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23
有一次我和小孟出去玩儿,我和她去人民公园划船。小孟穿着一件淡黄色的毛衣。当日天气很好。我们兴高采烈。我在船尾吃力的划着桨,小孟在船头手舞足蹈的唱着歌。我能看见她脖子里细细的汗毛。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湖的尽头和天空连接在一起,闪烁着浓郁而神秘的金黄色。我在那一刹感觉湖面很大而世界很小。
那时我认识小孟已经有两年了。我记得我是在我爷爷死之前二个月认识小孟的。我的爷爷是名扎库匠,扎库这门弥近失传的民间工艺在本城已几乎无人提起。我自幼与爷爷感情极深。举个例子说明:我宁愿和爷爷睡在一起而不和父母睡一间屋。后来我在爷爷遗留下的箱子里发现了他生前画的几幅中堂,瞒着奶奶带回城里去了。
一幅尺寸较大的是刘海戏金蟾。大腹便便神态憨厚的刘海左手提一串制钱儿,右手提两只肉头肉脑的蛤蟆。
另有几幅是果老倒骑驴,麻姑献寿什么的。
我说过我爷爷是扎库匠。扎库其实就是扎一些纸房子或者生活用品什么的以在祭奠死者时焚烧。我不知道外地是否有这样的风俗或者怎样称呼。我也无意去做民俗学家。和父亲一样我对扎库本身并不感兴趣。
那次划船是这样结尾的(尽管已经时隔三年,我仍然记得十分清楚):小孟捂着肚子停止了哼唱,开始低声呻吟,把我从简单的幻想中拉了回来。我因为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而不知所措。所有的询问与关心都显得十分多余。尽管我是出自真心关注她的痛楚。划船草草结束。在我的坚持下我把她一直送到了她家门口。
聪明的人可以看出来我在这里实际上是想表达我很在乎小孟。必须承认,我很喜欢她。事实上她长得非常漂亮,个子很高。完全是由于偶然,以及她为人活泼的缘故我们才成为朋友。不过我从没把她当成我的女朋友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得以抱着从容的心态和她交往数年。她另有几个男朋友……都是些不错的小伙子。可那时她似乎更愿意和我交往。为数不多的几次拒绝事后证明也是确有其因。
第二天我给她打了电话,表示了关心,一向拙于交谈的我仍然没有完全表达我的心意。但我挂上电话后依然觉得很充实这是一个爱情故事(至少看上去象一个爱情故事)最常用的展开手法之一。我满意的是我恰巧处在这样一条轨道上,我渴望生活在这种已被前人证实是安全的轨道上完全起源于我爷爷的死。
那时我随父母搬居到城里已经多年。我早已适应了生活环境的改变,但仍然羞于向同学提起我是从乡下搬来的孩子,由于我普通话逐渐变得非常标准的缘故,新的同学一度误认为我是北方人。在高中时我擅自将自己的籍贯改为我居住的这座小城了。
与其他种种在乡间成长并且贫寒的孩子不同,我并没有把受压抑的力量放在学习上。我的成绩十分糟糕,高一下半学期便断了上大学的念头,你完全可以想象到我那时沮丧颓唐的神情。并在高二时认识了小孟。那是在一家书店里。我们的手同时伸向了那本克尔凯郭尔的《勾引者手记》。她看了看我,显然是为我那稚气的脸和强装深沉的眼镜搞糊涂了。我看到的是一张自由自在的却又不露声色的成熟的脸。这第一印象给我的感觉非常奇怪(事实上她给所有的人的感觉都很奇怪)。象我这种各方面都很普通却很孤僻的男生通常是其她女生背后议论而不是她们乐于交往的对象。可我第一次见到小孟时便知道我们是朋友了。交谈后才发现其实我们还是同一所学校的,她大我一届(高三)是学美术的。
我们自然成了朋友,开始了漫长的交往过程。
两个月后的一天清晨。悦耳的电话铃声唤醒了我们全家,尽管是我父亲接的电话,但几乎和她同时,我们其他人都预感了我爷爷的死。猝不及防的父母匆匆请了假带着我和姐姐回乡下。但直到坐上下乡的长途汽车,我对此事仍持怀疑态度。我是说我还没正面面对我爷爷的死,无论主观与客观上我都一直把他当成长生不老的半仙,至少他是在我死后的某一天仅仅因为意外才会离开这个世界。姐姐坐在神态紧张的父母旁低声的哭泣。我坐在长途汽车的一角里满脑惘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下起了小雨。
我们从长途汽车上下来后,越过成片成片的餐桌布似的水稻田,越过小桥与清澈的小河,老远的地方便听到我众位婶娘的哭嚎。父亲越走越急,抢着跨进了院子(那里是他和我出生的地方),扑通一声跪倒在躺在床板上的我爷爷前喊道“我的父啊!”院子里再次哭声连天。
尽管我父亲和我爷爷长期不和,但在死亡面前,我父亲终于向我爷爷妥协了。而我则第一次领略了死神的魅力。我并不是说我对死亡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不如说是我对生老病死产生了警惕,并轻而易举的被它吸引了,当时的我在一瞬间仿佛看到地面裂开一道缝,黑漆漆的缝口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唯一入口。而穿过这个入口后便能看到无法想象的美丽景色,包括(不外乎)鲜花与河流、草原与永恒的山脉。我从陡峭的山崖上摔下来时发现自己落在一个挤满了哭得死去活来的成年人的院子里,并同时发现我是这个院子里唯一没有哭的人。就象一个局外人一样。相对于死亡,这更容易让我产生恐惧感。我做了一件无聊而卑鄙的事,我悄悄用手沾了些口水涂在眼眶下以在磕头时面对守在一边的孝子父亲。
众姑婶们开始相互搀扶着进厢房休息。而男人们则开始为中午的斋席忙碌起来。一个巨大的落满了灰的油布蓬迅速的被搭在院子里。黯淡的光则想方设法的从某几处缝隙里射到地上,但仍不能提醒我们一脚踩到洼水里。我外大伯凝神站在大炉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爷爷是我们家族扎库事业的顶峰人物。在他手里扎库一行被发扬得前所未有的光大。他甚至拓宽传统扎库的范围(其实也就是附庸了时代潮流),他扎自行车,热水瓶,电冰箱,电视机屏幕上仍旧是千百年未变的胖胖的仕女。可惜我父亲没有继承他这一行当。
我估计大约四十年前的一个傍晚如果拍成电影,天边应该有火红的云彩,象害羞少女的脸宠时间象没有风吹拂的树杈一样冷静凝滞,我父亲在树下梗着脖子说打死他也不愿做个扎库匠,他要进厂做工。我爷爷并没有打死他,却挥手打了他一个沉重的耳光,伴随着我爷爷挥出的右手的还有他一滴晶莹的泪水。从此我爷爷把他的一身期望都放到了木讷的我的外大伯身上。而我外大伯并没有象他僵硬的面容一样辜负我爷爷的精心培养。尽管在二十岁上下再开始学习扎库有一点晚。大约在三十多年前,我爷爷和我外大伯搭档扎库远近闻名,提起李道士与小李道士,乡里的人莫不皆知。也就在那时父亲在他工作的纱厂里提拔为车间主任,羸得了另一种荣誉,新世界里的荣誉。同时也赢得了比他大五岁的我母亲的心。
我忽然想起了小孟。这是星期六,我和她约好去她家,而此刻我却坐在为我爷爷准备的(?)斋席上,和我的众位姑婶以及几个极丑的拖着鼻涕的堂弟妹坐在一起。外面的大炉仍然在忙着把一些生菜变熟,我那和他父亲一样木讷的堂兄正满脸是汗的守在一边,不时掀起锅盖瞧上一眼,水杉树上的细叶便趁机不动声色的落入沸腾的锅内。不动声色的小孟的脸便趁机闯入我的脑子。
饭桌上没有谁注意到我的走神。而可口的饭菜则把午前众人过度悲伤的情绪适当的缓冲了过来。另一个高潮正渐渐的到来。一些血缘关系较远的亲戚开始互相斗起酒来。饭桌上有一些不易察觉的小混乱。唯一没有把精力放在食物与酒上的人是我爷爷。他躺在另一间屋子的一块床板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在说:好吧,关于扎库,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那么谁将给我扎呢?答案是我的外大伯。
我对给我夹菜并好奇的对我进行夸奖的一位远房亲戚报以微笑,这个夸奖的主要内容是我比较文静,象个女孩子。那么小孟呢?她象个女孩子吗?不,当然不。但在那时她还没有完全长熟,没有完全变成一个女人。在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是一个完全成熟的女性和一个男孩的混合体。[我不想太牵强的一把这归于她是一名未来的画家(艺术家)的缘故。]唯一令人不解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男孩气质得到进一步加强,最终与她那成熟的女性高贵气质完美的结合在一起。她一直在向我展示她的男孩气质,而我钟情的却是另一面。在这里我用并不准确的描述来形容她。并不是想让你充分了解她,而是要让你和我一样变得糊涂。
小孟和我的关系一度十分亲密,那时我刚升入大二,有足够的时间来支配。在这所建校时间不长因而任何方面都显得腐朽和谨慎的地方,我认为有足够的理由去反抗它,其实我说的是由于失望而抓紧了对自己的放任自流。糟糕,卑微,压抑的中学时代刚刚草率结束,我应该在新时期内完成向成熟过渡的艰巨任务。我同时(在一天之内)学会了吸烟、喝酒、赌钱。把学校内的二流子结识了个遍,并意外的发现他们是这个学校最聪明的一帮人。在他们的怂恿下我开始重新考虑我与小孟之间的关系,考虑的结果是我应该把她当成我的情妇。我试图在和她的交往中占据主动,比以往更多的邀请她出去玩。但她拒绝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导致我退学的那次事情便发生于那时已为数不多的我和小孟出去吃饭之时。那天小孟穿着她那件破烂烂的上面沾满了颜料的无袖牛仔衬衫,长发随便的打了个结盘在脑后,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她才怏怏不快的和我来到我们学校一家小餐馆内。如果我事先注意到她欲言又止的神情的话,我起誓我是不会这么做的。我至今仍记得那晚她最终说出的话。但我并不想再次去主动回忆那些让人绝望的话语,尽管后来的事实并不象她当时形容的那样发展,我仍然知道我和小孟之间那种永不挑明的暖味关系在那晚结束了。
我明显沮丧并且显得尖刻的神情引起了邻桌一位娆艳的女孩的嘲弄,我不认识她,她与其说是我后来得知的是一名有地位的流氓的情妇,不如说命运女神的女管家。我把没喝完的半杯啤酒泼在她的脸上。她带着惊惧和恶毒的眼神狠狠的盯了我一眼,便和她的女伴出去了。小孟预感到要出事,拉着我的胳膊往店外跑。我心中感慨万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几度欲把小孟拉住,仿佛拉住了便可以留下她在身边一样。
我在那时才发现我其实是真的爱上了小孟。我所说的一直把她当合适普通朋友其实是一派谎言。只是一个无力的搪塞借口,在那瞬间,我那多年没有流下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滴大滴的流了下来,一经涌出便沾湿了我的衣襟。小孟有阵时间仿佛想安慰一下我,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松开我的手,停下来静静的看着我。直到她发现我们身边已不声不响的站了几个幸灾乐祸面情凶险的大汉。我认识他们中的一位,一个我一向把他当作流氓头目而当晚被证实只是个老幺的人。他看着我似乎有些窘迫。我立刻清醒了许多,这显然是一个接收命令要去殴打他熟悉的朋友的流氓的最后一丝无奈。我迅速把小孟拉到我背后,同时观察了一下群氓。我分不清究竟那个是他们的头儿。大概是站在那位脸上还淌着啤酒沫的小姐旁边的矮胖了吧。
猛然间她跳了过来,一口唾沫吐在了我的脸上,“唾”又是一口。被唾沫沾污的地方热辣辣的。小孟死死的拽着我的手不放,试图阻止我产生过激的反应。下流话从那位小姐的嘴里源源不断的涌出来,我一句都没听清。即将爆炸的情绪在身体内并不是太快却是非常坚韧而持续的膨胀着。我根本不想去控制它。
三个人从为数不多的围观者中间闯进来,那是我的朋友们。老鬼,赖头和胖子。老鬼走到我身边时眼睛都直了。显然他有些害怕。看到他这副样子我突然充满了厌恶。我不准备领他关键时刻依然站到我身边的情。胖子尽量是笑着的向对方打了个招呼:
“强哥!……好久不见了!”
那个脸上充满了神秘笑容的矮个子也很轻松的回答道:“小胖子呀!还没毕业呀!现在怎么不去台球城玩了?“
“强哥!……现在我在‘红金龙’玩儿。强哥……”
“什么事儿,跟我还吞吞吐吐的?你也跟过我的,知道我喜欢爽快一点的!”
“强哥!我……李昊跟 我是朋友,他什么地方冒犯了你,我代他向你道歉,你别为难他。有什么事你找我!他不是道上的人。李昊,你跟强哥打个招呼吧!”
胖子是我的好兄弟,比老鬼他们强,我对他说:“去你妈的。”
小孟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她松开了我的手跑开了。那个肥猪似的妞儿笑得浑身乱颤的说:
“强哥!你看那傻瓜在找谁?在找他妈呢!”
他们一团哄笑。血从全身涌到我的眼睛里,从眼眶里挤了出来。我对赖头喊道:“刀呢?把刀给我!”
“李昊!别他妈逞能!”胖子喊道。
“把刀给 我!”我对赖头吼道。
赖头眼睛死死盯着地面,从裤子拨出刀来扔给了我。对面五个流氓同时也把他们的家伙掏了出来,三把砍刀,一根上面钉着钉子的木棍,那个什么强哥慢悠悠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来点上,看都没看我一眼。那个傻妞儿退到他背后,那个她认为她安全的地方。
现在再去回忆那时发生的一切,已经毫无真实与理性可言,而确实也没有任何真实与理性可言。为了一声嘲笑与两口响唾沫,为了一切可以避免的威胁我拔出了刀。我成了为名誉而战的诗人。但这一切都是无序的,没有一点可以让自己骄傲或者后悔的地方。流氓象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仅仅就是为了填补我和小孟之间的裂缝,用五个流氓来填补一条细而深的裂缝,如果我不是神智尚清的话,我甚至怀疑他们是我邀请来的,是我在那一瞬间用意念邀请来的:这就是流氓存在于世的任务。但我什么都没干。我陷入了一场荒谬之中。
当我嚎叫着迎上一个流氓的利刃任它不在我的左肩处剁出一个大口子时,我把我的血和我的刀同时送给了那个强哥。本来期望我会被他手下人的刀逼退的他仓促不及的用手臂试图阻止我的进攻。(我为什么要选择他作为我的第一个进攻对象?)胖子和赖头冲了上不,西瓜刀在空中飞舞,象蝴蝶求偶一样频频接吻,并发出作爱般的尖叫声。老鬼嘶哑的声音在另一个空间里回荡着:“别打了,出人命了,保卫科的人来了。”
这显然是一场误会。一切我对自己的误会。在我外大伯的葬礼上我曾经痛哭过一场,为了我并不感到亲切的外大伯。而无论在这之前还是在这之后,我都认为我不是个容易激动的人。我是个理性的人。我遭遇激动,却总是提醒自己无动于衷。因此我肯定错过了很多让我激动的事物,我已永远不可能知道那样将带给我什么影响了。在另一些其实无谓的场合,不知什么原因却驱使我迅速的投入进进去。让我做出不合宜的冲动。甚至会为之会出并不什得的(非理性的)代价。我实际上是不能控制自己。控制自己感情的神经不知在什么时候紊乱了。我身上体现出可笑的事情。误 会。那么,谁能告诉我,那一面才是真正的我?是感情敏锐脆弱的,追求轰轰烈烈的一面,还是把什么都当作无所谓,压抑自己情感,甚至不惜调侃情感的一面?这两面是怎么形成并且长期相安无事的存在的?每当发生了什么(而发生的又恰巧并不是预想中的强有力的“大”)打破这一均衡并迫使我思考的时候,我总是不能集中我幼稚的思维去把它弄个明白。
在保卫科的人以及学校领导赶来之前。胖子和赖头用他们的血肉拦住了另外几个流氓的乱刀。我放过了那个尿了裤子的傻妞,将强哥砍翻在地,一口气劈了他十八刀,直到他再也集中不了精神用以求饶和哭嚎了。小孟又出现在我面前,当我见到她时,我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驰了下来,铛啷一声,西瓜刀从我手上滑到地上,随后我就晕倒了过去。
我躺在床上,旁边是我的爷爷。我问爷爷扎库是什么。严格的说它是社会迷信而不是宗教仪式,但实际上中国家庭既是社会性的又是宗教性的。在基督教国家中,死去的肉体最终得到复活。而在中国,死去的只有重新投胎转世作为新人存在,那具腐烂的肉体不再具有任何意义。唯一超越死亡的方式是延续家庭:生儿育女,并且崇拜祖先。扎库只是给那具永不复活的肉体在另一个世界里提供生存的条件。如果灵魂重新投胎转世的话,那么扎库扎出来的家就和我们活人的家一样,只是我们临时居处的家,而不是我们个体永久的家园。
这显然不是我爷爷的回答。我爷爷连什么叫宗教仪式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什么是已经衰微了的传统。传统就是扎库。在你的长辈固定的祭日里给他烧一叠纸钱供他花销,烧一座纸房子供他纳妾,烧一些新衣服供他出门。如果已经死去的电视机维修人员还不够多,那么就给他再烧一台更大的新的纸电视机!而传统早在八十年前就形将分崩离析,而人类的眼睛一直在向前眺望,去征服世界,为的是获得更舒适和丰厚的报酬。传统就象是一架生了锈的齿轮系动,步履缓慢,苍老不堪,行动迟缓。就象你们家那条掉光了毛的老狗,它 不能看家护院却还能得到你的喂养的缘故是因为你对它情感上的惯性。
但一件仪式形式的东西需要维持多久才能被称之为传统呢?谁能说当孔夫子的邻居家为其长辈举行的斋席上因为有人在喝酒撒疯便可以称之为沦失了传统呢?
实际上我爷爷对扎库的唯一看法是它是养家糊口的手段之一,但它比种地强。尽管士农工商,手艺话儿的地位比种地低。而我爷爷士商两行皆不通窍。在我爷爷选择扎库作为谋生职业之前,扎库已经选择了他,因为他出生在扎库世家。
我小的时候曾经和爷爷去邻村一户人家扎库,我爷爷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尊重,称呼上,把他叫作“老李道士”。中国是尊敬老人的国度,一个人若被称为“老**”那么他显然是代表了一定的智慧的,至少是人生经验方面。其次是把他等同于为逝者作超度仪式的“道士”。在南方的乡间,道士是个有复杂含义的称谓:穿着道袍,吟诵佛教经典,蓄着世俗头发的人被称之“道士”(中国的宗教往往是盘根错节,纠缠不清)。他往往是兼职的农民,但在乡间的威信比一般农民高。我爷爷是专职的扎库匠。由于总有人要死,总有人家要拜祖先过祭日,我爷爷的收入丰厚。经济地位与宗教影响使我爷爷的威信和“道士”一样高。我们受到了隆重的款待。我的口袋里被塞满了鸡蛋。在午饭桌上我们吃了肉,还喝了酒:我爷爷用筷子醮着酒涂在我的嘴唇上,把我弄得醉醺醺的。
我的肉体醉得不象样,象一堆软绵绵的大便。但我的神智很清醒。我知道实际上我是在我爷爷的葬礼上而不是在小孟家里。尽管小孟的脸一直凑在我的耳边喃喃低语。我母亲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喝酒,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去喝酒,结果败得一塌涂地。以至于随后几年中不敢再向前跨一步。我发现很多事情都可以归结于惯性。惯性的产生在一定程度上(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第一次尝试的结果,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段话:“人生是一张不可涂改的试卷”这句话很可能是对的。它说明了传统与经验的重要性。
我不知道午饭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我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我母亲正在和我奶奶商量着什么事情,就在我床边。看到我醒过来,我母亲立刻停止了谈话,温和的对我说:
“小昊,你今天怎么喝了这么多酒?我知道你喜欢爷爷,我们都很喜欢他。他现在过世了,为他难过是应该的……”。
“妈,我晓得,我晓得你要说什么,我自己心里有数的。”可是关于我是局外人的荒唐想法又一次出现在我脑中,我恼火透了。为什么我总是集中不了精力去参与这个世界?
我需要一场恋爱,一场大雨,一道雷劈。我对妈妈说学校晚自习上将公布本次期末考试的大纲,我得赶快回去,我不在这里吃晚饭了。是的,是的,今天是星期六,可下星期一就要考试了,不是我定在星期六晚上自习的。不是我让爷爷在昨天晚上死的。对不起,爷爷。
那天我赶到小孟家的时候,她正和她的朋友们聊天。当她把我介绍给予她的朋友时,那些人发出了友好的哼哼声。有两个女的,其中一个和小孟一样漂亮,有三个男的,其中一个留着披肩长发。无论男女,他们的年龄都比我和小孟大得多,大约都在二十四,五岁左右。
“小赵,小陈,这三位是拐子,老范和刚子。老范是四川人,刚子是新疆人。”
他们都是本城一所艺术院校的学生。而在下个学期,小孟便要在那里上学了。
“听孟红说你喜欢艺术,是吧?”留着长发的老范说。
初夏的天气有一些闷热,我刚从酒中醒来,坐了两小时的长途车。小孟的房间由于坐了这么多人而显得拥挤不堪。我有些胸闷,我的脸红了。
“是的,我……我对画画不懂,你们都是画画的吧?”
老范说他和刚子是搞摇滚乐的。“枪炮与玫瑰,你听说过吗?美国的乐队,我们都很喜欢。”老范晃动着他硕大的头颅说个不停,不时看一眼坐在他身边的沉默的刚子。我紧张的听着他讲的话,试图把那些一听便有价值的名词默记下来。新鲜的名词!小孟居然会认识这么一些人!
拐子确实是个拐子,他是个诗人。我只见过他一面。当天在场的人都是见他最后一面的朋友。大家是给他送行的。拐子决定步行周游全国。在随后的头几个月里,小孟还能收到他寄来的明信片。后来他就象是个大汽泡一样消失在空气中,在随后的几年里没有了任何消息。
这就是我第一次在小孟家所见到的人和事。更多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了。在小孟家吃过晚饭后大家便告辞了。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孟红,你父母呢?”
“我父亲在外地,我母亲已经去世了。‘
“噢,对不起,我好像不该问这个。“
“没关系,我不在乎。“
“你 是说,你已经不再为你妈妈的死感到难过?”我试探性地问她。我知道我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我爱我的妈妈,但我得活着。活着就得不断的遗忘过去。另外,为什么要为你死去的亲人感到难过呢?”小孟忽然扑哧 一笑。“别听我的,我在胡说八道呢。我确实挺想我妈妈的,只不过我确实快要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
小孟的话模棱两可,没有任何价值。因为她不是哲学家。我也不指望她会作出最恰当的解释来阐明生者与逝者之间的关系。况且我也不想弄明白。
“那本书,你还想看吗?……《勾引者手记》”
“什么……噢……算了,我没兴趣。我爷爷死了,昨天晚上。”
我和小孟道了别,回去了。姐姐回来了,除了父母还在乡下。这个晚上和别的晚上没什么区别。活人还得继续活下去。求生是人性的重要一面。求生究竟是维持还是破坏?当维持不住或者破坏到底的时候你就得死。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已经决心维持我和小孟的关系。
我的期末考试成绩很丢脸。六门课中有四门不及格。我父母没有怪我。反正我也一天一天的无赖了下来。我天天坐在家里看电视,看小说书,也不管补考的事儿。逢星期六还得往乡下跑,参加爷爷的祭日:头七,二七。。。五七。过了五七我爷爷的葬礼就该告一段落了。仪式化就是这点好。它将我们对逝者的想念加工成一块一块的精制的砖头,每人揣几块,情感的份量就一样重了。每个人都在仪式中生活就不会有失落和痛苦,我不再为我是个局外人而烦恼。父母还在工作,姐姐和她男朋友去苏州玩了一趟,我的结论是:只要在周六那天痛苦一下就行了。
“五七”头一天,星期五下午,我遵父母之命来到乡下,看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奶奶要我去帮外大伯扎库。我来到我外大伯家里。他和我堂兄正在院子里忙着准备芦苇杆儿。旁边的小桌子上堆着已画好的各色纸张,以及浆糊,细麻绳和剪刀。我跑到他们前面,我说:“
“大伯,奶奶叫我来帮忙。大哥”
我堂兄抬起他的养活我打了招呼。他穿着一件满是洞眼的背心,裸露在外的厚厚的肩被晒得黝黑发亮。汗珠从他的头上即将流向背部,却被他粗短的汗毛挡在了脖子里,他的脖子水汪汪的。他和我外大伯长得很象。现在就象是两个外大伯在我面前忙碌着……也许是一个外大伯和一个我的爷爷。
我百无聊赖的等着我的外大伯发布命令。我的外大伯除了在我刚进院子跟他打招呼时看了我一眼,就再没抬起过头。只是偶而他会含糊不清的说几句:“扶住。”“黑的那张拿来。”什么的,我堂兄便会作出相应的反应。
这是一座漂亮的库。粗糙的芦苇架子一经糊上精心描绘过的彩色蜡纸便立刻焕然一新。大红色的房体中间有一个可推开的门。两边是贴上去的窗户。向上是黑色的屋脊。骤然问我外大伯喝到:“黑靠紫,臭狗屎,怎么这上面子用紫颜色贴呢?”我堂兄便诚惶诚恐的将紫色蜡纸撕下来。
我的堂兄并没有继承扎库这一行当。但和我父亲不愿作个扎库的理由并不同。我父亲放弃扎库是因为在那个时代里,扎库象征着腐朽落后的封建文明。一个年轻人学扎库将会被瞧不起。而我堂兄不愿做扎库匠的原因,是现在有比扎库更方便更容易的赚钱方式。在现在的时代里,这是做任何事最充分的理由。我外大伯是不可能象我爷爷一样强迫他去扎库了。
我外大伯忽然抬起头来说:“小昊,考试考得怎么样?”
“还行”,
“要用心读书,考上了大学,是我们李家的光荣。”
“是,大伯。大伯,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想去奶奶那边。”
“先别急,待会儿你和你哥哥把这个库搬到奶奶那边去。我的脚不方便,待会儿再过去。”
原来我的外大伯昨晚摔了一跤,把左脚给摔伤了,幸好没伤筋骨,只是有些淤肿,行动不方便。
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库,耸立在院子里,蜡纸在夏日的微风中飒飒作响。槐树的影子打在上面,象我爷爷的手在轻轻的触摸着这个宽敞的新家。我情不自禁的伸出了手在上面抚摸着,抚摸着躲在漂亮的蜡纸下面的粗糙的芦苇筋节,抚摸着两边窗棂上的贴花,抚摸着门扉上的秦琼与尉迟恭,这对最终沦为看门人的唐代将军。
我的外大妈从屋里走出来,抱着我堂兄的儿子。我外大妈说:“小昊,你外大伯脚跌得不轻呢,你和你哥先过去吧。”
“嗯!”我来到外大妈面前,用手指轻轻的弹了弹我小侄的脸。小孩的皮肤光滑细腻,象是半透明一般,好比街上廉价的玉石。我外大妈的脸却是苍老不堪,多年的农村生活使她的脸呈现出并不健康的黑红色,眼角与下颔的皱纹此起彼伏。我年老后纵不会如此,却也将好不了多少。但我并不准备等到那一天,去迎接造物主给我安排的这张充满了象征与恶作剧的脸。这是年轻的我作出的决定:我会在衰老到来之前结束自己的生命,绝不会混入他们之中。问题是:什么时候才算是衰老?
在我和我堂兄抬着近两人高的库走出院子之时,我外大伯在后面忽然咕哝了一句。
“能给我换条腿就好了,叫叔叔给想想办法,嘿嘿。“
“死老头子,说些什么呢!”我外大妈忙不迭的说了几句阿弥陀佛。对我外大伯骤然产生的幽默感表示了反感。
我堂兄轻蔑地撇了一下嘴角不知是针对我外大伯,还是针对我外大妈。不声不响的和我抬着走出了院子。我的党兄在离家十里远的镇电影院做放映员。而他的副业则是养殖甲鱼。因此那份固定工作的重要意义并不在于它的固定收入,而在于它能提供公费医疗和养老保险。这是符合国情的做法。说穿了,似乎每个中国人工作的唯一目的就是迎接死亡。我的堂兄是个和他父亲一样木讷的人,即使是不须要如何与同事打交道的工作如放映员他也几乎不能胜任。因此他非常适合养甲鱼。甲鱼非常愿意得到一个和它们一样迟缓而没有追求的人的侍候,以至于它们放松了警惕,在很短的时间内就长得很大。尽管我堂兄在养殖甲鱼上赚了不少钱,但他仍然很节约,这是符合农村中国国情的做法,因为他必须拿出一大笔钱来盖房子为自己,将来为他的儿子。他不小心生了个儿子。
我的爷爷老李道士已经化成了一捧骨灰,装在一个精致的大理石盒子里埋入了地下。当我和堂兄抬着他的更漂亮的家经过那个不称职(但其实是唯一真正的)家时,我心里忽然涌起了对我爷爷的无限思念。他是我的爷爷,我不仅是有义务去为他的死而悲伤。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我爷爷的面貌,清晰可辨。地下水从土里渗入大理石盒子,将骨灰泡得发 红,臭气冲天,同时将我的脑子泡得发糊。我忽然怪叫一声,将我堂兄吓了一跳。
在这个外表依然焕然新鲜的坟前,第二天举行了“五七”最重要的仪式烧库。大库和许许多多塞不进库里的纸制生活用品,自行车,电冰箱,电视机上被撒满了干草,我的外大伯在我堂兄的搀扶下发表了最后的讲话。
“各位亲朋好友,各位长辈与小辈,现在大家聚在这里为我们亲爱的老人李炳德送行,请大家默哀三分钟……
“请孝子李汉章点火!”
我父亲掏出火柴将一叠黄纸点燃,扔在库上。随后几位长辈和我父亲一起将纸钱和纸元宝点燃。火苗闪闪烁烁,最终猛然窜起,张牙舞爪的吞下了整座大库。芦苇杆在火中噼啪作响,浓烟中不时跳出几个火星,但在我们身前半米的地方便无声无息的灭掉,化作一枚灰炽飘向空中。我们的前半面身子被炙得发烫,眼睛被薰得睁不开,耳朵里则充满了姑婶们撕心裂肺的哭嚎。我们都知道过了今天后,就只须要在我爷爷的祭日里为他忙碌一下了。因此大家肆无忌惮而争先恐后的在哭着。只是除了我。我的眼睛紧紧闭着,费力的思索着,为什么我哭不出来?我已经相当强烈的认识到我确实为我爷爷的死而难过了。
后来我在武侠小说中看到过类似的场景:大敌当前,武林高手却在忙于修练他惊世武功中最后一通关节,修练本身的意义远远大于抵御当前迫切在逼的敌人。
天旋地转,时间紧迫。我放弃了思索,把精力放在了烧纸钱与磕头上。连我的堂兄也哭得眼睛红肿,可我爱我爷爷的程度并不比他浅。
“……请大家节哀慎便,请大家到家里用饭。”
那天我忽然发现我外伯不如我想象的木讷。在他的职业领域内他是出色的,在主持葬礼方面,他游刃有余,胜券在握。在我堂兄的搀扶下他圆满的完成的任务,夹在人群中回家吃这最后一顿饭。
晚饭是冗长而无聊的,这是一顿普通的晚饭。我的外伯竟然喝醉了,显得神采飞扬。妙言连珠,举座无不惊呀万分。在过去的三四十年里,我外大伯协助我爷爷在扎库事业里赢得了巨大的声誉,而现在,这一荣誉通通归于他了。但再也没有人会去继承他这一行当。我们家庭扎库的技艺将在他手上失传。那晚我忽然想当个扎库匠。总得有人去做别人不愿做的事情,而无论这件事多卑微,甚至无聊。
神在山上造人,用唾液和着泥土,捏成个人形,吹一口气,这人便大模大样的走向山下,魔鬼在山下候着,见一个人下来,伸出手来捏住,往嘴里一扔,胡乱嚼几下便咽下肚去。其余的人四下乱窜,有的便返回山上向神哭诉。神便下得山来质问魔鬼。
“你……你为何要吃我的人呢?”
“哈哈,你造得,我便吃不得吗?”
“我求求你了,就不要吃人了,好吗?”神的眼里闪着泪光。
“……你为何一定要造人呢?”
“……我总得有事可干呀!”神无力的回答。
“……我也是呀!”沉默了半晌,魔鬼的眼里竟也泛出了泪光。
那晚我忽然想当个扎库匠。去他妈的小孟,去他妈的老范,去他妈的克尔凯尔。去他妈的考试。我甚至不如我堂兄,他好歹还能描上几笔,或者扎个自热水瓶什么的。周围的大人们乱糟糟的在起哄,我忽然站了起来对我外大伯喊道:“大伯,我要学扎库。”
屋子里立刻静了下来。“我今年18岁,我要学扎库。”我拘谨却又充满自信的喊道 。
我母亲站起来说道:“小昊,你在说什么,你没喝酒吧……”。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大伯,我要跟你学扎库。”
我母亲难堪的笑着把脸转向我外大伯。我外大伯一手端着酒碗,一面呆呆的看着我,那张笑谈自若的脸又回复到他平时的木讷,五管缩到一起。他有些紧张,猛然间他大笑起来,连叫数声“好!好!好!”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离开席们径直向我走来,我堂兄没来得及扶住他。在离我五步之外,他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没有了气息。
屋内乱成一团。我父母分别给了我一巴掌,在混乱的众亲戚之间没有人跑过来劝阻他们,我的脑子再次一片茫然。是的,我不可能再做个扎库匠了。是扎库拒绝了我,而不是我拒绝了它。这他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永远都是个局外人?在任何时代。我游离于一切事物之外。我父母让我做一个现在时的人。小孟和老范他们是属于将来的。现在我只想回到过去去做个卑微的扎库匠,可连这个我也办不到。我是个废物。一股辛酸涌上我的鼻腔,我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这哭声响彻云霄,直达九天,这泪水如滂沱大雨,在我脸上冲刷着,要把我所有的苦闷都清洗干净。直到我外大妈用她的双臂将我搂在怀里,用她那肥大而细腻的手为我拭去泪水,她呜咽的说道:“这孩子受了委屈了,这孩子受了委屈了。”
我爷爷葬礼的结束同时也是我外大伯的葬礼的开始,老人们唏嘘不已。经过一个暑假的休息,我在高三发奋用功,最后考上大学。我和小孟的关系开始紧密。小孟始终把我当作一个弟弟,我也不在乎。我对小孟的爱恋偷偷的成长了起来,这一点让我十分紧张,我不能再看到任何一扇紧闭的大门,我甚至害怕看见钥匙,但在那一天我失去了控制。我失手杀了那个流氓。政府的判决还没下来,学校将我开除了。我父亲给气死了,但我根本不在乎这些,我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世界接纳了我,因为它动用它的工具与权力限制了我。这是它不得不干的。至于小孟,我想我很快就会把她忘记的。……也许永远也不会。
-----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