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

hruler03.jpg (1927 字节)


我家在那边,那边,那边,我不知道了。我跑不动了。我妈在睡觉,她洗完锅就在炕上纳底子睡觉。我在门口石礅上玩,我砸弹儿,我姐要。我姐会砸,我不会,她不许我砸。碗底是她放学带回来的,她说是她捡的。还是个老碗的碗底,能砸出好几个弹儿呢。以前我姐打过家里的碗,用碗底砸弹儿。我家没有老碗,碗底不厚,我姐说砸不出好弹儿。她捡的这个是老碗,碗底棱又厚又宽,砸出的弹儿结实。我妈打了我姐一顿,她发现了碎碗,我姐把碎碗片藏在了鸡窝角落里,我妈在鸡窝里掏蛋时掏出来了。她把我姐打了一顿,她知道这是我姐打了砸弹儿的。我姐还说她不知道碗哪儿去了,可那碗就是她砸的,我看见的,她还要我别告诉我妈,不然她就打我。我没告诉我妈,是我妈自己掏出来的,我姐还是骂我,后来她还打了我。

我妈在炕上纳底子,她还让我脱了鞋,把那个鞋底子按在我脚上看了看。后来我去石礅上玩,想起了姐姐藏着的碗底,就取了出来,找了块石头来砸。我也想砸一些弹儿。我姐不让我砸,她怕我砸坏了。老碗底棱很结实,我砸了好一会儿,才把它砸开成几块。那些小块儿就更不好砸了。有时候我姐就不用石头砸啦,她在石礅上磨,要磨很长时间才能磨出来一个。我捏着一个小块儿砸,一下子就砸到指头上了。我疼得差点哭了,含住手指头进屋找我妈,我妈已经睡着了,我只好又出来,坐在门口吸吮手指头。

那时侯天下雨了,一下子就大了。我坐在屋檐下,伸手接雨水,就忘了指头疼。那雨来得太快了,屋檐边很快就挂上雨帘子。我妈在炕上问我下雨了,我没理她。她就下来看,院子里没什么东西要收拾,她要我别玩水,说完又回到炕上去睡了。我一个人接着水,听见我妈又发出了鼾声,突然就想哭。上次我姐打我,我都没哭,我要是哭,她就会骂我是个浓鼻子。我又不流鼻涕,她还说我浓鼻子。她放学回来看见那些碎块碗底,肯定要打我,我也不会哭。可看着那雨,我忍不住了。我越哭越难过,眼泪不断的流,雨也越下越大;后来雨慢慢停了,我就不哭了。地面上很块就干了。我发现南山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南山真近啊。那会儿看起来就像在河边上。我姨妈家就住在山底下。我没去过,我妈给我说过。我姨妈说山上有很多柿子,还有核桃,吃都吃不完。砸完核桃,手都染成黄色的,到了冬天才能褪完。我看着南山,山上的柿子树我都能看见,还有核桃树!密密麻麻的,满山都是。南山都跑到我们南河边上了。我一下子就跳起来,给山上跑。

我妈从来没带我去过南山。过年时她说要去朝圆疙瘩山。我问她圆疙瘩山在哪儿,她说就在南山上,还说我姨妈家就住在圆疙瘩山下面,她家后门就对着山。我不知道那山为什么叫圆疙瘩山,难道它也跟我一样碰过头?我把头碰肿了,我妈就要使劲按住揉,她说不揉下去就会留在脑门上,到老都有,长大就找不到媳妇。我哭着喊我不要,我不要媳妇。我姐就笑我,浓鼻子,疙瘩头,没人要。我妈一鞋底就把我姐打跑了,我就不敢哭了,我妈从没拿鞋底打过我。

我妈告诉我南山上有柿子还有核桃。平常我只能在我外婆家吃到。我外婆家离我家好远,我妈带着我走一个上午才走得到。我外婆家有好多柿子树,好多核桃树,每年我都能吃上。别人家都没有。我说只有外婆家有柿子,我妈就说我姨妈家更多。我姨妈家在山底下,她家的柿子树核桃树种的满山都是。姨妈要我去她家,跟她去吃柿子。我从来没去过她家,我妈也很少去那里,她说去朝山,还要乘车。我只见过县城里有车,可能我姨妈家那里也有县城,她家门前是县城街道,门后就是山,山上全是她家的柿子树,还有核桃树。我姨妈还说要我给她当儿子,就不用回我妈家了,就可以天天吃柿子。我知道这是她们拿我取笑,就说要去看庙。我外婆就拉上我,一起去庙上,她说要向神给我要一点药。我妈和我姨妈两个还坐在炕上说话。

庙里有很多人,有人在里面念经,听起来像唱歌一样。庙门口有一个大炉子,里面烧了很多香,有人跪在那里磕头。等那人起来了,我外婆要我跪下,她去柜台上拿了一张黄纸,折叠成三角形,又撑开来,像个漏斗。她也跪下来,举着那个黄纸兜,在香火上转圈,嘴里也念起经来,我有点怕。庙门两边的墙壁上挂了许多画。上面画的是都鬼,还有牛头马面。我妈以前给我说过牛头马面怎么勾人的命,他们吐着长舌头,拿着哭丧棒,从阴间上来抓人。我外婆转了一会儿,停下来,对我说,神赐药了。你快把药喝下去,就再也不得病了。说着小心翼翼的把纸兜送到我嘴边,我只来得及看见兜底有一些黑色的粉末,就张嘴把它吸了进去。我的喉咙一阵痒痒,想要咳嗽,又不敢,怕外婆说我。

外婆求好药就回去了,她还要做饭,我留在那里看画。一个老婆婆说那是十八地狱,她指给我看,说这是短斤少两的人进的地狱,那是搬弄是非的人进的地狱。短斤少两的人被绑起来,穿在一杆大称的秤钩上,两个小鬼正在称他;搬弄是非的女人被绑在柱子上,有两个小鬼正在割她的舌头,一个割,一个端着盘子接。老婆婆一个一个给我讲,我觉得最可怕的是下油锅,那个人被小鬼用三尖叉叉起来往油锅里扔,那肯定要疼死了。

我回家时,走得很快,想把十八地狱讲给我妈听。进了门,一个大公鸡突然扑了过来。它踮着脚,伸长脖子,毛全竖着,向我扑来。我没想到它会来咬我,一下子呆住了。大公鸡扑上来,比我还高,它在我脸上啄了一下,我吓哭了,我外婆跑出来追打公鸡,我妈还有姨妈都下了炕,我脸上被啄出了血。我外婆追着打那公鸡,说要杀了它吃肉。我妈给我贴药,说是啄出了一个笑窝,可惜另一边没有。

吃饭时我们吃了那只鸡,外婆给我夹了一只鸡腿。鸡是外婆杀的,我没敢看,我妈说外婆杀鸡杀得可好了,干净利索。鸡腿可好吃了。我没能去成姨妈家。下午我们离开外婆家,到村口我妈跟姨妈道别,姨妈往南走,回山下,我们往北走,回河边。我一直想着去姨妈家的山上。那山就对着她家后门,一开后门就是山。下午吃完饭在炕上坐着,听我姨妈说,山上下雨发洪水,半夜里听见像擂鼓一样,那是山洪,哗的一下就下来了,得赶快开门,开前后门,提了门槛,要快,让洪水穿堂而过,穿过去,不然,房子就要被冲跨了。

我想去南山上,看那山洪,看它从山上哗的下来,人们开门提门槛,洪水穿堂而过。我还要去摘核桃,还有柿子。我姨妈说要我去她家,好好吃个够,可我从来没去过。平日里南山总是显得那么远,只能看见青色的轮廓。今天下完雨,它一下子近了,好象就在我们村南的南河边,我都能看见山上的核桃树,我还看见了姨妈,她正在打核桃。我就跑了起来,我要上山。我跑到南河边,看看,山还是那么近,好象就在前边的马路边,我又跑,跑啊跑,到了马路边,山还是那么近,还有一段,我再跑,穿过马路,一直跑。

我也不知道我跑了多久,现在一点儿都跑不动了。我家也看不到了。山还是那么不远不近,好像还远了。我从没来过这里,天要黑了,我妈饭快做好了,我姐也放学了,她肯定在找她的老碗底,她会打我的,我把她的碗底砸坏了。我不知道怎么回去。我家在那边,那边,还是那边,我也不知道了。
2003.09.14

 

作者:哇呀哇呀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