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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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她


她被老师安排到他的身边坐。

她小心翼翼的坐下,轻轻的把书包放进桌膛,细心的解开书包带子,把书本悄无声息的放在桌面上。他坐和笔直,双手背在背后。她所有动作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初中课程原来这么简单。二十分钟后,他明白了老师所讲的内容。开始溜号。


她安安静静的坐着。两只眼睛紧紧的盯着黑板。一动不动的像碗厨里的那叠碗。他低下头,看见她的两只脚平整的放在地面上,旧却干净的布鞋子,底边的白色泛了黄却很清洁。那双脚,好像不带任何重力的摆在地上,像是飘在水面的浮萍。他看看自己的脚,打着补丁的脏鞋子,脚心面对面的聊天,鞋帮上全是泥土,几乎与地面浑然一体。他连忙把脚心踏到地面上去,不多时,两个脚心又有心无意的开始聊天。


她是个话语不多的女生,可讲话的声音很大。只有在被老师点到名字提问的时候她的声音才变得轻小,这种时候,他总是在给她提供答案。除了这种情况,他跟她不说话。他不喜欢跟她说话,他喜欢逗她笑。因为她笑的时候,在对着他的嘴角边会出现一个酒窝。


桌子的木头糟了。铅笔在上面一钻就能钻出个小洞。他用钻笔在桌子上钻出很多小脸,钻完了,就踢踢桌子腿让她看。她看了那些小脸就低下头笑,一笑,对着他的她的嘴角就会出现一个小酒窝。像个句号似的酒窝。


老师发现他经常一本正经的直坐,而他身边的她则低头笑,便叫她回答问题。她站起来,一声不发,脸涨得通红几乎要哭出来。他小声的给她提示,可她不说话,就是半个字也不说,只是红着脸撑着要哭的神情。


那你来回答。老师叫他。
他站起来,大声的回答问题。
老师说回答得好,又对她说你要注意听讲别溜号。


他们坐下。她就再也不理他了。不管他钻出什么样的脸,不管他用什么手段叫她来看她都不加理睬。放了学她就收起同她的衣装一样整齐的书本看也不看他一眼的离开。他的把戏无人捧场,他变得愤怒,背地里给她起外号,全班男生都嗤嗤笑着叫着她的外号。她被气哭了。老师追问是谁起的外号,没有人回答。他也表情严肃的说不知道。他说不知道的时候,她又哭了。


看见她哭。他就想给她道个歉,可想来想去找不到一个开口的方式。索性梗直的脖子楞说不知道。而且越来越理直气壮起来。


他终是没有来得及给她道歉。她,和其他的同学一道被汽车载走了。他做为特困学生被留下,要等两年后才能去她们去的地方。


他们走的那天。他站在远处看着他们上车,听着风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从此再不上课了,两年内再无同学陪伴,来不及向她道歉。当最后一辆汽车卷着尘土消失的时候。他躺到地上。沙土的手一下下的拍着他的脖子和脸。迷了眼。天空清蓝清蓝的,有几只鸟工整的飞过。



他的她


他十七岁。她十六岁。

村子只有一条大路。路两边住着村里大部分人家。她也住在路南。他跟同伴们扛着锄头雄赳赳气昂昂的去下地的时候,她在她家的院子里喂猪。两根小辫子,辫梢系着已经不再鲜红的头绳。他跟同伴们牢骚满腹却不发一词的去下地的时候,她在她家的院子里喂猪。两根小辫子,不再鲜红的头绳。


他知道,当他们坐在田埂边午休的时候,她在山上找山枣吃。他知道,当他们瞌睡连连的在油灯下学习毛主席语录的时候,她在帮她妈妈纳鞋底。他知道,当他们为了大雪封门高兴得躺在炕上聊天的时候,她在同样高兴的扫着院子里的雪。他知道,当他们痛恨的夏天的日头早早爬上山头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好喂猪了。


当他为了吃不饱的肚子去她家的园子偷地瓜的时候。她对他说喂。他尴尬的站起来,扔了地瓜转身就要跑。她说:第四分点儿的?他知道被认出来了,就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然后他看见红头绳弯下腰去在黑暗里摸索着拔了两下,接着,几个沉甸甸的湿泥块被放进他手里。这几个大。她说:你走吧,我把你拔出来的种回去,下次饿了找我要,别来偷了,你偷都不会偷,尽糟蹋东西。


漆黑的夜里,他抱着她给他的泥块往回跑。湿漉漉的泥土在鼻子底下发出清亮亮的味道。
你真能干啊。他们说:这几个地瓜真大。
他站在一边嘿嘿的笑。


饥饿的岁月里,没有什么东西是寂寞的。山上的野菜不寂寞。树上的榆钱不寂寞。嫩树皮不寂寞。光秃秃的玉米棒子不寂寞。

饥饿的岁月里,什么都提心吊胆的。人提心吊胆。肚皮提心吊胆。老农家里的鸡狗提心吊胆。青蛙提心吊胆。快灭绝了的山兔子提心吊胆。


这些日子里。他们的后窗不寂寞,她的手指会叫醒窗子。这些日子里,她提心吊胆,把越来越少的东西塞到他手里后回身就跑。红头线一颠一颠的,点点跳跃着跑过了隆冬,跑到春天。


明儿别下地了。我看见后山的野菜长出来了,再不挖就没了。她说。
不行,不下地就没工分儿了。他说。
那你就饿着吧。她生气了。


于是他称病。于是他跟她来到后山。于是他跟她仔细而匆忙的挖野菜。


歇会儿。她快乐的说:我看差不离儿了。


他们并排坐。中间隔了一个人的位置。


阳光斜刺在尖锐的春风里。摇晃的草尖明明暗暗。他闻到她身上的气味,不洁净的皮肤的气味,猪食微馊的气味,玉米面的气味,她新养的那只小狗的气味。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像枚浑圆的图章盖在赤裸的风上,于是风变得显眼,于是风可以起效了。


春天多美好啊。春天有暖阳光,有新的耕种,有新的希望。而且,春天的风上还有枚鲜红的图章。


生产队大种花生。他们每天闻着花生种子上面发出的刺鼻的1059农药味把花生扔到地里。可是村民们不。他们不在乎花生种子为了防止虫子咬而经过剧毒的农药浸泡,也不在乎那农药把花生变成了血红的颜色,更不在乎花生上面发出的难闻的气味。他们把一粒花生丢在地里,一粒花生丢在嘴里,一粒地里,一粒嘴里。反正,这点农药不能致人于死地,饱了肚皮是真格的。


你不吃?她问他。
有味儿。
咋这么娇气呢。她皱了下眉头,然后从口袋里拿出粒鲜红的花生咬在洁白的牙齿中间咯咯的笑。白给你藏了。她说。他眯起眼笑,看着她一粒粒的吃着红花生。


后来她死了。由于花生种子下地数和库存数严重不符,生产队查到保管员身上,保管员一怒之下用了超量的1059泡花生种子。不知情的村民吃倒了十几个,有四个人没救过来,两个老人,一个孕妇,和她。


村子只有一条大路,路南两口棺材,路北两口棺材。他走在路上,一开始来清楚的知道哪口棺材里的是她,走着走着就分不清了,似乎所有的棺材里的人都长着同样的脸,像是她又不是她。


他嘟喃:等上头来查的时候,要有人偿命。
查个屁。身边的人说:谁叫他们吃生产队的种子了?再说,这么大点儿个村子,谁家和谁家不沾点亲带点故,谁查谁去?
那她、那他们就白死了?他立起眉毛。
那还能怎么着?不死又能怎么着?声音冷冷的笑:你还想不回城了?
他不再说话,走离了队伍,走到后山坡。
空荡荡的山坡,无法起效的风。
真的有人来查,也真的只是敷衍的了结,她和他们也真的就这么死了。
荒凉的山坡和面无表情的风。


他很少下地了。多数时间都坐在山坡上吹风。后来,他和另外一个很少劳动的女生一并在这个地方呆了十年。从来到走,整整十年。


他的她


她是什么时候搬到隔壁的?他不知道。


深夜里,他独自在走廊踱步。蹲在别人家门口细心观察那些垃圾。空的玻璃瓶子里盛着空气,痛苦的塑料袋不肯落泪,烂菜叶们沉沉的睡了。安静惬意的物品们对他微笑,于是他就把它们领回家,整齐的码在墙边,一层又一层,是第二道墙。当他饿肚子了,第二道墙矮下去一些,不久,再被高筑。


他曾经吓到过三个妇女两个孩子和一个男人。他曾被男人追着打回屋子。他曾在屋子里呆了半个月不出门。曾经算什么?日子是这样的过。高筑起墙,毁掉它,重新再来。一年又一年,他有了油腻的长头发和掩盖住半个脸的胡子。镜子锈了,照着对面墙上泛黄的日历。他不需要时间,日子就是这样的过法,一年又一年,虽然没有人知道它是怎样的流过。


隔壁是什么作响?铿铿铮铮的琴弦声。隔壁怎么是个女孩在唱?她是这里的新住户。隔壁原来住的是谁?管他呢。


女孩子隔几天就唱次歌。把琴弦拨得铮铮响。那歌与他们当年唱得不同,每个字都短暂急促,小马似的得得跑过,山坡洼路,突然驻脚。刹是可爱。晚上,他蹲在她家门口寻问垃圾。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长长的头发。她的脸是什么样子?带着颜色的化妆棉棒。她有什么爱好?辣椒蒂和断的琴弦。她一个人住?避孕套和门里隐约跌沓的声音。垃圾七嘴八舌,说得他心乱如麻。他不再问它们,回家把门板锯了个缝。听到隔壁的门响,就趴过去看。


女孩个子不高。尖挺的胸和纤细的腿。门缝再锯宽些,女孩子有了圆下巴和鼻梁上的雀斑。再锯宽些,女孩总是梳着马尾从不穿高跟鞋。门缝有多宽了呢?女孩
的脸伏在上面对他说:你看什么呢你?他慌乱的离开。女孩的眼睛打量了他的屋子说:你收破烂的呀?这么壮的身体收破烂。真是。


女孩子隔几天就唱次歌。他坐在门缝处听。女孩鼻梁上的雀斑会跳舞,女孩一唱歌它们就腰系红绸蹦蹦跳跳。女孩的声音嘤儿嘤儿的,像弹弓弹过后的回声。女孩晚上发出的声音不是这样,是个皮球尤自的跳。他不跟垃圾说话,可他一样心乱如麻,两腿之间有东西做怪。


女孩个子不高从不穿高跟鞋,对着门缝里他的脸说呆着呢?他突然跳出去拉住女孩的胳膊,女孩尖叫了一声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接着在他下身猛踢了一脚。他痛苦的弯下腰。女孩跑了。


第二天傍晚。他被几个破门而入的男孩子打得在床上躺了一周。
时而琴声铮铮。
时而万籁俱静。
时而跌跌沓沓。
时而脚步声响。


少了谁多了谁?谁知道又有什么关系。死了么?死不了。哪那么容易就死了。

再听不见琴声。他拆了第二道墙出了门。



他的她


他每天骑着车行的人力车路过这里。她每天坐自己的鞋箱上在这里擦鞋。


她说你天天骑车穿皮鞋不磨脚么?

她说哟你这鞋可得好好收拾一下了,不然就收拾不出来了。

她说什么鞋我都见过。你这个还不是最难收拾的。

她说唉,干这个啥人不得接触啊,要是生气早气死了。

她说谁容易?谁都不容易,可不容易也得过呀,咱不都想奔好了过嘛。

她说哎?是嘛。我下乡那阵儿刚好在你们山后边的村子里。

她说别说,那几年我们还真没饿着,有玉米面吃哟,也吃不饱,但饿不着。

她说是嘛,男生多是有点趣,我们点儿不行,就两个男生,一个比一个窝囊。

她说是啊。咱们这代就这命了,哪有现在的孩子命好。

她说我儿子学习可好了,学校老师说他能考上大学。

她说嗯?是嘛,那你也真淘了。我上学那会儿成绩也不错。

她说哦,你再没看着她?谁都有一两件事做得不对,别那么往心里去,人那,谁学不犯个错。再说,那时候都还是孩子。

她说对啊,孩子孩子,看不着孩子还觉不出来,看着孩子长起来,才知道自己真的老了。

她说唉我都离了三年了。

她说啥呛风不呛风的,我天天在这儿吃午饭都习惯了。

她说万一掉了油到你的车里,多不好啊。

她说那你帮我看着,我很快就吃完,吃完就回来。

她说你中午不吃饭可不行,你干的可是体力活啊。

她说咱们这么大岁数,还能图个啥?不就是身体好点给下辈人攒点。

她说是么?你天天打这儿路过啊。呵我总低个头也没注意。

她说可不,奔命来奔不过来呢。哪有时间聊天儿。一到晚上回家,收了碗就想往床上躺。

她说苦点累点,不就为了个孩子么。

她说得,他还听我说话,人家嫌咱没文化,才不爱搭理呢,说是没有共同语言。

她说这年头谁帮谁呀?富了是亲戚,穷了还是亲戚了?

她说就是,还没到老的不能动的时候呢,还得靠自己。

她说我天天在你车里吃多不好意思,把你吃饭的时间都耽误了。

她说快点快点,刚买的,还热着呢。

她说我还护什么手啊,天天跟鞋油打交道。

她说我给你钩了个鞍座套儿,比买的结实。

她说经你把我的鞋箱一改,用着真方便了。

她说可不,赶着这雪后的天,你生意也好我生意也好。

她说呵呵,这么说这不成了棺材铺盼死人了嘛。

她说哼,市容是整顿了,一大帮子人都喝西北风去呀?咱自食其力招谁惹谁了。

她说你说得在理儿,你这么一说,我心里还敞亮儿些了。

她说是,遇到个谈得来的不容易。

她说可不,再怎么说……有个伴也是好的。

她说……


她说:你有房子么?我有个房子,但我得给我儿子留着娶媳妇用。所以我得搬你那儿去住。你一个月能有多少固定收入?我儿子将来得上大学结婚,花费不能小。我就要求这两点,你能满足,我没别的意见。

最后她说:那不成,我看,咱们是不行了。


他每天骑着车行的人力车路过这里,她每天坐在自己的鞋箱上在这里擦鞋。
可是他知道,他的她,再也不会有了。



作者:水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