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路
我想找一些具体的时间来记录我生活中锁碎的事情,也许这样可能会给我一些重力感,不会像现在这样,总觉得活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为此我买了一个小本子,十分精致的,把它放在背包里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可是一周下来,一个字也没记下来只落下了一些空空的日期。我依旧失重,依旧活在似乎虚拟的空间里。
今天那个女孩子又来了。那个一个月里已经来了三次的女孩子。她的隐形眼镜总是丢掉。我告诉她如果这样丢下去不如买抛弃型的还比较划算。她笑起来,说如果买了那个她会更肆无忌惮的粗心马虎下去。最起码。她交了款回来送领货单的时候说:最起码现在我一进这个门就会感到心疼。这也许是好事,如果我不会心疼,也就不会学会细心了。我笑着同她道别说希望这个月再不要看见她。
快下班的时候老板过来,跟我说明天需要我加一天班帮忙清点货存,因为到月末了。我同意。烂柿子就会欺负你,你不会问他要加班费啊?把打了一半的毛衣坐在屁股下面的波波跟我说。我呲牙笑给她看。性格太温软了不好,真的,尤其是在这些太有经济头脑的南方人面前。她把毛衣抽出来,继续她的工程。什么时候能打完?我问她。一个月。她干脆的回答。我看着她把毛衣针架在胳膊上,小手指勾起那根蓝蓝的毛线,食指不停的前后窜动,像一条慌恐的小蛇。想像着,在这条蛇的眼睛里,我的身体发着微红的光,证明着我生命的存在,给了它进食的欲望。突然觉得,这一切挺美好的。有时间教我打吧。问她。她点头同意。
在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一些新鲜菠菜然后坐地铁回家。信箱里如约的放着一个小信封。把它带回家放到桌子上。煮菠菜汤。在菠菜们在锅子里把它们的鲜绿转变成沉暗的时候,我擦开净手,打开录音机放进卡带。然后坐到床上读那一小封信。
“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会不会有一个地方,充满了自由的温暖却没有阳光。这样,我便不用再思考了,便可以在那个空旷而安全的空间里跟我爱的人一同生活嬉戏。最好,就是连语言都丧失,只是从这里奔跑到那里,从那里再奔跑到别处。相遇或是不相遇。那些与我们相同的人们。放一切到最低的点,到简单得失了真的程度……”
把菠菜打捞出来,在同一个容器里加些饭进去,站在锅子边呼噜呼噜的吃。有人敲门。开门,原来是邻居。你音乐的声音能不能小一点?我儿子要高考了,得给他一个安静的复习环境。那个大嫂说。我说好,没问题。最后说祝你儿子高考成功。她听着笑着,眼睛在我身后空出的空间里闪了一下然后走了。走的时候嘟喃:这个倒霉的地方,拍个苍蝇隔壁都能听见。关门回来,把音量再调小一格,发现这样子连我自己也听不太清楚了,索性关掉。又一次端起我的食物的时候决定明天下了班要记得买个耳机回来。
把那封信扔到抽屉里去。里面已经有了不少封同样笔迹的信了。在这些信的旁边,反扣着一张照片。翻它过来。展在笑,那个被遗忘了的甜蜜笑容。用手指在照片上弹出一个响声。把它压到信纸们的下面。最下面,我所能达到的最低处。
下班回来的时候没有卖耳机,倒是买了一台电视,想着如果不能听看看影像也是好的。无非是在空间里添充一点东西,声音或是影像都不太有所谓。搬运工帮我把电视抬到我家,帮我把它放到木椅子上,然后建议我要买一个小小的电视柜,说是那样不需要占太多的空间而且对电视来说也比较安全点。我的椅子,在放上电视的时候吱嘎嘎的响。我道谢。他水也没喝就走了。
很喜欢这台小小的电视机,我自己来搬动它都不吃力,于是饶有兴致的又把椅子的位置调换了一番,最后找到一个自己认为最好的地方再次把电视放上去。它吱嘎嘎的抗议,我没理它。有本事你就散架。
静音,调节波段。然后就躺在床上较有成就感的换来换去的看那些哑剧。没有吃饭,在安静中睡了。
大至上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了。我在一家广东人开的眼镜店里打工,每天上十个小时的班,每周休息一次,周六或是周日由自己选择。从我去那里工作开始,每个月都加一个班帮老板清点货存。我自己住在这个十几平的小房间里,屋子里的东西有一张床一个桌子一把椅子(现在放电视的那个),一个可折叠式衣柜,一个小炉具还有我的两个箱子。完。
这一阵子,每个周一我都会给自己写一封信,封好后摆到桌子上,周五邮出,周六收到。收到后读一遍放在抽屉里。那些字闪闪断断,笔划飞扬,大多是乱七八糟的纠缠在一起。上个周日我上街买了一个精致的小本子想记下我的生活,可是什么也没记下来,想了一下便也把它扔到抽屉里去了。我发现,自己讨厌在本子上写字,讨厌在续而再续的页面上记录有关自己的事情。买了一台电视机,所以手上的现金不够用了,再放假的时候去银行又提出一笔。存款少了一个小角,不痛不痒的。
直到波波打完了那件毛衣,女孩儿再没来过。看来她习惯了佩戴隐形眼镜的生活了。我没有跟波波学打毛衣,那天说出来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事后潮水落下了人也就正常了。我不适合那种手指运动,虽然它的过程说起来是十分有趣的:一根毛线的寒冷和同一根毛线几经折叠后的温暖。波波也没有提及此事,她乐得轻闲。
波波跟我站在一个柜台里,这里面只有一把椅子,这使得两个人总是会有一个人站着去迎接那个进来的即将进来的或是连即将都不会进来的顾客们。前一阵子波波打毛衣,这椅子便总是她坐。没有人的时候,我就靠在柜台上听她说话,波波是个喜欢说话的女孩子。她喜欢一遍遍的重复她跟她男朋友之间她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情。也讲她跟她妈妈之间的吵架,还讲看了什么个电视剧。在此期间,我接待客人,去饮水机那儿给自己和她接热水喝,上厕所。波波是个挺可爱的女孩子,像是被风掀起的贴在大门口的陈旧对联,总是忽忽啦啦的响,一点内容都没有的响着,直率而天真。
这几天一直是我坐着的。因为波波打完了毛衣,因为她的男朋友为此十分欣喜,因为她为此心情特别的好。所以,她如惯性般的对我也体贴起来。她给我接热水,给我讲好看的电视情节,告诉我看到了件什么衣服适合我。我淹没在柜台的边缘线下面,手里握着温暖的水杯,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两个:听和上厕所。
哎,从明天开始我们两个人轮着坐好不好?快下班的时候波波问我。我说没问题啊,本来就应该这样的。她说本来是想让你多坐几天的,前一阵子你一直站着我怪不好意思的。我说没关系的呀。她接着说:我妈给我报了一个自考的大专会计,说是有点特长等我年纪大了好找份工作。也是啊,我也不能在这站一辈子。我说那不错啊,你妈妈想的挺周道。她笑:其实我也知道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是,可是我现在一点也学不进去,心野了。我说你可以慢慢来嘛。她拍拍我说:好,我会努力,从明天开始学习啦。拜拜。我也说拜拜。她刚一转身,门口便进来一个男孩子,我习惯性的对他微笑着点了一下头,他便向这边走过来。真讨厌。波波小声说。我说你走吧有我一个人就好了。波波眯起眼睛笑笑,再次转身要走。
阿姨。那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对我说。我愣了一下——他的样子,好像不会比我小——波波折回了来站到我身边。阿姨我回不了家了,你能帮我吗?那个男孩子手抠着柜台上的玻璃问我,眼睛看着柜台里面。你家在哪儿?我问。他说了一个名字,好像是个什么县城。波波在我身边对他说:回不去了找警察,找我们干嘛。那个男孩子嗯嗯了两声说:阿姨你只要给我十块钱我就能回去了。波波用脚踢了我一下,说:我们没钱,今天没开张一分钱也没有,你去别的地方要。那孩子说:求求你了阿姨,求求你了。波波说:我告诉你,我们这里下班了你马上给我走,不然我现在打电话叫警察了。他又说了几句求求你们,然后低着头走了。骗子。波波对我一眨眼说,回家的时候小心点,别让他跟上你。我说我会的,你放心。说的时候觉得自己应该出去看看,看看那个男孩子。于是就跑了出来。波波在身后喊喂喂也没有理她。
我看见他了。他用手把头发揉了揉乱,利落的整整衣领正要往我们隔壁店里进。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他发现了我,于是停下来看着我。我们两个面无表情的对视,最后他咬咬了下唇把头甩着笑了一下,耸耸肩,吹着口哨沿着街走了。干嘛呢?追出来的波波问我。我说我确定一下他是不是骗子。是吗?波波问。我回答说是。切,我说的吧。这年头什么人都有,装什么不好装白痴。波波说,这回真走了啊。拜拜。我说再见。转身想回店里,可是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人正看着我。是洛非。
遗。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穿这身衣服?他指着我的制服问。我歪着头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说:在门口等着,我这就出来。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感觉冷吗?洛非问我。我不知怎么回答,便反问他:你来这里做什么?工作啊,他回答,帮一家公司设计网页。你知道我是做什么工作的吧?我告诉过你了。我说是的我知道,你是SOHO族嘛,给人家设计网页的。他笑了:难为你还记得这么清楚。很久不见了吧?我点头。我还有找过你,不过阿SAM说你辞职走了。他是这么说的?他说我辞职了还是你理解成我辞职了?我问。他说的,原话,怎么?你……我打断他:我没有,我现在在眼镜店上班。我会在这里住一段日子,这是我的电话,你可以找我。他结账的时候问小姐借了一张纸一只笔写下一个号码。我不需要这个了。我说。他把纸递到我面前:朋友。不可以么?我笑了一下说可以,接过纸折三折放进手袋。在饭店门口他叫计程车,我坐到助手的位置上对他挥手再见。他顿了一下把手插到裤袋里对我点点头。我告诉司机开车。
“第一次想到关于老去这个问题。当我老去了,会是什么样子?或是我根本走不到老去的那一天呢?这似乎是一个资格的问题,而关于这个资格,现在的人,几乎都没有。我没有。憎恨岁月却又对它无能为力,或许填充自己是一个对抗它的好方式,可是,这个方式的力量是微弱的。改变不了,于是从命……
想起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来:我不会按照你喜欢的方式去做,我会的,只是找一个我自己感觉上最喜欢的方式。”
今天是周一。
波波真的带了一本书来,神秘兮兮的告诉我:千万不要跟烂柿子说哦。然后又说:我相信你的。我说你放心好了。事实上,她一天的时间里只看了几页,她总是能想到什么话题来突然开口。时常唬得我一愣一愣的。老板来过两次,每次他来了,我就用脚去踢她。她便把那书坐到屁股下面,装成没事儿的样子,拿水杯喝水。有一次水杯是空的,她拿起来又放下,对着我笑。
我们的老板每天都会来两次,一次是临近中午的时候一次是临近下班的时候。掌握着这个规律的店员,总是在其间的时间里说笑做私事偷闲出去。我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于是在别人出去的时候替别人的班。店里每个月都评一次最佳店员,到月底开工资的时候多给五十块钱,大家商量好是每个月都换着评出一个人,这样每一个人都可以轮到拿这五十块钱,后来老板发现了这个问题,就不再多给钱了,只是在挂在胸前的工作证的下面贴上一块写着最佳店员的不干胶。从那个时候起这个最佳店员的不干胶就一直贴在我的工作证上。现在倒是公平了,可是有什么用呢?波波说。我微笑。她指着我说:哎,遗,有时候看着你,觉得挺来气的。你怎么就没脾气呢?我大笑起来,她也跟着笑:你将来一定能嫁得好,一定。我点头。
这个月那个女孩子又来了一次,这一回是买护理液。我对她说你终于进步了。她大笑起来,说嗯,是习惯了。我说对呀,无论什么事情,习惯了就好了。她接过护理液之后又多站了一会,摆弄了手里的护理液,然后叹了一气说:走了,再见。我说再见。
月末照常加班,下班的时候,老板跟我说:这个月给你奖金。我说谢谢。他说应该的。出门的时候看见洛非站在门口。他看见我出来便问我:你的手机换了还是怎么着?为什么打了总是不开机?我说我不用那个了,用不着了。他笑,说:你是用不着了,可是害得我大老远跑到这里来找你。我说我没有让你找我,与我无关。他说对对,是我自找的,那么我再自找的请你吃饭可以吧?我说可以,我不在乎。他丢了烟头大笑起来:还是老样子,不讲理得讨人喜欢。回了一下头,发现老板站在店里面笑着看着我,我对他微笑一下,跟洛非走了。
看来你现在又是比较富了。我问他。他挑了一下眉头:应该是这样子。一口气接了好几份工作来做,收入一下子多起来。我说哦,那么你也没有必要找我,我洗了,不做了。他说你怎么老提这个。我说当然,你是客人。错了,他说,是曾经的,现在不是了。我想了一下点头称是。那么,我说:就别再问任何关于曾经的事情了,关于为什么离开关于曾经发生了什么。他说好,本来我也没想问,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笑:那是因为你知道问了我也不会说。他咬得下唇嘿嘿笑起来:怎么?搞得好像我们很熟。我讪了起来,我跟他是不熟,过去加上现在,一共才见了四次面。那么,我吃了一口东西问他:你现在自己跑到这里来,网吧怎么办?没怎么办啊,他回答:一开始的时候想卖掉不做了,卖个本钱就行,还了借过的债,可是跟一个朋友说的时候,他说我的店不值那么多钱。哈。我笑。他也笑,点着头说:我幸幸苦苦经营了那么久,生意也不错,可是他说不值那么多钱。嗯。我低下头吃东西。后来就不想卖了,找个人帮忙经营,等我回去再接回来。可是跟朋友说起这事,他又很不高兴,说我不信任他。我点头。最后我没办法,跟他说我这么做只是因为他做事情太不负责任的原故,他根本不想用力经营那个店,我不能让我的幸苦在我离去之后变得一文不值。我继续点头。喂,他叫我。我抬起头看着他。这是我的曾经的事情了。他说。我没问你,是你自己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堆的。我说。他笑着把头别开,然后回过头来,说:真可惜……我说我没觉得可惜。他深吸了一口气说:现在,找到一个人帮我经营那个网吧了,还是我的那个朋友,在我跟他谈了一次之后,他承认了错误说一定会帮我照顾好,不然就提头见我。我说那不错啊。他说是不错,只是想想觉得自己挺可笑的,嘿,当初为了这事自己还烦恼了很久,可是去跟他一谈才发现没有想的那么复杂。我说本来就是,很多时候复杂都是人自己找的,事情的本身是简单的,偏偏人的脑袋不肯简单。他轻轻的摇着头说可惜。我说没什么可惜的,我吃完了,走么?
可不可以到你住的地方看看?他问我。不可以,我说:私人空间。还能怎么私呢?他低声问我,既而又笑起来:玩笑玩笑,别介意。
波波把那本书看到三分之一部分的时候跟男朋友吵了一次架,躲在柜台里断断续续的哭了一整天。不是我想任性,我只是想让他明白,我以为这样子他可以理解可以明白,可是,他怎么就不明白呢?波波擤着鼻泣说。我把两只手插在马夹的口袋里背依着柜台听她说,她中午没吃东西,我也陪着没吃,她一直坐在里边哭,我一直站着。又累又饿。我以为,波波说:我以为跟他做了那事之后可以彼此更进一步的了解和近亲,可是,白费了。根本就没有那么回事。只不过是用了长在身上的一件工具而已。她的眼泪又一次哗啦啦的掉下来。我听着,不置一辞。卖了一副眼镜和两瓶护理液,卖完护理液的时候,发现波波擦干了眼泪站了起来:你站了一天了,你坐吧。我说没事没事你坐着好了。她说不了,我好了。然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好多了,跟你说话真好,遗,我讨厌她们没完没了的安慰我,其实她们的安慰一点用都没有,我不需要别人安慰,只要自己说出来就好了。我笑着说明白。她说你真好。露出了一点笑容。
波波刚站起来老板就进来了,看见她两只眼睛哭得像火龙果便来问怎么了。我说她不太舒服。他就好像明白了似的长长的哦了一声说:那你回家吧,好好休息一下。波波看了他一眼点了头,换了衣服,走的时候跟我说:明天你坐啊,坐一天。我笑起来,拍拍她的背告诉她早点睡,用冷水敷下眼睛。她点点头走了。
倒底怎么回事?老板在她走了之后过来问。我说没事呀,身体不舒服。嘿,老板笑:当我傻仔啊?不舒服会哭成那样子?跟男朋友吵架了吧?我笑没有回答。嗯,他说:谈恋爱总是这样子的,风来雨来的,不过你很好啊,从来没跟男朋友吵架的吧?什么?我问。嘿嘿,他坏坏的笑:我看见了。那个男仔不错哦。我看住他,想了想没有解释,笑了一下。他当我是认可了,大笑着走开。
看电视的时候,在电影频道里看了《红河谷》,没有声音,看得不明不白的,宁静的笑并不让我觉得烂灿或是可爱,只是喜欢那些西藏的风景。那些从一大块中剪裁下来的肢节,不知道站到西藏的土地上的时候还会不会觉得仍旧这样的美丽。很想去看看。想起洛非说过的话来。那个时候,他抱着我的肩,看着宾馆里的电视,电视上演的是关于西藏的记录片。有一天我会去西藏。他说:也许会在路上的时候死掉,也许会死于高原反应,也许会活生生的感受完青山碧水的纯洁后安然的回来。我想去,一定会去。我说那么你得快点,赶在它没有完全被污染之前到达。他问什么污染?我说全部,人的心灵和环境。他伸出一只手反复的拍我的脸,说:我说得没错,你并不是最漂亮的,但是你的脸复着你的表情,加上你的身体和语言,你便有了最完美的可爱。我拔开他的手,他翻身把我压到身下。
找出手机。给它充了电。交手机费。开机。
半夜里收到一个电话,摸索着接了。是阿SAM。你在哪儿呢我的祖宗。他问。听见他的声音,我清醒起来:你管呢?我拷,告诉我,我要找到你。他说。我不告诉你,有本事你自己查。没有开灯,我在黑暗里想着他的样子。阿SAM在电话波里沉重的喘了三次气,说:我打了一万多个电话找你,始终是不开机,这次终于找到了。这么说,你还挺有耐性的哦。我回答。他停了片刻,突然说:我有展的消息。我擎着电话一动不动的想了十秒钟,告诉他我下周回去,等我找你。
这一次收到自己的信,发现连自己都读不懂了,那些字不像是人写的,像是鬼画的符。而我,也根本想不起来周一我都写了什么了,一边看自己看不懂的自己的话一边笑,最后扔到抽屉里去,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觉得心有不甘,于是找出来再看,还是不懂。一把火烧了它,免得让自己觉得没面子。
去跟老板请一周的假,老板看看我说:嗯,是个出门旅游的好天气。我没有解释。他说:好好玩吧。这一周算是补上你加班的日子,不扣工资。我说谢谢你。
波波说:一路小心。到了就给我一个电话。我说放心,我会好好的,长途好贵哦我打不起。她掐了我一下。在我就要离去的时候告诉我:我跟他和好了,他道歉了。我说应该的。
在火车上一直很想挤兑自己掉出些眼泪来。回去,那个重新有了那个人物的地方。我想我有一些情绪已经畜积了很久,面对那曾经让我心动而今仍在影响着我的人,这些情绪势必会崩溃。我不能由它崩溃,我要主宰。可是努力了很久也没成功,找不到任何可以让自己落泪的理由,曾经的那些敏感地带全都搬了家,空空的房子,不再给我感触的可能性,于是最后还是放弃了,随它的便吧。挂了一个电话给洛非,告诉他我要回去一段时间。他问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是私事。他叹了口气说哦,不过等你回来了,我又要到别的地方去了。我说嗯,那么祝你工作顺利。
下了车就给阿SAM打电话。他说他在母骨家。我便去了。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母骨给我开门。我微笑着跟他问好,他说你看起来一点都没变。进了门发现阿SAM懒散的半躺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转频道。我说你好。他点了一下头,眼睛不曾挪动。母骨问了我几句,关于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我含乎其辞的回答,他发现我不太喜欢说,便也不问了。阿SAM不说话,电视的声音变来变去,一会是音乐一会是女人的哭泣声一会是播音员僵直的嗓门。我推推他,他在沙发上给我挪出一小块地方让我挤下去坐。于是我挤坐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调动中的电视,有几个节目我想看,可是他不理我一直在转台,我跟他抢遥控器可是失败。
我去弄点东西吧,母骨说着起身去厨房。
这衣服不错,挺漂亮的。阿SAM说。你又穿不进去。我说。我可以照样子做啊。他停下来举着遥控器的手。我趁机一把夺过遥控器,找到自己喜欢的频道:终于有什么声音啦。什么?他问我。我说没什么,你还觉得自己不够女人味啊?不错啦。他哼了一声,眼睛瞟了一眼电视,回头问我:钱呢?我说:展呢?他说我先问的。我说钱花光了。他说展死掉了。我呶了一下嘴不再说话。安静的看到电视节目结束,我伸长了自己躺到沙发上。阿SAM啧啧了两声,挤了挤我,最后自己坐到地上去了。
喝什么酒?母骨在厨房里喊。随便。我喊回去。
阿SAM点了一只烟。我伸手抢过来,他又啧了一声,然后狠狠的看了一眼去点第二只。现在生意怎么样?我问他。还成啊,不错,别以为没了你地球就不转了。他说,夹烟的那只手的无名指轻点在自己的腮上。我呵呵的笑着把自己偎到沙发的深入去。
那么有钱还找我要钱。又换了几个频道后我说。拷,那是我的幸苦钱,我幸幸苦苦才攒下那么多的。阿SAM猛的回过头跟我说。是你的幸苦的钱还是我们的幸苦的,嗯?我问。他不做声,想了一会儿又说:我也够幸苦的了,我冒的风险多大啊。嗯,我说:所以你就偷偷的心安理得的抽我们的血了是不是?那是……阿SAM开口但是被我打断:那是我们自己找到你的对不对?他不再说话,低下头抽烟。烟雾缠在他的头发上,一大团子的真实与虚无。
母骨从厨房里出来,我问你跟泥妞怎么样了?他嘿嘿一笑说:完蛋了。我吃了一惊:为什么呀?不是好好的?他说不为什么。是不是你总骚扰骨子让泥妞吃醋了?我用姆指和食指夹着烟,伸出中指指着阿SAM问。切。他啪的打开我的手,白了我一眼。
来来吃饭。母骨说。我跟阿SAM听话的掐了烟跟他到厨房里。吃东西,喝酒,醉了,睡觉。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是中午了。母骨说阿SAM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昨晚一个女孩子跟客人有了磨擦他得去处理一下。我说哦,那随他的便啊。
坐在沙发上听母骨练琴。有长劲嘛。我说。他笑着点了一下头。展真的回来了?我问他。他说听说是回来了,但是能找到他的人只有阿SAM。我看了他一会儿。他问:你真的拿了阿SAM的钱?我说是。他说那你相信不相信我说的话?我说相信。他说真的,我们找到不他,只有阿SAM可以。他点了一根烟,缓了一阵子,慢慢的出声:其实我想,他回来,也是来找你的。我不说话,点烟,干燥的烟丝在火焰的灼热下发出咝的响声。
你倒底跟泥妞怎么了?我问他。他猛的抬起头甩了一下头发,然后低下头笑了:没怎么了。我说你不后悔?不怕以后后悔吗?他想了想说:不知道会不会后悔,也许会也许不会,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理由,只是觉得。他停下来,我看着她点了一下头,再次微笑,继续说下去:只是觉得我们应该分手了。我坐着不知道怎么回话,这似乎是一个无泄可击的答案:应该分手。没有什么比应该更强有力的理由了。我们终于找到那一点了。母骨慢慢的继续他的话题:从一开始我们就在找这个点。呵,我爱音乐然后爱她,她爱我然后爱音乐。他再次陶醉的般的轻轻的摇头:这段似乎顺理成章的爱情,终于找到了一个最深点。深爱,但是就在这里分开。你知道,他提高了声音:所有能深刻的东西都无法久久的继续下去,因为没有力气去一直维持那个深度。我们都明白,所以一开始就在找这一个点,找到了就分开,留下一个美好的残局给自己欣赏。我说嗯,呵,你们挺千幸万苦的哦。他笑着说是呀,从一开始她的父母就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她没在意,我也没有,我们都渴望找到那个点。现在呢,我会去全力以赴的搞我的音乐,而她则可以做回家长的好女儿,与那个他们不喜欢的男人分手,然后再找一个他们喜欢的男人跟她结婚生子,平平淡淡的过下去。都会很好。
我们沉默,各自燃自己的香烟。
应该会是这样的。我说。他轻声的笑:是应该。哎,你知道吗?记得泥妞本来脾气蛮大的是吧?我说对啊。可是,他笑:在最后的那几天,她特别的温柔。不带一丝掺杂与异念的温柔。呵呵,如果不是我们都很清醒的到最后,我一定会留住她。我吞出一口烟,说:或许,这是一个好的结果吧。嘿嘿,他又笑:只能是或许,有什么能绝对呢?那么,我低下头问她:你当初没有跟展走,是不是因为她?不是。他很快回答。我抬起头看着他。我只是不觉得新疆就是一个可以生长我的音乐的好地方,这一点,我跟展有分歧,所以我留在这个我认为有足够养份的地方,而他去了新疆。哦,我说,是这样。说完了,想了想,自己笑了。那么你这次回来……母骨说,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老实的回答。
晚上母骨演出去了,阿SAM过来带我出去吃饭。
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我问他。唉,还能怎么样,逼着女孩子道歉呗。其实,这种事情,多数都不是女孩子的错。哟,我说,你还知道啊,知道是谁幸苦了吧?话不能这么说,阿SAM说:我也跟着道歉啊,你说我招谁惹谁了啦,低声下气的,跟个三孙子似的。你惹到财神了。我说。阿SAM看看我,说:点菜点菜。
哎,钱真的花光了?吃到一半的时候他问我。嗯,展真的死了?我问他。哎呀,你告诉我吧。他说。没有。我说,我花不完啊,要留着。你留那么多钱干嘛?他问。养老啊。我说:我又不会小孩子待候我了。阿SAM的双肩堆了下来,隔了一会儿说:那是一次事故嘛,又不能全赖我,本来那个家伙一直手艺都很好的,怎么知道就在你这儿出问题的嘛。事故也有赔偿金啊。我说。大姐,赔偿金也不会这么多啊。他说。也不算太多啊。我说。他定定的看着我。我说不如这样,你找人把我砍了,钱我带着呢,我死了你就拿得到钱了。他切了一声。张了张嘴但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展真的回来了?我问他。回来了,他长出一口气说:回来来找你。什么时候让我见他,我后天要回去了,只有一周的假,坐火车还需要时间。我用勺子在盘子边上敲了出清脆的响声。你什么给我钱啊?他说。我还你三分之二,另三分之一是你给我赔偿金。我说。啊?他叫起来,你要那么多赔偿金啊。我歪着头看着他:我还花掉了一部分,包括这件衣服都是用你的钱买的。哦,他沉下口气:三分之二就三分之二吧,朋友嘛……我说我是你的朋友吗?展是你的朋友,可是现在也不是了。他不出声。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当初也是有劝过你不要你做这一行的呀,是你自己说非要做的。我说我没有怪你那个,那时候你没有错。哼,他说:反正我是里外不是人,还人财两空。我嘿嘿的笑起来,说阿SAM其实你挺可爱的。阿SAM做了一个苦脸。明天,我说,我会把那三分之二转到你的账下,把你的账号给我。他马上写下一个数字,说: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我看了看他没说话。他顿了一下说:那你后天什么时候走啊。我说中午。哦,他说:那明天晚上吧,你说个地点,我让展在那里等你。我想了一下说:妒忌酒吧。
我回去的时候母骨还没有回来。我睡醒的时候他却还在沙发上睡。关小了电视的音量,在厨房里找出一些剩饭菜坐在地上吃。没吃完的时候他醒了。起来了?他说话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啊,我说,起来了。找到展了?他一边揉眼睛一边问。我说没有,今天晚上才见面的。哦,这么说阿SAM没说慌了?他说。嗯,可能吧,我说,好容易碰上一次他没说慌是吧。我们两个一起嘿嘿的笑。那他那钱……他说。我说还我给他三分之二。他说哦。点了根烟,问:那万一要是展真的没回来呢?嘿,我笑起来:本来也觉得应该还他了,我要那么多钱没有用啊,再说他赚得也不容易。母骨轻轻的晃了一下头。你找到展,为了什么?他又问。我想了一会,细细的嚼嘴里的东西,说: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为了什么。你还气他?母骨又问。不清楚,也没觉得气了吧。我回答。呵,他说:那时候他还小啊。可不是小嘛,我说:大三,离二十二岁生日还有三天的时候。母骨不再说话,静了好一阵子才说:也许,见了他是有些帮助的吧。我把碗放到地上,抱起自己的双膝,把下巴放在膝盖上说:骨子你知道吗?拿阿SAM的钱的时候我就想,阿SAM一定会找我。如果他有了展的消息,他更会拼命的找我,跟我做交易,那么我就可以找到他了;如果他一直没有消息,等到我真正忘记他的那天,就把钱还给阿SAM好了。母骨不说话。脏么?我问。母骨不说话。我低下头,把额头抵在膝盖上,哭了。并不伤心,并不难过,没有任何的感触。只是哭了而已。
妒忌酒吧是我最后一次等展的地方,可是那一天,他走了,跟着那几个一起搞音乐的兄弟去了新疆,学校家庭还有我,都没有给一点点消息,他们走了,展走了,不声不响的就把我扔在这一个空荡而巨大的城市走了。然后,音信皆无。
酒吧没有变,我站在门口。看见了展。他低着头喝着酒,头发上朦胧的罩着一层淡淡的光,这一个人,不像是真的,像个影象。
你好。我说。他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微笑,薄薄的嘴唇,微挑的嘴角。你来了。他说。我点头坐下:过得好么?我问。他耸了一下肩,说:还顺利。恭喜。我说。他呆了一下,然后又笑了:你呢?你好么?我好啊。我说。服务员过来,我叫酒。服务员走了之后,我们两个都不再说话,我点了一根烟,顺手给了他一只,他接了自己点燃。为什么回来?我问。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上嘴唇,我心里颤了一下。我想接你走。他说。哈?我笑,你说什么?他低下头:对不起,那年是我不对,我太自私和任性。其实,一直一直在追求着,所以看到了一点光亮就不顾一切的去投奔去了。忘了身边的一切。对不起,遗,你能理解我是么?你能原谅我是么?他抬起头。水被送来,我品了一口说:味道不错。他又舔自己的上唇。我知道你是,他又说:你是明白是理解的,只不过是有些生气对不对?我已经生过气了,现在不生了。我说。他的眼神里有些不解但是他什么也没问,自己笑了。我们又一次陷入沉默,听着音乐啪啦啦的响。
你走了之后,我跟阿SAM工作过。我说。他迅速的扭过头看我。跟他工作?他问。对,我说,服务,卖,怎么说都行。为什么?他问。你说呢?我以为自己会哭,可是一点眼泪也没有掉下来,看来昨天是哭完了所有的眼泪了。展低下头,我听见他说:阿SAM这个混蛋。我说不怪阿SAM是我自己要做的,他一开始不同意后来经不住我磨他才同意的,而且他一直照顾我。展不说话也不抬头。我打过三次胎,最后一次的那个庸医把子宫也做掉了,然后我偷了阿SAM的钱跑到别的城市去,我在那边的眼镜店里做营业员。这次,我缓了口气说:阿SAM说有你的消息,要我还钱,于是我就回来了。展,你是阿SAM卖给我的。说完最后一句话,我感觉到一阵空虚,空前的空虚。你为什么?展突然抬起头看住我,他红着眼圈。
不为什么。我现在,想不起来曾经为了什么或是现在为了什么了。我说:我本来以为是会有些意义和作用的,可是到头来却发现都很没有意义而且起不到任何的作用,但是,我们都做完了。我不明白。他哑着声音说。我也不明白。我说,所以,我们都是愚蠢的。以后不要怕阳光了,我跟他说:我们分辩不出对与错,所以我们找不到自己想找的地方,找不到的。展不再说话,我起身离去。
第二天,我上街,买了一些小礼品,中午上火车。从回来的那天起,手机就一直没有开,上了火车之后打开它。火车走到一半的时候,接到展打来的电话,他说我知道挽回不了了,但是我爱你,现在也爱着你。我说我也是。
隔壁大嫂说她的儿子考得很好。我问考去哪里了,听到的是我读书的那所大学的名字。我说啊那学校不错恭喜啊。她笑着说还要谢你呢,害你很久不能听音乐。我说没关系的,考大学是一个学生的大事情。那天晚上,在她家吃饭。
上班。送小礼物给同事们,大家都很高兴,问我玩得怎么样。我说很好很好。波波告诉我,那个总丢眼镜的女孩子又来过一次了,眼镜又丢了。她还问起你呢。波波说:我说你旅游去了,她告诉我其实她很想跟你做个朋友的,只是一直不好意思说,她说她喜欢你的笑容。我笑,说好啊,下次她再来,我来跟她说好了。还有啊,波波说:有一个男士找你哦,他说什么你的电话不开机?你有电话啊?我说他还说什么了?他说他去别的城市工作了,说呆一个月。说如果你有空就给他打电话好了。我说嗯谢谢你。别谢我呀,波波说:说,他是你什么人。不是什么人,我说。哼。波波装出不高兴的样子。哎你的书看得怎么样了?我问。怎么样个屁呀,我不看了,波波说:根本就看不进去,我也不是学会计的那块料。白费精力啊,什么老不老的,老了以后再说。实在不行我也开个眼镜店好了。我笑,她吐舌头:别给老板知道啊。
把装着展和信的抽屉锁了。钥匙丢掉了。觉得这样子比烧掉它们更干净彻底一些。丢了钥匙之后给洛非打电话。他说他在另一个城市,要呆一个月。我说我知道了,那么你还回来么?他顿了一下说:也许回来。我说哦,那么到时候见。
看到波波拿来的一张报纸,有条新闻说有一个职业的妓女经济人被杀,凶手潜逃。照片上,躺在地上的人是阿SAM。我感到一阵头晕,于是装做整理东西的样子蹲了下去。突然听见有人说:哎,你回来啦。来上班了?我抬头,是那个女孩子。对她微笑一下。她笑着吐吐舌头说:我的隐形眼镜又丢了……
作者:水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