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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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起因非常简单,我本来要去猪头家赌钱。我从没有让我家里知道我喜欢玩麻将牌,可猪头居然可以在家里开赌局。直到如今——如今我躺在虎泉一间出租屋里听自杀机器——他还偶尔把那个有夫之妇带回家干。

那名司机曾经对我说我可以放弃,每个人都可以放弃。她告诉我统计数字,女性的平均放弃率是28%,而男性的平均放弃率是36%。那名司机是个女性,本来就是司机。但是从她的眼神中我看出了好几种意思:一种是嘲弄的,大概是指男性其实本应更能接受新事物;其二,实在是很晦涩,事后也没有得到证实,但是我后来非常喜欢她;其三,非常明显,类似在正式威胁之前的友好的警告:如果我放弃,那么我可能会遭受不测。

在随后的几个月里我确实曾亲眼见过好几次非常普通的悲剧——交通事故,但已经豁然开朗的我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破绽。

有一次我和芳芳出去玩,远远的看见她的车停在路边,她在车里面正慢条斯理的吃盒饭。我突然想和她开个玩笑。我把芳芳拽住,指了指那辆车里的她说:“你跑过去,对她说,你获准在今天使用‘那个’,你想开她的车。”

“什么‘那个’,什么意思?”芳芳不明究里的问。

“咳,就是和她开个玩笑,去呀!”

芳芳左摇右晃的跑过去拍了拍车顶,不客气的吆喝了几声。芳芳一字不差的复述完后,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极其恐惧,随即呈现出一种凶悍而恶毒的表情,芳芳几乎被吓呆了。我知道玩笑开大了,赶紧掩着脸冲过去拉住芳芳的手跑开。她开车在后面追我们,试图用车撞我们,但我们成功的躲进了一家大商场里,并从后门溜到了另一条大街上。

芳芳吓得大哭,使劲儿掐我的耳朵,我无奈的躲闪着却无从解释。





我记得在经过福建境内的时候,我们曾经谈到科塔萨尔的《午间海岛》。她说,当然,举例来说,只有作为一名客机服务员,才能每天见到那座海岛。但是服务员本人却不知道海岛的名字,他甚至从没有欣赏过在阳光下烁烁发光的海岛的美。海岛最多成为一个时间坐标点——到达巴黎还有六个小时。但是如果你想更清楚的搞清“那个”,你必须成为一个司机。

我问她在她成为司机的五年里,她对“那个”究竟有了多深多广的了解,她面露迷惘的说她更加糊涂了。似乎完全是随机的。仅仅通过业已颁布的166条规定,与一本400页的详细说明,只能推测出你的个人情况,注意,只是推测而已。因为在放弃的28%的女性与36%的男性中,只分别有7%与3%的间接死亡率,而不是规定的一半。

我说我并不关心数字,数字无法从根本上取代一种模式,不能最终简化到从1到2或者1+x=3什么的。如果我们面对的是一种神秘的力量——水蒸汽团,粉尘,恰到好处的光线的折射,风向,湿度以及时间,你也许会看见火烧云,非常美,够神秘,气象学家并不能万无一失的预报一个月后的火烧云。如果我们面对的是一种更加神秘的力量,更加错综复杂,牵扯到更多因素的合并归类,比自然界原有的,现有的更加令人敬畏的规律和制度。这是由我们城市的居民,公交系统,出租车行业,以及人创造的一切事务所共同指向的具体到每一件琐事的规律与制度。这种规律和制度取代自然是非理性的,但其精神却值得赞许。

市政府与公交公司正联合修改原先的166条规定,预计明年会出台新的300条规定,并永久性生效,但通过原先的166条规定中的第4条,新300条之后仍然可以增加新的规定,并且否决300条中除前10条外的每一条规定。这是一个内部朋友透露给她的。

这样可以否决一些可能引起误解的含糊规定,她说。

我们在第四天凌晨到达桂林。“象鼻山!”我脱口而出,我没有想到它居然在桂林市内,我一下子愣住了,仿佛自己被自己欺骗了二十多年。

我对芳芳讲,我看见象鼻山的同时恨不得痛哭流涕,我再三要求停车,我要好好看一看它。我从小就向往这些自然界的瑰丽景观,如今居然看见象鼻山就在我眼前几百米的地方,我却不能下车多看它几眼。她抱歉的说她不可以停车,除非是吃喝拉撒给车加油交过路费堵车意外什么的。她无权主观无故停车。她把166条规定及那本说明扔到我腿上,建议我仔细查一下看有没有凑巧能停车的理由,“今天是2月17号,星期二,现在是凌晨4点.....唔.....10分。”



如果那天我的自行车不再北濠桥上坏了的话——它现在还在后车厢里——我就不会打“的”。那么现在我(可能)(应该)在公司里值班,守着空调,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也许我会赢猪头他们一大笔钱,但更可能有输掉下个月的工资。

我和她在第三天的中午曾经讨论过我为什么逢赌必输的问题。从概率上讲,我有33%的输钱几率。在这之前,她几乎歇斯底里的谈到了《司机准则》,她认为通过严格的考试并在毕业时发誓完全遵守司机准则是一件非常荒谬的事情。“创造力!”她喊道。“天哪!创造力,他们,她们,我不知道制定最初的规定的是男性还是女性,他们完全忽视了创造力!我十年的青春!”

“也许他们比我们更明白创造力的问题。”我不以为然的说。“但他们知道他们将是被牺牲的第一代。历史从他们身上碾过,他们不得不把残缺的自己完全奉献出去,这就是革命,无论如何他们会得到自己的宽容却永远被后人唾骂。”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两眼放光,随即萎顿了下来。“我想我做不了他们做的。”

“我明白,我完全明白。下决定,关系无数平民百姓的决定....算了,不谈这个.....你刚才说什么?你本来要去赌钱?”

“我相信自己的牌技,也就是相信我的头脑。我的运气很普通,绝不是很好,但也谈不上坏,按照概率,我不应该每次都输的很惨......是的,很惨。不,不,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在牌桌上都很清白。”

“他们几个,你知道,猪头,老四,癞头,他们几个,每次都要摸签子决定座位。好,你是红花,你坐东;你是八条,你坐南边;你是一条,你坐北边;剩下你坐在西边,再打一次庄,决定谁先坐庄。这很重要,你知道坐在那儿很重要,上一回小余坐东边,他一个人赢我们三个,可今天不一样,今天东边很霉。我们很信这个,也许这的确很有道理,邪门儿!但是我从来不信,我只相信自己的技术。”

“我能从牌桌上看出他们手里的牌型,小余是屁糊,我不会放三六九条或者二五八万冲给他糊,癞头还没有上张。我能看出来。我把五六筒拆了,却留下一二条,果然摸到了三条,接下来我可以糊一四七万。但你知道,小余却自摸了屁糊。要不压根儿四七筒和一四七万都深埋在下面,直到癞头上张然后糊掉也不会出现。

“有一回我们玩插丫子,就是吃火锅.....”

“你不相信命运,其实它并不神秘。命运已经被规定,166条规定取代了。制定规定的人想创造真正属于人类自己的命运,真奇怪,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想这样做。”

“官僚主义,也许是秘书笔记的错误....我们玩吃火锅...”

“你一口气抓十个A或十个老K?”

“对!”

“让我们假设一开始纯粹是一个笔误。1路车应该从A到B经由C到D终点。2路车应该由甲到乙经由丙再到丁终点。1路车早上六点开始晚上十一点收班,而2路车是24小时通宵车。”

“但是1路车的司机可以在早上九点开始上班,并且临时改变路线,从A开到B然后驶向丁最后回到甲地,并且中午二点结束一天的工作。这全凭166条中的规定以及那400页的说明。”

“或者2路车司机宣布坐在售票员后面的那乘客将被带往机场坐上波音747飞向夏威夷.....”

我苦笑着,这看上去像是《巴比伦彩票》的拙劣翻版。不,购买彩票是一回事,所有的赌博都是这样,有看的见的赌具。但我们城市的游戏却不需要这一套。她辩解道:“那166条规定.....”

游戏规则,当然需要有一开始的规则,创造力,你刚才也提到了创造力。

现代社会的结构,政府,监狱,警察,军队,计划生育部门。这一切本应是为公民服务而设置的机构 ,但是他们已经自我独立,成为一个巨大的灰色怪物,为了自身而在不停的运转。如果他们能自给自足的话.....但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吸公民的血。这和创造它们的人的初衷并不一样。

创造166条的人肯定向自己保证过,总有那么一天,将会取消166条,人类完全掌握并创造了自己的命运,那一天将是人类的节日。但掌握人类命运的将是300条规定及800页的说明,或许更多。

人并不是有创造力的动物,思维的过程就象是组装的过程。

“你知道吗?人不能用语言去思维,人在抽象的想象一张桌子时并没有在说‘它几乎是方的,长大约是宽的1.2倍,它是大红色中加了一些钴蓝镶饰图案’什么的。”

“我开始不认为你是依据166条中的规定把我带到海边去的了。”

“不,我完全是依照规定,第46条。你可以自己查阅。但实际上这一切起源于某位秘书的笔误,将1路车与2路车搞混了。在历史上有过类似的事情吗?”

“偶然还是必然?”

我是永远不会完完全全告诉芳芳关于这件事情的,正如芳芳永远也不会告诉我一样。也许她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因为现在这种事情越来越多,流言开始蔓延整个城市,知道的人私下相互在谈论这件事情。一些胆子大的甚至不顾警告开始告诉他们不明真相的亲友。

我不告诉芳芳的原因是我曾经和她做过爱。我又不愿对芳芳撒谎,尽管芳芳并不在乎——也许她很在乎。

我找到了一条规定,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解释为允许在2月17日,并且是星期二凌晨4点50分停车。但我放弃了这项说明。因为我同时看到另一条说明,表示我应该获得与女司机做爱的权利。

她无动于衷。“我不能一边开车一边和你干,这很危险,我要应付它就不能应付你。”但这是规定。我们甚至吸了大麻。我感觉我们像两条蛇一样缠绕在一起,彼此互相吞噬,然后消失在一个绝对的零的位置上。我们都将对方吞下,所以我们都不见了,在三维世界找不到了。我的头胀的很厉害,我怀疑自己要死去。睡着之前我看见她仍在开车,吃着巧克力。

第五天我们到达了目的地——海边。车陷在沙堆里走不动了,我们下了车。时间是下午三点半。车简直脏的不像样。她把衣服脱个精光,大叫大嚷着冲进海水,不停的放声笑着。我则倒在沙子上,感受着南方冬季沙堆的温暖。沙子反射着太阳光,有点晃眼。我是第一次见到海。我知道漫游结束了。

我付了六百元的车费,然后坐火车回到了家。我躺在床上反复的在思考这个问题,是的,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没有揭示出来。

人与人的相遇。我和她相遇在傍晚7点的北濠桥边,她问我是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以为是指自行车的事。当时她媚态可人,令我血脉愤张。天完全黑了,但我忽然看见了天边的火烧云,大块大块的火烧云,像世界末日一般绚烂。我早云彩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我将会躺在虎泉的竹榻上听自杀机器,同时身体在颤抖着,享受着昏暗灯光下的麻木快感。

是的,这一切已被事先安排好,当另一个司机将一名小偷带到陌生之地时,我的自行车也被安排炸了胎,与此同时,可以无穷尽的上推,超过十年之前,超过规定被秘密颁布之时。每件互不干联的事情之间都有神秘的联系。最初制定规定的人发现了冰山一角,并开始尝试着参与实行。

回到家之后的第二天早上,我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仿佛像抓住什么而不得要领。

我就这样混了还几年,然后就离开了家乡,这个故事就讲到这儿。

作者:popey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