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哲学》1
1、1：照相机立刻变小，就像勃起的阴茎后面蜷缩起来的阴囊。
送交者: 虚待斋的主人
第一章
沙海宁拿起长镜头，旋在了照相机上。这家伙又长又粗，像一本卷起来的杂
志。照相机立刻变小，就像勃起的阴茎后面蜷缩起来的阴囊。
他走到窗前，将长镜头对着窗外，通过这炮膛发射出目光，打在深蓝色的夜
空里。
满天星斗灿烂晶莹，如礼花般要纷纷坠落。他转动着长镜头，目光在不同的
焦距间弹簧般伸缩，抚摸一颗颗星星，自我感觉如千手千眼观音。他不是天文爱
好者，他观察星空不是为了发现彗星，好把自己的名字写到天空上流芳百世。他
只是喜欢将目光延伸到尽量遥远的地方，以便忘记身处的狭小寝室，忘记身边的
人和事，甚至忘记自己是一个人。他看到铅灰色的云朵丝丝缕缕，柳絮一样薄，
一样轻，一样漫无目的地飘流，拂过月亮的钩尖……
月光如水，月色如银。从眉毛、弯钩一直到银盘，从黄昏时分升起的被晚霞
映红的月亮，到深夜里金黄色的鼓出来的月亮，再到黎明时苍白如纸纤薄如纸的
月亮，都看过无数次，但他永远也形容不出月亮的美。月亮有阴影，可以使你联
想到桂树，联想到嫦娥吴刚；月亮有时隐没在云朵里，朦朦胧胧，散发出忧郁的
光芒；月亮时圆时缺，像一张在发呆与微笑之间变幻着表情的嘴……但这些就是
月亮的美吗？不，真打动他的不是这些。它是那么高，但又是那么近。它是那么
水汪汪的，像乳冻一般，但又显得那么坚硬，它是离地球最近的一块石头。它能
从你的眼睛一直凉到你的心里，又好像能从你的胸膛里牵走一些东西。它是亘古
不变的，但又是夜夜常新的。不仅月亮，就是整个夜空，也同样遥远神秘，不可
捉摸，但又抬头可见，时时笼罩着你……
沙海宁每天都要凝视夜空，凝视夜空就是在面对宿命。人所能见到的景象不
会比天空更辽阔。他想起释迦牟尼的"三千大千世界"：日月为一小千世界，三
千小千世界为一中千世界，三千中千世界为一大千世界，三千大千世界，尚多如
恒河沙数……恒河里该有多少沙呀！释迦牟尼活在公元前七世纪，就已经有了如
此先进的宇宙观，两千五百年后才被科学证实。他有深刻的直觉，有不可思议的
睿智，早于世俗之人二十多个世纪！地球只是宇宙间的一粒尘埃，人更是何其渺
小，人类的存在对于茫茫宇宙，是多么微不足道。可人虽然渺小，思维却可以达
到整个宇宙，达到天文望远镜也达不到的地方，就像庄子说的"游心于无穷"。
沙海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观察夜空的，他希望像释迦牟尼和庄子那样，做一个思
想的人。
他的目光从一颗星星跳到另一颗星星，心想他只是稍微转了转眼珠，目光却
在宇宙里移动了多少亿光年，这是否达到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速度，将导致
能量和质量的改变，进入四维空间？在这满天繁星中他更感兴趣的，是那些不太
耀眼的星星。就说这一颗吧，它距离地球到底有多远？总有几十亿光年吧。也就
是说，它发出的光芒在宇宙里遨游了几十亿年，才到达地球，到达他的长镜头，
触及他的视网膜神经，而星体本身可能早已在多少亿年前毁灭了。但它的光芒还
将传向更遥远的宇宙空间，就像伟大的哲人在身后依然放射着思想的光芒，穿透
漫长的历史……
但他的脖子终于酸疼起来，于是将镜头往下压，目光飞速跑过几十亿光年，
回到现实世界，降落在相距只有三四十米的女生宿舍楼上。这座乳白色的建筑是
九十年代的"火柴盒"，完全的钢筋混凝土结构，不像他住的这座腐朽的男生宿
舍楼，充满了五六十年代的烂木头味儿。"火柴盒"灯火通明，在墨汁般的夜色
里如玲珑剔透的像牙雕刻。那一个个窗口，那么整齐的一排排方格……这一大面
墙就像是一张稿纸，而每一个方格里，都写着许多故事，每一个女生都在写着自
己的一篇文章。不，不该比作文章，生活不是文章，它不是诗，不是小说，甚至
也不是散文，只是一些不合逻辑的断断续续的句子，甚至连完整的句子都没有，
只是一些乱七八糟、枯燥乏味的词，只能称作"文本"。他就是在阅读这样的文
本。
他调整焦距，使镜头刚好对准一个方格，然后在一排方格间移动。空空如也
的寝室很少，大多数窗口都有女生的倩影。她们的脸在长镜头里仿佛伸手可及，
再调整焦距，还可以给眼睛和嘴唇来特写，甚至连眼皮上的睫毛、嘴唇上的绒毛
都清晰可见。躲在暗处窥视别人总是引人入胜的，摄入镜头的女生，漂亮也好，
丑陋也罢，总能撩起他的好奇心和本能冲动。这不同于在林荫道或走廊、楼梯上
碰到女生，那时他不能任意支配自己的目光。虽然她们精心打扮就是给男人看的，
但你的注视倘若超过三秒，她们就要皱起眉头瞪你，一个个都像圣女贞德。而此
时此刻，他能无所顾忌地欣赏每一张脸，每一对乳房，每处能勾起欲望的部位，
女生们却对他浑然不觉。这是上帝般的感觉，上帝就是在天堂里举着长镜头看着
人间吧，他要给每个人拍照，然后登记造册，不使一个漏网，再考虑如何安排他
们的命运，给他们一点幸福或惩罚。他在天堂里一定挺孤独。
寝室里的女生有的半躺在床上看书，裙子从跷起的腿上滑下来，好一点的角
度甚至能看到内裤的颜色；有的戴着耳机在听音乐或听外语，脑袋包括发辫有节
奏地摇摆，嘴里念念有词，深深沉浸到听觉世界里，这样的女生云雨起来一定特
别投入；也有的在织毛衣，这样的女生是最没劲的，她们就希望一针一线地过平
凡的生活。沙海宁最愿意看谈恋爱。恋爱一旦进入卿卿我我的阶段，就要到树丛
草地里去，如果在寝室，其他同学只好出走，免得妨碍人家交流感情。碰上有人
厚着脸皮不出去，情侣们就只好躲进蚊帐，用一层薄纱聊为遮羞，但为了避免上
床的嫌疑，又要把四条腿挂在外面。倘若是上铺就只好脱鞋，但不能脱袜子，脚
气在房间里充分地散发，你不出去也得出去。
他发现了一对，寝室里只有他们两人。
沙海宁把镜头推进，他们就坐在窗前。女生背对着窗口，上身套一件黑色背
心。短发下面是一段白净的脖子，背心又留出来一块半圆形后背，和两个圆圆的
肩头，还有嫩藕似的两条胳膊。她的肌肤使沙海宁联想到月光流淌在金色沙滩上
的情景。这是典型的东方肤色，要比雪白的肌肤更撩人，更让你忍不住想去触摸
。男生面对女生，脸朝着窗口，沙海宁给他来了个大特写。身体很结实，胸肌和
肱二头肌把Ｔ恤衫撑得鼓鼓的。脸庞黑里透红，好像晚霞滚在乌云上。头发是板
寸，刷子般根根直立。颧骨凸起，鼻梁短平，嘴唇厚得只好撅起来，不说话的时
候就相互舔着，渴得厉害。颧骨下面有两条蚕蛹般的横肉，说话的时候一跳一跳
的。两只眼睛发出痴呆的饥渴的光芒，在女生身上来回打量，有时又闭上，同时
垂下头。凸起的颧骨，线条刚劲的下巴，和两条横肉，使整张脸显得凶巴巴的，
那副"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神情有点虚伪可笑。沙海宁立刻喜欢上了这小伙儿，
他特别爱看男生在女生面前的痴情表演，表演得越笨拙，他就越兴奋。想象两片
那么厚的嘴唇要挤出什么样的绵绵情话，能不兴奋吗？
从长镜头里看恋人们卿卿我我，沙海宁称之为"免费艳情片"。去年寒假过
后他回到大学，发现校园周围雨后蘑菇般地冒出一串录像厅，花一块钱可以在里
面看三部录像，其中肯定有一部"艳情片"。所谓"艳情片"，也就是三级片的
代名词。实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他也光顾一回，但录像里的性交场面只是在第一
次让他激动过，以后就进入不了剧情。他总是想到，他们是在摄像机镜头下性交，
是在导演、摄影师的注视下动作呻吟，因而他们的动作表情绝不是真正性交时的
动作表情。沙海宁更愿意在长镜头里看真实的人的表情，即使没有录像里那样刺
激、那样赤裸裸。一丝不挂其实令人恶心，倒是遮遮掩掩半推半就更能调动人的
激情。但这一对似乎没有激情，只是面对面坐着说话。沙海宁有点奇怪，因为恋
人们一般都是并肩而坐，很少这样面对面谈判似的坐法。只有勾肩搭背，投怀送
抱，才好顺利地发展到拥抱接吻，再发展到以身相许……而这一对正襟危坐，就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们的关系还处于初级阶段，还在谈论一些概念性的问题，
比如到底爱不爱，什么是真爱，存不存在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爱应该有怎样的
表达方式……等等等等，要在这些都讨论出结果以后，再从理论走到实践；要么
他们已经厌倦了拥抱接吻，正从实践回到理论，准备像更高的阶段发展，达到质
的飞跃，而男生正在做女生的思想工作，这才是沙海宁希望看到的。到底是哪种
情况呢？沙海宁观察了半天，他们始终只是在交谈。
他想将镜头移开，又有几分不甘心。男生有时张开双臂作拥抱前的准备姿势，
但始终没有抱上去，他只是激动地对女生说着什么。女生凝视着他似乎听得很仔
细，但男生一闭上嘴，她就摇摇头。男生就垂下双手，低下头，似乎很伤心，稍
过片刻再张开双臂，发起新一轮的攻势。他的动作和姿势有点像西方戏剧里的男
主角，只是还没有单腿跪下来求爱，但他的演技太差，表情僵硬，目光呆板，他
不会用眼神征服女人。
沙海宁手举酸了，准备放下来，他逐渐倾向于第一种可能性。但又决定再坚
持五分钟。世事总是这样，当你感到绝望的时候，你已经站在了成功的门口。希
望的红帆船总是在回头看最后一眼的时候才出现。突然，他看见男生从椅子上跃
起，两手用力一挥，高高举着，不动了。女生一点也没有惊慌，只是仰起头来。
沙海宁多想看看她的脸，但他看不见。
男生又说开了话，双手抓着几乎抓不住的短发，龇牙咧嘴一副痛苦得近似愤
怒的表情，仿佛世世代代男人们为了爱情忍受的煎熬，都遗传到了这张肌肉僵硬
的脸上，都在这张脸上做了最后的总结。所有的世代所有的男人，都天生会做出
这么一副表情，这是他们最稳定的遗传基因。女人并不是被欺骗，而常常是被虚
伪表情之下的真实欲望所打动，心甘情愿地缴械。但这位女生还在轻轻地摇头，
好像铁石心肠。只要她坚持摇下去，今晚就没有节目了。但她摇头的幅度越来越
小，且每一下都很优雅。
男生突然矮下去，沙海宁楞了一下才明白，他跪在了地上。应该是单腿跪着
的，因为他的头还能到女生的腹部，沙海宁可以看见头发。这是骑士在天使面前
求爱的姿势，他终于将西方戏剧里男主角的最后一招也用上了，彻底完成了他的
角色。
女生似乎被感动了，身体也往下滑，矮了下去，两人在下面呆了一会，脱离
了沙海宁的视线。他们一定是双双跪着拥抱在一起，彼此含着热泪诉说衷肠。
房间里绝对地寂静，持续了五分种。这是战斗前最平静的时刻，沙海宁绝不
会放弃。就在他累得双手发颤不停眨眼的时候，一大团碳水化合物猛然跳起！女
生的脸、乳房和肚皮闪了一下，她的背心被撩了起来！镜头一片模糊。沙海宁急
忙调整焦距，等调整好了两人已经在床上，蚊帐的一角压在了女生身下，男生将
女生往里推，她在床上滑动，蚊帐被拉紧，帐钩拉直，轻纱散落下来，恰好将男
生的脑袋盖住，也遮住了女生赤裸的躯干。她的两条腿还露在外面，乱踢乱蹬，
好像在挣扎。
沙海宁回头看了一眼同寝室的陈思翔，陈思翔仍沉浸在哲学书里。
再看镜头，女生的两条腿已静止不动。男生撩起女生的白色短裙，将粉红色
的三角裤往下扯，女生的膝关节固执地弯着，使他扯不下来。两人僵持了一会，
女生的腿突然主动抽出，三角裤被男生扔到了地板上。他扯掉自己的裤腰带，裤
子一下垮到脚踝，屁股还没等沙海宁看清就向两边分开。他匍匐上去，开始了起
伏。他的屁股就像是烧开了水的水壶盖子，被水蒸气冲击得哆哆嗦嗦。蚊帐跟着
一起扯动，系蚊帐的竹竿一下比一下弯曲得厉害，如同在逆水行舟。
沙海宁迅速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一盒胶卷，装进了照相机。来不及想为什
么要拍照，只是抓拍镜头的习惯在支配着他。
等到再把镜头对准窗子，男生的屁股不动了。一定是早泄了，这是没有经验
的表现。精彩的镜头已经错过。
男生站起来提裤子，系腰带，背对着窗口，Ｔ恤衫上汗湿了一大片。这个镜
头被摄入照相机。
女生跳下床，拾起三角裤，随后穿内裤的镜头被摄入照相机。她也背对窗口
。
一切完毕后沙海宁又回头看陈思翔，他仍在埋头看书，拍照的"咔嚓"声没
有引起他的注意。
男生对女生说了句什么，径直走出了房间。女生俯卧在床上，双手抱住头。
沙海宁一直没有看到她的脸。
《老鼠哲学》1、2：他们的灵魂，一丝不挂。
送交者: 虚待斋的主人
沙海宁放下长镜头。转过身才感到脖子酸得要命，赶紧转了转，然后低头看
着地板。木头地板已经磨光了油漆，白花花的，趿拉着脱鞋走动就会发出"哧拉
哧拉"抽鼻涕般的响声。地板上有方便面的包装袋，碎纸屑，蚊香头，靠近桌腿
的地方还有几摊蜡油。床底下放着脸盆和塑料桶，里面堆着散发出嗖味儿的脏衣
服和洗衣粉肥皂搓衣板。东一只西一只的鞋，有翻着的有扣着的，里面塞着臭袜
子，不知是味道已经散发开了，还是久闻不知其臭，大学生们不以为然。寝室里
就像是刚刚爆炸过一枚炸弹。
门旁边是一个不放书的书架，从上到下依次是牙具，碗筷，脸盆和暖瓶。他
们的书放在课桌上和床头。四张在小学生的教室里也能看到的课桌，两张在窗前，
两张在床后，各配一把同样小巧的椅子。东西两面墙靠窗各有一架上下铺的双人
床，这些家具将十几平米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中间只剩下一条狭窄通道。一架
床的上铺没有铺盖，光秃秃的床板上放着三只皮箱，和一堆纸盒。这张床的主人
因病休学，他的床成了另外三位堆放杂物的地方。下铺就是沙海宁。
对面的上铺坐着一个人，背靠着墙，正在看书。虽然戴着眼镜，但鼻子几乎
碰到了书，好像在闻书的味道。有时鼻子离开书，他抬起头，两只浮肿的眼睛里
透过厚镜片的目光，也茫茫然没有目标。他可以任意盯上一个物体，比如窗外那
棵路灯照亮的梧桐树，好一阵凝视。其实不是在看那个物体，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是在思考刚刚读到的内容。头发蓬乱如茅草，前面的耷拉着遮住了双眼，后面
的翘起来像鸭尾巴。赤裸的胸膛平坦如砥，几根肋骨若隐若现。整个脑袋都在肩
膀下面，腰弯得像下了油锅的虾米。每天他都要保持这种姿势达十几小时。
靠墙堆着一堆书，高过他的头顶两尺。有横放的有竖放的，有合起的有打开
的，像地震后已经裂开的一块块砖头，一阵风就能把它们刮倒。如果有人撞一下
床，这堆书就会轰然倒塌，把他掩埋起来。如果不是书而真的是砖头，肯定要把
他砸死。他总是放下这本就拿起那本，就像一只在书堆里钻来钻去的老鼠，在如
饥似渴、如醉如痴地阅读着。他不爱到图书馆去阅读，而是把书借回来，或从书
店买回来，坐在肮脏油腻的床上读着。
这就是立志当哲学家的陈思翔。
头顶的纹帐积了两年多的灰尘，自从挂起后从未拆下来洗过。床单也积满了
灰尘，轻轻一拍就会卷起一股狼烟。现在他身上唯一的一件衣服──三角裤衩，
沙海宁也一天不间断地看了一个多月。
他的下铺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雪白的纹帐，整洁的床单，床单上美丽的鲜
花图案，散发出香水味。叠成方块的毛巾被，上面压着洗净叠好的运动衫，再上
面压着枕头，连枕巾上都没有一点污垢，一层一层就像是蛋糕上叠起来的奶油。
纹帐里边靠墙挂着几套时装，都套着衣罩，像一排列队整齐的士兵。没挂衣服的
地方贴着许多压膜小画，都是世界级球星的肖像，最大的一幅是罗马里奥。枕头
下压着一条臂力器，露出来的手柄磨得很光滑。床下放着好几双运动鞋，有一只
专业足球运动鞋翻过来了，鞋钉闪闪发亮。紧挨着床脚还放着一对哑铃。
这是酷爱体育运动的秦家驹的床。床的主人正在室外运动。
沙海宁又转过身来，重新注视窗外，只是不通过长镜头了。窗前是一排法国
梧桐，宽大的树叶在轻柔的晚风中微微颤动，就像熟睡的心跳。隔着五六棵树，
茂密的枝叶间藏着一盏路灯，昏黄的无精打采的灯光，洒在柏油铺成的林荫道上
。灯光有规律地熄灭，而林荫道上的树影并不消失，只是更黯淡更朦胧，如同一
幅年久褪色的水墨画，那是月光的作品。一分钟后灯光重新亮起，淹没了月光。
林荫道上的行人稀稀落落，有从图书馆和教学楼回来的，有从小酒馆和录像
厅电子游艺厅回来的，更多的是从舞厅、咖啡馆或某个阴暗角落回来的情侣。一
对对勾肩搭背地走着，他们的影子被路灯拉长缩短，时隐时现。高跟鞋"笃笃"
作响，传出去很远。太阳已经落山很久，室外的空气仍比室内暖和，吹拂到胸怀
间就像是一个温柔可人的女孩投进了怀抱。
沙海宁牢牢记住了前年夏天也就是上大学后的第一个夏天他趴在窗口第一次
看到女生露出来的半条胳膊和裙子底下的小腿时眼前一亮的强烈震颤。去年夏天，
他看到女生们穿起了背心露出了整条胳膊、穿起了短裤露出了绝大部分大腿，想
到这在前年夏天是绝对没有的，又一次强烈地震颤了。等到今年夏天，他看到有
的女生背心短到露出一圈肚皮和肚脐眼、裙子短到如同内裤，就自然想到明年她
们会穿起三点服在校园里遛达，说不定还会来一次裸奔，一点都不惊讶。生活在
一个迅速变化的时代，生活在千年转换的时刻，人要想保持心理平衡只有两种途
径：要么对变化不再惊奇，要么自己也迅速变化。他也随着女生夏装的变化，从
一个刚刚萌生性欲冲动的大男孩，变成了在录像厅里对性交场面直打瞌睡的小男
人，这也就是两三年时间。虽然还是一个童男子，但他已经在大学图书馆里自学
到丰富的性知识。他早已厌倦了手淫，可他又不得不手淫，以此释放积累得太多
的生理欲望和心理压力。去年冬天他第一次接触异性，但自始至终只有六天。虽
然在短短的六天里他们陷得很深，他摸遍了她的全身，只是没有性交，但他绝不
承认这是他的初恋。他命中注定不会有初恋。他不曾有过爱的冲动，也没有单相
思，爱情好像不可能在他的头脑里产生。丘比特即使向他射来金箭，箭头也穿不
透他的皮肉，更无法抵达他的心脏。但他又绝对不是同性恋，他还能在异性身上
激发起一点性欲，而只能在同性身上闻到一股恶心的臭味儿。他连女人都不爱，
更不会爱男人。他对看得见的所有的人都爱不起来，甚至也不爱自己。他不知道
自己是缺乏爱的能力，还是根本就不想爱，不愿意付出，莫非这就叫铁石心肠？
他惊讶于自己才二十出头就冷漠到如此地步。有时他又想，是不是他被陈思翔影
响得太深，老是用西方的思维方式对待一切，把一切都分析得支离破碎，因而什
么都不存在了？但一般人的爱情也只是以性欲为基础，再加上能从对方身上得到
的世俗需要，比如金钱，地位，美貌……如果剥离了这些，他们的爱情也不会剩
下什么。在本质上他们和他一样，爱情里柏拉图的成分很少很少，他只不过是清
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头脑就像解剖刀，把这个世界当作一具尸体来解剖。
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冷静到冷酷程度的人，也许他天生就是这样的性格，只是上了
大学才逐渐显露出来。
这校园真是城市里的一方净土，一座孤岛。这里有一群特殊的人。他们离开
了家庭，又未踏入社会。他们刻苦学习才来到这里，但来了之后就不再用功学习，
甚至把学习当作笑料。他们自以为已经长大，其实还是孩子。他们对生活充满了
憧憬和希望，但又没有切实的生活目标。他们都以为自己是国家的栋梁，社会的
精英，天之骄子，但又没有丝毫的社会经验，更没有体验到社会竞争的残酷，甚
至并不完全具备在社会环境中生存的能力。他们有时还想做无忧无虑的学生，但
又不得不忧虑将来的职业。他们已经无法做孩子，但又不是成人。他们盲目地自
信，又空前地自卑。他们在恋爱，但谁也不懂感情，更不会想到责任。他们是在
很真诚地玩游戏，玩得很认真，很投入，很执著，甚至死去活来。他们口袋里没
钱，却自以为很高贵。他们瞧不起校园外面的小市民，却不知道将来出去之后自
己也就是个小市民。他们正好处在了生活的断层，思考一切，又对一切都困惑不
解。这个时代的困惑和空虚，更强烈地集中到他们身上。
这的确是特殊的人群，上大学对他们来说，是第二次分娩。
他们的灵魂，一丝不挂。
《老鼠哲学》1、31
九点五十，也就是熄灯前十分钟，秦家驹回到寝室，又是大汗淋漓。每晚他
都要参加一场球类比赛，再围着操场跑上十圈，才肯回来。他全部的爱好都是体
育锻炼，他活着似乎就是为了增加肌肉。
他脱掉运动衫，运动裤，运动鞋，出汗的身体像涂了一层橄榄油。一头短发
油光可鉴，如同他每天早晨都要反复擦拭的皮鞋鞋面。虽然也是板寸，但前面冒
出一撮豆芽菜似的长发，他每天早起都要将这一小撮"豆芽菜"涂上摩丝打成卷
儿，对着镜子摆放好它在额头上的位置，才肯出门。一张瑞典球星布洛林那样永
远也长不大的娃娃脸，一旦发起愁来，腮帮会鼓得跟气球似的，看上一眼就让人
生出无限怜爱。他的眼睛看人时总是眯成一条缝，目光随着轻轻摇晃的脑袋，像
微风吹过的水面一样荡漾着，荡漾着，终于溢出睫毛……嘴巴的线条很柔和，只
是鼻子又高又尖，是典型的希腊雕法。如果没有这个峻峭的鼻子，他的脸就太圆
鼓鼓的了，只会让人觉得可爱，而不会想到英俊。有了这个男子气的鼻子，这张
脸才能吸引异性的目光。但他的身体和这张脸的气质大相径庭，一米七的标准身
材，健壮的体魄，是一匹名副其实的小马驹。沙海宁把他的身体和刚才摄入镜头
的那位男生作个比较，两人头发都很短，肌肉都很发达，肤色都很黑，像两枚硬
币一样相似。只是秦家驹要比那个男生矮一头，身体也小一轮，那一个是两分硬
币，而秦家驹是一分硬币。那个男生的肤色如同黑土地，散发出荒莽气息；秦家
驹的肤色则像松鼠皮，流淌着光泽。那个男生除了凶巴巴的"基本"表情外，还
有一点忧郁傍惶、委靡不振，也许是恋爱谈得太辛苦吧，也可能是喝多了酒，吸
多了烟；而秦家驹则是一脸的阳光明媚，他从不抽烟，不知风月，从头到脚、从
里到外都透着健康俊美和无忧无虑，总是大睁着的眼睛里只有一股昭示生命力的
勃勃英气，真像一匹马驹在眺望广阔无垠的草原，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
正好纵情地驰骋！
日光灯熄灭，整座校园沉入黑暗。秦家驹停止了锻炼。一躺到床上，他就要
调侃陈思翔，而陈思翔也乐于应和他的调侃，把他的并非善意的提问当作高谈阔
论的契机，在看了一天书之后，他很需要一个信口开河的机会。
陈思翔不理睬秦家驹的嘲笑，像性交逐渐进入高潮一样迫不及待地说下去：
"他的观点启发了我，性交和手淫的区别，就是性交除了满足人的生理需要
以外，还能使人摆脱孤独感。由此我又想到，性交可能是现代人摆脱孤独感的唯
一方式。"
每天熄灯之后躺在床上说"黑"话，是大学寝室入睡前必经的程序。男生的
谈话不管多么海阔天空，漫无边际，最终都要归结到女人和性，就像河流的源头
不管在哪里，经过怎样的九曲回肠，最终都要流入大海。但像今晚这样一开头就
直奔主题却并不多见。沙海宁喜欢听哲学家的高谈阔论和运动员的插科打诨，哲
学家要利用每天最后的时间来宣扬他的观点，就像运动员要在熄灯前展示自己的
肌肉一样，每个人都有表现欲。
"人有理性，"哲学家开始了长篇大论，"他能意识到自我，意识到生命是
一个短暂而脆弱的过程，意识到面对自然和社会个人是多么渺小和孤弱无能，如
果他无法使自己走向同伴，与外界结合起来，他就会精神失常。这就是孤独感。
孤独的经验能引起人的焦虑、羞愧和罪恶感……"
"活着就行了，怎么着儿不是三顿饭一个倒，哪来那么多毛病？我就不觉得
孤独。"
"感觉不到孤独的人就是愚蠢的人，你之所以不感到孤独，是因为你对生活
的体验还没有达到心理层面和哲学层面。"陈思翔说，"人类在远古时没有孤独
感，就像婴儿在母亲的怀抱里不会感到孤独一样，那时人是大自然的婴儿。那时
人必须依靠别人才能生存，人类过着群居生活。人没有独处的机会，也就无所谓
孤独。但社会越发展，人同自然界离得越远，个体的力量越强大，人对他人的依
附就越小，人也就越觉得孤独。所以尼采说，最优秀的人最孤独。"
"你丫不是说人可以不依附别人吗？那还怕个屁的孤独？"秦家驹显然被
"愚蠢"这个词惹恼了。
"人的个体力量越来越强大，摆脱他人的欲望也越来越强烈，但人永远也不
可能真正摆脱他人。人在潜意识里永远是群居动物。人类社会越发展，生产的社
会性越强，社会就越是变成了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每个人都被固定成了机器上
的一个齿轮，不学会运转就要被碾碎，人对他人的依赖不是弱了，而是更强了，
人类实际上是一种社会性的群居。"
"那为什么只有性交才能摆脱孤独呢？""人类摆脱孤独的方式本来很多。
为什么历史上会有那么多战争？是人们都愚蠢到不知道生命的可贵吗？仅仅是为
了经济和政治利益吗？不是的。更深层的原因是孤独感比死亡更可怕，比贫穷和
动乱更可怕。当人们都有了孤独感的时候，通过发动战争使大家为了所谓的国家
荣誉去流血牺牲，他们自然要集合在一起，服从一个领袖，在血与火的厮杀中孤
独感自然被克服了。从古至今人们纷纷加入各种各样的团体，为了宗教和信仰去
争斗，在潜意识中他们也是为了摆脱孤独。但随着社会的发展，这些东西的荒谬
性逐渐被人类所认识，它们失去了神圣的光辉，人的集团越来越没有凝聚力，尼
采说'上帝死了'，领袖的头上也失去了光环。从集团中走出，人又想走进家庭
来摆脱孤独。家庭本来是克服孤独感的基础，但进入近代工业社会，由于赤裸裸
的财产关系和越来越严重的代沟问题，家庭不再温馨。血缘的亲情淡化了，人们
只好讴歌爱情，想借助它来摆脱孤独，使不可靠的家庭由于牢固的两性关系而变
得可靠一点。但到了本世纪，人类开始步入后工业化社会，爱情也不再令人陶醉
了，它也变成了不可信任的东西，好像谁相信它谁就是傻瓜。这样一来，人能摆
脱孤独的方式，只有性了。恩格斯说，'性爱特别是在最近八百年间获得了这样
的意义和地位，竟成了这个时期一切诗歌必须环绕着旋转的轴心。'他所说的性
爱，包括性和爱两个方面，更多的是指爱。但在他死后的一百多年里，越到后来，
那个'轴心'里爱的成分越少，性的成分越多，本世纪下半叶在发达的西方国家，
性几乎跟爱完全分离了。"陈思翔真可谓出口成章。整天沉浸在哲学书里，满脑
子都是哲学术语，就是平平常常的一句话经他的嘴说出，也会带上理论色彩，而
且总是欧化句式。比方说睡觉，他偏要说成"现在已经处于安眠和梦魇的状态"
。他演说的速度还非常之快，有时沙海宁的思维都跟不上。
听不见秦家驹答话了，他没有听懂哲学家这一篇宏论，那些术语此时就像一
只只苍蝇在他头顶上"嗡嗡嗡"，使他困倦了。但这番话却引起了沙海宁的极大
兴趣，使他想起了两小时前在长镜头里看到的那一幕，他接着问上了：
"你的理论不能说没道理，只是太西方化了，我们国家工业化尚未完成，更
不要说后工业化，这一套理论还有用武之地吗？"
"此言差矣。人类发展到本世纪，交通通讯和信息化工业，已经把整个人类
连在了一起。超音速飞机把地球变成了一个小村庄，人造卫星的电波网使世界缩
小为一个情报单位。国际化大市场的形成，使全球经济成为一个整体，牵一发可
以动全身。远在欧洲的某场战争，可以决定中国某个乡镇企业的命运。古老的东
方经受到来自全球的经济文化冲击，也必然要感染后工业时代的孤独，甚至在某
些方面比西方人感受得更强烈。"
"怎么会更强烈呢？"
"东方要用几十年的时间，完成西方几百年的巨变。我们中国人被《四书五
经》教育了两千多年，在本世纪初却把它断然抛弃了。现在活着的人还有几个读
过《四书五经》？而两千多年来中国人七岁就要开始读它们，读一辈子。这样世
世代代一直读到本世纪初，突然抛弃掉了。旧的价值观念被抛弃了，新的观念呢？
还没有形成。意识形态正和整个社会同时转型，在这样青黄不接的时代，每一个
阶层甚至每个年龄阶段的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价值观念，跟别人不同，谁不感到
孤独呢？"
"但现在的中国人也只能用性来摆脱孤独吗？打死我也不相信。"
"东方的变革太剧烈了，当代中国人的生存方式和价值观念恐怕很难从理论
上界定和描述，它们自身需要时间形成、巩固，从理论上总结它们更需要时间。
传统的意识形态虽然抛弃了，但传统文化浸透到民族血液中的民族性格、民族心
理和民族思维方式，也就是荣格说的集体无意识，却是无法抛弃的。东方人似乎
还能从自然，从集团，从家庭，从爱情里找到零星的摆脱孤独感的东西，他们仍
然觉得亲情友情爱情和主义信仰都无比珍贵，这些也许是东方人永远需要的，坚
持这些东西也是东方对人类的卓越贡献（当然并不是说在西方亲情友情爱情和主
义信仰已经不存在了，只是它们用来摆脱孤独的分量要比东方小得多，西方的价
值观念从希腊文明开始就是以个人为本位的），但性，无疑将发挥越来越重要的
作用，给传统意识形态越来越剧烈的冲击。起码东方人同样已经感到性和爱的分
离，性在年轻一代人身上也已经成了自我意识的中心。"
"性和爱是怎么分离的呢？"此时才进入沙海宁所关心的实质性问题。
"避孕药具和节育技术，使性和爱分离。在十九世纪以前，性对于人类是神
秘的，危险的，而又不可或缺的。性是人类自身繁衍的手段，是家庭存在和社会
延续的根基，但性的结果又是不可控制的，性活动将导致怀孕和生育，非婚性行
为将导致血缘关系的混乱，进而影响家庭结构和财产分配，影响社会稳定，所以
社会要对性活动进行严格甚至残酷的控制。人们重视贞操，谈性色变，原因正在
于此。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性行为意味着怀孕的危险，意味着失去贞操，意味着
将遭人唾骂，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她把性看得像生命一样宝贵，只能
把它奉献给合法的婚姻，只有为了最爱的人才肯冒险。而一个男子的性行为，也
意味着他要供养和他发生性关系的这个女人，他要肩负起养育后代的责任，承受
起家庭的重担。男人可以一夫多妻，可以有情妇，但绝对不能不尽到做丈夫和父
亲的责任，这是全人类的共同契约，性将使他付出爱。人类就这样生活了几千年，
性天然地和爱联系在一起，不可分割，直到本世纪初。在本世纪，科学的发展已
经能够控制性的结果，避孕药具和节育技术摘掉了性的神秘面纱，性不再危险，
不再影响家庭稳定和财产分配，控制和压抑性的所有理由都被动摇，性得到了充
分的自由，像《红字》那样的惨剧早已不复存在。因此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短
短的一段时间，西方从谈性色变突然转变为狂热地着魔于性，性变得自由而随便，
甚至泛滥成灾。"
"说了这么多，可你并没有谈到性和爱的分离呀？"沙海宁听得不耐烦了。
"就是从性泛滥的那一刻起，性和爱分离了。摆脱了怀孕生育的危险，性不
再意味着爱，而变成了纯粹的生理需要的满足和对异性的人格征服，人在性交中
不再有冒险的感觉，关心的不再是彼此的感情体验而是是否达到了性高潮，自己
或对方的性能力如何，人在性交中变成了机器。以前的人们为了爱而压抑性，现
在的人们却为了性而压抑爱。以前的人们把爱情看得无比珍贵而鄙视肉体欲望，
现在的人们却把肉体欲望的满足置于生活的中心，而觉得爱情愚蠢可笑。保持个
人尊严的唯一方式就是学会如何在性交中并不真正动情，只有保持自身的冷漠才
是一个'正常'的人。这在西方已经成为最严重的社会问题，而在古老的东方，
两代人的性观念已经有了很剧烈的变化，港台自不必说，我们的沿海地区和大中
城市也很明显，在某些地方性放纵的程度甚至超过了西方。"
"既然性和爱分离了，在性交中体验不到爱了，那又如何能摆脱孤独感呢？"
"虽然在性交中体验不到真正的爱，但性交毕竟能给人爱的幻觉，它能使人
进入一种虚无缥缈的极度狂欢的状态，这种幻觉类似酒精和毒品的效果。男人的
阴茎在女人的肉体里面，女人的肉体在男人的身体下面，男人以为把女人控制在
自己的怀抱里，女人以为抓住了男人的肉体，他们都以为获得了对方，因而不再
孤独。性交使人的肉体结合到最紧密的程度，他们就以为精神也结合得同样紧密
。他们肉体积累的紧张状态得到释放，生理的需要得到了满足，就幻想精神的需
要也同样满足了。但这只能是幻觉。爱的需要和性的需要是不一样的，任何一个
异性都能满足你的性欲，但并不是任何一个异性都能给你爱。性在背后推着你走，
爱却是在前面召唤你前进。性的能量很容易释放，爱的能量却无法释放。没有爱
的性交，完事之后只想穿上衣服回家睡觉，没有性交的爱却让人始终不寐地想念
对方，回忆和重温往事。在性交状态中我们需要释放能量，在爱的状态中我们却
宁愿沉醉其中，沐浴其中，永无止境，这是性不能给我们的。性只是汽油，爱却
是空气的浮力，只有性没有爱，飞机会从天上摔下来。当性交完了之后，人才发
现幻觉毕竟是幻觉，性交仅仅是在欺骗自己，人会陷入比性交前更深刻的孤独……"
"啊嚏--"秦家驹故意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拖得长长的，"行了行了打
住吧，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你性交过吗？真是'你不说我倒还明白，你越说我越
胡涂'。就是一个性一个爱，让你说得那么复杂，上下几千年，纵横几万里，东
方西方跑了几个来回，还没说清楚，累不累啊？整天纸上谈兵头头是道，实践起
来却只是躺在床上手淫，我就不信你就不孤独，人天天有的性交的会比你还孤独？
拿手搓是省事，你就孤独去吧。整天研究哲学，哲学多少钱一斤呀？能填饱肚子
吗？哲学家其实就是靠糊弄人混饭吃……不早了，睡觉吧。"
《老鼠哲学》1、4：沙海宁用枕头底下的备用毛巾擦拭着粘乎乎的肚皮，想到了这些。
送交者: 虚待斋的主人
几乎每个夜晚，都是秦家驹勾起陈思翔的长篇演说，也是他最后刹住他的车
。陈思翔怕背上影响别人休息的恶名，闻听此言果真就无声无息了。他这人脾气
好，怎么损他他都不急。寝室里沉寂下来。沙海宁却还在回味着哲学家刚才的话，
觉得意犹未尽。在运动员看来，哲学只是他临睡前的笑料。哲学家越是一本正经，
他越是觉得可笑。只要闭上眼，他能在两分钟内入睡，五分钟内发出鼾声。体育
运动不仅能使人的身体疲乏，而且也能把人的脑袋填满，使它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只有沙海宁是陈思翔的忠实听众。秦家驹是活得充实的人，陈思翔也是活得充
实的人。秦家驹在锻炼身体中获得充实，陈思翔在思考哲学中获得充实。锻炼身
体是感官享受中最高尚的方式，思考哲学是思维活动中最高级的方式。沙海宁是
这个寝室里唯一感到空虚的人。他既不能把自己投入到感官享受中，又不能把自
己投入到思维活动中，而只能站在窗前拿着长镜头到处了望，像一只迷途的羔羊
。运动员从不失眠，哲学家即使失眠也有事可做，可以思考白天未思考完的哲学
问题，只有他在失眠中痛苦焦虑。他似乎也在思考，但总是杂乱无章，不着边际，
不是逻辑思维，而是意识流。
性和爱的分离？刚才看到的那一对男女，他们的性交中有没有爱呢？是不是
也分离了？大学里的恋爱成功率很低，没有职业没有接触过社会的人，怎么会想
到责任呢？没有责任感的爱情怎么会成功呢？大学里的爱情都是没有基础的海市
蜃楼，只不过当事人并不是一开始就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要等到毕业时才会明
白。沙海宁始终没有看到那个女生的面孔，很难揣摩她的感情。他只看到了那个
男生，那样强壮的身体一定有强烈的性欲冲动，从那双饥渴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
完全是在欲望的驱使下行动，他应该属于为了满足性欲可以不要性命的男人。沙
海宁相信他并不懂得爱，刚才陈思翔引用过一句话：爱不仅仅是一种感情，更是
一种能力，一种艺术，从那张脸上看不出这样的艺术气质。他的问题并不是性和
爱的分离，而是头脑中压根就没有爱，只有性。--沙海宁又怀疑自己太武断了，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何况隔了三四十米，仅仅是在长镜头里看到的呢？但沙海宁
有一点天赋，就是对人的第一印像很准确。他有一双天生锐利的眼睛，就像老鹰
能在几千米的高空搜索到草丛中的一只兔子，他能从一个人的面孔洞察他的性格
和思想，八九不离十。非凡的观察力正是他常常莫名其妙地苦恼的原因。他不像
陈思翔那样思考哲学问题，思考宇宙人生，思考全人类的命运，他思考的是周围
看到的人和事，他们的心理活动，他们的思想感情，他们的行为动机，他有窥探
别人秘密的好奇心，有分析别人内心的爱好，像吸毒一样上瘾。此刻他想到：那
对男女的性行为的关键是那个女生。中国毕竟还处在工业化尚未完成的阶段，校
园里的女孩儿们性的欲望是不会压倒对性的恐惧的，她们还处于陈思翔所说的比
较传统的性和爱尚未分离的状态。这个女生既然敢冒险，就说明她有非凡的胆量
和超前的思想。她对性爱是什么态度呢？这引起了沙海宁的极大兴趣，他一定要
找到答案。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放在课桌上的照相机。月光透过窗口射进来，照相机镀
银的表面反射出亮光。他想到照相机里的胶卷，想到拍摄下来的那两张照片。照
相机里装着一个秘密，这令他兴奋。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到了裤头里，从长镜头
里看到了性交的场面，怀揣着这样的一个秘密，今晚没有理由不手淫。但他要先
观察一下寝室里的动静，秦家驹早已发出了鼾声，但陈思翔有失眠的习惯。虽然
陈思翔不会当场"捉奸"，也要防着一点。
他探出头去，就在手指捏住阴茎根部的同时，看到一只老鼠从秦家驹的床底
下钻出来，几根白色胡须反射着月光。
这座五六十年代建筑的木结构楼房有一个特点，就是上层地板和下层天花板
之间，有半米高的空间，是老鼠的世界。老鼠们可以在其中自由地通行，迅速地
从楼的一头跑到另一头。每晚十点整座楼沉入黑暗的同时，老鼠们成群结队地从
洞中钻出，进入人的世界。这已经成了它们的生活习惯。一代代老鼠繁衍生息，
将这种习惯强化为本能。即使在白天，大学生们也能听到天花板上它们走动的声
音，和咯吱咯吱的磨牙声。从墙壁底下的洞穴里，有时能看到一只老鼠探出头来，
眨眨眼睛，然后又缩回去了。
这座楼其实分为两个世界，人的世界和老鼠的世界。但老鼠的世界人进不去，
人的世界老鼠却可以进入。在这座楼里，人的世界是夹在两层老鼠的世界中间。
大学生们对老鼠的活动习以为常，如果是在白天可能还有捕猎的兴趣，而在
夜晚上了床之后，谁也不会再爬起来跟它们计较，即使发现了也会翻过身去继续
酣眠。但沙海宁不同，他喜欢观察身边的人和事，连老鼠也不放过。这只小老鼠
已经是他的老朋友了。即使在不手淫的夜晚，他也要看到它出来活动之后才能入
睡。
它几乎没有脖子，圆锥形的小脑袋直接连着滚圆的身体，后面拖着一条有大
半个身长的尾巴。一身致密光滑的绒毛，背部呈栗黄色，腹部则有点发灰。棕黑
色的尾巴上好像有鳞片，在月光下闪烁着荧光，湿淋淋凉飕飕的。小脚趾藏在肚
皮下面，就是行走时也看不见。眼睛只有绿豆大小，从不转动，简直就是装饰品
。它的视力一定很差，大概是靠听觉和嗅觉观察周围的动静，耸动胡须就是在嗅
吧。沙海宁对他观察到的事物总要绞尽脑汁地琢磨，他早就在图书馆里寻遍了关
于老鼠的书籍。令他惊奇的是，这只老鼠有任何书上绝对没有记载的独特的生活
习性，每天夜里它有一件事是非做不可的，那就是走到寝室中央去，占据这间寝
室的中心位置。
沙海宁开始手淫，一边手淫一边观察老鼠。他用轻柔的动作让海绵体慢慢膨
胀，直到完全充血。陈思翔刚才说单从性欲的角度讲，手淫是最充分的满足。直
到今天他还没有性交过，也无法在两者之间进行比较。但手淫的确无法摆脱孤独，
倒是在手淫之后，人会陷入更深的孤独。沙海宁这二十多年来一直是孤独的，但
他并不因为孤独而恐惧，没有像陈思翔长篇大论的那样要拼命去摆脱它。今晚能
看到这只老鼠，他也就不孤独了。小老鼠此时就起到了异性的作用，而他的阴茎
好像也是一只老鼠。阴茎往阴道里钻的时候，不就是一只老鼠吗？
沙海宁喜欢尽量缓慢地达到高潮，而不喜欢没有充分勃起的射精。他要体会
到浑身的汗珠像拖着尾巴的毛毛虫在皮肤上爬的感觉，他要体会到连脚板心都痒
酥酥的似乎血液被掏空的感觉。他想闭上眼睛集中精力，但又要观察小老鼠，权
且把这只老鼠当作是和他性交的女人的脸吧。
小老鼠走到寝室中央的动作非常快，一闪身就完成了，只看得见尾巴如橡皮
筋似的抖动一下。但又绝不是跳跃，而是比跳跃更快的爬行。难怪电子计算机上
有一种仪器叫"鼠标"，老鼠是在以电子的速度爬行。它在寝室中央停住，要呆
上好半天才会离去。这是它每天都要举行的向人类挑战的仪式。这是一只聪明的
老鼠。在众多的老鼠中只有它意识到要到白天不能去的地方呆一会儿，要到这间
寝室的中央呆一会儿。它有辨别地理方位的能力，有思维活动，有生理需要之外
的欲望。老鼠远比人们想象的聪明。沙海宁从书里了解到，老鼠是世界上数量最
多的动物，比人类还多，已达60亿只，并且还在以超过人类增长速度的速度增长
。人类几乎掌握了所有动物的生杀大权，把它们都关进了笼子，只有老鼠例外。
许多动物已经被人类灭绝，几乎所有的动物都是在人类的怜悯下苟延残喘，而老
鼠是唯一能在人的眼皮子底下生存并与人类相抗衡的动物。
它在寝室中央转着圈，长尾巴愉快地摆动。小绿豆眼睛也在黑暗中闪着光。
胡须在轻轻地抖动，每一根胡须上似乎都生长着一种思想。它站在寝室中央，似
乎为自己的冒险精神感到自豪和骄傲。
在黑暗中显示自己的存在，这就是老鼠哲学。
它是老鼠中的哲学家。
沙海宁闭上了眼睛。他深深地掉进孤独、宁静、幸福得头晕目眩的欲望中。
视网膜里那只小老鼠的形像上面，叠印出长镜头里那一对男女性交的场面，那个
男生激动不已的屁股占据了画面的中心。那个女生会有怎样的一张脸呢？如果他
看到了那张脸，他就能在手淫时想象自己是在同她性交，并且面对面。现在却不
行，他没有看到那张脸，只能想象自己是从她的背后在和她性交。他其实也并不
是特别想和她性交，他可能更愿意看她性交。陈思翔说性交是不好的词，抹杀了
人和动物的本质区别，还是中国的性词汇好，比如云雨风月之类。但东方人西方
人都要性交，干的都是同一件事情，人就是人，无论说什么样的话，干的都是同
样的几件事情。性就是他的生活中心吗？除了思考性他还能思考什么呢？但他并
没有性交过，生活中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情竟然成了生活的中心，也许生活本来
如此。不管怎么说，他一定要看到那个女生的脸，最好明天就能看到。这时他觉
得阴茎真的变成了一只老鼠，以电子的速度在爬行，沿着他的脊椎在爬行，爬到
了他的脖子上，爬到了他的脑袋上，爬遍了他的全身。啊！啊！啊！他张开嘴巴
沉重地喘息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新睁开眼睛，小老鼠已经消失了。这时从寝室的好几个
角落都传来了响声，老鼠们已经大规模地行动了。它们会不会趁他熟睡时将他抬
走？
老鼠的适应能力是惊人的，可以在不同的环境下生存。它们可以适应温带寒
带甚至热带的气候，可以在陆地上随意迁徙。它们的食性庞杂，耐饥渴能力极强，
特别善于保存食物。老鼠的繁殖能力也是惊人的，在哺乳动物中首屈一指。家鼠
每年可繁殖2-8次，每次产仔4-8只，多的达十几只。幼鼠出生后两三个月就能
达到性成熟,可以交配受孕，一对褐家鼠甚至在实验室里创下了一年繁殖15000只
的记录。它们用旺盛的繁殖对抗着人类的屠杀，用原始的牙齿啃啮着人类的世界
。
地球上最大的战争应该是人鼠之战，人在明处，老鼠在暗处，这是一场冷战
。最终的胜利者可能是老鼠，老鼠可能是地球的下一个统治者。老鼠早已挖好了
预防核战争的防空洞，早就已经"深挖洞广积粮"，正等待人类在自相残杀的核
战争中灭亡，那时它们就可以爬出来"缓称王"，成为地球的新主宰。
沙海宁用枕头底下的备用毛巾擦拭着粘乎乎的肚皮，想到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