嗯。付客回答。


回到床上。枕边放着没有问出来的答案。客厅里的声音低下去了些。付客没睡。我也没睡。等待明天。明天,付客也许会找份工作,也许会再买辆车——我不知道她手里有多少钱,她不会嫁人,因为她说爱我爸爸,她依旧并不喜欢我,我们还是会这样一同默默的住下去。


————可是,人们都看到了有什么意义呢?我知道我活着,我知道。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不知道我是几点睡过去的,醒来的时候发现太阳已经爬得老高了。还没来得及长伸个懒腰,心里就突然轰了一声:坏了,小利的婚礼。

付客已经不见了。不知道她去做她计划中的哪部分去了。我急急忙忙的起床,洗漱,乱七八糟的化了妆,昨天练习的那些全都没用上,我还是像往常一样,画眼线涂口红就算完毕,穿上白色衣裙。转身就往门外跑。


本来想打车的,可路过公车站的时候还是犹豫着等了两分钟。公车在这两分钟内到达,我暗叫庆幸,跳上车。没有坐位,站着。不多久,那种庆幸的感觉被一路的红灯一扫而空。公车走了停停了走。我不断的看表又不舍得下车。小利正穿着婚纱在远处微笑,她的新郎站在她旁边,十点钟,她们会做什么呢?付客又在哪里呢?


小姐。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出现在我耳边:你的裙子……被人割破了。
是么?我急忙转身来看。屁股上一条一寸长的口子,整整齐齐,看起来是小刀割的,不动刚好,一动便露出里面的内裤。
拷。我忍不住骂人:他妈的真该死。
抬起头对那个男孩儿说谢谢你告诉我。他居然咧嘴笑了:是我干的。


我狠狠的盯住这个二十左右岁的男孩子。怒火中烧,随后又沮丧起来。
是你割的还告诉我?我问。
旁边有个人站起来下车,他用身体挡住晃动拥挤的人群对我说:快坐。
我坐到空位置上。他也顺势站到我的身边。
割了有阵子了,好几站前割的,他说:很多人看到了都没告诉你,而你……他嘿嘿笑了:怎么傻了吧叽了,自己也不知道。
是么?我说:我傻了吧叽的?说着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别以为我那么傻,你得赔我条裙子。
男孩儿被我一抓愣了下,随后又笑了:赔呗,反正你这裙子看起来也不值几个钱。
拷。我又说,死死掐住他的手腕。


在离百货最近的一站,我拉着他下车。
你轻点掐我,我不会跑的。他说。
那可不一定。我回答。
那你也慢点走,小心走光。
由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慢下了脚步。
上衣脱下来。我对他厉声道。
干嘛呀?他问。
我得挡上。说的时候,我直想哭。——小利的婚礼,我听她说过三百多遍的美丽婚纱,第一次参加别人的婚礼——
男孩儿听话的把T恤脱了,我一把夺过来围系在自己的腰上,衣服的下摆挡住了我的屁股。
你轻点系我的衣服。他说:别那么用力,会出皱的。
你这破衣服看起来也不值几个钱。我说着,又一把拽住他。


我拉着他在百货公司里转。赤裸着上身的年轻男孩和一个腰上滑稽的系着件T恤的女子引得很多人回头观看。有好几位售货员告诉他请他穿上上衣,他就指着我腰间的T恤说:在这儿呢。我对他瞪眼睛,他就笑。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无论哪条裙子穿上都不顺眼,都没有我原来的好,既然它实际上真的不值几个钱。
你怎么这么挑剔,早知道你这么烦就不告诉你了。他终于不耐烦的对我说。
我要去参加我朋友的婚礼,我停住脚对他说:我总得穿条让我自己看起来都能顺眼点的衣服吧?
我想我的声音可能有点高,又有好多人在看我们。
他对我摆摆手说:好吧好吧,你慢慢选,别喊啊。
我拉住他继续边走边看,其实这个时候,我已经灰心已经想放弃了。快十一点了,我知道。


这条连衣裙不错。他突然指着条裙子对我说:你看呢?
嗯,不错。我瞄了一眼对售货员说:M号,给我包一条。
不试了?他问。
不试了。我说。
拉着他去付款,看他交了钱之后,我把T恤还给他说你走吧,没你事了。
在试衣间里把新裙子换上,还不算难看。不难看而已。


出了百货,阳光刺目,眯了下眼睛,再次觉得自己像只饥饿的猫。清晰了视线之后,看见那个男孩子穿着皱巴巴的T恤站在离我不远的树荫下,他手里,拿着两盒冰淇淋。


你烦不烦啊?我歪着头对他说。
别这么凶巴巴的行不行?大姐?你额头上又没贴着你要参加婚礼的标签,不然我就不会割你裙子了。他把冰淇淋递过来。
我觉得渴,便劈手夺过。
对不起,树荫下的他对着阳光下的我说:去参加婚礼?
不去了。我嘟喃一句:没心情去了。
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你敢去吗?他问。


————我是一颗失眠的种子,每个晚上都有他们的声音在耳边不停环绕,吵得我睡不着,可是,他们是谁?他们是谁?


我被带到离百货不太远的一座大桥上。
敢不敢下去?男孩子问我。
我白了他一眼,顺着石阶走下去。
桥洞里很凉,初一进来,觉得自己是块烧得红而燥的铁被送进了冷水里,滋的一声,凉到了皮肤下两厘米的地方。微弱的河流声在桥洞里被回射得嗡嗡响,桥上来来往往的车声倒是远了去,这个地方,比上面安静些清凉些,是不错。


你怕不怕?他问我。
怕什么?
我敢割你裙子就不怕非礼你?他说着坐到地上:你在这里喊都没有人能听见。
就你?我白了他一眼:瞧你细不楞登那样。
我挺有劲的,他说:不过呢,你看起来比我大好几岁,我对这样的女人没兴趣。
拷。我说。
你怎么总骂人呀?
不行吗?
行。


我把破掉的裙子拿出来铺在地上,在离他一米处坐下。
我们两个都不说话。远处,火车从河流上方驶过,像一只茫然的虫子,顺着光秃的没有选择的树枝向前爬行,它在被预定好的地点吃饭,一阵子腹难堪,一阵子饥肠辘辘,而这些,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都不能由它做主。


这样子坐了半个小时,我一点不饿,刚才的冰淇淋把胃给冻缩了,也许已经缩成了个小疙瘩,自己就能给自己饱的感觉,不到它完全暖过来就不会觉得饿。


第几辆火车了?他问。
第十二辆。我回答。
回答的时候,我正在做我喜爱的游戏,闭左眼闭右眼闭右眼闭左眼,那火车在我的眼里一挫一挫的前进,很是有趣。


你干嘛呢?他问。
看火车啊。我回答:这么看挺好玩的,试试?
他回过头去也试着换着眼睛来看,一会儿就笑了:你真会玩。


——第十三辆火车——
——第十四辆火车——


你经常割女孩子的裙子?我问。
嗯,他低下头,我以为他会玩土或是拣石头扔,可他都没有,只是低下了头。
好奇还是恶作剧?
我不知道。可能都不是。
哎?你不是本地人啊?我扭过头问。
他把头仰起来,看了看我,点了下头:还有别的地方的口音是不是?
嗯。我说:打工仔?
对。
哪儿工作?
他不出声。
我随便问问,你不想说就算了,做什么工作?
他又不出声。
拷。我说。
又骂人。他说。


坐到全身就凉透了,很舒服的感觉,有些渴睡。但是不能睡,我包里有给小利的红包还有这个月剩下的零用钱。
蜷起膝盖。两只手抱着,下巴放在手臂上面。


冷了?他问我。
没有。我说:你经常到这来坐?
嗯,夏天就来,冬天就不来,冬天这里太冷了。他笑了。
在这里有几年了吧?
是呀,三年了。
哎,三年里你割了多少女孩子的裙子啊?是不是割了女孩子的裙子都会告诉人家呀?然后再赔一条?
不是,他笑起来:我有病啊我,一般我割完了就跑了,有时候被女孩子发现骂我流氓,然后她们自己就离我远远的,哪有找我赔裙子的。再说我赔得起嘛。
今天呢?
今天?我不是说了嘛,看你傻了吧叽的,自己后面透风还不知道,他又笑:很多人看你哎,可是没人告诉你。
装好人。我说。
我不坏。他说。


——第二十辆火车——


我困得受不住,又实在没有勇气站起来活动,唯一的想法是睡,但理智又告诉我不能睡,矛盾之中,我决定趴在胳膊上一会儿,只一会儿就好。

恍恍惚惚的看见了小利,穿着漂亮的婚纱在骂我,她的裙摆上有条口子很长,我看着她笑。她问我:哪只眼睛看到的火车是真的?


什么?我醒了。
我问你哪只眼睛看到的火车是真的?男孩子说:你睡着了?
没有。我清了下嗓子说,这阵儿,睡意也真的消失大半了:用两只眼睛看到的是真的。
不过,也许都是真的,他眼睛望着前方说:也许都是假的。也许火车不是我们眼中看到的样子的,它有它自己的样子,只是我们看不到而已。
什么呀?我问他。
就是说,不管我们看不看火车它都是存在的,它在,不管你是不是看到,它存在于这里,存在于那里,不管你承认还是否认,它都在。
我不太明白。正在想着,他却突然开口说:人也一样,不管你看没看到我,把我当成谁,叫我做什么,我都存在。 不需要别人证明,不需要别人的目光来注视。
说着,他突然冷笑了一声:假的,骗人的。
你读过很多书啊?我问。
他静了有阵子,然后说:割了女孩子的裙子,至少,会有人记住我的脸。
我没再问什么。我想我有点明白了。
嘿,你真是傻了吧叽的。他又笑出声。


再次放低下巴,手臂上干干爽爽仿佛从未出过汗一样,用舌头舔舔又是咸咸的,这手臂曾经出过汗。
也许,总会有痕迹留下。我说。
他吃惊的扭过头来看我,没问什么,我也就没再说什么。


诚如他所言,不管我看到不看到,火车都在那条铁轨上前进。而小利的婚礼在这个时刻我看不到的地方进行。火车从眼前驶过。我错过了小利的婚礼,正如当年煤气中毒后我躺在医院里错过了我母亲的葬礼一样。我正在跟一个不相识的男孩子说话,我知道他一个人在异乡很寂寞,而他却不知道,我所认为的重要的事情全都被我错过了。


起来吧。我的肩被他狠拍了一下:再过一会儿,我看你得睡着了。
我笑了笑站起来,拍拍破裙子上的土把它重新放回包装袋里。
其实,他在上台阶的时候说:刚才如果你赶过去也许还来得及。
可能吧,我说:是我自己不想去了,不关你什么事。


再见。今天实在是不好意思。他对我说。
没事,你不是还赔了我条裙子嘛。我说:再见。


一条大路,我们各走一边。不回头。


回得家来,付客还是不在。不过桌子上有她留给我的一张字条。


——我去住院了。不过没病,只是骗骗医生想住院而已。五年里,我做着两份工作,出租车司机和守夜人。也许我这么说你会不高兴,可是当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只是个守夜人,守着你爸爸交付给我的一样东西,一样必需以生命里所有的时间为代价守下去的东西。当车子交给委托人去卖掉的时候,我突然感觉空虚。我想放个假。于是就想到去住院,对于我,那里有疼痛,有关爱,有金钱关系,那里更像是人间。我不知道会什么时候回来。如果有空,我会打电话给你。这段时间你像以往那样好好的过好吗?请答应我不要出任何意外。谢谢。


我把纸条第了三遍,接着把它团一团丢了。丢了之后,就感觉这屋子突然分外空荡起来。今天晚上,付客不再会回来。怎么会这样呢?我们是谁错了呢?


简单的弄了点东西吃。早早就爬到床上。睡不着,伸着耳朵听这屋子里的每一丝动静。不知何时,起风了。我能听到离我窗口很近的那几根电线在呜呜的唱,有点像个男子合声队的声音,不过口齿不清,听不清他们唱的是什么。我相信那个合声队是存在的,他们存在于一个我看不到的空间,那应该是个小小的没有窗口的黑屋子,那些穿着礼服的男人长着模糊的脸卖力的唱歌。他们在表达在述说,可是他们在说什么?他们是谁呢?


明天,我想买只猫陪我。

作者:水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