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我们去世界尽头




西马在入夜的时候穿一身纯黑色的衣服,象一个摆脱了主人逃离了地面已经进化到了直立行走的影子,独自一人缓缓穿过了逐渐冷清下来落满雪的街道.


雪是突然下起来的,丝毫没有任何的预兆.那时西马还在和大黄他们在饭店里面喝酒.在此之前的一年,西马一直待在另外一个很遥远的城市,他和他们不见面已经有一年.
饭店的雅间布置的并不堂皇但是精致,一盏不小的莲花样的灯在头顶发射出干净明亮的光,光照射到光滑洁白的四壁,又快速的反射回来,这一大堆绞在一起的光线就以最短的路径愉快的进入每个人的眼睛,西马觉得有点晕,不知道是因为这中灯光的缘故还是因为刚灌下肚子的两瓶燕京啤酒.他于是闭上了眼睛,这时他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很小的很破烂依据他们的话说破烂的挺朋克的一个小饭馆,他看到他们到这里吃了煮花生米,煮毛豆,和京酱肉丝,然后喝酱色瓶的燕京啤酒.喝醉以后骑车在马路上唱歌,西马跌到在路边了,他懒得爬起来,就躺在那里唱起歌来,西马隐约中听见自己唱的是那首<少年心气>,他是闭着眼睛唱的,身后废弃的砖墙上面就是西马自己用黑色的喷漆喷上的少年心气四个字.三儿这个时候晃晃悠悠的停在他前面,他身上的酒气向四周扩散,他好象一个陈年酒坛子,他一张嘴就如同是打开了坛子的盖儿,三儿对西马说:你丫不行啊,才几瓶就你妈躺那儿了!随后传来的是大黄不知缘由呵呵的笑声,西马不说话,只是依旧的唱着那歌,一下子,夜空就黏糊糊的流动了起来,并且不知流向了何处.
西马知道这是一年前的情景,或者再早一些,那个时候的西马比现在的西马年轻一点,那时侯的三儿比现在的三儿年轻一点,大黄和伦爷也是的,都比现在年轻一点.
西马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刻准确无误的看到那个时刻的那些事情,就好象西马不知道三儿为什么突然不喝酒,他问大黄说三儿是不是真的不喝了大黄说不知道好象很久没见到丫喝了,他问伦爷三儿是不是真的不喝了伦爷说丫装孙子,他问三儿说三儿你是不是真的不喝了,三儿呵呵呵呵的笑,三儿一直呵呵呵呵的笑,笑到最后他说,伤身伤身,老了就知道了.三儿这样说的时候好象在笑好象又没有,好象是很严肃又好象不大认真.西马想自己还是不知道三儿他是不是真的不喝了,但是西马不想再问了.因为他这个时候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很想知道.
三儿不喝酒了这个事实让西马突然感到了一丝悲伤,当然也许不是悲伤这个词语,也许是伤神,这样不合时情感让西马的眼神在持续的半分钟内显得有些呆滞,不过没有人发现,不论三儿他是不是真的不喝了是不是永远不喝了,但是他现在确实没有喝.三儿一不喝酒西马就觉得这燕京没有当年那么甘美了.西马觉得自己是一个做坏事的孩子突然自己最固定的搭档说洗手不干了,于是感到的那么一点点心虚.当然这样的说法西马自己是不会承认的.
不过大黄还是在喝,大黄开始喝白的了,大黄开始不理别人不干杯不碰酒只是自己一个人喝了,大黄开始喝的很快也很多了,大黄于是很快的就醉
那时大黄也醉,但那时大黄和大家一起醉而且大家都醉,所以没有人觉得大黄醉了的时候样子奇怪或者可笑.现在大黄比大家都醉的早了,而且三儿他不醉了,于是大家觉得醉了的大黄很可笑,他开始不断的重复一个话题,他好象是在算某个日子,他在说今天是10号那么后天是12号,12号的时候三儿你要出去是吧,那么还是13号吧,那么后天就是13号,不过我觉得还是一个星期以后好,一个星期以后是几号呢,应该是18号吧,先不管这个,西马你说你星期五有空吗?不过星期五就是16号,伦爷要上学……他这样似乎永无止境的数着,没有人知道他要计算出一个什么日期要干什么,开始大家一边回答他一边嘲笑他,后来没有人理睬他,于是他开始抒情,喝醉的人总是很动情的,他说我们大家都是特别特别好的哥们,真的,大家在一起多不容易,真的,西马你是特别特别好的哥们,真的,三儿你也是特别特别好的哥们,真的,伦爷你也是特别特别好的哥们,真的.他每句话后面都要说一个真的,一表示对自己说的话的强调,但是依然没有人理睬他,最后他一个人跑到厕所吐去了.


街道上有些冷清,突然下起来的雪染满了夜晚的街道,就是那么的一瞬间,世界就改变了容颜.人们开始想不起来雪没有铺满这道路的时候这里是什么样子了,好象这世界一直都是在下雪的,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西马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什么歌声,歌声从上空传来,歌声从上面缓缓的降落下来,它降落的时候似乎有很强烈的光,西马觉得自己睁不开眼睛了,他觉得自己好象睡着了,好象又是刚刚醒来.后来光慢慢的变弱了,光完全消失的那个瞬间,黑暗出生了,它用自己柔软温暖的双手抚摩西马的双眼,在这样绵长的安慰中,西马看见前面的树影下站着一个女孩子.西马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了她的水样的长发在梦境般的荡漾着,西马立刻听见了淙淙的水声,那是一只古旧的废弃的木船在暗绿如同狼的眼神一般的水面上发出的声音.三儿还是一年前的那样的打扮,穿着很滑板的那种外衣,带着扁扁的彩色眼镜,裤子上挂着狗链子.他拿着一瓶燕京啤酒,摇摇摆摆的站在船头,西马穿着他永远的黑色衣服,坐在船尾,那时的太阳还是早春的那种,蛋黄色的,清脆的,摸起来应该很像玻璃,微风轻柔,但是由于还残存些清冷,所以并不暧昧,河边的柳树摇曳着女人的腰肢,那种摇摆中包含着一种强烈的催眠的意味.这个时候,西马开始对三儿讲关于他和一个叫做NOWAR的女孩子的事情,这件事情西马没有和别的任何人说起,而且对三儿,他只在他喝醉的时候说.
有一个女孩子叫做NOWAR,我昨天晚上做梦的时候都梦见她了,有一个叫做NOWAR的女孩子有河水一样的头发,和波光一般的眼睛,我的NOWAR我总是看见她站在我的角落里,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她总是站在我所有的角落里面看我,她看我的眼神犹如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猫,这让我知道她是特别的柔软.NOWAR她从来都不说话,她从来都不看别人,NOWAR只爱我我只爱NOWAR.NOWAR是我的NOWAR是春天的.
西马这样说的时候好象三儿并不存在.但是他又的确是在给三儿说,三儿喝醉的时候比平时安静,他只是不断的摇摆但是不怎么说话,这让西马觉得他在很认真的听.

西马知道在这个下雪的夜晚站在树影中的那个少女的影象就是NOWAR,西马知道只有NOWAR才会在这样下雪的夜晚站在那里望着他一言不发,像是被这夜晚冻结在那里一般,西马伸出手摸了摸自己脸上雪花般柔软的笑容.又如同雪花,那笑容在手指的温度下一煞时融化消失变成了一滴晶亮的泪珠挂在了脸上.

那时西马和三儿每天放学都坐在河畔那条被遗弃的破船上面,河水永远都是那么绿莹莹的,无论下了多少常雨,那绿色也从来不会被稀释,这样的绿色在后来的回忆中,像倒在宣纸上的墨汁,逐渐向四周扩散开来,浸染了属于那段记忆的所有事物,使得西马觉得自己似乎带着一个绿色的墨镜在行走与生活,于是西马现在能够看到的就是在绿色河面上的绿色的船里面绿色的三儿和绿色的半睡半醒的自己.关于NOWAR的爱情,就在这样的时候发生,扩大,然后浓浓的那么一滴落入河中,便散发的整条河都是芬芳.每一滴河水里面都有了这样的味道.西马在那时便告诉三儿总有一天他会拉着NOWAR的手在某个下着最洁白的雪的最漆黑的夜晚一直一直的在街道上走下去.三儿说,你们要走到哪里去?西马想了想,说:到世界尽头去.西马说他会像现在这样用右手握住NOWAR的左手,然后把两只手一同插入右边的大衣口袋.也许在这个动作结束的瞬间,NOWAR会抬头,用比夜晚再漆黑一些的眼睛看他,她的脸上应当有一片暂时还没来得及融化的六角雪花在闪烁.西马说这些的时候是那样的陶醉和清晰,他那时就知道NOWAR会美的像现在一样.

是的,就是现在,现在这个被无数雪花洋撒和充斥了的夜晚.西马知道自己右手里面握着的是叫做幸福的东西,幸福正在缓慢的流动和消失起来,好象是出汗,好象是融化.西马知道自己右边耳朵听到的声音是绝望,沙沙的落在地面上,沙沙的声音,轻柔的就 好象根本不可能被听见.西马知道自己右边的身体正在失去温度,这感觉清晰的好象是死亡一样.于是西马向右边转过了头,对着那个夜空般安静透明的名叫NOWAR的女孩子笑了.NOWAR的脸上这个时候真的有一片没来得及融化的六角雪花,散发着一种正在向远处飘去的微弱的光芒. 

这瞬间,西马清晰的感到自己正在靠近什么同时也在致命的失去什么,他想在空气中勾画出一条暗绿暗绿的闪烁着的河,那河水在每个淡阴着的春天的日子都似乎在怀孕着一个奇妙的幻觉与秘密,那是所有和青春,独享,以及幻想症有关的秘密.西马想让这条河水一直向着远方流去,河边有一条忘记了时间的船,可是西马举起手,只是触到了一片片瞬间落下又立刻消失的雪花.于是他只有再次握紧一点自己的右手,再次握紧一点一个叫做NOWAR的从来都不说话的女孩子.
寒冷的空气如同一件紧身的衬衣,贴在西马的身上,整个城市开始白的不真实了,或者更真实了,雪还在永无止境的飘落下来,旋转着,像醉酒的少年,舞的忘记了来路.

西马在醉了的时候也不知道一年前那个破旧的小饭馆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装修考究的饭店,他觉得那灯光实在有点太亮了,墙壁很白,很空,每次看到一整块空着的墙壁西马总是有涂鸦的欲望,可在那个饭店里面的时候他没有想起来自己的这个习惯,习惯是气势张扬的发生然后静静的被忘记了.穿着长旗袍的服务员笑的让西马不自然,他于是不再大声的开那些低级但是绝对可笑的玩笑了,三儿一直在和伦爷玩弄彼此的手机,只有喝醉了的大黄在深情而毫无响应的自言自语着,西马灌下了一口啤酒,然后深深的呼吸.举起酒瓶子挡在眼前,透过酒瓶子棕黄色的光,西马看见了一个喝酒的正在不断的摇摆着的三儿和一个笑的像个老逼的三儿,看见了一个傻忽忽的大黄和一个灌白酒的大黄,看见了没有张胡子的伦爷和一个玩手机的伦爷,屋子里除了西马一下子有了六个人,西马不知道这六个人是怎么突然出现的,他的视线开始模糊,逐渐分不清彼此,只是听到很多声音在交融着哄哄乱响着,从啤酒瓶子中折射过来,扭曲着扎进他的耳朵.西马感到头疼胸闷,他于是东倒西歪的的离开了饭店.

此后他来到了这条落满雪的街道上,此后他看到了在树下飘动着的他的NOWAR,此后他把NOWAR的左手握在自己的右手中,乘上了街道上的唯一一辆车.
那是一辆人力三轮车,拉车的是一个老人.老人笑起来的样子很模糊,好象永远都不可能看清楚,他的声音却很清晰,他说上车吧,不论你要去哪里.西马又握紧了一下自己的右手,说:去世界尽头,老人又笑了,点点头,于是西马蹬上了车,然后老人拉下了帘子,西马便被隔离在一个摇摆着的狭小的空间里,这空间由四面暗绿色的塑料布构造出,车身在摇晃着,眩晕着,颠簸的前行着.四周是那样的寂静,好象一切已经全部消失,而他正漂浮在真空之中.西马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自己的身后,再也看不到,再也拾不回,西马开始以一种从无有过的清晰相信自己正在前往世界的尽头.他知道自己一无所有,除了身边的这个叫做NOWAR的女孩子,她美好的就像虚无一样,西马知道只有NOWAR永远不会离开自己,只有NOWAR永远不会改变,从她流入西马内心的那一天,她就是那么的完美,犹如那暗绿的河水一般从来没有褪色.

想到这个的时候,西马幸福的笑了,他转过脸,亲吻着NOWAR那张落了六角雪花的脸,那脸蛋很清冷,犹如飘雪的这个夜晚,他温柔的说:宝贝,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做NOWAR吗?因为你的本来名字是---NO ONE.

雪在这个时候,毫不犹豫掩埋了一切可被回忆之物,饭馆,哥们,路边有涂鸦的墙壁,啤酒瓶.他们的身躯都一丝丝由下而上逐渐消失湮灭在这个宁静的只有落雪声音的夜晚,一望无际白茫茫的空旷中,一辆人力车缓缓驶向一个永远存在在幻想中的尽头…… 


作者:王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