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惑人间——仙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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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仙莉,今天是我的生日。今天是莫名其妙的一天,今天发生了很多的事情。

今天早晨,母亲被他们带走了,她走时不言不语、无悲无喜。当然,自我记事起,母亲就常常是不言不语、无悲无喜的。我也平静的看着母亲的离去,我们都不言不语、无悲无喜。真的,这样的离别我们早已习惯,习惯到麻木,麻木到没有一丝触动。只是,她出门前回望了我一眼,只是一眼,眼中却尽是绝望的嫉恨。

先介绍一下我的家族吧,这个家族是依靠女人延续的,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延续,准确的说法是——依靠女人生育的幼儿来交换食物、水、药品……,依靠这样的“交换”生存、繁衍。此外,他们也会带走一些成年人,作为交换,我们也能得到更多的生活物品,有时还能因此而留下几个孩子。但其实留下也只是“留下”本身而已,没有更多的意义,没有人会因此感到欣喜,没有人会因此获得幸福。在这里多一个人或是少一个人都已成为“习惯”,大家都早已太了习惯。
我从未离开过这里——我们一直生活的这所房子,从未看见过外面的世界。当然,不止是我一个人这样,这个家族中所有的人都没有出去过,而出去的人也没有再回来。所以我们没有人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只是模糊的觉得外面游荡着巨大的恐怖。恐怖来源于它的未知性,来源于它的不可说性,于是这个被禁忌的话题成为每个人梦魇的根源,成为每个人心底的荆棘,但这丛荆棘上也模糊的纠缠着一丝希冀和好奇。

再说一下我的母亲吧,大家一致公认她是个好女人。在这里“好女人”的定义就是——能生孩子。是的,她生了很多的孩子,多到连自己都无法计数。但目前剩下的只有4个女儿、2个儿子。我是老4,我的后面是两个弟弟。本来我还有许多哥哥的,健康的、强壮的哥哥,但都被他们带走了。一天一天,一个一个。我知道那两个弟弟也很快会被带走,在这里女人要比男人留得久得多,也多得多。

很久以前的一天深夜,他们拉走了大哥。

当晚
嘶哑的惨叫声
绝望的挣扎声
羽翼的搏击声
器皿的破碎声
……
穿透了每一堵墙壁,传遍了每一个角落。我躲在母亲的怀里瑟瑟发抖。

那夜
母亲紧紧的抱着我(这也是此生唯一的拥抱),恍恍低语:“幸亏你是女孩,可怜你是女孩。”

那夜
有泪滴入发中,始终潮湿。

以后,二哥、三哥……一个一个的被带走。一样的惨叫,一样的挣扎,一样的搏斗,母亲却已然平静,无悲无喜、不言不语。

3天前,我也平静的听着隔壁的骚动,那是我最后的一个哥哥。
我亦无悲无喜、不言不语,像母亲一样。
忽然想起母亲离去时的目光,忽然想到她也许是知道些什么的,她知道那些儿女的去向,知道他们在外界的遭遇,知道外面的世界……只是她从来不说,对我们也越来越疏远,越来越冷淡。但不管怎么说她都不应该这么看着我,毕竟我什么也不知道,毕竟取代她的位置并不是我的错。


她有一双温柔、温暖的手,她总是轻抚着我的头发说:“瞧,多漂亮的孩子,仙莉真是个能干的好妈妈。”
天知道我这算什么能干,我只是把他们带到了这个世界而已,还没有来得及为他们的未来、他们的成长操一点心,就已经放手,就必须放手。我知道我只是一架生育的机器,就像母亲当年一样。是啊,不知不觉中我和母亲越来越像了,我们都是“好女人”,这里定义上的好女人。
但不管怎么说,把孩子交给她我是放心的,她的手这么温暖、这么温柔,她应该会好好的照顾他们,他们应该会有和我们不一样的生活。我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没有体验过更多的生活方式,因此也无从比较孰优孰劣。总之,只要他们能幸福就好。这是我的心愿,一个简单的心愿,也是每一个母亲、每一个亲人的心愿。真的,只是因为那一份温柔的温暖,我就单纯的相信、单纯的希望,他们——我的孩子、我的母亲、我的兄弟,我所有离开的亲人能够得到幸福。

今天是我的生日,今天发生了很多事。
她特意为我准备了美味的三餐,特意为我洗净白羽,特意为我轻声歌唱。在她温柔、温暖的手下;在她甜蜜、欢快的歌声中,我激动得无法自持的颤抖,我是那么那么的喜欢,那么那么的依恋,那么那么的爱她。
知道吗?她常常这样一叠声,一连串的对我喃喃低语:
我可爱的仙莉
我美丽的仙莉
我能干的仙莉
我最喜欢的仙莉
……
特别是在当我产下可爱的、健康的孩子时,她的叫声更是无限温柔、无比欢欣。我在这温言软语中脸红心跳、迷醉沉沦,不管怎么样,就算是为了她吧,我会努力的去做一个好女人。

今天是我的生日,今夜肯定有星、有风,而我要何时才能踏出这扇大门?

你知道一生有多长吗?尤其是被拘役的一生。梦中夜夜是飞舞的蝶,是含笑的花,是摇曳的树,是一片五光十色又模糊不清的灿烂。一生最奢侈的心愿就是——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在芬芳的草地上(真正的草地)漫步10分钟,如果可以再奢侈一点的话就让我也看看蝴蝶吧。妈妈就曾经有过这样豪华而奢侈的时光,她每次诉说时眼里都是半梦半惑的光彩,她总是说:“那时可以享受阳光、星光、月光,那时有日复一日的追逐嬉戏,那时能够自己捕捉美丽又美味的虫蛾,那时还能亲手哺育儿女,那时……”。那时的生活总是比较多变,比较新鲜吧。
而现在……,在这个精确、精致的空间中,我们日复一日的吃着相同的、经过精确计算、配置、制作的营养餐;日光灯代替了日月星辰,霸占、篡改着昼夜更替的权利;甚至连空气的温度、湿度也经过严格的计算、控制。我们挤在一起,我们离得太近,我们又彼此隔膜,我们谁也不了解谁,我们谁也不想了解谁。血缘、亲情的联系淡到难以捕捉,“朋友”的概念蜕变成“见面、点头、交错”而已。一点点蝇头小利,一个转侧间的碰撞,就可能引发一次殊死的搏斗……
羽翼乱飞
金戈铁戢
血光四溅
尸体横陈
……
然后他们会来,清理现场、处理尸体、救护或者干脆杀掉伤者。所有的这些过程我们都看着,平静的看着,默然的看着,不动声色的看着,冷眼旁观的看着,只是看着而已。在这个逼仄、单调、压抑、重复的空间中,这些反复上演的闹剧已成为一种公认的、默许的娱乐。生命的尊严、生存的意义被践踏到无可附加,日盛一日的贬值、变质,但我们都无所谓了,我们早已放弃。
但是我们谁也不想出去,“外面”是一个不可触及的恐怖。每当有族人被带走时,全场尽是压抑的恐惧,不可泄露的恐惧。恐惧像受伤的鱼,在每一双踟躇的、徘徊的脚下游走,在震颤的羽翼中传播,在偶尔溢出的啼鸣中释放,可是没有人敢说,没有人敢问,没有人敢想,他们将去那里?他们将会如何?而明天,明天也许就是自己。谁也不能预料、谁也不能决定、谁也不能安排自己的命运,我们的命运只在他们的指点回旋间。他们抬起手轻轻一点,我们的一生就此被操纵、被摆布、被改变、被决定,也许还将被颠覆。
一个真实的、绝对的梦魇。

还好有她

美丽的她
温柔的她
善良的她
甘甜的她
细腻的她
她温柔的手细心的照拂过每一个受伤的、生病的身体;
她芬芳的手烹调的食物最为香甜可口;
她温暖的手在轻拍轻抚间就平定了我们不安的骚动;
她轻柔的手哪怕在抱走婴儿时也不会惊动疲惫的母亲。
她是天使
她是阳光
她是水晶
她是蝴蝶
她是天河化成的流星雨
……
因为她,我们的世界才多了一点点温情,一点点梦幻,一点点希望。

今天是我的生日,今天发生了很多事,但无论如何现在我都应该睡了。明天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明天我要为她生一个宝宝;明天我要向她请求留下这个孩子,我要好好的照顾他(她);明天我要去告诉每一个人,我爱他们,我爱他们,我爱他们;明天我要向她撒娇,明天我要一个拥抱;明天……
……
……
……
半夜里,我生了一对双胞胎,他们裹在一起,通体洁白光润,可爱极了。她一定会好喜欢、好开心。我开始幻想她甜美、爽朗的笑容。

天亮了
我终于也被带出来了,和我的孩子一起,这个连梦魇中都压抑着不敢去触碰的噩梦终于轮到我了。可是我不害怕,一点也不怕,甚至很兴奋、很快乐,真的,因为是她抱着我。我安逸的伏在她的怀里,享受着她温情的抚摩,发酥、发软、发抖。
“不管你会把我带到任何地方,不管等待我的是什么样的命运,只要能在你身边、在你怀中,哪样的遭遇我都甘之若饴。就算是死,能死在你的手中,对我也是极致的幸福。”
……


“妈妈,仙莉也要杀吗?”
“当然。”
“可是仙莉很能生蛋的,瞧,今早上又生了一个这么大的……”
“别罗嗦了”
一双粗暴的、强硬的手,把我从梦幻中拖了出来。疼痛、恐惧、绝望……从被紧捏的翅膀的根部发颤的传遍全身。
“别站着了,你去煎蛋,我来杀鸡。”
……

她走了,愈行愈远的背影,带着我的孩子,我为她生的孩子,我昨夜还发誓要好好照顾、好好疼爱的孩子。
手捏得更紧了,双翅扭曲的痛、错位的痛,胸部肌肉扩张的痛、撕扯的痛……
挣扎、挣扎、挣扎……
呼救、呼救、呼救……
她又拿住了我的头,狠狠地向后压,双翅、头颅被逼挤、压迫在一起,绝望的呼喊被压抑在过度后仰、拉长的咽喉中无法透出,声带急促的上下滚动,却只迫出了一串沉闷、无意义的音节。然后是咽喉处的皮肤一阵阵撕扯、剥离的痛,不紧、不慢,是她在拔毛。细致的、不慌不忙的拔出、剔尽每一根羽毛。而这些都只是开始而已。
……

我已无力,空虚、麻木的仰着头,等待……

终于来了,锋利的刀刃切入喉管,很干脆,很直接,没有一点犹豫。
我本来已经不想再动、不想再叫,不想有任何的反应,真的,本来只想就这样安静的死去。但身体却本能的、不可抑制的痉挛、抽搐,一串含混不清的最后的哀鸣在身体深处滚动、滚出……,滚出,又没有落点的消失,然后声带断了,然后气管断了,然后动脉开了……
抽搐……
失血……
晕眩……

“妈妈、哥哥、我的孩子们,你们在那?现在死去的话,我能看到你们吗?也许就不会太孤单了……是谁在唱歌?洪亮的、满足的生命的歌,这么悲哀的世界啊,他为什么还要再唱,为什么还能再唱,而且唱得这么投入、这么专注、这么精彩……这就是我们的一生吗?从莫名的拘役、监禁到莫名的杀戮,谁规定我们的一生要这样开始要这样结束。为什么?????……他们凭什么能如此简单、如此霸道的决定、操纵、割断我们的命运,我们是如此的无辜,如此的无奈,如此的无力……我还没有见过蝴蝶呢,她是如何飞、如何舞的?她真的有五彩、轻薄的翼吗?……你在那里?????我的天使,我的阳光、我的爱人,为什么操刀的手不是你的?不是你那温柔、温暖的手……你会哭泣吗?会为我流一滴泪吗?会拥抱、抚摸一下我的尸体吗?……”

“妈妈,仙莉生了一个双黄蛋啊!”

黑暗……无知无觉无休无止的黑暗



文尽、掷笔,神思恍惚。我要出来,我要从仙莉的状态里出来,我要赶走她。无论如何我要恢复正常(天知道什么是正常),于是以最快的速度冲进肯德基,一口气吃了一个香辣鸡腿汉堡、两块原味鸡、一对炸鸡翅、两条鸡柳、三个圆筒冰激凌,末了又要了一杯大可乐。胃塞得满满的、实实的,一点都不能动弹。不久,这些停滞的物质开始发胀、发热,加上燥热的天气,于是虚汗、冷汗一阵连一阵的冒出来,头晕、眼花、恶心、胃痛。最后只好强迫自己统统吐掉,吐空、吐虚、吐乏,吐到精疲力竭…..
终于结束了,瘫软在地下的我再也不愿起来……



作者:纱夜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