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
我从小就喜欢游泳,可是我却不擅长任何一种游泳的姿势,我会的,只是平平的漂在水面,由着水波把我带到这里或是那里。这种方式让我感觉自由,一种无耐却彻头彻尾的自由,我不需要动,不需要停止呼吸,只要感觉着水在身体上画出一个边缘,只要感觉着这个边缘在移动。我的一部分凸在水面另一部分沉在水下,一部分给人看到,一部分是自我的存在与别人无关。对了,那种感觉像是变成了浮雕。
现在我住在近海的一幄小房子里,每到日落的时候我就跑去海里漂浮。躺在海水的上面,跟自己面对面的就是蓝色的天空,天空上偶尔飞过一两只白色的水鸟,夕阳的光点缀的它们的翅膀上,它们拖着白色的影子闪过天空,我不知道它们会不会看到我。我在它们的印象里是一条死鱼还是一滩海水的泡沫。
我会一直漂着,直到滨决定带我回去,直到他游过来拉我上岸,他说:我是你生命里最安全的力量。可是我并不这样觉得,在他拉住我往岸边游的时候,我仰面朝天,看着天上的云朵一点点向太阳那边飘去,去那个灼热的地方自尽,心里,不停的悲哀。
你自己不可以去漂着,千万不可以。听话。滨走的时候最后跟我这样的说,我笑着皱起鼻子,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他叹了一口气吻了我的唇然后走了。这一走,可能会是一年。
这个傍晚我没有去海里,当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我关上窗帘。白色的窗帘,滨喜欢的色彩,低下头,本色的木地板,滨喜欢的色彩。皱了一下眉头。当滨不在的时候,这一些于我所喜爱的不同之处便显得特别刺眼,其实我也跟滨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说我不喜欢这样的颜色我想换掉,然后他跟我商量有没有必要换或是换成什么,可是每次商量来商量去总是不能得出一个结果,归根结底,是我不喜欢跟他坚持。滨是一个结了婚的男人,而我是由他养着的,他不但是我的男人,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又是我的老板。
电话打过来,告诉我他就要登机了,我说你一路顺风,他说我会记得给你写EMAIL会给你打电话,你要乖乖的在家呆着。我说嗯记住了。接电话的时候躺在床上,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没有鸟,连苍蝇都没有半只。我跟滨在一起四年了,搬进来住也有两年了,这两年的时光在他离去之后一下子变得尖锐起来,它不仅划破了我残存的青春而且又在我思想的某一处割痛了我。咬往下唇,咬住那些孤绝的感觉不让它们释放出来。
我大学毕业之后就认识滨了,然后爱上他然后就跟他住在一起。住了四年。滨是一开始就告诉我他已婚的,我没有在乎,当时没有现在也没有。我无非是爱上了他,跟他已婚与否并无关系,所以我没有要求他离婚娶我也没有要求他要对我好过对他的老婆。倒是滨问过我这样的话:我离婚好不好?我娶你。我回答他:我不要。他问为什么。我说现在我是这样爱你,可是如果嫁给你也许就不爱你了。当时滨的表情十分的古怪,我大笑着跑开。不知道他会不会认为我是说着玩的,可事实上,我说的是真话。我对他的爱情只是缘于他不时的到来不时的电话不时的在我寒冷时的拥抱,而如果这一切都变得如皮肤般紧贴身上的时候,我也许真的不会再爱他了。
每一个人爱的方式和理由都不同,每一个人维系这种相爱关系的方式也不同。我的爱情就是用一支竹竿敲击路边栅栏的响声,断断续续又不会完全停止。
我没有工作过,诚如我说过的,我毕业了就认识了滨,不久就成了他的女人,做为他的女人,我不需要工作,而我自己,对工作的幸苦和与人交往的规则也没有兴趣和耐性。每个月,滨会把给我的钱存在银行里,四年里从来没有间断。开始的时候我为了这一切快乐得像一条色彩斑斓的热带鱼,不停的上街买衣服买成打的CD和VCD,不停的试用不同品牌的香水,不停的提升音响的级别。可是就在前年,我搬进这所小房子的那年,我骤然的就对那一些失去了兴趣,我开始很少出门很少与人交往。有一天浮在海面的时候突然发觉那种鱼的感觉消失了,我好像变成了海面上一团漂浮的肮脏的海草,细细的分解开,却仍是一式一样的单调和肮脏。谈不上厌恶自己,只是觉得开始无聊。于是我不再任性不再跟滨争论,他说我学得乖了。我不是学乖了,我是知道了,他是老板。
查到了一家装潢公司的电话,于是打电话去说我要装修一下房子。
我把地板变成了鲜鲜的红色,窗帘也换成了带着LACE的暗红色天鹅绒,滨最喜欢的那些浅色家具我都扔了,换成了我喜欢的桃木家具。灯的光也给统统的暖色化。在那些工人们工作的时候,我穿着工装裤编了两条辫子不停的给他们沏茶送水帮忙拿工具,无论从打扮还是行为举止上都比他们更像一个工作着的工人。一个工人说:小姐你是我见过的最和气的客户。我笑,递给他一杯茶。
交钱,道谢,关门。然后拉上窗帘。回过身的时候,发现整个房子如同一颗复活了的心脏开始跳动起来,我迅速的换上我最喜欢的红裙子,放大音响的音量,赤着脚在地板上蹦跳旋转,我是一枚红血球,一枚复活的心脏里的随之一起复活的红血球。
滨打电话过来问我好不好都做了什么。我想了一下隐瞒了装修了的事实只说过得很好,只不过有时候会想你。他在那边笑了,说你乖乖的,等我回去带礼物送给你。我嗯了一声说好。挂了电话之后拉开窗帘,沙滩被前面的房子挡住了,但是能看到海平面,我想象着伴随那些我看不到的起伏有一层层的白浪冲上昏黄的沙滩带走一些沙子留下一些气泡。实质和虚幻的交换。
也不是完全没有想念他,我还是时时会挂记起他厚实的耳垂和圆润的喉节,那些每一次亲吻都想咬下来含在嘴里不再放弃的东西。那一个弃满阳光的男人,时时存在便时时温暖着,不够深厚却博大宽阔,像是沙滩,现在的我所看不到的沙滩。
锁了门跑到海边,穿着红色的及膝无袖连衣裙。滨说过这样的颜色跟海水不太合适,他每次来都穿白色,他说这样才叫协条和有所感触。而我,连浴巾都是红的。
我想躺到海上面去,不过想想没有去做,没胆子,没胆子想到自己再也回来的情形,没胆子想到自己就那么消失在海面的情形。顺着海岸线一直走下去,走累了就坐到干爽的沙地上在沙子上乱画。天色渐暗的时候,回家。一连几天我都是这样过的,到海边,走,坐下来画,有时候画一只我看见的飞鸟,有时候画地上的一枚贝壳,有时候画滨留在我印象里的脸。在乱画的时候我挖到了一个玻璃瓶子,它埋在沙子下面但是埋得不深,我画来画去就触到了它,兴致大发挖它出来,单手用力,它便霍然跳出来,干净而透明的空瓶子,而且还很干燥,表面上只有星星点点的一些沙粒。举着它看了一会,猜想不出它为什么在这里又经历过了什么,于是起身奋力把它丢向大海。在它在阳光下闪耀着消失的时候,突然明白它为什么会在这里了:我就是它,那个玻璃瓶子,滨是沙滩,埋着我,可是我的身上,只挂着他的那些少许的沙。
跑到城里的酒吧几次,一身红艳的出现在众人面前,像一朵荼蘼着的花朵。然后遇见了一个男人,一个问我有没有兴趣去他家的男人,我喝了五盎司的威士忌和一杯苏打水之后跟他到了他的住处。一个狭小的公寓。站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觉得人与人的相遇就是这么简单。也许本来就应该这么简单,不需要任何做作的借口。
你十分不像你这个年龄的女人。他跟我说。
那要怎么样才像?在你叫我来的时候深思熟虑一番?
也不是,是你眼睛里的东西不像。过于张狂嚣张,处处铺垫自己的原则可又处处没有原则。
我冷笑一声:那么你是专门找这样的女人上床喽?听起来,她们都是自认幸运的傻瓜。
他用两只手盖在脸上,像两扇阻挡光线的门。片刻,他低吟着说:差不多吧。然后垂下手来歪着头问:如果我这么说你会不会生气走开?
我不走,因为我的家太远了而现在夜深了。我出去了还不如呆在这里安全。不过你话说得太刻薄,我决定今天晚上睡浴缸。我说着伸手拉出一个枕头往浴室走去。他妈的。我听见他低沉而恨恨的骂着,之后,一双手把我拦腰抱起。
我们一共做了六次,最后那次,我骑坐在他身上,与其说是做爱不如说是在轻摇着玩耍,他也没有了太大的兴致所以也就由着我把他当成木马来骑。
你知道吗?我睡过的女人真的是如你所说的那种,本来我以为你同她们是一样的,天光放亮,我们便可以抹掉夜的影子重新成为路人,不需要对奇迹抱有幻想与渴望。可是……
可是我不同是吧?我停下来问他。
他笑起来:以后我会记得你的,至少记得你骑坐在我身上这种不认真的态度。
还好,你没有说你爱上我了。呵呵,相爱,两辆擦肩而过的火车。被你记得不悲哀可是被你爱上了就悲哀了。
他突然弹身坐起狂热的吻我,我感觉到他的澎胀感觉到自己在某一种以所有触觉为代价把快乐尽泄无遗。可是就在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紧绷得断裂的那一瞬间,我想到一件事情:这个男人,与我做着我同滨做过的一样的事情,表面上看起来,我们好像紧紧连接而且似乎有了心电感应,但事实上,我们仍在一个深处独立着,绝对性的独立着。于是突然的,孤单起来。
怎么了?他轻声问我。我翻身趴到床上说没事只是有些累了。他的手指滑过我赤裸的脊背停在我的肩头,然后我听见他的呼吸声在我的耳边咻咻的响起像是不请自到的风。明天天一亮你就走吧,不然我真的会舍不得你了。他轻声说。
我想我是真的疲惫了,所以在他手肩的重压下睡着了。平时我睡觉的时候是从来不让人接触的,我喜欢自己抱住一个柔软的枕头,把头深深的嵌进去,呼吸着丝丝缕缕从外面漏进来的空气,感觉上安全而温暖。跟滨在一起的时候,他喜欢从后面抱住我,然后把腿放在我的胯间,每一次,我都是等到他睡了之后,轻轻的推开他的肢体。没有理由的,只有我孤独的抱着枕头的时候才能睡着。而这一次,我竟是这样就睡了而且到醒来的时候才发现他的手搭在我的身上,于是我想我是真的累了的原故。
我还以为你会走了的。他醒来看见我的时候说。我说我饿了,至少应该吃饱了再走。那么吃什么呢?他问。我看见桌子上有一盘水果就说:有沙拉酱吗?我们做水果沙拉。
我们赤裸着吃完水果沙拉,我去洗干净餐具,然后站在地中间一样样穿好衣服。要走了?他问:决定走了?我说当然,这是昨天你说的。他看着我穿衣服,点了一根烟,吸了三口,问:不留个电话么?我说不,不用了。穿好衣服,拿起我的手包,蹲下去轻轻的在他额头吻一下道再见。他也说再见。我起身离去,自行开门又随手带上,最后的一瞬间,从门缝里挤出了那个男人的一声叹息。
回到家,打开电话录音,没有人打电话来,滨没有打电话来。于是产生了一种窃喜的感觉,我是在老板出差后私自提前早退的员工,在第二天发现一切如旧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洋洋自得。懒懒的盘起头发,坐在冰凉的浴缸边上放热水,我的身上还蒸发着那个男人的气息,可是马上就要消失了,马上,我与他再无一点瓜葛。人与人相遇简单,断却也应该如此简单。一个冲动或是一个渴望,一个寂寞或者一个任由。在一切一切的之后,就应该这样,缓慢而绝对的消失。我感觉着自己冉冉的消失在温热的水中。
上街买了一条长及脚裸的暗红色棉布裙子,那些质量的感觉柔和的在我腿上时隐时现,好像在漂浮的时候双腿与海水的厮磨,身心自在,穿着它满大街去找老CD。最后,带了一束向日葵和十袋多味瓜子回来。把向日葵插在花瓶里——这个花瓶在空着的时候我用它喝水,因为它的体积大不用经常起身倒水——纯净的颜色剧烈而痛苦的对比着,我喜欢这种视觉感观。我喜欢这种花。
把瓜子统统倒在地板上,吃瓜子听音乐,听音乐吃瓜子,累了就起身蹦跳一番,然后去电脑那里收下EMAIL,滨写信来,说他的工作还很顺利,只是觉得在没有我陪伴的时候倍感孤独。他说:如果再这样一个人煎熬下去我快要出去找女孩子了。你呢?有没有因为孤独而出去找男人?问过之后,那句子后面加了一个长长的笑脸。我飞速的回了信,说我一直乖而安静,有时候做家务有时候想念他一切都很好。我说一切都很好,一切本来都很好。我买了一条喜欢的裙子,跟一个比较有魅力的男人上了一次床,其间还想过他几次,去过海边几次却没有游泳。这倒道不是很好,不是我们所能拥有的很好吗?还能,有什么呢?
发出信。看见向日葵在被红色的光晕环绕的墙壁前面竭尽全力的开放,想起那个男人,那个能把手压在我的身上还能使我睡着的男人。也许我应该再遇到他一次,也许应该。
于是晚上又去了一次酒吧。没有找到他。回家的时候在路边的商店里买了二十袋多味瓜子和二十种各类的速冻食品。他跟我应该是一样的人,那种让所有“长久”仇恨的人,那种爱情概念的敌人。没有找到他,最正确的结果。
再也没有出门,把瓜子从夏天吃到秋天,它们的壳全收集在一个垃圾筒里一直不肯倒掉。吃完最后一粒把它扔进垃圾筒,发现里面满满的没有规则的黑白闪烁十分漂亮,于是拿掉盖子,就由它成了我屋子的一个装饰。然后左看右看都觉得十分的好,心情愉快。无心的,和,能带来愉快的。
可来电话。说她依旧幸苦而自在的活着,说她有时候会有一种想法,就是步及我的后尘,找一个有钱的男人养,也许还是会自由自在的生活。我一直嘿嘿的笑不说话。那个时候我喝了好多红酒,舌头有点麻木,不能说话。最后可说:什么时候来看我?好久没有见你了,我想念你。我很努力的从舌尖挤出一个字:明天。
两个小时的火车,和,站在我面前的可。
跟着她来到她的小小书店。里面改观了不少,书多了一些,桌布换了,成了浓浓的墨绿色,每个桌布上面,有鲜黄鲜黄的塑料杯子。
以你的看法,最痛苦却最美丽的搭配。可把我的东西放到她的小房间里说:这一次来住多久?
我说无所谓啊,滨出差了,我只要写个EMAIL告诉他我在你这里他不要再打电话回来了就好了。
他出差了?多久呢?
不清楚,一年吧。我回答着她的问句,在桌子中间转来转去:怎么样?读书的人多还是买书的人多?
可想了一下:没计算过。事实上,喜欢读书的人都是有欲望藏书的人的。既使他们今天不买,一旦方便了总也会买了去的。
你倒是长线投资啊。我笑道。发现角落里多了一个买饮品的小柜台。咦?终于买饮料给客人了?我早告诉过你的,这是钱币的一个来源,可那时候你偏不,非要搞得那么纯洁。
可呵呵的笑起来:没有办法啊。我需要钱养自己,需要钱进购新的图书。其实还是不太适应它的存在的。
我说哦,那不如这样,我在你这里帮你站柜台好了,不过你得给我每份饮料百分之二十的提成。
可出声的笑起来:好啊,我给你。你站吧,尽可一直站到他回来。
我转到柜台后面,嘻嘻笑着问可:小姐你要喝点什么吗?可大笑。
晚上的时候,我们买来啤酒,躲在小柜台后面喝酒,屋子里静,只有少许的客人和同样少许的翻书页的沙沙声。我们两个一声不响的碰杯干杯,一直喝到打烊的时间。帮她收拾屋子,清洗杯子,不停的说笑,我讲了我跟那个一夜男人的事情,她给我讲说她碰到过一个很帅气的男孩子可是勾引不成功。我要是有你那么漂亮,就再不会叫你过来了。可说。我骂她重色轻友,同时用眼角又一次打量可。是不漂亮,可是我却偏爱她长在右颧骨上的那枚痣,这使得她充满了味道,那种不需要真正去嗅只要看一眼就可以感受到芬芳之极的味道。不对不对,一定是你手段不行,不然不会勾引不到,嗯,这样吧,我今天晚上教你几招,但是得收费,你干不干?扫地的可直起腰,严肃得看了我一眼说:好啊。之后便笑:两个八婆。
我跟可挤在一张单人床上,她习惯于紧贴墙壁睡,而我喜欢抱着枕头半悬在床沿边上睡眠,这样子,我们不觉得拥挤而且都睡得舒服。
你的男人为什么不嫉妒这个枕头呢?你走到哪里都带着它可是却不会走到哪里都带着对他的牵挂。你给他写信了吗?可提醒我。
信箱里有滨的四封信,口气一次比一次急信一次比一次短,他说他打电话回家可是没有人接,而且写信也没有人回,说如果我再不回信他就要飞回来了。我回信说我在可这里,由于生意好,所以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写信给他,我道歉,对不起。
在可这里,我看不见沙滩,彻底的看不见了。
这应该算是我的第一份工作,站在小柜台后面看着店里面的客人,有的买书,更多的是坐下来读,月底算起来,买饮料的钱比卖书的钱多。我们两个出去吃饭,我说我天生有经济头脑。可看看我说:倒也是。我看了她十秒钟然后把她按在椅子上挠她的痒。
天气渐寒。我像模像样的跟可请假出去买衣服。可批准。
零落的秋天,人们的衣色不知不觉得开始变暗,看上去,好像连人都跟着零落下去了。我还穿着我的长裙子,一路走走看看,那些鲜亮而玄的衣服不是不好看,只是不属于我。突然想起那个男人说给我的话来。他正确。我没有框框,却又时时的用框框圈住自己,分别出我的和不是我的两种形态。记不起那个男人的脸了,可是记得他在我耳边咻咻的呼吸声和那只带着潮暖气息的手臂。一个人能留下的东西真的不多,记忆也不是可以保鲜的场所,而那些越是时常关注的东西反而脱水脱得更快。我开始想不起滨的耳垂的形状。
路边旁若无人的亲热着的男女。
我想认识一个男孩子,于是我就遇到了。
他坐在地下通道的台梯上抱着吉它唱歌。声音带了一些沙哑却底气十足。如果不是看到别人扔在他吉它袋子上的钱,我想我断不会认为他是在做卖艺讨生这一行当的。那么无拘无束的歌声,只能发自一个悠然自得的男孩口中。他很年轻,看样子不会超过二十四岁。比我年轻。
在他的吉它袋里放了钱给他,发现在那袋子的外面散落着很多的零钱,他不拣,一个高傲而无能为力的男孩。我帮他拣起那些纸币和钢崩儿。然后起身离去,他抬头看着我,我不回头的走开,听着声音从异常清晰变成带着回声遥远了去。
我学会了逃工,学会了坐在高他几级的楼梯上听他唱歌。他什么都唱,从罗大佑到老狼,从唐朝到零点。而且唱的歌很少重复。那是一种练习,不是轮回的杂耍。我喜欢看着他总是高仰的头,那颗头从不曾低下去,就算在他收工的时候,也只是弯了腰草草的收拾那些碎银子而已。头,不曾低过。一个无助的男孩子,年轻而自负。
可批评我的不用心工作,我便带她去听他唱歌。他唱得不错。可说。我点点头,突然发现内心之中有了一点得意,好像她对他的夸奖与我有关。
这次他唱的歌我没有听过。“慢慢的哟你来到我身旁,轻轻的问我为什么忧伤”。什么歌啊?可大声的问出来。他停下来,回头看看我们,然后就走上来问我:她是谁?打扰了?我问。他笑,说你好。我触摸到了一只能弹出曲子的手。一只手指尖有着凉凉的老茧可掌心温暖柔滑的手。
我们,开始有关。
我发现他除了弹琴是左撇子之外做其他的事情都是右撇子的,于是问他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然后拿出琴来用右手弹,一样很好。我说那你干嘛换了手。他想了一下说:真的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我应该与多数人不同。我笑着说果然。他问果然什么?我没有回答。
我开始磨着可要她帮忙给他在酒吧里找工作,可说我总是她的祸事,每一次迟早迟晚总会带来麻烦。她给他找到了一份唱歌的工作,自己也因祸得福又认识了一个酒吧老板,那个人跟我一样欣赏她的痣。
工作定下来的那天,我们早早的关了门在一起喝酒庆祝。结果是全都喝高了,歪七竖八的躺在一起,他好像跟我讲了他自己许多的故事,可是我什么也没记下来,也不记得自己跟他说了什么了。次日醒来的时候,他突然问我:昨天你说你比我大的,是真的吗?我说当然,怎么?想叫我姐姐了?他甩了一下头说拷,你想得美。然后很戏剧化的盯住我眼睛一会儿,吻了我。
这一天,冬至。
每三天,我收一次滨的信,说说我在可书店工作的情况,说我一切都好要他自己注意照顾自己,说我会乖乖的等着他回来。
我和可分别同男友买了身情侣装穿,四个人一起出门,我跟他是红彤彤的,可跟她的男人是鲜黄黄的,总而言之,刹是醒目。可是我们还是有差别的,因为可跟男友的衣服是千挑万选后才定下的,而我跟他一进专卖店的门就一齐奔向了红色的那件衣服。也许,你会停留下来。可说,你是不是忘了你的家了?我笑着没做答。我的家,向日葵应该凋了,瓜子皮也许会发霉。但是,地板仍是红的。从窗子看出去,远远的,还是有海。海边有沙滩,海里有个玻璃瓶子是我扔的。
他开始留长头发,形状不整的披在肩上,看起来说不出的一种懒散与随心。我跟可去听他唱歌的时候,很多女孩子给他鼓掌。可说:你好像情敌很多啊。我说我吗?多了好啊,多了好。可说干嘛?你有成就感啊?我说不是成就感,是安全感。可回味这句话回味了三天,第三天我就要睡着的时候,她突然一拍我说:我明白你那天说的那句话是意思了。我说什么话?她说:其实,你挺滚蛋的。
可的生意本来有些好转,因为她的男朋友带了一些朋友们来玩,那些人喜欢上了这个有些书香味道的小地方没事儿就来喝东西聊天,可是后来可把他们全都拒之门外了。我说她是封锁了一条财路。她说她是要保护她自己的天地,完完全全的她意念中应该的天地。可的男朋友闻迅赶来,可也没有让他进门,两个人就在门口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吵起来。我无法辩别是非,只是夺路而走跑去找他。
有一天,我们会不会为了彼此的天地争吵起来?他问我。
我说不知道。突然发现他颔下了颚看着我。我说我好像第一次看见你低下头。
我一直没有低头么?
没有。我肯定。至少我见到你的那一天起就没有低过。
你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我的?
我说我记不清了,好像是秋天。
他的嘴里,说出了一个日子。
轮到他唱歌了,有些女孩子的声音在四座里响起来。我听见,他唱着那首我不知名字的歌“长久的期待今天终于如愿以偿,我决定伴随你无论去何方”。
我从酒吧里跑了出来。回到可那里,可是发现她熄了灯,摸到房间门的时候发现门是锁的。于是又悄悄的摸了出来。路火通明的街上,找了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冷,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飘飘的开始下雪了。突然感觉到冬来了,如此真切的。我的下巴慢慢的冻住了,慢慢没了知觉,身边的街也慢慢的冻住了,不再有行人温暖它。我漫无目的的走,想起明天应该是收滨信的日子了。日子总是会来的,所以的快乐或是痛楚都是瞬间的假象。我嘲笑着自己有些发痛的心脏转身往回走。
书店里,他一个人坐着。我去了我唱过歌的那个地下通道可是没有找到你。他说。我笑说我哪有那么浪漫啊。可开门出来,看见我回来对他说:你看,我说的吧,她那种没心没肺的人怎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然后轻轻瞪了我一眼又进去了。
嘿,她这回真的有点生气了。我说。他递过来一杯热水:冷不冷?我点头,把热水放在柜台上回身抱住他。他的身体温热可是却不停的颤抖。我爱你。他说。我知道。我说。
春节,他要带我回他的家,我不同意,我说我也有家啊有父母啊。他说对不起,那么把你的电话给我吧。我嘿嘿笑着说不给,让你这一段日子一直一直空空的想念我,想得半死不活。他说那好吧,过了年我就回来找你,你也要早早的回来。我说嗯。那天晚上,做爱,同所有的情侣一样。过后,他把腿搭在我的跨间,我安安静静的等到听见他的呼吸均匀了以后挪开他的腿,抱着枕头睡了过去。
上车的时候,可抱了抱我说:如果……我会给你打电话。我说那么你千万别……她说我知道。我笑着看着她,她挑了挑嘴角又皱了皱了眉头,最后说:唉,你呀。
开车的一瞬间,突然感觉到一种空荡,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荡。感觉自己虚虚的,没了实体没了重量,轻飘飘的以至不能再支撑着坐下去,我想躺下,想要一种外在的力量托住我,给我安全给我塌实让我不再费用心思去支撑什么。我想念海。
并没有回家,收拾了向日葵的尸体,把那些瓜子皮连垃圾筒一起丢掉了,查自己的账户,又有钱进账,滨还在存钱给我。二十九写信告诉滨我回家了。三十,收到他的电话,他说:我想你的声音都快想疯掉了,你这个小暴君。我说对不起。他说我爱你。我说我知道。
大年初一的晚上,我跑城里的那个酒吧,没有碰到那个男人。
可打过来一次电话,说他回来疯狂的那处找我,副问她我的电话。我没有出声。她说:他在酗酒。我说总会好的,他还那么小,过去了就会好了。可停了片刻问我:我知道你是喜欢他的,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留在他身边。我说不为什么,只是知道哪些是我的哪些不是,当我习惯了做烂海草之后就不能做回鱼类了,那是因为,失去了那一方面的本能。
可又打电话过来,说他离开了这座城市。
晚上点眼药水,结果点多了药水不但流到了脸上还流到了喉咙里,苦苦的,于是就着药水哭了一次。
天气开始暖起来,我吃掉了所有过期的和没过期的冷冻食物。然后开始收拾房子,没有找什么公司,自己一点点把它搞回原来的样子。手割破了八次,磨出了大小六块茧子,工装裤刮破了,因为觉得头发碍事而剪短了它。
滨终于打电话说明天就要回来了,他说你放心我一下飞机就去找你,现在,我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你想要抱住你。我说好我等你。
跳下大海,看着沙滩和我的红浴巾越来越远,天色阴沉,不知道滨的飞机会不会准时起飞,如果他不能按时回来那么谁会把我拉向岸边?如果没有人拉我回岸边,那么,我要漂向哪里?
作者:水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