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河的事

冬天的时候， 我又记起了马家河的事。 有一天， 一个二十岁的人消失在山里，第
二天依旧是腊月的天气， 第三天也依旧是，第四天， 第五天， 一些日子后鸟语花
香， 所以人们开始面对河水生活， 砍柴，喂牲口， 夜晚的时候鬼火飘在云朵常聚
的方向， 我的母亲慢慢地走上山， 站在石块上洗衣服， 我的大舅舅和二舅舅在山
坳里玩，这时候他们慢慢地走回来了，起先是我的大舅舅， 他被掉在一般大男孩队
伍的队尾， 然后是我的小舅舅， 他正领导这一帮小孩子的队伍。 这就是我的大舅
舅和我的小舅舅。

我的姥姥还站在向日葵地里凝视着远方。 她喜欢长久的凝视， 天空没有被打格子，
只是腊黄腊黄的，象上一场灾荒， 她缓缓蹲下去用双手捂着她的脑袋， 那上面已
经有一些斑白了。 我的姥姥坐在地里抽了一根烟， 然后长久地打量着空气里的水
纹，老爷站在屋子的中央拍打着大舅舅的屁股。

马家河， 我早就开始认识你了。并不是因为什么， 仅仅是这样。 有一天， 一个
青年缓慢地进了山， 他走得很慌张， 竟然没有穿鞋子？ 站在山顶上， 仰起脑袋，
看着星星， 这是织女， 那是牛郎，那是，他喃喃自语， 然后他发现， 自己再也
不能移动了。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青年对自己说， 这是织女， 那是牛郎，他想
在雪地里撒回野， 他想站在山峰的顶端吹口琴，吹一段什么呢？ 他想吹苏武牧羊
- “苏武， 牧羊北海边......”

不久后春天就到了，一切都整整弃齐的，有许多清朝的榆树也开始打芽， 有一批人
离开了，其中有我的妈妈， 有一批人没有离开， 我的姥姥和老爷依旧经常回家，
看见他们的家空空如也，只有两个箱子， 里面装满了照片和一些别的东西。 我的
老爷在煤油灯底下写日记。 他写：今天， 在果林里...... 我的大舅舅已经可以坐
在向日葵地里抽烟嘴了。 我的小舅舅被叫做鼻涕鬼。 所以他很不开心， 有时候为
了这个他都不想再活下去， 但是后来， 很久很久以后， 他长成了一个高大魁梧的
青年， 每一天都沿着马家河顺流而下。 这马家河， 河清水急， 里面有一些鱼类
和阿米巴活着， 还有一些死去的生物的残骸，被掩盖在河床底下， 但是很深， 没
有被挖掘过， 也决不有人去挖掘它们， 因为马家河的人从来不去打探河水的秘密，
他们很久以前坐火车从疆外来， 扎根在这里，象红柳，他们的子孙会在这里出生，
会熟悉河外的一切， 会倚仗河外的一切生活， 有一天他们长大离开， 他们会被
外面的人叫作马家河。 我的大舅舅在二十岁时就离开家乡了参加会考去了，他觉得
自己应该尽快离开马家河， 因为他刚刚变成一个忧郁的人， 谈吐不清， 有一点点
觉得自己象塌在棉花里一样生活。 有一天晚上， 他冒着雪片在没有路的路上走着，
我的大舅舅沿着河坝走了很久后， 发现自己并没有沿着该走的方向走， 因为他离
开他的家越来越远了，远得已经不能看清他经常出没的山头， 天不知不觉亮了，可
是， 我的大舅舅还在走着，他想拦住一辆卡车问一问路， 但是公路上静得没有一
辆车了。所以我的大舅舅就继续脑袋里空空的走着。 终于， 在下一个夜幕降临前
来了一辆驴车。 大舅舅兴奋地跑上去， 用维语问那位车夫要去哪里。

去马家河吗？ 他问， 去马家河吗？
车夫说， 他要去马家河。 上来， 他说， 小兄弟。 我带你去马家河。
我的大舅舅就热泪盈眶了。他说， 你真是一个好人，真得， 我是马家河人。 来我
家吧，喝一晚奶茶，热轰轰的，可以走几千里路。 他们在马驴上一起抽烟说话，
用古老的嗓子谈论着古老的事。 直到鬼火闪烁的黑夜。 直到眼皮打架的黑夜。 作
雪莲买卖的哈萨问， 孩子， 你还醒着吗？ 大舅舅说， 醒着。 于是陌生人就说，
千万不要睡了。睡了就不会醒了。 这样他就每一会就提醒大舅舅一次，直到他发
现大舅舅已经无法回答他了，他已经无法说他醒着了，因为他并没有， 马家河的水
知道， 马家河的天知道， 马家河的少年都会在二十岁时出门远行。

第二年春天很美。 第三年， 第四年， 春去春归， 春归春去， 只有一首诗可以在
山上醉生梦死。


作者：王兮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