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哲学》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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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她想跳楼
  第十三章
  沙海宁、秦家驹和陈思翔赶到女生宿舍楼前,林荫道上已经站满了人。他们
都仰着头向上望。在三层楼上,在一间女生寝室的窗口,有一位女生站在窗台上

  她想跳楼。
  刚才沙海宁在教室里听课,是一位老教授的古典文学。这位老教授的知识结
构和思维方式还停留在六七十年代,只会分析作品的思想意义,总是揭露了地主
阶级的压迫剥削、反应了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那一套,好像古人也懂得历史唯物
主义、阶级分析方法,真是为了这个在写诗写文章。不管什么经典作品都被他讲
得味同嚼蜡兴趣索然,他这辈子就是要竭力证明文学是多么枯燥无聊的东西。大
家昏昏欲睡,忽听室外有人在喊叫,听不清喊的是什么,接着响起一阵海水涨潮
般的喧嚣和骚动,有许许多多人小跑起来,急着向什么地方奔去。大家都往窗外
看,靠窗口的更是站起来探出了身子。老教授却像聋子,仍然继续他的老生常谈
。这时教室门口出现了两个西装革履的学生,连招呼也不跟老教授打一声,气喘
吁吁地冲着里头嚷道:
  "谁是邝小鹛的男朋友?"秦家驹犹豫了一下刚想起身,老教授反应神速地
一拍讲台,吹着胡子吼道:
  "你们是哪里来的?上课时间跑进来大喊大叫,成何体统?""我是外语系
学生会主席XXX,有非常紧急的情况,"主席同志自豪地报上家门,根本不在
乎老教授,又问道,"谁是邝小鹛的男朋友?邝小鹛要跳楼了!"秦家驹条件反
射般地从椅子上蹦起来,冲出了教室,朝女生宿舍楼狂奔。两位外语系干部先是
楞了一下,然后也起劲地跟在他后面跑。沙海宁和陈思翔也离开了教室,还有许
多同学都跟了出来。老教授冲着他们的背影气急败坏地吼道:
  "你们到哪里去?不上课了!""有人要跳楼了,您还能上课?"不知谁搭
理了一句。
  "不上课,看跳楼,胡来!小小年纪,就不想活了,胡来!小小年纪,不好
好学习,谈恋爱,胡来!……"后面的话听不见了。
  在林荫道的每个路口,都会碰到一队队汇集过来的人流,有人兴奋不已地扯
着嗓子大喊"看跳楼咯",将这激动人心的消息迅速传到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教
学楼,图书馆,体育场,学生们纷纷涌出,像蚂蚁搬家一样涌到这座女生宿舍楼
底下。人头攒动,许多眼镜片反射着白汪汪的阳光,仿佛湖面的粼粼波光。
  秦家驹跑到楼底下,把中文系的其他同学至少甩下二百米。他停住脚步,朝
上看了一眼,又冲到宿舍楼大门口,眼看就要冲进宿舍楼。但双脚一踏上台阶,
就粘住了,像钉子一样钉在了那里。
  沙海宁也跑了过来,他向上望去,楼层不高,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邝小鹛的
脸庞,只是双眼有些模糊,但从头颈转侧中也能猜测出眼神和目光。她穿着那天
在舞厅里穿过的露肩长裙,长发梳理得纹丝不乱,似乎她有心要带着自己最美丽
的形像去死。裸露出来的肩臂好像蒸腾起一层白雾,十点钟的阳光在上面编织着
无数根彩色丝线,幻化出一道彩虹。那露出一抹玉痕的乳房,仰看就像是浪花退
去后留在沙滩上的两滴泡沫,阳光在上面流溢出五彩斑斓,灿烂无比,但随时都
会破裂。束紧的腰身和修长的双腿,使整个人就像是一只放在窗台上的景泰蓝大
花瓶,一不小心就会掉落到地面,摔个粉碎。楼层并不高,但楼下是坚硬的柏油
路面,如果纵身跳下,不死也要摔个残疾。
  陈思翔挤到沙海宁身边,想问他什么,沙海宁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他看了
一眼秦家驹,秦家驹已经走下台阶,躲藏在围观的人群里,缩着头,猫着腰,一
下子矮了三寸,这么多人里头只有他的两只眼睛盯着地面。他的脸色刚才胀得紫
红,现在却发白,仿佛蒙上了一层灰。
  围观的同学越来越多,林荫道站不下,就站到后面的草地上,像一摊冒着热
气的牛屎上爬满了众多的苍蝇。面对围观的人群邝小鹛惊惶不安。她不停地转动
着脖子,茫然不知该把目光放到哪里。她发现了秦家驹,时而低头看他一眼,又
立即抬起头,平视着前方。这样的俯视和平视交替进行,俯视是为了秦家驹,平
视则是为了避开围观者咄咄逼人的目光。她原以为自己会被看成一尊摆上祭坛的
爱情女神,现在才发现,楼底下的人都把她当作马戏台上的小丑。

13-2:俩人裤子都脱了,
  沙海宁忽然发觉余淑华已经来到身边。她的雀斑涨得通红,额头和鼻尖上也
沁出了汗珠。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沙海宁问道。
  "我也不知道,"余淑华悻悻地说,"昨晚一回寝室就看到她在哭,不停地
哭,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今天早晨她没有起床,不吃饭,也不去上课,一句话
也不说。我们都去上课了,寝室里只有她一个人,谁也没想到她会闹到这个地步
。""昨天你回寝室的时候,寝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吗?"沙海宁早已在人群里扫
视了好几遍,没有发现徐月英和郝万青。
  "是啊,昨天是有点怪,她们三个都有点怪。郝万青是在熄灯之后才回来的,
以前从来不这样,她平时天一黑就不出屋子。徐月英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
的,我睡着的时候她还没有回来呢。今天早晨才看到她。"余淑华回答了问题,
但不明白沙海宁为什么要问她这些,反问道,"她和秦家驹到底怎么回事,怎么
闹成这样?""I don*t know,too."沙海宁说。
  围观的人群在急剧膨胀,一个个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没站稳就问"哪儿
呢哪儿呢",也没有人回答他们,然后他们才仰起头朝上看,把脖子伸得跟长颈
鹿似的。他们开始了小声议论,远处只听得见马蜂窝似的一片"嗡嗡",近处的
传进了沙海宁的耳朵。
  "她干吗跳楼啊?""听说是失恋了,和中文系的一个小子。这小子和另外
一个女生勾上了,被她当场捉奸,她就受不了了。"沙海宁不明白他们的消息怎
么这么灵通。
  "在哪儿捉住的?""听说是在寝室里,俩人裤子都脱了,来真的了。"
"在哪个寝室?""不清楚,好像是那个男生的寝室吧。""就为这个跳楼?"
"啊。"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么想不开的?"
  "真是痴情啊,难得难得。现在痴情的女孩太少了,据美国中央情报局可靠
情报,本校处女率只有百分之二十啦。"
  "她大概也让人打了洞,不然怎么会玩儿命呢?""你别说,那小子是有点
不知足。这妞儿身材多棒啊,你看那两个奶子,你看你看,太够味儿了,脸蛋也
那么靓……""嗨,男人哪有知足的,还不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即
便是想不开也没必要这样。这妞儿要是到哪个公司去,只要有点'献身'精神,
给总经理当个小秘,那还不小菜儿?有了靠山,有了钱,不就可以找几个人收拾
那小子吗?干吗想不开跳楼呢?她死了那小子倒合适了。""她要真跳下来还真
可惜了的,上帝的一件多么完美的作品。"
  "是啊,也许还真没人用过。要是能用用她,让我跳楼也干。"
  "哥们,你去把她救下来,这妞儿不就归你了吗?"
  "得了吧,别拉着我一块下去了。"这些大学生们一个个表情轻松,谈笑风
声,他们根本不关心邝小鹛的生命,只是对跳楼这件事充满了好奇,因为是这么
美丽的女孩跳楼,就越发好奇。他们真没有同情心吗?应该说还是有的。同情心
就像好奇心一样,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当他听到有人要跳楼,首先占据他们内
心的,是好奇心而不是同情心,好奇心提出许多问题:这个跳楼的人在哪里?她
为什么要跳楼?她跳楼是为了谁?什么时间爬上窗台的?她会不会跳下来?当他
为了这些问题急急忙忙地赶来时,在最初看到跳楼者的那一瞬间,同情心代替了
好奇心,不忍心让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香消玉陨,但只过了这一瞬间,好奇心又
占据了他的心灵:是个女的要自杀,这自然比男的更有趣,肯定是为了爱情吧?
然后又是一连串的问题萌生出来,为了找到答案就在人群里到处打听,越打听却
觉得有趣,同情心不知不觉悄然退却了。人越聚越多,在人多的场合他自然产生
了表现欲,也散播起了刚刚打听到的消息,表现欲驱使他说出与众不同的话,表
现出与众不同的感情,那就是冷漠!冷漠才能使他与众不同,他即使内心里同情,
也要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这样才能满足他的虚荣心。装出的冷漠自然就会产生
恶意的快感,恶意的快感就使他们谈笑风声,好像他们不是在谈论一个人的死亡,
而是在马戏团里看动物表演。好奇心、表现欲、虚荣心、恶意的快感,一步一步
使他们丧失了人性。
  外语系的那两个学生干部走到秦家驹身边,又问道:
  "你是邝小鹛的男朋友吧?"秦家驹瞟了瞟周围的人群,已经有几双眼睛在
看他了。他又仰头看看邝小鹛,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一下头。
  "你上去劝劝她吧,别让她真跳下来了。""我……"秦家驹茫然若失地吐
出这一个字,又低下头,还是像钉子一样站在那里。

13-3:腰身和臀部立刻又成了围观者议论的焦点
  他刚才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听到那些添枝加叶的谣言和恶意的侮辱,仿佛赤
身裸体站到了冰天雪地里,一阵阵寒战袭上心头。当这两个干部向他走过来时,
他一直低着头,希望不被他们认出。这两个干部在校园里有一定的知名度,一和
秦家驹说话,人群立刻注意到了,暂时撇开邝小鹛,向这边靠拢。一道道目光像
利箭一样射向秦家驹,他真有万箭穿心的感觉。靠得远的问靠得近的,靠得近的
就冲秦家驹指指点点。立刻有一条新闻在人群中传开:
  "他就是那个女生的男朋友。"一些议论立刻围绕秦家驹展开了:
  "哦,原来是他,瞧那个块儿,瞧那胳膊上的肌肉,还真是个猛男。"秦家
驹仍是穿着一身运动服,身上的肌肉暴露无疑。他现在就像奴隶市场上的一个奴
隶,任人品头论足。
  "看下边,本钱还真不小。"运动短裤的确突出得很厉害,秦家驹低头看了
一眼,真想用手捂住。
  "他不就是中文系的足球前锋吗?""对,莘莘杯决赛就是他一人独进三球
。这小子,什么门都射呀!"认出他的人越来越多了,秦家驹连林荫道都站不住
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更别提让他上去劝邝小鹛。刚才听到邝小鹛要跳楼
的消息,他飞跑过来还真是想救邝小鹛。但走到台阶上突然停住,也就是注意到
了前来围观的这些观众。他不敢上去,不是害怕邝小鹛,而是害怕下面的这些人
。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中写道,有四类人希望承受不同的目
光,第一类人渴望有无数双隐形的眼睛,期待着公众的目光;第二类人极其需要
被许多熟悉的眼睛看着,如亲人朋友同事;第三类人只需要他所爱的某位异性的
目光;第四类人最少,生活在想象中的某一双远方的眼睛的注视下。秦家驹无疑
属于第一类人,他拼命锻炼身体,无非是为了在体育场上做公众眼里的英雄人物,
赢来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他把这看作是他的生存意义,那么此时他也就最怕公众
的眼睛。他害怕人们认出他,知道他就是那个逼得邝小鹛跳楼的人,从此以后成
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校园里的一个罪人,他怕得要命。他现在即使想上
去也会觉得双腿灌满了铅水,一步也挪不动。他使劲低头,差不多要把脑袋夹到
裤裆里,越是这样反而越引人注目。
  邝小鹛也发觉秦家驹引起了人群的注意,她的目光也不再躲躲闪闪,完全凝
注在秦家驹身上。这样的目光使秦家驹的身份暴露得更彻底,注意她的人都顺着
她的目光转移到了秦家驹身上。这反而使邝小鹛有些欣慰。沙海宁觉察到,她走
上窗台就是想逼着秦家驹回心转意,注视他也是为了进一步造成压力。她太傻了,
越是这样秦家驹就越不敢上去,他现在只想逃跑。但他也不敢逃跑,他无论如何
不敢走开,如果他一走开邝小鹛就跳下来,那他这辈子都要背上沉重的十字架了
。他只能像被告似的屈辱地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沙海宁看着周围的人,又一次想起了古罗马的斗兽场。斗兽场里的观众应该
和他们有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好奇,同样的兴奋,同样的期待。同情心完全消失,
甚至变得愚蠢可笑。他们现在觉得邝小鹛的生命毫无价值,就像斗兽场里的观众
觉得角斗士的生命毫无价值一样。他们已经认为只要想跳楼的人就是傻瓜,这样
的傻瓜无论死多少都不可惜。他们已经成了完完全全的利己主义者。利己主义者
把自己的死看成世界末日,而对别人的死谈笑风声。任何一个在无限的世界上非
常微小的、小到几乎没有的个体也认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其他人应该准备为
他牺牲一切,哪怕只是满足一下好奇心。如果大海要干涸,所有的人都会认为自
己应该是最后一滴,这就是利己主义。仅仅为了他本人──大海里的一滴水──
能够保持得更长久一些,世界准备被毁灭。所有的主义都必须服从一个主义,这
个主义是所有人(不分种族、不分信仰、不分文明程度)的共同的最根本的信仰
──利己主义。
  又过了十分钟,秦家驹还是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具风干了的木乃伊。两
个外语系的学生干部在他耳边嘀嘀咕咕,故作神秘状,沙海宁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也不想听。这些学生会的干部平时自我感觉良好,在校园里就像是放到天上去的
风筝,一到关键时刻就断了线,六神无主,只会叽叽喳喳起哄。在楼底下等着看
跳楼的同学们不耐烦了,他们的脖子仰酸了,连连转动着脑袋。
  "她怎么还不跳啊,不是哄人吗?""不是哄人,是生孩子不叫生孩子--
吓(下)人。""他男朋友怎么回事,也不上去劝他,就那么傻站着。""他要
上去兴许她早跳了。""对呀,那不是刺激她吗?看来他也不敢上去。""那咱
们怎么办啊?干脆别看了,回去吧。""回去你心里还不是老想着,不看出个结
果来能回去吗?""到底跳不跳啊,咱们不能老这么等着吧。不跳就赶紧下来,
站在窗台上晒太阳啊?""说不定她还真是这么想的,站在上头进行一下光合作
用,顺便也把全校同学都涮一回。""她看来是不敢跳,想下来又觉得没面子。"
他们根本不相信她会跳吗?所以要讽刺她,挖苦她?但是如果她真跳下来了,他
们肯定会跑上前去继续围观她的尸体,目睹她被摔死的惨状,感到极大的满足。
他们刚来的时候可能还有救人的想法,但来到这里等了这么半天,反而希望她真
能跳下来,也许他们自己都意识不到。在玩笑和希望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他们
的后腿还留在玩笑里,前腿已经迈到罪恶的希望里去了。他们把这件事只当作游
戏,想通过冷嘲热讽寻求一种快感,得到一种发泄,那么她跳下来不也是游戏的
一种结局,不也可以发泄一种快感?沙海宁一直认为自己最冷漠,现在才发现,
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比他差。冷漠和自私其实是人的天性。他们的好奇心受
到压抑就会烦躁不安,同情心早就销声匿迹了。终于有人冲着楼上大嚷起来:
  "昭昌不是跳下去了吗~~堂塔也跳下去了~~你怎么还不跳啊~~"人群
里响起一阵哄笑。
  "一直往前走~~不要朝两边看~~走过去~~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
又一个怪腔怪调哗众取宠的声音。
  人群里又是一阵哄笑。
  "你的腿怎么有点发抖啊~~"有四五个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就像被集体注射了兴奋剂,人群又耸动起来,如无数条拥挤在一起的蛆虫。
笑骂声叫喊声潮水一般翻滚,好像使整座楼摇晃起来。邝小鹛扭过头去,不敢看
这一张张狰狞的嘴脸。那条长裙迎风飘动,但也掩饰不了她身体的战抖。这战抖
又使裙摆飘动得更加厉害,露出了她的小腿,这使得底下的围观者被刺激得更加
兴奋,更是狼嚎般的乱喊乱叫起来。渐渐地邝小鹛将整个身子转了进去,但她的
腰身和臀部立刻又成了围观者议论的焦点。不知她是否听得清那些污言秽语,也
不知她站在窗台上想些什么。

134:沉默就是集体的犯罪
  她也许只是想吓唬一下秦家驹,并不真想跳楼,他们却在逼着她跳楼,逼着
她跌向死亡的深渊。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这样的临时走到一起来的集团,竟
然在毫无组织的情况下就有了这样统一的目标。人性恶也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可
以由许多人(有时大到以民族为单位)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爆发,凝聚成一股巨
大的邪恶力量,就像现在这些在楼底下的同学,他们的集体无意识就在把邝小鹛
逼上绝路。
  沙海宁想到了古代的一种刑罚,人们把被判处死刑者带到野地里,用石头将
他砸死。每个人都参加了,罪人被所有的人砸得粉身碎骨。没有委托一个人去执
行处决,是人群将他处死。楼底下的围观者好像也在集体处决邝小鹛,只是他们
意识不到。基督正是被人群钉上十字架的,是人群中首先发出"把他钉上十字架"
的喊声。把一个人处死其实并不需要石头,只要散布他该死,然后形成一个群体
就够了。而每当有人指着某个人说"他该死"时,哪怕他一辈子吃斋念佛,做尽
善事,这样的群体也会立刻形成。他们需要的不是知道那个人是否有罪,而只需
要满足一下处死一个人的快感。目标就是一切,目标就是牺牲品。而目标最大的
密集之点,就是把一切人的行动都联合起来。甘豪莎在《大众社会的政治》中指
出,大众是没有任何组织、任何传统、任何规则或仪式、任何情感维系的实体,
是没有任何地位、任何使命、任何信仰的人群,正是这样的人群造就了希特勒和
墨索里尼。这样的人群很容易冲动,不冲动时就极端冷漠。有文化的大学生尚且
如此,更何况小市民呢?沙海宁忽然感到一阵奇怪的恐惧,不寒而栗。
  沙海宁也看到,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在大喊大叫,也有一些人脸上是一副严峻
的表情,在这些人的心中同情心还是占了上峰,但他们都沉默着。他们的沉默才
使那些哗众取宠满足自己恶意快感的家伙达到了目的,他们的沉默其实也是一种
犯罪。沉默就是默许,如果让那几个哗众取宠的人单独面对邝小鹛,他们谁也不
会喊叫,他们会意识到那是在犯罪。正因为身边有这么多人,他们才能满足自己
的表现欲和虚荣心,那些沉默的人们给了他们以力量,使他们能够逃脱掉良心的
谴责,并把自己想象成人群里的英雄。伊利.萨维尔在总结二次世界大战的《我
们共同的罪责》里写道,"伟大的精神麻木了,感觉敏锐的人消失了,强有力的
声音沉默了。普遍的冷漠造成了一种气候,在这种气候中罪犯能够从容地、十分
有效地和无耻地进行活动。"沉默就是集体的犯罪。没有人在此刻想到邝小鹛的
生命和他有关,他们在这种沉默和冷漠中丧失了人性,成了行尸走肉,海明威的
丧钟正在为他们敲响!
  他们都在犯罪,那我呢?──沙海宁忽然想到。
  他们都是杀人犯,但最大的主谋是我。是我把秦家驹介绍给邝小鹛,是我把
秦家驹和徐月英的约会地点告诉了她,我做这些并不是无意的,而是有自己的不
可告人的目的。
  但另一个声音又对他说──那又怎样呢?谁都不知道你的目的,谁也怪不了
你。如果她真跳下来摔死,最大的杀人犯应该是她自己。是她自己的头脑承受不
了这一切,是她自己幼稚、懦弱、钻牛角尖。别人都不用为她的死背上良心的十
字架,如果她自己成熟、坚强、胸怀开朗,谁也奈何不了她呀。
  前一个声音又说──你当初说是想拯救她,让她经历挫折磨难而变得坚强,
现在却要把她害死了!
  后一个声音说道──既然她无药可救,就让她死好了。
  你就这样心安理得吗?──前一个声音又说。
  那还能怎样?你要是上去救她,就把自己暴露在了这么多围观者面前,就会
成为全校议论的对像,那样你的老鼠行动就彻底破产了。
  邝小鹛突然转过身来,向前欠了欠身,似乎下决心想跳了。人群霎时间安静
下来,静如死水。他们都在期待着──但邝小鹛没有跳,她的一只手牢牢抓住了
窗框。她的脸只是闪了一下重又朝向室内,看来她还缺乏勇气。沙海宁断定她并
不是真正想死。真正想死的人应该是心如死灰,如何会注意自己的打扮?她却在
走上窗台前仍然梳洗了一番。如果真想死,她应该走到楼顶去跳,而不应该在自
己宿舍的窗台上。她并没有真正去死的打算,只是想公开惩罚一下秦家驹,逼迫
他回心转意。但楼底下的这些罪恶的目光,这些张开的大嘴,眼看就要把她真的
逼到绝路上了!
  "还是不敢哪!"有人感叹道。
  "不敢喽~~下去啵~~"好像是许多人在同声合唱。
  邝小鹛慢慢蹲了下来,好像在坚定自己的决心。她对秦家驹彻底绝望了,已
经这么长时间了,秦家驹还没有上来救她的意思,看来是忍心让她死了。那我就
死给你看──这对邝小鹛来说是最危险的一个念头。
  她完全蹲下来了,抬起一只手引起了人群的惊叫,但她只是想擦去脸上的泪
水。她使劲甩了甩头,长发飞舞,一定是闭上了眼睛准备要──但她还是没有。
自杀也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人们总以为自杀者怯懦,但他们恰恰是最有勇气的
人。不信你自己试一试,看你有没有那样的勇气?邝小鹛哪有那样的勇气?这时
楼底下的人都能听见她面朝寝室里头嚎啕大哭起来。
  但她的哭声只招致了更多的嘲笑,有人竟酸溜溜地吟诵起"梨花一枝春带雨"
文心雕龙

135:你想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吗?
  沙海宁最怕听到女人的哭声。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头脑里只有一个声音了
──不能让这些家伙得逞!
  不是为了正义,也不是为了良心,邝小鹛的生命也并不是有多么异乎寻常的
价值,只是因为固执,不想让这些看客们满足,所以我要救她下来!
  沙海宁走到秦家驹面前,秦家驹脸色煞白,目瞪口呆,邝小鹛的哪怕最微小
的一个动作,都能把他的心悠到天上再砸到地下,使他的脸色像幻灯一样从通红
换成苍白,从苍白换成青紫,从青紫换成铅灰。但他始终鼓不起勇气,他的体内
好像已经被抽光了骨头,像一只倒空了东西的麻袋似的随时要瘫软下去。他只能
眼睁睁地看她跳下来了。沙海宁一把揪住他,吼道:
  "你上去让她下来,现在只有你能让她下来!"
  "是啊,你上去吧,就算没有爱情了,连起码的同情也没有吗?"陈思翔也
跟过来劝道。
  "不,我不去,我不去。"秦家驹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要哭出来,他连连
往后退缩,想从沙海宁的手中挣脱。
  "你昨天不是挺厉害的吗?你不是还打我吗?今天这点厉害到哪里去了?你
想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吗?"沙海宁愤怒了,他的手揪得秦家驹的身体摇摇晃晃,
还很少有事情能让他愤怒。秦家驹的嘴张开了,但他的舌头就像是被一块潮湿的
破布代替,无法说出话来。陈思翔在沙海宁背后想拉住他,但他的愤怒使陈思翔
也有点害怕。
  周围的观众见两人拉拉扯扯,仿佛发现了新的宝藏,又把目光集中到他们身
上。这样的目光仿佛无形的火焰烧灼着秦家驹的每一块皮肤,沙海宁猛烈的摇晃
也使他受不了了,他终于积聚起全身的力量将沙海宁推开,愤怒地喊了出来:
  "你自己为什么不上去?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是你让我们认识,是你偷拍徐
月英的照片,她才会为了那几张照片来找我,才会被邝小鹛发现,一切都是你造
成的!"
  他的眼泪滚落下来,像女人一样抽泣起来。
  沙海宁松开了手,他不得不承认秦家驹说得有理,一切真还是他造成的,他
是始作俑者,他是罪魁祸首。
  身边围满了人,这些人的身体都贴在了他身上,他成了继邝小鹛和秦家驹之
后的新闻人物。他把脸转向身边的一个围观者,两人脸贴着脸,鼻子碰鼻子,那
人傻乎乎地冲着他乐,他真想朝他脸上吐口唾沫,好不容易才忍住。
  "你是英雄,你是好汉,你上去呀,你上去呀!"秦家驹发现刺到了沙海宁
的心坎儿上,还来劲了,一边擦眼泪一边说。
  沙海宁沉默了,他看着陈思翔,陈思翔也看着他,两人对视着。
  "你也不想去,就让我去吧,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
么。"陈思翔说。
  邝小鹛仍然蹲在窗台上,只是渐渐转过了身子,臀部突出在窗外,就像要朝
底下拉屎。这个姿势实在太难看了,世界上简直没有比屁股朝外蹲在窗台上更难
看的姿势。楼底下的人纷纷朝前挤,使身体贴着宿舍楼的墙壁,要看一看她内裤
的颜色。
  沙海宁感到一阵恶心,他的眼前恍惚闪过一幕景象,这些围观者变成了一只
只老鼠,拥挤在他的身边。大学生全都变成了老鼠,塞满了这座校园。大学生和
老鼠共同生活的这座校园,变成了老鼠的一统天下。无数只老鼠涌入宿舍楼的场
面,他似曾见过,这令他十分惊奇。他又看了一眼秦家驹,秦家驹就像一只佝偻
着身子的老鼠,他的胆子比老鼠还要小。他第一次对老鼠感到恶心,正是这恶心
坚定了他的决心,使他推开人群,向宿舍楼的门口走去。他似乎不是去救邝小鹛,
而是逃离这随时可能变成老鼠的人群。但他毕竟是去救邝小鹛,他不能让美丽的
邝小鹛保持这样的姿势在半空中展览,这比让她摔死更令沙海宁难受。他走上楼
去。他能从身后那些苍蝇般的嗡嗡议论中感觉到无数齐刷刷扑向他的目光在烧灼
着他的背。
  他的步履沉重,但很坚定。让你们议论去吧,我不在乎!
文心雕龙

136:我是个流氓
送交者: 虚待斋的主人
  他推开门,邝小鹛立刻站起身来,发疯般地尖着嗓子叫了起来: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过来我就跳下去!"
  他看清了那满是泪痕的、惨白得微微有些浮肿的脸,几缕长发将这张脸分割
成几块,有一缕还咬在嘴里。额头上已经撒开了皱纹的密网,一直延伸到眼角。
眼睛尽管眯在一起,围棋子般的瞳孔依然放射出闪闪光亮,因为悲哀而亮得更加
夺目,只是原本乳白色的眼白布满了血丝。就连她的眼皮也现出了宛如发丝般十
分纤细的紫色血脉网,看来她一夜未眠。绛紫色的嘴唇向前突出,还有点下垂,
靠近下颌了。一条腿已经跪在了窗台上,一只手抓住窗框,头歪向一边,两腮也
跟着扭过去,就像一个瘫痪了半边身体的病人。
  "怎么是你?"过了几秒邝小鹛才看清了上来的是沙海宁,她的眼睛睁大了,
露出了一只被追捕的美丽动物的那种好看的眼神,盯住沙海宁。
  "你以为是秦家驹吧?他不会上来的。"沙海宁平静地说。
  "你来干什么?"
  "我觉得我该来。"
  "没你什么事。"
  "不,这件事对我很重要,对你更重要,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
  "你下去叫秦家驹来,我要当面问问他。"
  "他不会来的。"
  "不来我就往下跳!"邝小鹛气急败坏地转过身体,瘦小的背影瑟瑟发抖。
她绝望地抓住两鬓,衣袖飘动,好像受惊的鸟儿振动翅膀。半跪半蹲的姿势使身
体随时会失去平衡,而手已经离开了窗框,沙海宁的心缩紧了。
  "你其实不想死。"他尽量心平气和地说。
  邝小鹛楞了一下,依然面对着窗外说道:
  "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你不想死,如果你想死的话,你不会在白天跳楼,昨天晚上你就应该跳下
去啦。你也不应该上寝室的窗台,而应该到楼顶上去,从最高处跳下去才最有可
能摔死。"
  邝小鹛回过头来,她真的愣住了。沙海宁说中了她的心事,他从她那双仍然
熠熠闪光的眸子里看出了生机。
  "你只是想惩罚一下秦家驹,让他在同学面前出丑,让他跪下来求你,让他
重新爱你。但你没有想到,这么做他是不会上来的,你没有想到楼底下的那些同
学对他有多么大的压力,他不敢上来。"
  邝小鹛的目光呆滞了,定定地注视着沙海宁。
  "如果他真不上来,你会跳下去的,因为你也怕底下的那些同学们。你原本
以为大家都会同情你,都会去谴责秦家驹,但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死,你的生
命对他们来说一文不值。他们反而希望看到你跳下去,他们对跳楼很好奇,巴不
得看一回。你刚才也听见了他们在喊些什么,这是你爬上窗台的时候根本想不到
的。你把人想象得太善良了,以前你把秦家驹想象得太善良了,也把他想象得太
坚强了,把爱情想象得太美好了,太简单了。秦家驹只是一个男孩,是一个孩子,
根本算不上男人,随便什么诱惑就会打倒他,随便什么街谈巷议就会把他吓倒。
你们的爱情其实也不是真正的爱情,只是一个肥皂泡,轻轻一捅就会破掉,这些
同学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有正义感,他们也只是凡人,除了好奇心,每个人的内
心深处都有丑恶肮脏的东西……"沙海宁说这番话时,邝小鹛慢慢转过身体。起
初,沙海宁的话就像一只粗鲁的手,将她全身的衣服剥得精光,使她感到万分羞
耻,但是渐渐的,仿佛有一片滑腻的线状物、带形物、气泡,缓慢而蜿蜒地在她
的眼前伸展,使她又恐惧又恶心。
  "不,我爱过,爱得很深刻。"她打断沙海宁的话,急不可耐地反驳。
  "深刻的爱情不会如此经不起考验,如此容易被破坏,你只是被人骗了。"
  "不,我相信秦家驹不会是一开始就骗我,我相信他不是。"
  "是我在骗你。"
  "你?"她瞪大了眼睛。
  "没错,是我。是我让你们认识的,是我让你到那片竹林去找他们,你忘了?"
  "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是个流氓。"沙海宁微笑着说,每个人都可能在某些时候希望自己是个
流氓,也为自己是个流氓感到自豪。
  邝小鹛也笑了,沙哑的笑声,歇斯底里的笑声。在她那划得漆黑的眉毛上面,
透过雪白的,几乎是透明的皮肤映出一小叉病态的青筋,这一缕淡蓝色的小脉管
惊惴不安地控制着她的整个娇嫩的脸蛋。
13-7:像畜生一样发泄自己的兽欲
  "你把我弄糊涂了。"她说。
  "你应该下来好好想清楚,再跳也不迟。""不,我只会往前下去!""可
你跳下去的理由是什么呢?因为秦家驹欺骗了你的爱情。但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吗?他欺骗了你正说明他不值得你爱,不值得你为他如此付出,你应该幡然醒悟
然后抛弃他,而不是他在抛弃你!他要是死缠着你向你求婚你才该跳楼呢!因为
他根本就不值得你爱,你们之间本来就没有爱情。一切只不过是场梦,这件事应
该让你猛醒,而不是长眠。噩梦醒来应该是早晨,而不是永恒的黑暗。你要明白,
你们之间并没有爱情,所以你跳楼毫无意义。""不,"邝小鹛的嘴巴张得那么
大,好像要把沙海宁吞到肚子里,但她吞下去的只是泪水,"不管他对我有没有
爱情,起码我深深地爱过他,现在还爱!"沙海宁无力地摇摇头,想不到邝小鹛
真是钻到牛角尖里了,他只能换个角度劝道:
  "即使你还爱他,你也应该想到他是经不起诱惑的,不应该为那件事大惊小
怪。男人都是经不起诱惑的,虽然他们要求女人严守贞操,可他们自己只要有这
种机会就一定会像畜生一样发泄自己的兽欲,秦家驹并不比别的男人更坏!"
"不要侮辱他,"邝小鹛又一次打断他的话,浑身颤抖得像有高压电流通过,听
见他侮辱秦家驹似乎比侮辱她本人还令她痛苦,"也不要侮辱你自己,你也是男
人!"
  "我比他更坏,更脏!"沙海宁笑道,"还有下边的那些人,他们都像狗一
样脏!都会倒在最丑陋的女人的肚皮上醉醺醺地扭动自己的身体,说出最下流肮
脏的话!我知道,你害怕下面的那些人,害怕就这样下来没法再面对他们,没法
再面对以后的生活。你上窗台的时候还没有想过这些。可他们算什么?他们哪一
个比你干净、比你纯洁?他们是一群苍蝇,一堆蛆虫,根本不值得你看一眼!你
害怕他们笑话,你以为就这样跳下去了他们就不会笑话你吗?他们会把你看作一
个高尚的殉情者吗?不,他们只会把你当作一个傻瓜,一个天底下最傻的傻瓜,
一个白痴!"
  "住嘴!我不要你来教训我,你给我滚!你这个流氓,臭流氓。你们都是流
氓,全都是!"邝小鹛声嘶力竭地喊着,那一缕青筋像爬山虎一样迅速生长,瞬
间蔓延到整张脸甚至脖子。
  沙海宁低下了头,低下了高贵的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骂吧,骂吧,如果能让你好受些,你就骂吧。"
  邝小鹛泪如泉涌,哭声哽咽。
  "下来吧,生命是多么美好,你还没有体验过真正的人生,就这样死去,值
得吗?你还没有体验过真正的爱情,不想体验它吗?你这么美丽,又这么年轻,
应该得到它们的,总会得到的,一定会的,为什么要去死呢?"邝小鹛嚎啕大哭
起来,沙海宁继续说道:
  "你想一想,如果你的母亲不遇到你的父亲,不会有你,如果你的祖母不遇
到你的祖父、你的外祖母不遇到你的外祖父,也不会有你,你的曾祖母不遇到你
的曾祖父,你的曾外祖母不遇到你的曾外祖父,也不会有你……依此类推,直到
第一对祖先,在漫长岁月中你的生命经过多少次历险?诞生的可能性本来是多么
小,小得微乎其微几乎为零,但你居然诞生了!而且这样美丽,这样纯洁,这样
生动,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奇迹啊!你就这样轻易的将它抛弃吗?你对得起上帝赐
予你的生命吗?生命的火种本来会多么灿烂地燃烧下去。你应该有一个美好的未
来,有令人羡慕的幸福生活,应该遇到一个真正的男人,永远爱你,疼你,呵护
你,陪伴你一辈子,这些对你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你为什么要拒绝呢?"
  沙海宁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了几步。
  "别过来,别过来,"邝小鹛万分恐惧地说,"你再往前走我就跳了!"
  "即使你跳下去也不一定能摔死!"沙海宁吼道,"这里只是三楼,你不一
定会摔死。你可能只摔断一条腿,一只胳膊,你会被送到医院,经过抢救你还得
活下去,还得面对你害怕面对的人群!或者更严重些,你摔断了颈椎,一辈子只
能躺在床上,连脖子也不能动一下。或者再严重些,你变成了植物人,永远也醒
不过来,那样你虽然不痛苦了,可你的父母天天都要去守护你,注视着你,直到
白发苍苍。即使死了又怎么样呢?除了你的父母和亲人,没有人会悲哀,楼底下
的人们会议论你几天,然后将你忘却。就是你的亲人也不可能永远沉浸在悲哀里,
他们以后也只会偶尔想到你。许多许多年以后,也许还会有人说起曾经有人在这
间寝室的窗台上跳过楼,但不会悲哀,而只是觉得有趣。你的死一文不值,毫无
意义。你不应该死,你应该好好活着,就算为了气气他们,就算为了他们你也应
该活着。对了,还有秦家驹,你死了他可能会悲哀一阵子,但不久之后就会把一
切忘掉,说不定还会在这间寝室里和徐月英约会。你不应该死,你应该好好活着
气气他。下来吧,就算我求你了。"
  邝小鹛又笑了,还是那么美丽的微笑,含泪的微笑更加美丽,她笑的神经还
是那么发达。
13-8:邝小鹛倒在了他的怀里
  现在沙海宁只有冒险了,他只有往前走,不能往后退,也不能在原地站着,
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他觉得他可以冒险,因为邝小鹛还在笑,笑是生命的像征,
婴儿是从哭声中诞生的,但是从第一个微笑开始才算真正有了的人的生命,会笑
的人对生命还有所留恋。沙海宁相信她没有真正往下跳的勇气,她毕竟只是一时
的走火入魔,她的生命里还是笑的成分居多。死并不是容易的,需要有无比巨大
的勇气,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他还会怕什么呢?他相信这种勇气邝小鹛还没有。
  他又往前走了一小步。
  "不要往前走,不要往前走!"邝小鹛还是在喊,但声音越来越小,变成了
哀求。
  沙海宁相信她不会跳,又往前走了一小步。
  "不要……"邝小鹛低下了头。
  沙海宁走到了她面前,她身体晃了一下,沙海宁赶快退了半步。
  "下来吧,"沙海宁向她伸出了双手,"下来吧……"
  邝小鹛低下头,"呜呜"地哭着。
  沙海宁慢慢举起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她还只是埋着头在哭。他一把将她拉
了下来。邝小鹛倒在了他的怀里。她使劲地挣扎,挣扎了一会儿,全身瘫软了。
  寝室门被踢开,有人闯了进来。
  沙海宁回头看去,有那两个学生会干部,还有陈思翔。陈思翔跑得气喘吁吁,
他张着大嘴看着邝小鹛,眼球仿佛已经坏死,不会转动。
  邝小鹛猛睁开眼,"啊"地惊叫一声,歇斯底里地挣扎起来。
  "你们都出去,都给我出去,她现在怕见人,她需要安静,让她安静一会儿!"
沙海宁冲他们吼道。
  陈思翔和那两个同学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邝小鹛安静下来,沙海宁把她放在了床上,然后去关窗户。
  邝小鹛忽然蹦起来,一把抱住他,说:
  "不要走,你不要走!""我不走,我是去关窗户,我不走。"沙海宁扶着
她重新躺倒在床上,取来毛巾让她擦拭脸上的泪水。然后走到窗前,朝下看了看
。一群蝌蚪般密集的脑袋发出阵阵遗憾的嘘声,还有无数双发着绿光的狼眼也透
出失望。对他们来说,一场好戏砸了。
  沙海宁奋力朝窗外吐出一口浓痰,想吐得尽量远一点,然后关上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