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少爷-----算盘
龙老爷只娶了一房夫人,便也只得了一个儿子,取名龙安,镇上人称安少爷.
人说龙安少爷生来就是个傻子.他那张白净的圆脸,肥嘟的身材,和成天挂在脸上的不名所以的笑,在在都让人觉不得他聪明起来.不过,龙家在镇上也实在是顶顶的大户人家,街坊邻居平时在街上瞧见了他在痴笑,或是耍小孩子玩,也都客客气气地冲他打个招呼.
只有那些个与龙安玩闹在一起的小屁孩,私底下,就管他叫"傻子少爷".
龙老爷就那么一个独子,将来也是要把生意交给龙安来打理的,无奈龙安打小就实在是不聪明,一个加加减减就是从七岁学到十岁,繁杂起来也要扳几个指头来帮忙算计算计的.后来,直拖到十四岁的时候,龙老爷才发了狠话,叫龙安断要把珠算学下来,不然将来就要把家业交到外人手里.龙安他娘着急起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训了龙安一顿,大大小小的道理是讲了一箩筐,他才抹抹鼻子,嘿嘿一笑,算是应承下来.
教导的先生就找了龙家的账房先生,一来他算盘的工夫很了得,再来,龙安的钝学也不太好传了出去,叫四邻当笑话来讲,拂了龙老爷的面子.
夏初的天气,渐渐一日比一日闷热,龙安常常拎着他那个红漆的小算盘,跑到后山口的大榆树下去练珠算.树荫下面很凉快,树影沙沙地落在地面上,远远地,还可以看见龙家雇来的小童在草地上放着几只羊,散散的,还有几只鸡觅着食,黄牛一叫,"哞"一声,拖地老长.
龙安就直着腿坐在树荫下面,他的腿上稳稳地放着他的算盘.
"一上一......二上二......三上三......四上四......二一...添作五...一去九进一......二去八进一......三去七进一......"
啪啪的拨珠的声音,断落而不连续.龙安口里嘟嘟囔囔,用三个手指拙拙地拨弄着算珠.一个夏季,一转眼就来到了.
仲夏的时候,那些去后山玩的小孩子,就常常可以在那里找到龙安肥胖的身影.他怀里捧着一个红漆的小算盘,架在左臂之上,对着草窝上下蛋的母鸡啪啪地拨着算盘,口里念念有词地说什么:"四去六进一......五去五进一......五退四进一......"
小孩子们看着,母鸡闭着眼睛一脸凝重地关注着自己将要下来的蛋,龙安啪啪地用三个肉嘟嘟的指头拙拙地拨弄着算珠,就大叫一声,"傻子少爷",四下地哄笑地散开去.
两个月后,账房先生来检查龙安的珠算练习到何地步.他揪着胡子,稳稳地坐下,挥手叫龙安过来.他怀着红漆小算盘,走到先生面前,他刚过十五的女儿端上来茶水.龙安直盯着那双白细的手看,细细的手指头,很灵活地掀开茶碗盖端到他的面前,他就觉得一阵口渴,接到手里,一气就喝了个底朝天.
先生是个不多话的人,一挥手就叫龙安拨弄给他看看.
龙安此时的口诀已背地是十分灵光:"一上一,二上二,三上三,四上四,二一添作五,一去九进一,二去八进一,三去七进一,四去六进一,五去五进一,五退四进一......"口里喃喃的,三个手指拙拙地拨弄着算珠,几番下来,额上已细汗密布.
先生低下头,看见龙安的手指头,合不了他嘴里口诀的拍子.龙安口里的口诀自顾自地一顺流畅下来,他的指头也就自顾自地东倒西歪地左一拨,右一拨.
片刻之后,龙安抬起头,嘿嘿一笑,冲着先生说:"我手拙......嘿嘿."
又过了两月,晚饭后就常常可以听到安少爷在房里打算盘的声音了,拨弄声错落有致,此起彼伏,听来已经是十分熟捻.有佣人说,有时候经过房门,透过门缝往里头一望,昏暗的烛火下什么也看不太分明,只见得三只细白细白的手指头拨弄着算珠,间或里,还有龙家安少爷几声嘿嘿的傻笑.
说到这里,那佣人一吐舌头,挤眉弄眼一番,便下去做事了.
再过了一月,龙老爷子特地在家摆酒庆祝龙安珠算终于学成,另外,账房先生的女儿好几日没见,据说是嫁到外地去了,也顺便表示一下.
龙安坐在他爹身边,看见他娘是一脸得意的笑,他嘿嘿一乐,偷偷把方才在院子里做的小泥人藏进口袋里.
再然后,今日的主菜上桌了,好端端的一只烤全羊,不知怎的,就少了一只前蹄,可把龙老爷子气得不轻,龙安嘿嘿一笑,又乐了.
傻子少爷-----药
四月来临的时候,天气始终阴沉.天空常常是蓝紫色的,有时积着许多大块的雨云.风也很大,吹到没有扣紧的领口里,整件袍子就鼓鼓地被撑了起来.
龙安那时候病了.龙安说,娘,我头犯晕.
龙安家里在这个小镇里算的上是大户人家.龙家的生意做的很大,是小镇里唯一可以与城里有联系的人家.龙安是独子,也是长子,镇上的人老老少少的,都称他一声安少爷.龙安的娘自他以后便再也没有为家里添过男丁,这是她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觉得女人不能为夫家多生儿子委实是件不太光彩的事情.因此即使后来又养了3个白白净净的女儿,也觉得实在是对老爷子不住,很少出门来见人.
四月的时候,龙家的老爷子要做六十的寿辰.出嫁的大女儿带着娘家替她物色的夫婿回到家来祝寿.那是个憨憨的男人,话不多,只是一脸的憨像,逢人倒是极懂得规矩,嘴里岳丈岳母地叫个不停.别人识得他是龙老爷子在城里给自己的大闺女寻来的好夫婿,也都礼来礼去,一时间大堂内好不热闹.
龙大小姐坐在旁边不声不响,她一来是话不多的人,二来对丈夫实在有些不满意,不太愿意理他,三来女人在这样的场合若是聒噪多话,是很会叫人瞧不起的.再说,她手里还抱着她刚满月的婴孩,没有心思去理男人们酒桌上你来我往的应酬.
开饭的时候,龙安还在把玩一只用苇叶做成的蚂蚱,被龙老爷子一掌暗暗地拍在地上,顺带了一记白眼.龙安直起身子,知道讨了个没趣,转头往要内室走去,突然间脚底一滑,整个人便如一尊土佛一般,一屁股在坐倒在地.
龙安回过头,他说,娘,我头犯晕.
龙安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稳稳地躺在了自己的雕花红木床上,床沿从头倒尾坐满了人,都是来问候他的病况的.最前头坐的是他娘,拿着一块绢头直抹着眼睛,喃喃地说着都是自己造的孽之类没头没脑的数落.众人见她越哭越要伤心的样子,就你哄我劝地将她扶了出去休息.
片刻之后,郎中来了,穿了件灰色的棉步衫子,拎着一个看上去实在很脏的布袋,湿着身子走了进来.
"真是,才阴着的天,一会便下雨来着......"
众人见他来了,寒喧几句就让开了道,叫他瞧瞧安少爷的病况.
一番望闻问切下来,郎中站起身,说是安少爷害了头晕的病,吃药才是要紧.
这药好找,去到镇南的小街,买几个死蛋吃下去,好好养着就行.
龙安次日清晨就悠悠地醒转过来,下床走了几步,便说自己好了泰半,硬是要跟着他娘跑出去买"药".他娘也实在是拗不过他,嘴里叨唠个不停,说自己是规规距距不出门的,又说是替儿子寻药要紧,说自己怎么也要护住龙家唯一的血脉......龙安只觉得耳边嗡嗡地似乎又要犯晕的样子,白着脸看着他娘,她才忧心忡忡地满不情愿地收了口.
昨日刚刚下了雨,今天还是阴天,地上水迹未干.龙安踏着青石板砌出的小路,径直往镇南的小街走过去.才刚一进街,甚至还未到街口林老板开的拐村寿材店,就远远地看到一个形态萎缩的老婆子.
那老婆子佝偻着背,推着一辆小车.小车的最下面,放着一个小小的烧煤球的炉子.炉子上安着一个掉了色的搪瓷做的脸盆,盆里热气腾腾,烧沸着什么.
龙安他娘跟在后头,也看见了老婆子,便招手唤她过来说要买上几个.
等到了眼前,龙安一抬头,看清了脸盆里的东西.深褐色的浆汁里,堆得满满的都是些连壳的带毛小鸡,壳连着蛋,蛋连着鸡,鸡又连着壳.龙安一时间满眼就是壳,蛋,鸡,鸡壳蛋蛋壳鸡鸡鸡,壳蛋蛋壳鸡鸡壳壳蛋蛋蛋鸡壳蛋......
又要犯晕了.
晚饭的时候,硬是被逼着要把"药"给吃下去.
龙安揪起一只鸡来,细细端详,片刻后呵呵地笑起来.动手拔了小鸡的毛,连着蛋和壳一同塞到嘴里,让他娘瞧见,急忙把他嘴里的壳给掏了出来.
龙安一闭嘴,只觉得一股腥味冲得他止不住要恶心起来,却给他娘捣住嘴,没有办法,胡乱嚼了几下,就生生地给吞了下去.又觉得那腥味转眼间过了喉口又到了胃里,似乎把他全身都弄地腥臭起来,除也除不走.
龙安摇摇头,苦不堪言.
夜里梦境来.
他顶着自己胖胖的身子,满身是汗的跑着.跑不动的时候,就只好坐下来,一回头,后面原来追着的都已不见了.他刚喘口气,就觉得自己似乎坐在水里,低头一看,尽是深褐色的浆汁,满满的,把他的白衫白裤也染成了深褐色.他突然又闻到一股腥味,极腥,再一看,满地的小鸡连着蛋,带着壳,壳蛋蛋壳鸡鸡壳,鸡壳蛋蛋壳鸡鸡鸡鸡壳壳蛋蛋蛋......
满眼都是那些未成型的小鸡.没有腿的地方成了蛋,没有头的地方也成了蛋,身子没有的也是蛋.一瞬间火辣辣起来,热气腾腾.龙安眼前登时就红了一片.
热呀,热呀,头不犯晕,头犯疼了.
龙安爬起身来,趔趔趄趄地下了床,摇摇晃地往房门外头走.他眼前已经看不清路,他只觉得头疼地受不了.胃里如同有一把火在烧着.他满心只想,药药药药药.......他要吃药.
死蛋治头晕......什么治头痛......
他摸到了门边,看见他大妹的孩子乖乖地躺在床上.他的母亲怕是和娘一起在庭院里闲磕牙.
龙安摸摸小孩的脸颊,嫩,很嫩.
那孩子有尖尖的嘴......很像他的父亲.
龙安想,药药药药药药......鸡鸡鸡鸡鸡......药药药......
一声啼哭.
血色清晨.
作者:woobb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