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于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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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H,但也许没有人需要
N
河是美丽的,赤红色的阳光下,好像是摩西魔杖下的血水。那是叫她感觉亲切的颜色,这里如此淋漓尽致。她依旧在老地方坐下来,粗糙的花岗岩,闪耀着脂肪光泽的肉红,她坐的位置已经渐渐光滑了,轻轻地抚摸,手上就会粘上白色的粉末,里面有细碎石英的隐隐反光。她抚平了裙子,安静地等待。应该是一种等待吧,但希冀像是手中的石英,只有在某个角度观看,才能发出瞬间的光芒,它们零散而隐约地嵌在暗红干硬的手心里,没有疼痛。
他来的时候,她并没有转过头去,只是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远处的鸽哨像是表演开场的钟声,飘渺而悠长,那些跑龙套的鸽子就呼呀呀地飞过,她喜欢这种温暖喧嚣的背景。又越过一次恐惧,她松弛而宁静。
其实她坐的地方离他很远,她看他把衣服脱下来,零散地堆在堤岸,最后他解下他手腕上的饰物放在衣服上面,然后他就甩甩头发,走到河里。她看不清楚,在阳光下,他远远看起来只是一团模糊的橘色光线。她羡慕极了,他看上去像是回到母亲血液的婴孩。
只是,她想,他应该很瘦。
总是只有他一个人,这里水草很繁茂,没有人愿意受牵绊。她看他在河的两岸来回游动,不时变换着姿势,他仅仅在桥的附近,从不往她这个方向靠近,她觉得很安全。这种距离,既不是配角,也不是观众。她知道他讨厌被观看,而她自己也痛恨表演。她想他们很默契。
他走上河的对岸,身上的水珠闪耀金色的光辉,那是高潮的序曲。他慢慢地走到桥上,桥已经被废弃,因为对岸没有出路,它被包裹着一层杂草,隐约地露出斑驳的石块,一切都是橘红色的,弥漫着氤氲而怀旧的气息。金色的光辉刹那从桥的栏杆陨落,在河面碎裂,那些碎片如同夜空的烟花,绚烂并且绝望,瞬间就消失了。
起风了,手指在湿热的空气中苏醒,她知道那是她一直等待的瞬间。绽放和消逝的瞬间。她把手指放在唇边,那种苏醒就从她干涩的嘴唇渗透进来,她迷惑,好像是眼泪的味道。她以为那是光辉的碎片。她颤抖着,并嘶嘶地吸着气。
烟花一次又一次地挥散,苏醒也不停地在风中干涸。一切越来越模糊。
在他穿好衣服时,他总会认真地看一下手腕。每次,她都有冲动想走过去,她想问问他,她想要这个问题和答案。可她只是看着他甩甩湿漉漉的半长的头发,被那些跑龙套的鸽子淹没。她决定了,下次一定要问一问。
于是,她和往常一样把手浸泡在河水里,仔细地搓动,偶尔会有一些暗褐色细碎的粉末脱落下来,沉到看不见的地方。

1
身上有一片片新鲜的肉红,她看着透明的组织液不断地渗透出来,它们一直粘连着她,而现在却连同她自己一起被抛弃。它们只为血液开启一道虚掩的门。她小心翼翼地遮蔽。
她觉得好像遗失了什么,可想不起来。水泥地上是阳光与树叶的幻影,摇动而斑驳,它们散发出彩色的热气,皮肤是干燥的,抚摸起来感觉虚幻,那些绿色的沉默随着暗涌的空气上下搅动,她只是伸着脖子,瞪着眼睛,不停地穿梭,就像一个甲状腺亢进的病人。她要去一个地方,或者很多个,她小心翼翼地给他们排序,不留一点空隙。这种安排使她精力充沛,踌躇满志。可有时,所有的门都紧闭着,比如现在。那些空隙就撑开所有疲软的安排渗溢出来,即刻把一切都溶解,像某种岩浆,却是冰冷的。她到处游离,手上全部是粗糙的触感,那些积满灰尘的旧门,她扣敲,她推按,她冲撞,依然纹丝不动。她这个充满弹性的追问,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入口或者出口。她突然想起一句话。
一只没有脚的鸟,只能不停地飞。
路上没有任何人,或者也是有的,他们的衣角就像地上的棒冰纸一样被风无聊地掀起,好像要飞的样子。一只毫无表情的狗,无所事事地从那些若有若无的人身边穿过,没有人注意到,它费力地用两条前腿爬行,它不耐烦地拖着严重萎缩的后腿,不时停下来东张西望,从前面看,那两条后腿堕落地歪在一边,似乎并不属于它,却如影随形。死亡像一个小孩,不知疲倦地与一切生灵玩着各种游戏,残酷和恐惧从他摇晃的拨浪鼓四散飞溅,天真的笑声压抑着她徒然升腾的恨意。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拖着这样沉重而无知觉的器官,这种标签像是死亡随意丢弃的糖纸,如同揭开了谜底的谜面,空虚而粘腻,却挥之不去。
她不敢回头。
所以她只能继续走,向前,做一个行者,正如她所期望的,不借助,不附属,不奔跑,不飞行,不停顿,不喘息,一个纯粹的行者。她用所有向她招摇的画面,磨擦心中的痕迹,直到他们一起变成粉末,从那些裂缝中渗漏,形成破碎的图案。世界看起来明亮而颤抖,线条扭曲而柔软。而空气中时断时续的透明的涌动是什么?

2
她需要一个方向,随意地拐弯和调头,很容易走到边界,她不想那么快坠落。十八层的平台能看到多远?她一级级地踏着台阶的时候这样想。大楼中空,双环型,像是上帝遗忘的望远镜,上帝对远方不感兴趣了么?平台上的风很自由,似乎可以轻轻地推着她前进,而太阳照得人无所遁型。她绕着望远镜的边缘行走,栏杆很高,所以她必须努力地踮起脚尖,像一个拙劣的芭蕾舞者。即使如此,她也只能看见白亮错综的道路,灰暗呆滞的房屋。树木把它们的连结点遮蔽起来,显得毫不相干。而远处依然是一片混沌。也许方向和边界都不存在,只是一些没有基点的坐标,相互照应。
平台的角落里,散落着各种牌子的烟头,555、红双喜、中华、黄山、小熊猫、还有廉价的红梅、以及零星的more。她也有烟,很久以前,外婆为她卷的,一个奇怪的女人。
你会需要它们,你和你母亲不同,你是更喜欢孤独的,让它和你一起,我会放心些,它会是你想要的那种伙伴。你可以接受它,或仅仅感受它。
她拿出火柴点燃一支,瞬间飘散的蓝色烟雾,为地下那些尸体作证。烟很香,是童年雀跃的味道。那个时候,她还看见过很多鸽子,它们被放出来,然后在空中盘旋,有的很快就飞走了,而还有一些会久久地在空中绕圈。
外婆,为什么它们会在那儿飞那么久?
因为它们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他们比较笨。
她看见一些筋疲力尽的鸽子掉落下来,痉挛地颤抖着翅膀。
而现在,她就像那些留在最后的鸽子。她让剩下的烟丝消失在风里。她开始飞奔,她要做最后一次努力,很决绝。
河就是在那时从树的夹缝中探出了头。

3
如果她不是折断了一只翅膀,也许可以一直滑翔,直到河边。她戏谑地想着。在这里,地面对她的吸引化成一种欲望,刺激而恐惧。电梯的牵引机械发出不规则的“咔哒、咔哒”,像是骨质断裂的声音。这总是让她厌恶的。它带着轻蔑的姿态,带着那些没有翅膀的人上上下下。所以,她宁愿坐在阶梯的扶手上,一层层地滑落,那也许离飞翔比较近。
在大楼的阴影里抬头,阳光的镶边像是一层不太容易抖落的灰尘,它真的被遗忘了很久。也许没有人懂得调焦,那些永远模糊的景象,使他们眼睛酸疼,并且流下泪来。
她觉得衣服下的组织液变成一个个的硬块。

4
人行道上有很多人,她想,这些蹲着的孩子围成一圈一圈,只能看见自己的玩具和伙伴,所有的人都镶嵌在自己的圆圈里面,所有的人都背对着她。只有一个女孩突兀地站在圈外,双手合十,面对天空。有人从圈中伸出脑袋,好奇地观望。
你在干什么?
等流星雨。
什么时候?
不知道。
偶尔有人煞有介事。
当一个女孩遥望天空时,她不是在寻找什么,她只是寂寞。
一片赞同与批驳的哄笑后,每一个圆圈又闭和起来。女孩依然双手合十,面对天空。风中携带的久远以前阳光与天空的气味,温和地系在她腿上,她缓慢地行走,毫无负累,只是一种欣赏。突然,女孩低下头直视她,似乎开启了陷阱的机关,女孩的眼神一直穿透她,到达她背后很远的地方。她用微笑把它们截断。女孩也莞尔而笑,目光却并不回避。当女孩向她奔跑时,她已经晕旋起来。她的脚步越来越延时,身体也微微地摇摆。
请问现在几点了?
现在?几点?
恩,对。
女孩指指自己的手腕,但并不急迫的样子,身体散发出清爽的甜香,如同田埂边摇晃的嫩玉米,晶莹剔透又充满水分。她微笑地面对,就像站在童年的麦田。金色广袤的麦田,天空轻轻地呼吸,她就随着那些麦子一起摇曳。那时她想,除了麦子和天空,没有别的人,从来没有。
怎么了?你知道么?
不知道。
没什么,那我问别人吧。
她想抓住女孩,她常常把麦子整条摞下来,再让它们从指缝中溜走,但它们其实一棵也没有遗失掉。女孩的手臂柔软,她听见某种塌陷的声音。
等等。
其实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去哪?
不知道。去问一问。
问什么?
不知道。我只晓得这里没有答案。
真有趣,能带上我么?
能。
那我们走吧。
女孩轻快地拉起她的手,松弛地前后摆动。女孩的手心温热潮湿,她的手被紧紧地握住。她想,那是多么快乐的独处。
相信流星雨么?
不。
那些游戏我都厌烦了,你知道有新的玩法么?
不知道。
我什么也没有带。
没关系。
我只有糖,给你。
谢谢。
为什么现在不吃?我总是一下子把它们全部吃完。
蛀牙疼么?
疼。
不要摘那花。
可我喜欢。我要带着它。
……
天黑了。
恩。
下雨了。
恩。
有伞么?
没有。
喂!你怎么什么也没有?
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女孩吃力地跑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她背着许多包,挂着各色各样的装饰品。像星星。
你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硬块?
……
你为什么不停下来?
……
等等我,这些东西好沉。
放下吧。
不行。
为什么?
疼。
是什么?
路上看见的,我喜欢,所以带着。你能帮我背一些?
不能。
可我走不动了。
我背你。
衣服全部冰凉而腻重地粘在皮肤上,勾勒出那些硬块凹凸起伏的形状,女孩安静而乖巧地伏在她背上,可是非常沉重。但只要不说停止,她都可以承受。有许多人在旅店门口拉客,氤氲的热气和昏黄的灯光从门和窗户漫溢出来,庸懒却诱惑。
我们进去吧,我想休息了。
女孩的身体灼热,话语呢喃。她感觉女孩的气息在脖颈上急促而微弱地滑动。她向那些如地狱般明亮的方向走去,瞬间就被淹没了。
是不是到家了?
有许多人。店堂嘈杂而混乱。她们走近一个房间。简陋而空荡。她安顿好女孩。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就像爱我自己。
女孩听完回答,安然地闭上眼睛,她扒在床檐上看着周围,也许下雨的夏夜不应该如此黑暗。即使是茂密湿润的丛林,没有边界,可她想要出去,她在原地旋转,没有亮光,她知道有很多藤蔓,到处都是,她伸出手去抓住了一根,她想,如果可以一根一根飞荡,最后一定能够到达。她不顾一切地纵身一跃,飞行是那么令人愉悦。空气呼呼地与她擦肩而过,树叶上的露水轻飘飘地落下来,不发出任何声音。她觉得异常安全。可是,她意识到,她必须要抓住下一条藤蔓,可它在哪?它在哪?她腾出一只手在黑夜中狂乱地挥舞和摸索,终于在最后一刻,她触摸到并且抓住。她不知道自己要飞向哪里,她不停地荡漾,不断地挥动手臂,依然没有一丝光明。幸福在飞曳的快感中一闪而过,而恐惧却是永恒。她累极了,她想要停下来,只是掉落,没什么。她的手渐渐松开,她在暗夜里摇曳地下坠,可以休息了,她对自己说。突然,空间中划过一道亮光,是流星吧,让我离开吧,她祈祷。一些星星的碎片遗落,有一块一闪一闪留在她手心里,亮蓝亮蓝的。她紧紧握住它,散发着荧光的血液流淌出来,在地面上画出了长长的线条,她可以站在这些线条上,一直向前走,她知道那就是通向出口的道路。而那块碎片却暗淡下来,溶解在她的血液里,消失了。早晨的阳光揉搓着细腻的灰尘,她在自己的轻微的咳嗽中醒转。她打开自己的手心,里面什么也没有。馨然的屋内摆设华丽而充实。昨夜的冷清与潮湿好像那颗划过黑暗的蓝色流星。有纯蓝色的流星么?女孩专注地打扫,愉快地唱着歌曲。她知道那些装饰物都是女孩沿路的收藏,它们都那么美好。如果她当时也留下它们……
好么?他们为我做的。
谁?
不知道。
为什么?
他们喜欢我。
你呢?
我喜欢这里。
我们该起程了。
不,我要留在这里。你也留下来吧,我们要在一起。
他们逼你?
不。我很累,不想知道了。这里有我的一切,没有这些,我什么都不是。
傻瓜!
你不要走,好不好?我知道你也累,看你身上这些伤口。
不行。这不关你的事。
为什么?你说爱我。
是,但没有什么能使我停留,而远方也许有条河……
她挣脱女孩纤细的手指。
不对,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有爱,只要有爱……
女孩的手环紧她的腰,女孩的头埋进她的头发,液体渗透进来,几乎要烫伤她,感觉寒冷。这甜玉米的气息,已经逗留得足够久。
可我已经把它们全部丢掉,所以我回不去也停不下,也许你是对的,可……对不起。
终于,她潸然,转过身,把糖放在她手里。
我不吃,是因为我不需要。
她不再言语。身上的伤口非常疼。

5
炎热得扭曲的夏日,她不记得自己第几次离开,她渐渐感觉迷幻,可一直在向前走。
而远方也许有条河……
如同一个美丽而无法驳斥的借口,也成为她机械运转的咒语。代表什么意思?什么是远方?什么是也许?什么是河?
天黑了。
明亮的旅店。
女孩在窗口梳着头,滋润而熟透的样子。
你还没有走么?不想走的话,留下来与我一起。呵呵。
向前走。她继续。今夜有流星雨。也许流星可以去它想去的地方,而谁不是流星。也许,也许跑起来,加快速度,便可以挣脱,向着星星的方向。
明亮的旅店。
女孩站在门口剪着指甲,微笑。
回来了。
向前跑,她仓皇逃逸。
明亮的旅店。
女孩坐在台阶上,仰着头,双手合十,微闭双眼。星星们在女孩的头顶上消失。她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女孩的神态就像变成魔鬼以前的撒旦。美极了。
留下吧,你跑不出去的。我让每一颗流星都牵绊你……你说过爱我,你说过……我要你的证明,我要你饯行。除非……
那么多的流星,刹那间形成了流星风暴,天空都好像被照映得发红。非常红。是暗红,就像从她指缝里溢出的散发着海洋气息的粘稠液体,她抬头迎着那些星星,它们竭尽全力想要摧毁她。她想:摧毁我吧,不然就让我离开。那些充满诅咒的星星,怎么能承载人们许的美好的愿望。在她面前,那颗她曾经许过愿的流星,终于暗淡下来,变成灰烬。
女孩没有挣扎,直视着她,眼神到达她背后很远的地方。只是这次她无法截断,她想为女孩闭上眼睛,可是她的手如此肮脏。她小心翼翼地把女孩放回到床上。
你终于可以得到幸福了。

6
没有破碗的乞丐在风化的墙角,盘腿运气练功,没有人相信。而她只是个行者,不是游侠。她不需要战胜任何人,不需要保护任何人。她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她不停地甩着手,偶尔下意识地摩擦在衣服上,形成匪夷所思的图案。但掌心很快结成黑褐色的痂,在她伸缩手指的时候裂开闭和。她觉得恶心而恐怖,她试图把其一片片剥落,而它们却撕扯她的皮肤流露去新鲜的肉红,透明的组织液照旧分泌,她没有一次可以避免。连放弃都要付出代价。
要洗洗手么?
乞丐的声音支离破碎。她被那些细小而锋利的断面刺伤,转过身,本能地用手臂护住自己。乞丐的手里有一个磨损非常严重的可乐瓶,标签几乎要脱落,里面盛着浑浊的液体。
谢谢,我不需要。
这水是我从河里打来的。
河?什么河。
你的河。你以为它如你心中那样干净?不过如此。
乞丐把瓶子举到她面前,她闻到一种沉闷的腥味。
我不相信。
乞丐垂下眼睑,拧开瓶盖,把液体倒入口中。她觉得一阵恶心,口腔中全部是溃烂与腐蚀的气息,怎么会这样?而乞丐只是平静地吞咽了一下。她奔跑到墙角,翻江倒海地呕吐,似乎有另一个自己要从身体中脱离出来。而乞丐只是在她的身边念念有词,像某种超度的经文。她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却全部记得。
……人类所遭受的折磨象征着接近的代价,而这种折磨往往来自于人自身,相对的,这种接近也是内化而精神的。所以,人类所受的折磨大部分是自我折磨。即客观自我折磨与主观自我折磨。人们的主观自我折磨比较虚渺而不规则,其根源来自对其自身未来的忧虑,恐惧或者否定,以及寻找意义的迷失和一无所获。但众多的主观自我折磨体会集合起来产生一些具体的,当前的,现实的效果。而这种反应和形式往往与产生其的主观自我折磨在目的,表象,方式上大相径庭。这就是所谓的客观自我折磨。这两种自我折磨相互依存却又相互斗争与杀戮。任何一次客观自我折磨的完成都能减轻未来某一次客观自我折磨或主观自我折磨所带来的痛苦,这种“幸福”类似于庆幸,轻松,解脱与翻越。所以人类逐渐习惯这种客观自我折磨,而当某种折磨成为习惯,其矛盾也在瞬间消失,折磨本身也荡然无存。而这种非折磨性存在却成为折磨那些尚存折磨意识或状态的人的更强大打击力量,而其自身若仍然有隐晦的主观自我折磨,那么必定步入分裂的旋涡……
你……是谁……你……这又何必……
她只能勉强说出这句话。她推开乞丐,跌跌撞撞,晃晃悠悠,头晕目眩,她为什么每次只能选择逃离?但这次不再会有人阻碍她。
她拼命奔跑。

7
渴,很渴,水,哪里有水?热,非常热,天亮了么,在哪?疲倦,睁不开眼睛,但她仍然奔跑。她成为一个逃者。所谓的逃逸,如此承重困顿,又怎么能够轻描地逸散。
有水声!是它么?振作一些,哪怕沉睡,也要看它一眼。如果不再苏醒。多么美丽。可太累了,她想,她只睡一小会。也许终于到了。


8
温柔。她的手和头发,被轻轻牵扯。青草与夏虫的香味。她甚至感觉一些小东西在她皮肤上爬行,有点痒,她不愿意也懒得去打搅它们。记得外婆说过,美人鱼常常在深夜把双腿浸泡在冰冷的海水里,以此减轻割裂般的痛苦。她褐色的手掌也找到相同的液体。被水冲刷的手指能接触到细长如水草似的头发。她离散出去,飞舞轻拂在自己的躯体上空,她看见自己闭着眼睛,微笑躲藏在蓝色的乌头花后面,那剧毒的块根竟然能生长出如此美丽的花朵。那种蓝色像流星。花与微笑,它们能互相懂得。而河呢?
她睁开双眼。是那河么?是吧。那又如何。她的面容酥松而平和。与所有的河一样。是这条不是这条又有什么关系。水没有气味,成色一般,自西向东,不远处有一座桥,长满杂草,像废弃的石拱桥。她到了。她靠在河岸的花岗石上,没有任何打算和欲望,头发上的水珠从皮肤上滚落,留下一些途径,迅速干涸在风里,只有瞬间清醒的记忆。她到了。她觉得这里可以没有任何搅扰,长久以来她所希冀的可能仅此而已。阳光被树荫滤去炎热,她想一直坐着,或许她可以看守着这条河,异或这条河看守着她。她乞求一切停止在现在。此时此刻。

9
她已经靠了很久。她知道。但她觉得似乎才一刹那。其实没有什么在驱逐和追赶她。她知道。但她还是在梦境中寻找解脱的办法。没有人可以回答。她知道。但她依然在追问自己,她所要问的是什么。她的心不停得跳动,这种跳动非常清晰,如同一种喘息的、急促的倾诉。她知道。但她只是对它说,停下吧,你已经很倦了。最后,这种声音就被埋没在心室或者心房的某个角落。她只能视而不见。她随时准备着被其喷薄而出的呐喊凌迟。她知道。
除非有人来。
除非她离开。
她一动不动。
鸽哨拖曳着黄昏从远处席卷而来,金色的黄昏,这种暖色调在温和柔软的背景中常常折射出尖锐的红色。一种预言似的红色,隐蔽又不容置疑。
有人来了。
她能看见的只是一个背光的轮廓,一个残像。可她觉得那是神圣的。所以她站起来。她抚平裙子,在她所依靠的花岗石上坐下来,以听布道的姿态。轮廓卸下伪装,面向河,一个朝圣的残像。它走进河里。她放声大笑,长久以来她只是观望,她所追问的,她所经过的,她所遇见的,她所放弃的,她所扼杀的,这一切换来一个绚丽的咒语,而现在,她坐在这里,无能为力。轮廓在河中来回浮动,显示出不同的外观。有时很美丽。但她突然想,它会不会感觉寒冷。也许有河就足够了。
轮廓走上彼岸,反射的光芒非常耀眼。粗糙平淡的桥承脱着它。那一切看上去像一顶破旧的王冠,她看见王冠上的宝石脱落下来,摔成碎片。冲撞的声音,把停在附近的鸽子掀动驱散,成为动听的和声与回音。
一次又一次。
直到黄昏与鸽哨把它带走。她虔诚地沉默。她把手浸没在柔软的水中,徒然地搓动,偶尔,似乎有零星的碎末脱落下来,溶解在暗淡的末尾。

10
她开始精神抖擞,她在河边忙忙碌碌,她把河水捧在手中,背向着河流的方向飞跑。水滴滴嗒嗒从手指中渗漏。偶尔,她能跑过河岸的草地到达人们常常经过的道路。留在最后的水滴就在地面上撒下一些大小不一的褐色圆斑,从边缘渐渐模糊地蒸发暗淡,在她下一次到达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裙脚也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反反复复。她一直觉得那些人需要水,但为什么他们从来没有靠近过,他们嘴唇干裂,皮肤粗糙,他们来回走动,他们从一个圆圈站起来,再投入到另一个圆圈里去,他们相互拉扯,相互撕打,相互观望,相互挽留,她知道他们都渴了,他们眼睛干涩红肿,可他们不知道这里有水么?所以她想把水捧出来,也许有人需要,哪怕湿润一下干燥的喉咙,或者焦灼的额头。她一趟又一趟,她跑得越来越快,她大声叫喊,希望有人能及时接过她手心中残留的液体。可只是陆陆续续有人抬起头瞥她一眼。她没有停止,极少数情况下,会有走失的婴孩摇摇晃晃地走到她面前,她就用自己的手指轻轻地摸擦它们的嘴唇,孩子快乐地微笑,不时伸出舌头舔一舔,那一刻应该被称为幸福。在这时候,孩子的父母会跑过来,惊恐或愤怒地看着她的手掌。
那么脏,你想毒死我的孩子么。
不是,怎么会,那也是我的孩子。
你是个疯子。
她没有再逃走,她真的开始守护那条河,而她觉得河也在同时守护着她。
还有,他每天都来。
他该来的时候,她就坐回到花岗石上,用手指疏通头发,整理被弄皱的裙子,像是准备去教堂做礼拜的老妪。她知道他每天下午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出现,他把衣服堆放在河岸的草丛里,从手腕上摘下什么,仔细地看一看,然后走到河中,他总是先东西向地游动,变换着各种姿势,水花大的时候是自由泳,水花小的时候是蛙泳,然后他会开始从河的这头游到那头,在此岸与彼岸间穿梭,这时,他仰泳,与天空对视,偶尔,他会把双手放在胸前,躺着,如同一种僵持。最后,他就从对岸爬上废弃的石桥,从上面跳入水中,她意识到,这种撞击带来的震撼,有人开始向河的方向靠近,他也在不停得重复,也许他知道大多数人并不是因为欣赏而观看,但这种原始的好奇也许可以指引他们。她看着他,觉得自己的呐喊如此苍白。


11
她从不打算找一个容器,如同那个乞丐一样把河水储存起来,她知道重要的是让别人来汲取活水,同样也不要希冀能带走什么,也许他所做的是一种极限,融入然后解脱,并不需要让它承载什么或者洗涤和包容什么,对很多人来说,只需要消暑和解渴。
她最多也只是一个暂时停留的过客。
他的似乎某种约定成为她停顿的借口,她晓得借口的含义。
她每次都看见他会在下水前和出水后专注地看着从他手腕下摘下的条带形状的装饰物。她觉得那是她非常熟悉的东西,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有很多次,她想跑过去问他那是什么,他为什么要看它。可她觉得那也许是禁忌,她还想好好保护这个借口。她必须做好一切准备,即使在刹那间碰触时消失,她希望自己也只是从容得微笑。
她问自己,她在每一个可能的情况问自己。
没有这里的一切,我还能不能生存。
她时而平静时而焦虑。她双手空空,无措的样子。也许下一次,她就可以回答。

12
她在这里盘旋得很久了,原来这就是鸽子的命运。回家。但却没有结果。很多时候路程被忽略了,如果还可以飞行的话,应该抬起头,搜寻遗留在远方安全的巢穴中的羽毛。那里一定有她的痕迹。

13
该走了吧。已经习惯身上的硬块,在触摸时觉得干枯而古老。

14
今天有人到河边。他们说这水非常好。

15
下次吧。他跳水一定很累了。

16
天气凉了,他冷么。

17
下一次……

……
……

N+1
可是他没有再来。
夏天过去了。

N+2
太阳与她对视,他们一样平静,温暖并且沉默。这是一种恰倒好处的红色,表情及至却又恰如其分。她感觉她应该抓住,她应该纪念,或者,她只是应该强调一下。于是,她起身,看着从她身边走过散发着奇怪绿光的男人,微笑。
请问,现在几点了?
对不起,我没有戴手表。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太阳点点头,安心地笑出声音。她只是丢了她红色的手表。
她要跟着下一个戴红手表的人离开。
无论是谁。
无论去哪。
她这样想着,睁开眼睛。

作者:透明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