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妻子不见了


夏天的时候,我的妻子突然不见了。
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她是上街买菜去了,因为家里一切如故,她很少独自外出,十几年如一日的在我旁边,从未离开过我。
我是一个作家,生活单调乏味,对大多数别人爱好的东西我都毫无兴趣。我的妻子在去年刚刚辞去了工作,之前她一直兼职一份法律工作,以补贴家用。由于去年我的一本叫《69号妓女》的小说非常畅销,给我们家带来了巨大的财富,所以我叫我的妻子赶快辞掉那份曾经让她厌倦透顶的法律工作,安心的在家负责我的生活起居,以便让我趁热打铁,马上推出第二本畅销小说《戴在那里的戒指》。我自认为,这本小说的畅销程度绝对不会亚于第一本小说。第一本小说给我们带来了530万元的财富,并且计划今年冬天在英国上市发行,明年开春由美国亚特兰大的一家出版公司负责在美国发行,另外拉丁美洲的几个国家(比如阿根廷,乌拉圭等)也在和我的妻子积极联系。因为我对这些发行出版签约之类的事情完全一窍不通,我的妻子是一名法律工作者,由她来打理这类事情可以说正好是得心应手。另外,我们之间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不宜让外人知晓。我在从事畅销小说的写作之前是一名三流的纯小说作家,老实说,我从来不这么认为,但是从名气上来说的确是这样的,对此,我除了终日郁郁寡欢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我的妻子曾经劝我改头换面,去做一名炙手可热的机械工程师(我以前就是一名甲级焊工),但遭到了我粗暴的拒绝。从此我的妻子就再也没有提及过这样的要求。我不喜欢做一名焊工,终日面对刺眼的飞火流星,带着一面沉重的头盔,在摄氏40度以上的高温下做一些毫无创造力的工作,在我眼里这简直比那些整天站着烤羊肉串的新疆人过得还要无趣,那至少还可以闻到一些羊肉和调料的味道。后来某一天,由于我已经整整一年没有拿到过任何杂志、报刊一分半文的稿酬了,所以我的妻子提出了一个中肯的建议,我考虑了一个月,后来便接受了。她的建议是让我以她的名义写一本畅销小说,然后公开发行。我生平最鄙视的就是畅销小说作家,我最不能忍受的也就是我自己成为那样的作家,但是为了生活,我还是决定抽出一个月的时间来做这样一件让我感到不安的事情。幸好,我是以我妻子的名义写下的这本书,这本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完全和我自己的小说写作毫无关系。为此,我稍感欣慰。但以此同时也感到我心灵深处的某种虚伪。不过这种自责随着图书的畅销,马上就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灰飞湮灭了。我的妻子那模样绝对是让人见了销魂摄魄,加上她良好的学历,法律人士般干练的谈吐(实际上她就是一名法律人士),曲折的妓女生涯(实际上她根本就没当过妓女),总之,凭借这些林林总总的原因,我妻子迅速的成为了一名红得发紫的名人作家。这本署名为她的名字的小说,两周之内第一版就严重脱销了,我妻子随后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飞机上度过的,出版社邀请她举行的签名售书活动遍及大江南北。中途还长飞英国伦敦和美国亚特兰大各两次,几乎让我完全失去了正常的生活规律,因为我是一个懒于生活的人,妻子不在的时候我几乎难于自理。后来,我妻子逐渐推辞了这些社交活动,回到家中安心的扶持我,让我马上进行《戴在那里的戒指》这本书的创作。现在我的手稿已经完成了,而我的妻子却在这个时候突然不见了,我简直是心急如焚。现在想起来,我本不该继续进行这样的粗制滥造,但当时我的确已经被金钱冲昏了头脑,我们拿到530万元的巨额版税之后,迅速的在一座海滨城市购置了一套海边别墅,过着匪夷所思的生活,不幸的是我并没有反思这样的生活,并且继续乐在其中。
那天我发现我的妻子不见之后,马上产生了一种巨大的,不详的预感。这样的预感起源于桌子上的一张报纸。我在家里等妻子回来给我做晚餐,但迟迟不见她的身影。后来我只好努力的让自己平静下来,躺在一把沙滩椅上面看那张报纸,报纸第三版上面有一整版报道了一则骇人听闻的新闻,记者们详细的描述了近几天来在这里的海滩边发生的几起恐怖的鲨鱼食人事件,上面还配有数副让人触目惊心的真实照片,一个强壮的男人被鲨鱼咬下了一条腿,被海浪打到了一堆岩石的夹缝中,后来“收尸队”把他的另一条腿切断之后,才将他只剩下上半身的尸体拖上了岸;还有一具更揪心的尸体是一个女人的,她的头整齐的被鲨鱼的牙齿剪掉了,只留下一具无头的尸体和一些泡沫一起漂到了海滩上,连乳罩和内裤也不知道怎么不见了。记者报道,这两具尸体还算是幸运的,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共有11名游客在海滩莫名其妙的失踪了,专家估计这11名游客都已经被鲨鱼直接吃掉了。我拿着这份报纸,手开始剧烈的发起抖来,今天上午,我妻子拿着冲浪板去海边练习冲浪去了,她刚学会这项我极力反对的运动,由于我的阻止,她出去的时候总是生怕我知道似的。我真后悔自己没有跟着她去。我有一种可怕的念头占据了我整个大脑:她就是第12名被鲨鱼袭击的游客。我努力的压制住自己噩梦一般的想法,但越是压制越是烦躁不安。我马上拨通了报警电话,向警方通报了我妻子的失踪,然后又向电视台发出刊登寻人启示的请求。我还出高价联系了附近的一家海滨医院,让他们为我保留一辆紧急备用的急救车。然后我只能坐在那里反复的看那则让我浑身发抖的报道。
过了不久,电话铃响了,是海滨医院打过来的,我以为有什么紧急情况,或者是警察们已经发现了我妻子,正在进行抢救。但结果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对方的口气非常气愤,他在电话里面把我痛骂了一顿,因为医院财务部发现我的帐号里只有2元钱,只够一个挂号费。他叫我不要再骚扰他们了,然后就怒气冲冲的把电话挂断了。我正坐在那里纳闷,电视台也打过来了同样的电话,他们那里工作人员的语气更是充满了尖酸刻薄的挖苦和讽刺,完全觉得我就是一个没有钱的疯子。我的脑子顿时乱作一团,几分钟之后的另一个电话提醒了我,那是警察局打过来的,他们的巡逻车在整个海滩巡逻了一阵,没有发现任何情况,同时他们告诉我关于海滩鲨鱼袭击案完全是一个谣言,目前旅游局正在和那家报社打官司,因为由于该份报纸连续无中生有的报道鲨鱼袭击案,已经让该海滩今夏的游客流量降到了20年来的最低点。实际上,这里附近的海滩边从来没有发现过任何一条鲨鱼,更没有一个人被鲨鱼吃掉,这完全是一则胡编乱造的假新闻。倒是美国夏威夷海滩近年来发生过几起这样的事件,我国倒闻所未闻。后来那个警察在同事的催促下才挂断了电话,看得出来,他对这件事情也很有兴趣。不过在他挂断电话之后我立即整理了我的杂乱的思路,发现了一个巨大而简单的阴谋,实际上后来证实的确是这样的:我的妻子跑了,带着巨额存款和第二部小说的手稿。
第二天,一群陌生人拿着房产证到这栋别墅里收拾东西,我被轰了出去,实际上,我妻子从来没有购置这么一套别墅,我们只是暂时租赁了一段时间,并且只付给了房主7个月的房租,目前还有3个月的房租处于拖欠状态。看来我妻子的这场阴谋早就蓄谋已久。后来我被这群陌生人毫不客气的轰了出去,有一个粗鲁的家伙还踢了我一脚,让我在门口摔了一个大跟头。
7月的夏天,我在海滩上漫无目的行走,阳光肆无忌惮的刺在我的皮肤上,一群海鸥在海面上盘旋,更远处的一座小岛孤独的漂浮在蓝色的海面上,成为一个若隐若现的黑色的小点,大海宽广无边,我感到自己体内虚弱,无力,充满了灰心和倦意。第二天,我在邮局里取出了过去一年一家报社积压在那里的800元稿酬,随后就离开了那个恶心的地方。
我在火车站徘徊了一阵子,后来下定决心去找我很久以前的一个朋友,别人都认为他有点问题,但我觉得他无可挑剔,不然我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想到他。我几年前听说他在一所中学教书,我想看他能否将我推荐到那里,我觉得在那样一个小地方教一辈子书,了此一生,也没什么让我觉得有所抱怨的。而且,我现在也正想在一个江南小镇上沉寂下来,独自修身,告别一切创作,就像一瓢水消失在另一片水中一样。
但是等我马不停蹄的赶到那里之后,附近的人告诉我这个人早已不在那里居住了。当我向他们问起他的具体下落的时候,他们也都支支吾吾,一问三不知。我通过当地政府的帮助(因为我多少也算一个小有名气的三流作家),暂时居住在一户空无一人的民房里,偶尔有一个女人过来找我收取房租。那女人来的时候总是神色匆忙,走的时候老是喜欢回头望我几眼,看得出来,她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漂亮过,即使现在也算风韵犹存。我一直试图和她说上几句,但她总是有意避开我的问题。
由于我的朋友陈吉下落不明,所以我没办法能在这里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只好又开始硬着头皮继续从事起了我枯燥乏味的写作,实际上此时我已经对写作失去了大部分兴趣和热情,只是因为生存的缘故,我必须迫不得已的拿起手中的笔。夜晚的时候,那里凉风飕飕,阴深可怕,三个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有时候偶尔会落下来一块瓦片,让我毛发悚然。凭借我的直觉,我发现这里隐藏着鲜为人知的巨大秘密。我喜欢探索秘密,但我也害怕秘密,因为在大多数时候,一个秘密就意味着成千上万个的谎言。我为了弄清楚一些事情的真相,决定假装准备长期的住下来,为此,我还找这里的村委会申请了落户,要了两亩农田,学习起了种植棉花的技术。我开始像模像样的在那里安心的生活,频繁的接触当地的居民,给他们无偿的干一些农活,借机靠近他们。
冬天的时候,我已经取得了大部分人的信任,成为了很多村民的朋友,他们有时候还主动请我去喝点本地的烧酒,让我内心感动不已。如果不是因为后来的一些事情,我想我一定会爱上这个民风淳朴,热情好客的小地方。
关于陈吉的一些事情并不是我主动问起的,而是在一次喝酒的时候,我那邻居老头子突然提起来了我这个朋友,他突然对我说,“看得出来,你对这里的某些事情十分感兴趣”。我听了之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几乎让我感到发窘,我感觉自己就像被剥光了衣服一样。或者就像一个故作聪明的人在一个老谋深算的智者面前撒谎一样。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完全承认我的一切目的,不过我说我很想听听,于是他就开始声音低沉的叙述起来,讲到一定的时候,他突然说要他要去田里摘一些没有收起来的棉花,我只好一个人沮丧的在附近的河边走了一圈,晚上很晚才开始睡觉,几乎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后来我转身打开后门,门外有微弱的月光轻轻的洒下来,让我依稀可以看见一大堆碎石就堆在不远处。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么一大堆碎石,除了现在。我找到一个有三节电池的手电筒,以及一把破旧不堪的铁锹,就走出去了。我不安的朝四周张望了一番,发现没有一户人家现在还亮着灯。我悄悄的踏着月光走到这堆碎石旁边,邻居老头子说话的样子现在还历历在目,让我想起来的时候不禁打起了一个冷战。但强烈的好奇心让我鼓起了从来不曾有过的勇气,我把手电筒放在地上,小心翼翼的用铁锹把那些碎石一点一点的挖起来,果然不出我的意料,我挖到了我想见到的东西:一具完整的骨架。我心里一阵紧张和恐惧,惊出了一身冷汗,虽说我的目的就是为了挖出一具这样的骨架,但在我真正挖出来之后,我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惧怕,我甚至宁愿那个老头子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或者我根本就不该来这样一个鬼地方。我当时慌张的用铁锹把那些挖开的碎石重新恢复到以前的样子,然后提取铁锹跌跌撞撞的朝我的屋子里跑过去。我突然听到了黑暗处发出了一丝响声,好象是衣服和树枝摩擦的声音,我赶紧抬起手电筒照了过去,的确是一个人,并且和我想象的一样,这个人就是我那邻居老头子。我浑身发抖的看着他,他好象也正在浑身发抖,连看都不敢看着我,“真的有一个人么?”,他声音抖得让我感觉都流出了鼻涕,“是的”,我站在那里,离他4、5米远的样子。“我是瞎猜的。”他说。说完他就走了。我躲进了我的屋子,根本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房间里任何一块可疑的裂缝都让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肉感到紧张和害怕,我不敢抬头看着屋顶,我觉得那个骷髅随时都会砸在我的头顶上;我更不敢往床下面看,我甚至认为那里面也许有一大堆白色的骨头堆在一起。那一夜我一直在不停得发抖,窗户外面的猫叫声几乎要了我的命,我已经认为我快疯掉了。天好不容易才亮起来了,我的恐惧竟然在看见太阳出来的那一刹那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夜晚真像是一个魔鬼,在白天里,我轻而易举的就忘记了自己几个小时以来巨大的,通向无限可能的各种恐惧感。我甚至马上就用笔把我所发现的一些东西记录了下来,包括邻居老头子昨天喝酒的时候给我讲述的一些残缺不全的轶事。除了满足我巨大的好奇心之外,我天生的功利性是驱使我继续呆在那里的最大原因。我感觉我马上可以写出一篇流芳百世的长篇巨著来,素材当然必定是取自于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又兴奋的连续几夜都睡不着觉,我一个人在屋子里面一点也不感到有什么好惧怕的,我甚至希望事情来得更加可怕、曲折一点,这一切只会让我的小说变得更加不可替代。我整夜整夜的坐在一张破桌子面前思索那些我从来没有证实过的事情,但我怎么也只想出了一些大概的情况。但我并不灰心丧气,我决定继续不动声色的在这里住下去,装着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并且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我一会儿就睡着了。这几天我闭门不出,几夜没有合眼,一直在专心勾划故事的轮廓。第二天早上,我带着很多问题,在第一束阳光照在我脸上的时候就醒过来了。我匆匆忙忙的穿好衣服,打开大门,来不及给我的两只母鸡喂一点粮食,就出去了。我走到了我的邻居门口,他们竟然还没有起来,门还关着。我不好打扰他们,于是只好回去喂了一阵鸡,喂的时候我一直盯着我邻居的那扇黑色的木门,等着他们把门打开,邻居有一个很不怎么漂亮的女儿,和我差不多大,但一直未婚,据我所知,这里的姑娘都结婚很迟,很多像我这样年纪三十多岁的女人都是单身。我想这也是我的疑问之一。我喂了很长时间的鸡,他们家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我没有再喂了,鸡吃得太多,再喂就快被胀死了。我只好走过去敲他们的门,但没有人回应我。我心里有点不痛快,感觉他们是故意不理我这个外地人,口里闷闷的骂了一句,满怀沮丧的低着头正准备往回走。突然,我站在了他们的窗户前面,轻轻的推开了窗户,把一片青色的窗帘小心的掀开了一个小角,结果我大吃一惊。屋子里面几乎什么也没有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破布和垃圾散落在地面上,床上没有睡人,因为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床架子。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赶紧转过头朝后看了看,我感觉后面有人在看着我,但我什么也没看到。我推开大门,蹑手蹑脚的走进邻居的屋子里面,大门根本就没闩上,但屋子里面的确什么东西也没有了。显然,我的邻居很可能在那天晚上就已经举家搬走了。
我并不相信我的邻居是因为干下了坏事,然后事情败露,证据确凿的掌握在了我的手里,然后他就畏罪潜逃了。我相信他根本就是因为不幸言中了事实,心里和我当时一样充满恐惧和疑团,才连夜离开这个鬼地方的。当然,这也仅仅只是我的猜想,我还需要自己慢慢去揭开这些尘封已久的面纱。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我甚至都不太想关心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并不会在这里久留。我最多也只是想完成一篇让自己感到满意和荣耀的小说,事实的确是这样的,虽说它不可能被除我之外的第二个人知道,但它的确已经存在于我的内心之中了,我也常常为此感到不安和羞愧,这样细致入微的调查除了能够证明我才能的平乏之外还能说明什么呢?但是,在别人看上去,又有谁知道我写作的背景和真相呢?一方面,我以小说的态度在那里明察暗访,企图得到我写作的素材,把一个长篇小说有力的支撑起来;另一方面,我又想摆脱功利的思想,以我天生的好奇心为最大的依据,让我搞清楚事情原本的真相。后来证明,我两方面都做得十分失败。这除了证明我是一个不称职的作家之外,也证明了我并不是一个勇于面对自己的需要,努力的去探索自己想知道的东西的一个人。我在某一瞬间也感到过伤心,因为我确信,我既不是一个“才能”上面的天才,也不是一个“天性”上面的天才,这样的人一生下来就注定是一个悲剧。我搬到这里之后的第一年,我替我的前妻写的第二本畅销小说《戴在那里的戒指》就已经火爆上市了,报纸上报道这本书一周之内就已经脱销100万本,整版消息的旁边刊登着我前妻的巨副照片,她像一个名人那样露出自信的微笑,如果我不认识她,或者说我不了解她,我都完全可能马上被她迷倒。报纸上报道她现在定居在英国的格林尼治,我实在不明白那地方有什么好的,当然我也的确没有去过。我把报纸扔在了一边。不过说实话,我又开始对你们撒谎了,但我很讨厌撒谎,我总是告诉自己不能那么做,那没有任何价值,所以,我还是决定应该完完全全的把任何一件我知道或者我所经历的,无论它多么微小的事情告诉你们。或者这么说:只要我告诉你们的事情,我就必须保证是我真实听到或者见到的;对于不能确定的事情,我会保持沉默或者告诉你们那只是我的猜想。我现在要告诉你们的事情当然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并不涉及到我对另外一些更重要的事情的揭露。那天我在报纸上看到,我前妻的第二本小说并不是我替她写的那本《戴在那里的戒指》,而是另外一本名字为《倾斜的情人》这样一本长篇小说。我看见了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失落,似乎我更愿意看到自己的小说被我的前妻所利用。最后我发现,那也只不过是一种小小的虚荣心在作怪罢了。当时我拿着报纸,立即坐了80里地的长途车去附近的一座县城里买到了那本书,打开书页,发现里面的内容和《戴在那里的戒指》一模一样,连错别字的习惯都是我所特具的。我当时竟然笑了。这只不过是为了证实我某种丑恶的猜想,我居然也得到了满足。在坐车回来的路上,我一直为自己感到可耻,并发誓永远置身于名利之外,回到那个小村庄里,潜心研究自己应该研究的东西。我总是不断的自责,不断的发现自己身上天生的“小”,这让我有时候不能自拨。我早就发现了这一点,早就想忘记这一点,但事实上我无法改变自己的任何天性,这也许就是一个人的命运吧。不过,我也应该感到满足了,毕竟我总是能够发现问题。对于其他的,我倒常常想起1874年出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德国犹太人后裔格特鲁德.斯泰因女士在她的小说《雷诺兹夫人》里说过的第一句话:要成为一个有勇气的人,是需要勇气的。我怀着对伟大前辈的无比的崇敬之情,回到了我那破旧的小屋子里,继续我那通向无限未知世界的工作。
整个冬天我都是在寒冷之中度过的,为了向旁人套取一丝半点的消息,我还故意装作乐于帮人家上山打柴,大家当然十分高兴,觉得我天生就是一个热心人,但我们一旦谈起关于我的朋友陈吉的一些事情,他们还是喜欢搪塞我,每次遇到那样的情况,他们就说“该下山了,柴已经够了”。我看着他们往山下急匆匆的走下去,就觉得分外恼火,我自己都没有柴烧呢。但寒冷压住了我的怒气,让我能够保持一颗平常心,不断的拉近我和这里的人们之间的距离。我小说写不下去的时候就写写诗歌,我也不着急了,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有什么比冷静更重要呢。有一次下雪的时候,我写了一首自己非常喜欢的诗歌,贴在了自己的墙上。
《大雪》 

下了一场大雪 
我要去山上打柴 
上山的时候 
我留下脚印 
下山的时候 
我就沿着它们走回来 
我喜欢 
雪 
我喜欢以那样的方式 
抱着柴禾 
正确地回到家中 

当然,这首诗歌给我带来的兴奋是很微弱的,不过几天,我就忘记了它,我胡乱的构思着我自己的小说,恨不得天一亮我就把它写成了一部巨著。但我仍然尽量的克制住自己的急燥情绪。天气晴朗的时候,我还喜欢去河边钓鱼,我用砖块把河面结的冰敲出一个窟窿,然后把鱼钩扔进去,结果每天还可以钓出不少小鱼出来。我把这些鱼晒干,做成猫食,挨家挨户给村民们送过去。我想,他们也许还从来没有见过我这样的好人。他们热情的把我拉下来坐在桌子边,要和我喝酒,我总是推辞。这时候他们就假装出很不高兴的样子,说我太见外了。我于是就顺势坐了下来,吃饭的时候我多多少少的捞到了不少我所不知道的消息。每个村民都有关于这件事情的秘密,我当时是这么感觉的。当然,我相信应该是这样的,有的村民告诉了我事情的一小部分,而另一部分村民则透露给我的是另一小部分。我每天把我所听到的,不论真实与否,都一一作下详细的记录。我真幸运自己想到了去钓鱼,不然我的进度不会有那么快。有一个理发的师傅他也喜欢有意的在我面前提提这件事情,就好象他知道我想知道似的,对于这样的人,我当然宁愿谨慎一点。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对此事怀有极大的兴趣,更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呆在这里就是为了弄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每次理发师说起与这件事情有关的一些东西时,我反而还喜欢故意的岔开话题,和他谈谈棉花的收成,个人的感情生活什么的。当然,我自己也给自己的生活背景编出了一套得体的谎言,对于任何一个人,我都字字不变,这都是为了让别人觉得我是一个诚实的人。当然,为了获得更多的消息,我整个冬天去他那里理了四次发,后来我觉得理发师已经对我产生了戒备,我就再也不去了。我坚信,从他那里得不到的消息,从别人嘴巴里也一定可以得到,只不过途径不一样罢了。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更加稳妥点,以防暴露了自己。从那开始,我又开始留起了长发,但我仍然没有放弃任何一个可能获得的有价值的信息。
光阴荏苒,四季如飞。转眼就到了第二年冬天,我那时候已经在那里就快呆不下去了,头发乱糟糟的,很多天都不洗,大家都很讨厌我,我懒于劳动,别人在门口踢我的门我都不搭理别人。我决定冬天过完了就离开那里,因为我已经知道了那里的一切。那时侯,我的小说也差不多快写完了,我已经写了有半年之久了。在这半年里,我和村民的关系逐渐的开始恶化起来,看得出来,他们觉得上了我的当,但他们也不知道是上了什么当,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很讨厌这里的人,他们并非我想象中的好人,一方面出自于我对他们的观察,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告诉我的一些事实,正好证明了他们的险恶。我不敢保证这里每一个都是坏人,但至少觉得大多数都比我想的要坏。在我足不出户的半年里,有人想找我帮他们收割稻谷,也有人想找我帮他们摘棉花,秋天的时候居然还有人过来叫我帮他们去插秧,那可是女人干的活,我理都没有理他们,有时候我就装着不在家。我听见他们在窗户外面骂我是一个有“一肚子坏水”的外地人。我在房间里面一个人无声的嘲笑了他们的可耻和无知,默默的进行着我的写作。直到冬天的时候,我才频频出去。因为我要去邮局寄送我的稿件。那时候的我已经长发披肩了,穿着破旧的衣服,走在路上,村里的孩子都向我扔石头,但我懒得理会他们,即使遇见以前和我喝过酒的人,我也从来不和他们打招呼。我不认为是我故意要这么做的,只是因为他们早已对我产生了敌意,我已经几乎快一年没有帮他们干过任何事情了,对于一个外地人来说,这在他们看起来就是大逆不道的。不过,我怎么可能去和他们较真呢。我只不过是利用了他们一年的时间。后来我找到那个理发师,那是这里唯一的一个理发师,我准备理一个发,然后永远从那里消失。实际情况也就是这样的,理完发,我就永远从那里消失了。我不喜欢那个村庄,远远胜过于我不喜欢那个理发师给我理出的发型。
现在我来说说那里发生过的一些事情,也就是围绕我的朋友陈吉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我觉得这才是我那段时间里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当时我记录繁琐,顺序杂乱,没有任何时间和空间的秩序,我除了把这样的东西写成一篇小说之外,几乎别无选择。我的确写过那么一篇小说,后来我自己并不是很满意,我觉得过于冗长,这就是我在前面所说“后来证明,我两方面都做得十分失败”的原因。当然,至于关于另一方面的失败,需要你慢慢的把这一篇看下去。看完了,你知道的也许是“另一种一切”。
请原谅我的懒惰,让我直接截取原文的片段,慢慢的将我所知道的这件事情的一切,包括之外,一一道来。我那篇小说的名字叫《鸟人》,一部分曾发表于《民间写作》1989年第三期,我虚构了我所知道的部分细节,但绝对不影响事件的本质。当然,在别人看来,那就是一篇虚构的小说,但我现在在这里,却要说那就是我所知道的真相。

(长篇,待续)

作者:吴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