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哲学》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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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这泄露春光的地方竟使邝小鹛如此难为情
第七章

  "我就猜准是沙先生又来了,果然……"门才开了一小半,那一双乌灼灼的
眼睛就闪现出来,藏在里头的微笑如石子投进池塘后扩散开来的一圈圈涟漪,飞
快地漾满整张脸。但等到她看见沙海宁身后的秦家驹,这涟漪突然凝固,话也噎
在半截了。

  秦家驹头上的那一撮毛出发前专门上过摩丝,像鸡冠一样挺立着,也许正是
这一撮鹤立鸡群的长发令邝小鹛感到最初的惊讶。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西装,那
条朱红色的斜纹领带可能也引起了邝小鹛的注意,一路上他老是低着头看自己的
这条领带,仿佛他进女生寝室后要说的话都写在了上面。他高大的身材几乎把身
后的陈思翔遮掩住了,邝小鹛不由得微微仰起头,两人的目光刚一对上,就一个
朝东、一个朝西地扭开,都像被火燎了一下似的……

  "怎么着,不欢迎我们进去呀?"沙海宁笑道。

  "哦哦,请请。"邝小鹛惊惶地闪开。

  秦家驹就像变了一个人,在男生寝室里趾高气扬、吆五喝六的劲头全没有了,
如出嫁的新娘一样忸怩起来。他的手从裤兜里拿出来又插进去,插进去又拿出来
。虽然昨晚已经在长镜头里看过邝小鹛,但此时站在女生寝室的门口如此近距离
地面对着她,秦家驹还是被她的美丽镇住,或者被自卑感镇住,迈不动腿了。沙
海宁拉了拉他的衣袖,三个人才走了进去。

  今天秦家驹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沙海宁和陈思翔向他提起昨晚的约定,他
面露难色,支支吾吾,说是记不清酒醉时说的话了。一旦清醒过来他的胆子又小
了,他担心邝小鹛看不上他,担心到女生寝室碰一鼻子灰,担心成为沙海宁和陈
思翔的笑柄。沙海宁义正词严地向他复述了昨天晚上他拍着胸脯说过的那些酒后
豪言,陈思翔也为此作证,但秦家驹百般抵赖。沙海宁只好抓住他非常爱面子的
心理,威胁他要在全系范围内将这些豪言壮语广为传播,才迫使他低头认帐。但
他又主动提出请沙陈二人吃饭,宁肯认输受罚也不愿到女生寝室去。沙海宁又苦
口婆心地劝慰了一下午,说"你好歹也是校园里的足球明星,为什么不自信呢",
并许诺自己到时候会见机行事,一定帮他和邝小鹛"勾搭"上,"勾搭"不上就
由自己请客。他又把昨天说过的话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告诉秦家驹"泡妞
说来困难,掌握了规律也就简单",并举出古今中外许许多多的风流韵事来论证,
最后才坚定了秦家驹的决心。但秦家驹又非得拉陈思翔一起去不可,声称陈思翔
如果不去他也不去了,死活拽着陈思翔去理了发,洗了澡,并主动提出把自己的
一套运动服借给他穿。沙海宁又劝了陈思翔半天,陈思翔只好答应。

  一进来就看到了坐在窗前的徐月英的背影,只见她慢慢回转身,惊呼道:

  "哎哟,哪里来的大部队?"

  余淑华本来是慢悠悠抬起头,一看见黑鸦鸦地进来了三个人,眼镜差点从鼻
子上掉下来。她扶着眼镜寻找邝小鹛,发现邝小鹛还站在门后发呆呢。她惊慌得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像一只麋鹿听见林子后边的枪声,就直起脖子,竖起耳
朵,睁大眼睛,嗅着周围的空气。郝万青仍然只是抬了一下眼皮,然后继续专心
致志地编织,再多的人也不能使这架编织机停止工作。因为只是蜻蜓点水的一瞥,
她暂时没有认出秦家驹就是那个一拳把李之龙打得面目全非的中文系主力前锋。

  "我把我们寝室的另外两位也请过来了,事先没有和各位女士打招呼,各位
不见怪吧?"沙海宁说完回头看看秦家驹,大热天穿毛料西装本来就受罪,再一
紧张,脑门上的汗就下来了,他掏出一方手帕遮住了半边脸,和足球场上的勇武
形像判若两人,难怪郝万青没有认出来。沙海宁也不知道接着该说什么,还是徐
月英接上了话茬:

  "别这么说,欢迎还来不及呢,有句话说得好:我们的敌人的敌人是我们的
朋友,我们的朋友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朋友,有朋自'对面'来,不亦乐乎?你们
寝室就三个人?"

  "对,还有一个得肝炎休学了。"

  "那岂不是'三个和尚没水吃'?"徐月英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又透着将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味道,但毕竟使寝室里的空气活跃
起来。余淑华也回过神,照着以前的例行公事,起身给三位男生倒茶。寝室空间
太小,三个男生站在中间显得很拥挤,余淑华传杯换盏不太方便,但她也不招呼
大家坐下,仿佛是一个哑巴。还是徐月英打了招呼,她俨然是这间屋子的女主人


  "都别站着呀,大家都坐吧。"

  沙海宁坐到了余淑华的床上,他用目光示意秦家驹坐到对面邝小鹛的椅子上
去。女生的桌椅都紧靠着床,这样一坐自然就容易沟通了。秦家驹偷瞥了一眼仍
在门后发呆的邝小鹛,又看看沙海宁,竟不敢坐。沙海宁只好手指着那把椅子明
确告诉他坐下,他才过去就坐,又看了邝小鹛一眼,好不容易咧出一个僵硬的微
笑,挠挠头皮,那一撮毛抖了好几下,才坐定了。整天嘻嘻哈哈、嘴角总是挂着
笑影的他,竟然忘了怎么样是笑,笑得比哭还难看。这个笑容令邝小鹛惊奇,她
不知如何应付。她板着脸坐回到自己床上,坐得离秦家驹尽量远一点,然后低头
看着双腿之间的地面,沉默不语。突然的沉默正意味着反常,因为她本来是这个
寝室里最能咋乎的一个。沙海宁从披肩长发的轻盈抖动,觉察出她内心里的一丝
隐秘,看来他想对了。

  陈思翔坐上了离他最近的郝万青的椅子,半躺在床上的郝万青连眼皮都没抬


  余淑华倒完茶,悻悻地坐回到椅子上,拿起耳机犹豫了一下,没有戴上。人
一多她无法再假装正经了,只要邝小鹛一发呆,她就六神无主了。一种奇妙的直
觉使她意识到出现了什么危险,她把椅子往前挪了挪,想离沙海宁近一点。她盯
着沙海宁,连连张了几下嘴,看来想对沙海宁寒暄几句,但沙海宁没有给她说话
的机会,他把脸扭向窗口,伸出手臂说道:

  "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中文系的足球明星,主力前锋秦家驹同志。"

  徐月英闻听此言挑起了眉毛,注视着秦家驹,素来阴冷的眼神里又射出两道
寒光。她意识到秦家驹是李之龙球场上的对手,但还不知道两人之间的过节。郝
万青的反应比她强烈得多,她猛地抬头,盯住秦家驹看了许久,倒抽了一口凉气,
终于认出秦家驹就是一拳击倒李之龙的"凶手"。那双小眼睛立刻愤愤不平地鼓
了起来,手也连连撩着腮边的短发。她再也无法平静地打毛衣了。而离秦家驹最
近的邝小鹛,也抬起头来看了秦家驹一眼,目光里闪烁出一丝惊羡,就像点燃的
蜡烛爆出一个火花。但还没等秦家驹发现,随即又低下头,脸上的淡漠表情和身
体坐姿同刚才纹丝未变,仿佛那匆匆的一瞥根本就不曾存在。为了掩饰心中的悸
动,她索性闭上了眼睛。

  "还有这位,是学贯中西、通今博古的大哲学家陈思翔博士。"

  陈思翔听见沙海宁吹捧他,竟也不反驳。他比秦家驹瘦出许多,却穿上了秦
家驹肥大宽松的运动服,更显得瘦骨嶙峋,仿佛是一架纸糊的风筝。他坐在椅子
上,勾着腰,驼着背,塌着肩,抻着下巴。不管在什么地方他都不会注意自身的
形像,他的每一个脑细胞都要用来为全人类工作,没有一个为他自己操心。这可
能是他生平第一次踏进女生寝室,平时他就连左邻右舍的男生寝室都不窜。但他
一点都不紧张,根本就没有把女生当女人看,还是把她们当作人在看,只是在陌
生人中间稍微有点拘谨。昨天他很关心邝小鹛的命运,现在却好像完全忘记,根
本没注意过邝小鹛。他一坐下来就研究起了离他最近的郝万青打毛衣的动作,和
那件尚未完成的毛衣。毛衣的领口的确很大,一只完成了的袖子也老长老长,只
有李之龙和秦家驹这样身材高大的男生才能穿。徐月英好奇地看着他,就像是在
观赏一只大猩猩,只是这只猩猩更为奇特,他戴着眼镜,并且很瘦。她撇了撇嘴
角笑道:

  "哲学家,那太好了,我正好有问题想找人请教。"

  她拿起桌上的书递给陈思翔,还是那本《第二性》。陈思翔看了看封皮就还
给了她:

  "这本书我看过。是波伏瓦写的,她是萨特的伴侣,本世纪最特立独行的一
个女人。她把萨特的存在主义运用到二战后的妇女运动中,用存在主义诠释妇女
地位,就写成了这本书。这本书当时被称为西方妇女运动的《圣经》。"一谈到
书本陈思翔立刻兴奋了,他回答徐月英的话,但根本不看她,头靠在椅背上瞻仰
着日光灯,跟在自己床上靠着墙完全一样。

  "我就是闹不清萨特的存在主义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书可真难读,简直是
天书。'存在先于本质'?我怎么也理解不了。"徐月英说。

  沙海宁听着他们的谈话,眼睛却注意着秦家驹和邝小鹛。秦家驹见邝小鹛低
着头,也模仿她低下头,打量着她的下半身。一条浅棕色鱼尾裙,裙摆线皱褶繁
复,如清风吹动的粼粼波光。这蓬松轻柔的长裙几乎将她的双腿完全遮掩,只有
一双秀足从裙子底下钻出来。她没有穿袜子,随便趿拉着一双乳白色的凉鞋。两
个脚丫比簇新的凉鞋还要白,如同下了一层秋霜,如同敷了一层月光,只有脚后
跟的皱摺微微泛着粉红。看着这双秀足,沙海宁顿时感觉到一阵清凉,难怪被西
装严严实实地包裹着的秦家驹更是目不转睛了。秦家驹简直又要流口水,看样子
他恨不得躺倒在地,让这两只脚丫轻轻踏在他的肚皮上,搓弄嬉戏,那他就是世
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了。邝小鹛也不知什么时候又睁开了眼睛,她也开始注视秦家
驹的双腿,那是足球前锋的双腿呀。秦家驹的双腿不由自主地轻轻抖动,使邝小
鹛的目光也微微颤抖,就像雨点打到坚硬的地面,溅起一朵朵白亮的雨花。她的
目光是看不见的蒙蒙细雨,是台灯发出的向下倾注的光芒。突然她的脖子痉挛了
一下,目光猛然跳动,耳根也涌起一阵潮红。可能她看到了秦家驹两腿之间的那
个地方,秦家驹的这个部位早已有了明显的反应,就像一个小丑似的倔强地挺立
起来。这泄露春光的地方竟使邝小鹛如此难为情,她真是太娇嫩太纯洁了。她是
不会掩饰自己的,即使垂着眼皮,这双眼睛也还是对一切都毫无防范,还是那么
强烈地荡漾出内心深处的涟漪。

72:她的腰就是那么有弹性,随着呼吸的深浅如橡皮泥似的收缩自如
送交者: 虚待斋的主人
  "你们学外语的应该容易搞清楚呀,搞不清楚是语言障碍造成的。"陈思翔
又像在男生寝室那样开始了长篇大论的宣讲,"哲学和诗一样,都是无法翻译的,
特别是关键性的哲学术语,往往包含着很多层次、很复杂的含义,换一个语种根
本没有可以对应的词。你说老子的'道'要译成英文,哪个英语单词合适啊?恐
怕哪个都不合适。外文译成中文也是如此。我就因为外语不行,吃亏吃大发了。
真要搞通西方哲学就非得懂几门外语不可,特别是英语、德语和法语。英语我还
能囫囵吞枣,德语法语根本没学过,像海德格尔和萨特的著作,就不可能读原著
。我只好博览群书,通过中国学者多方位的阐释自己归纳'sein'(存在)这个
词的拉丁语意义。恍然大悟过来就觉得很简单,就拿'存在先于本质',我一讲
你马上就明白了。我问你,你说是你的过去决定你的本质,还是你的将来决定你
的本质?"
  "是……"徐月英想了想,"是将来。"
  秦家驹的目光上移,到了那条束紧了腰身的黑色皮带。鱼尾裙和泡袖衬衫使
邝小鹛的体形呈X型,这条腰带就是这个"X"的关键。腰带并未缩得很紧,但
她的腰就是那么有弹性,随着呼吸的深浅如橡皮泥似的收缩自如。她的胸脯……
正是在秦家驹的目光触摸到的时候加快了起伏的节奏,一只手的触摸也只有同样
的效果,两个浑圆的半球竟然有这样特异的直觉吗?能透得过衣服?不,一定是
她也在看我!秦家驹真像小马驹似的喷了喷鼻子,完全抬起了头。邝小鹛的下巴
的确在以无法觉察的速度往上抬,目光再次被那条朱红色的领带吸引。如此炎热
的夏夜他打扮得如此衣冠楚楚,个中缘故是不言自明的。那条领带随着胸膛的起
伏在起伏,一颗心正在胸膛后面有力地跳动着,领带似乎传递出跳动的节律。他
的躯干就像是一块厚石板,被两条胳膊紧紧夹住!邝小鹛的眉毛翘动了两下,那
水灵灵的眼眸分外地潮湿。
  "对呀。"陈思翔说,"比如说你的本质是翻译家,但你现在还不是,要体
现你的本质你就要去翻译作品,翻译好了再找出版社出版,直到书店里有了你的
书,你才成为翻译家,也就是说你的本质必须是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才能体现出来
。婴儿刚生下来的时候,他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他没有语言,没有思维,只
有动物本能。他作为人的本质是通过后天的抚养和教育才体现出来,也就是说,
将来决定人的本质。对不对?"
  "对。"
  "但你现在存不存在呢?你是不是存在着呢?"陈思翔追问道。
  "当然存在。我怎么会不存在呢?"
  "对呀,即使你现在还没有成为翻译家,但你存在着,你并不是要等到出了
书的那一天才存在,而是现在就存在!婴儿也不是等到他满了十八岁成为合格公
民后才存在,他一出生就已经存在了,谁能说他十八岁以前不存在呢?你现在就
存在,但你的本质决定于将来,所以存在先于本质!对不对?"
  目光再次撞击到一起,又急忙闪开,邝小鹛全身痉挛了一下,脸色粲然。秦
家驹已经在陈思翔的侃侃而谈中平静下来,一直注视着邝小鹛。由于他坐在邝小
鹛身后,脸只有冲着邝小鹛才能看到陈思翔,因而比较坦然。邝小鹛却要回头才
看得见秦家驹的上半身,对视时自然分外羞怯。但仿佛有一根红线牵引着她的脖
子,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头,扭转的角度一次比一次大。她想看那一撮翘起来的
头发,想看那一张布诺林式的娃娃脸,那皮球一样鼓着的腮帮,特别是那一双强
烈地透露出勃勃英气的眼睛。也许她疑惑:这样一张生动俏皮的脸竟然会是一名
足球前锋的?这样一张黝黑的脸竟然有这样一双清亮的眼睛?秦家驹也注意到她
的手指揉搓起了衣角,两只泡袖轻轻颤抖,仿佛被微风吹动,但寝室里一丝风也
没有。
  "噢,"徐月英点点头,"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不然我一辈子都
弄不懂。萨特为什么不这样写呢?这样写多好懂呀。"
  "中国的诸子百家喜欢比喻和寓言,总是想把深刻的哲理尽量说得通俗易懂,
西方人却刚好相反,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开始就把简单的道理说得尽量复杂,
觉得只有这样才算深刻。语言不一样思维方式就不一样,生活方式也就不一样,
民族性格也就不一样。英美人学习汉语很困难,中国人学习English却要容易得
多,也正反应出西方人很难理解中国人,中国人却容易理解西方人。"
  "何以见得呢?"
  "就拿美国为例吧,美国建国只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像个年轻小伙子。中国
却有五千年悠久历史,像个老人。老年人成熟稳定,有经验,但性格复杂,常常
自相矛盾,并且容易说谎。年轻人单纯诚实,有朝气有活力,但幼稚浅薄,容易
冲动。小伙子理解老人很困难,因为他没有到老年。老人理解年轻人相对容易一
些,因为他曾经年轻过。但老年人也会有许多陈旧落后的观念,并不能完全理解
年轻人。忘年交是很不容易的呀,要真正相互理解,很难很难。美国喜欢对中国
指手划脚,这很可笑,就像小伙子对老年人指手划脚一样。他们读了点儒家的书,
以为中国人都温文尔雅,殊不知孔老夫子、孟老夫子的山东老乡可以算得上是脾
气最大的中国人,《水浒传》的故事就发生在山东。他们读了点道家,以为中国
人都胆小怯弱,追求此岸世界的现实享乐,殊不知中国人绝不像美国人那样怕死,
我们为了意识形态和道德观念可以轻易地弃置生命,我们的忍耐力在人类众多民
族中是非常出类拔萃的。他们读了点佛家,以为中国人都禁欲,其实中国人低级
淫秽的性笑话中总是会出现和尚尼姑,在古代好多尼庵正是隐蔽的妓院。他们读
了点宋明理学,以为中国人的性观念非常保守,却不知道《金瓶梅》正是对那个
时代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故事也发生在孔老夫子的故乡山东。其实就连孔老夫
子本人,也是一个私生子。他们发现对中国了解得越多,就越糊涂,就像小伙子
总会觉得老年人很古怪。中国的传统文化其实应该分为'大地'和'草'两个部
分,意识形态、伦理道德观念不过是'大地'长出来的'草',而实在的生活方
式才是'大地',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太大了,有时甚至刚好相反。鲁迅先生说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我就理解为这个意思。
老年人的性格很复杂,也很难理解,所以美国人应该谦虚。有的美国人说自己非
常非常喜欢老子,我怀疑他真正读懂了老子吗?不读原文是绝对读不懂《老子》
的,即使读原文恐怕也未必能真正理解。不同的文化相互沟通真是太难了!"
  目光又对接上了,这次坚持了好久才"劳燕分飞",但很快又"鹊桥相会"
。邝小鹛的头微微歪着,就像是一只小鸟在巢边倾听小树林里的响声。黑色瀑布
垂到胸前,不停地用手捋着,一来可以掩饰内心的慌乱,二来也是一个下意识的
动作,想把别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脸上。她的小嘴抿紧又松弛,松弛又抿紧,神
情渐渐激动起来,镶着黑睫毛的眼睛更加强了这种神情。秦家驹的身体开始往前
凑,他张开嘴唇想说什么,欲望终于压倒了羞怯和恐惧,他要和她交谈,他要表
现自己。但他不想贸然打断陈思翔的演讲,在陈思翔住嘴时徐月英又总是抢在了
他前头。
  "哎一一"徐月英一声长叹,"经你这么一说我选修一门外语看来太少了,
我现在选修的是日语,看来还得学法语和德语。"
  "徐大姐要当女哲学家呀?"沙海宁看到她和陈思翔谈得这么投机,突然有
点妒忌,但这种妒忌和对李之龙的嫉妒是完全不同的。
  "不学哲学也要懂外语呀,随着世界文化的不断融合,到下个世纪外语和计
算机操作、汽车驾驶技术,都将成为人的基本生活技能。"陈思翔说,"语言是
文化的钥匙,掌握一门外语就等于打开了一座文化宝藏。我就很想了解日本文化,
虽然都是东方文化,但日本文化和中国文化又很不一样。"
  "我不太懂文化。"徐月英说。
  "就拿吸收外来文化来说吧,中国人是采取'进食'的方式,日本人是直接
'输血'的方式。中国人非得把外来文化通过口腔咀嚼,经过食道,到胃,到小
肠,这样把外来文化完全消化得面目全非,然后才能进入血管。中国人并不故步
自封,也是很开放地学习外来文化,但搞来搞去最后总是搞成了自己的传统的东
西。比方说洪秀全一个农民,就能引进基督教,谁说不开放呢?但他最后还是建
立东方模式的封建政权,自己当君主。孙中山引进西方民主思想,建立了共和国,
但蒋介石还是把它蜕变成独裁统治,只不过没有戴帝王的冠冕。日本人刚好相反,
直接把外来文化灌注到自己的血管里,一学就像。古代'大化改新'学唐朝,直
到现在日本人的生活方式里还有许多唐人的遗迹,比中国人保留得还多得多。近
代'明治维新'学西方,几十年的时间就完全西方化,迅速成为发达的工业国家
。我很想仔细研究研究日本文化,搞清楚它和中华文化差别如此之大的深刻根源……"
  秦家驹终于放弃了交谈的欲望,他发现目光比话语更能表情达意,而且创造
了这样幸福、这样愉快、这样令人留恋的宁静。他们已经不害羞于彼此间的对视
了,目光开始了比较长久的交流。他们好像都听不见陈思翔在说些什么,也忘记
了周围的环境,忘记了羞怯和矜持,沉浸到一种宁静的甜蜜中。秦家驹正是被这
样的宁静陶醉,忘情地微笑起来,两个腮帮又鼓圆了,让你非常想上去搓一指头
。没想到邝小鹛也回报了一个惊喜的微笑,她笑得那样自然,就像两朵令箭荷花
在舒展开来的莲叶上肩并肩地从容开放了,两个酒窝就是花心心。梦一般的微笑!
实在只能用梦来形容它,秦家驹以前做梦也没有见过呀,一个女孩这样对着他微
笑,而且还是这样艳丽的女孩。他们在笑过之后脸上又潮水般的涌起红晕,但是
再也没有切断目光的交流。他们也许希望陈思翔就这样口若悬河地神侃下去,他
们就可以一直这样宁静地对视……
  但沙海宁却担心起来,陈思翔已经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喧宾夺主,把女生寝
室变成了他的理论宣传阵地。沙海宁重重地咳嗽两声提醒他,但他已经如痴如狂,
听不见任何暗示。他的话只有徐月英听得津津有味,余淑华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脑,离他最近的郝万青更是打起了哈欠。这样下去一个晚上的时间都要被他占用,
岂不坏了大事?沙海宁急中生智,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回头对余淑华说:
  "喂,你们怎么每天晚上都闷在寝室里,出去跳个舞吧。"
  余淑华吃了一惊,双肩耸起。她不明白沙海宁怎么突然提出这样一个建议。
她从未跳过舞,一窍不通,本应该拒绝。但因为直觉到某种要失去沙海宁的危险,
又不敢拒绝,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陈思翔闻听此言,目光才从日光灯上掉下来,
回过头来看着沙海宁。
  "怎么样,大家都去吧?"沙海宁不理会余淑华的反映,而是给秦家驹使了
个眼色,要他主动邀请邝小鹛。
  徐月英冷冷地瞥了沙海宁一眼,似乎在责怪他这么粗鲁地打断她和陈思翔的
谈话,但立刻又笑道:
  "倒是个好主意,不过我昨天刚跳过,实在没那个劲头折腾了。让她们三个
去吧。"
  郝万青就像没有听见这回事,还是埋头打毛衣,沙海宁也懒得邀请她。他看
着秦家驹,秦家驹还是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向邝小鹛伸出了手臂。邝小
鹛撇了撇嘴。秦家驹站起身,又笑了一下,脑门子上又冒出一排汗珠,手还是那
样僵硬地伸着。邝小鹛的小胸脯更不平静了,她想要站起来,但差最后一把劲。
  沙海宁起身拉住余淑华的手,余淑华像个木偶似的呆坐着。他使劲硬拉她,
她皱紧眉头瞪了他一眼,但还是站起来了。沙海宁又非常自然轻松地对邝小鹛笑
道,"怎么样,邝小姐,听说你是外语系的舞后,可一定要给个面子呀。"
  "不,不,我跳得不好。"邝小鹛边说边站起身来。
  "去吧去吧……"沙海宁看着她笑了,回头又假惺惺地问了一句,"郝小姐
不去呀?"
  "坏小姐去就行了。"郝万青懒洋洋地答道。
  "那好,"沙海宁向门口走去,"博士留下来继续和徐大姐切磋吧,我们先
告退了。"
  "不,不,"陈思翔惊惶地站起来,"我也走了。"
  陈思翔就这样懵里懵懂地跟着他们四个人出来,跟着下了楼,在林荫道上还
跟了好远。直到沙海宁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他才回过味儿来,说了声"我回去
了",离开了他们。
  沙海宁一直握着余淑华的手,小手凉冰冰的,努力地挣扎着。沙海宁的手像
钳子一样紧,每一步都是拽着她在走。余淑华在用指甲盖掐他,在寝室里就已经
皱紧的眉头一路上没有松开过。她的手在默默地挣扎,越挣扎沙海宁就捏得越紧,
直到她轻吐出一个字:
  "疼。"
  沙海宁怕后面跟着的两位听见,松开了手。余淑华停下脚步,沙海宁继续往
前走,他坚信她会跟上来。她刚才喊疼时声音非常微弱,看来她不敢当着秦家驹
和邝小鹛发作。毕竟她已经这么长时间冷落他,而他也一直以冷淡对抗。她的担
心一天天在加重,现在更担心两个人之间的矛盾一旦公开化,伤了他的自尊心,
就会真的失去他。果然跟上来了,还走到他前面半步,好回头对他怒目而视。想
说什么,但看看后头,又没有说。她只敢用目光表达委屈和不满,而他闭上眼睛
不理睬。这时听见秦家驹和邝小鹛交谈起来了--
  "……我好像对你有印像,去年开运动会的时候,看过你跳高呢。"邝小鹛
的声音突然变得这样轻柔,似乎含在嘴里舍不得说出来,幸亏今夜没有风,恐怕
连最微弱的风都要把她的声音吹散。
  "你不喜欢看足球比赛吗?"这是秦家驹的声音吗?沙海宁更加吃惊,他听
到的好像是一个童音。臭小子!在我们寝室里就不能这样说话?整天像个叫驴。
  "我不怎么看,也有女生挺喜欢看的,我们寝室里郝万青就挺喜欢看。"
  "那个小矮个呀?"
  "对。"
  "以后我要是比赛,你能不能去加油呢?"
  "好吧。我一定替你加油,除非是跟我们系比赛,那就各为其主了。"
  "不会的,你们系早淘汰了。"
  "Pei一一i一一ng一一ng。"邝小鹛习惯地要啐一口,但刚吐出来又后悔了,
就拖了个长音,然后修改成了一个代表肯定和停顿的意义比较模糊的音节。她竭
力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端庄淑女,不再是以前那个咋咋乎乎的毛丫头。
  "你平时也锻炼吗?你人长得美,再锻炼一下,就是健美了,那样才完美呢
。"秦家驹也会露骨地恭维,他也有无师自通的时候。沙海宁不好回头,但可以
想象此时他的脸有多么红。
  "得了吧……"明知道是恭维,但女人听到这样的话就是觉得舒服,"我不
怎么运动,只是偶尔打打排球。"
  "我也很喜欢打排球,我什么球都喜欢,什么运动都参加。"
  "看得出来,你的身体挺棒。你怎么会念中文系呢?你应该念体育系才对。"
  男孩子最喜欢听到女孩儿夸奖他的身体,这也可以用佛洛伊德的理论来解释
。秦家驹肯定被这句话刺激得很兴奋。
  "中文系比较自由,体育系太死板了,我不想别人来强迫我运动,而只想自
己爱怎么运动就怎么运动。"
  "你还挺有个性的。"
  "这也算不上什么个性,而是一种生活态度吧。我对生活没有什么苛求,只
想做几件自己想做的事情。"秦家驹变得健谈了,话语好像不用经过大脑的思维,
而是从嘴巴里直接倒出来。一股激情控制住他了。
  "你想做什么事呢?"
  "……"秦家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也没想好。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好
做,不过我想,不论做什么,都要有个好身体吧,所以我现在只想锻炼好身体,
等待生活的启示。"
  "你活得挺充实的。"
  "唉,其实也不过是瞎玩儿,以后我们一起打排球吧。"
  "男女混合比赛呀?"
  "干吗非得弄那么明白,不就是在一块玩儿吗?"
  "以后再说吧。"女人说这句话就等于肯定。

73:这一定是她第一次被异性拥抱。
送交者: 虚待斋的主人 

  霓虹灯早已在前方闪烁,越来越耀眼,目的地到了。走上台阶,推开舞厅的
门,一束束蓝色橘黄色粉红色的光芒扑面涌来,悠扬婉约的华尔兹舞曲仿佛就是
这些光束流淌的声音。
  他们找了一张圆桌茶座坐下,看着舞池里的一对对伴侣。光线黯淡,只能看
到身影,看不清他们的容颜。五彩斑斓的光束回旋游荡,使舞伴们的每一步都像
是踩在波涛上,如凌波仙子。这些光束绵延到四周的茶座,浮动到墙壁上,尽管
已十分微弱,却使整个舞厅似乎都旋转起来,舞池就成了漩涡。舞池。沙海宁念
叨着这个词,深深为汉语高超的构词艺术所折服。的确只有"池"这个字才能把
灯光和音乐的流动都形容出来。不,不仅仅是灯光和音乐,也包括舞步,也包括
舞伴们,也包括他们的神情、目光和心灵,所有这一切都在流动。沙海宁不禁想
起了几句古话,"万物皆流","散而为物,结而为人,阴降阳升,一替一兴,
流而为川,滞而为陵"……人为地创造出来的小空间,也正像征着宇宙的大空间
。他不禁又想起陈思翔昨天讲过的酒圣刘伶的笑话,"以天地为屋宇",宇宙不
也就是个大舞厅吗?在这个大舞厅里,太阳只不过是一个光点,地球连一粒尘埃
也算不上,至于人……
  舞曲停了,灯光大亮,舞伴们都回到茶座。秦家驹脱掉西装上衣,松了松领
带,跃跃欲试。邝小鹛歪着头瞥视他,仿佛想透过薄薄的衬衫看到他身上的肌肉
。而余淑华则像个见了太阳的雪人,有气无力地瘫软在圆椅上。
  "下个曲子我们就进去跳吧。"沙海宁说。
  "我不会跳,你找别人跳吧。我看你们跳。"余淑华答道。
  "既然来了怎么能不跳呢?来这儿不就是为了跳舞吗?哪能干坐着?没事儿,
我带你,一带就会了。"沙海宁伸出了手臂。
  "我跳不了,真的,不行的。"余淑华的头埋到了怀里,好像沙海宁不是要
和她跳舞,而是要强迫她性交。
  沙海宁什么也不说了,伸出的双臂僵持在空中,凝视着她的脸。他不能让余
淑华扫了秦家驹和邝小鹛的兴,不能让她搅和得不欢而散。
  "带带就会了。"秦家驹也急着劝道。
  "其实挺简单的。"邝小鹛现在站在沙海宁的立场上说话了,不安顿好余淑
华,她也没法心安理得地走进舞池。余淑华已经从实验品变成了大包袱。
  这个"大包袱"仰起脸来,看着沙海宁,彼此对视了一会,终于伸出手,搭
在了他的手上。
  走进舞池,沙海宁搂住了余淑华的腰,感觉到她的身体痉挛了一下。这正是
从未接触过异性的处女的痉挛。她的脸猝然红到了耳根,手时时要从他肩上滑下
来,似乎无力抓牢。她好像很害怕贴近他,身体尽量向后靠,手伸得尽量直,好
离他远一点。她的肩膀一定得耸着,就像害怕谁当头一棒。她的脊椎似乎是一整
根儿棍子,腰已经变成了一块铁板,膝盖也不会打弯。从头到脚都是直挺挺硬梆
梆的,她好像在竭力反抗着什么。这个样子还如何旋转得起来呢?沙海宁必须一
直低着头,告诉她怎么迈腿,时时提醒她不要迈错了,两个人就像是在地上找东
西。她的步子不是太大就是太小,再不就是方向错了,简直比小孩学走路还费劲
。沙海宁真觉得像是双手竖端着一块门板……这样训练了好半天,余淑华终于可
以走出最简单的步子了。沙海宁长吁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到不远处秦家驹的
上半身闪烁着耀眼的磷光。
  这支"水兵舞"节奏较快,雷光灯迅速眨动,舞厅里磷光闪闪,就像一场暴
风雨。一束束蓝荧荧的火焰将秦家驹的白色衬衫点燃,燃烧得通体透明,如玻璃
一般。邝小鹛的鱼尾裙也在飞快的旋转中舒展开来,漂浮起来,如一只降落伞,
雪白的小腿闪现出来,好像镀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水银。秦家驹黝黑的脸庞如一
块耀眼的乌金,挺拔的身躯似乎有无穷的力量,旋转着邝小鹛的身体,就像斗牛
士挥舞着斗篷;邝小鹛那俊俏、纤弱的脸蛋蜜蜂似的灵活转动,披肩长发在身体
前后悠来荡去,像一只时时想抚摸但又始终没有抚摸上去的手臂,令人心醉神迷
。他们舞得那样默契,那样快活,那样游刃有余,就像是在一起跳过一千次。由
合而开时,他微微仰头,仿佛发出一声深沉长久的叹息,她离开他,如一个飘忽
的幽灵要凌空飞去;由开而合时,他轻舒手臂,仿佛召唤一个漂泊异乡的游子,
她靠近他,如一只轻盈的蝴蝶扑向花丛。他们俩越转越远,在沙海宁的视线中越
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就像两只离巢的燕子飞舞在晨曦里,又如两条清澈的山泉
汇聚到薄暮中……在这里即使是素不相识的男女也可以天经地义地手拉手,可以
半拥抱着旋转,这样的接触对情欲的交流将起到多么巨大的作用!刚才在女生寝
室里冒出跳舞这个念头,只是为了打断陈思翔目中无人的演说,没想到为秦家驹
和邝小鹛安排了这么理想的环境。这幽暗的光线,它仅仅能使你看清舞伴的脸庞,
而遮挡住周围的一切,将其他的人和你们完全隔绝开,使旋转着的男女处于半梦
半醒的准昏迷状态,人的情欲多么容易从这种状态滑向痴狂的深渊啊……沙海宁
后悔没有看到他们的手最初握到一起时的情景,那时他光顾着低头教余淑华迈腿
。人们总以为赢得爱情要靠体格上或精神上的长处,其实决定一切情欲的关键是
最初的肌肤接触。
  一支曲子终于完了。余淑华坐回到圆椅上喘着粗气,雀斑红得如同炉子里的
火星。秦家驹和邝小鹛竟没有回到这边,他们坐到了舞池对面另外一个茶座,有
意避开余淑华。灿烂的微笑重又回到了他们脸上,两个人都露出了本来面目,一
对只知道嘻嘻哈哈的小朋友。秦家驹又像在男生寝室里一样眉飞色舞,手舞足蹈
地比划着,做出各种各样的鬼脸。邝小鹛看秦家驹的眼神,就像是看自己喜欢的
布娃娃,她的目光随着他的话语,像小船随着波浪一样忽高忽低,摇摇荡荡。他
们在聊些什么呢?沙海宁忽然有点羡慕。以前邝小鹛缠着他的时候,他烦得要死,
而现在看着秦家驹拼命逗她开心,两个人说笑得那样甜蜜,竟然会羡慕?一把钥
匙开一把锁,只有阅历、智力和观念彼此相近的人才能相处得融洽。这真是一对
金童玉女呀!说不定自己真做了一件好事。
  灯光重又黯淡,舞曲重又响起。沙海宁仍然坐在圆椅上,没有起身。这时才
注意到四面墙壁上都挂着一排小灯,赤橙黄绿青蓝紫,一个一个接力似的亮了灭
了,就像在传递着什么信号。四个墙角浮起一团团稀薄的烟雾,渐渐滚到舞池中
央,彩球灯旋转出来的灯光就像一根根手指,调皮地搅拌着拨弄着。他突然闻到
了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味儿,起先以为是那袅袅青烟的味道,后来又觉得是香水味
儿。也难怪,这里的哪一个女生不是浓妆艳抹?但这股味道让他觉得憋闷,喉头
涌起特别的苦涩。他看着舞池里的同学们,觉得他们跳得很不自然。那些男生即
使西装革履,看上去也不像绅士,而像酒吧领班。那些女生尽管涂脂抹粉,戴上
了精致的草帽,穿上了鲜丽的衣裙,却不像新娘而像伴娘。他们的舞步都显得生
硬,身体也没有充分松弛,不像在娱乐,而像做功课。他们在模仿西方人的衣着
打扮和生活方式,但模仿得很蹩脚。沙海宁看着舞池里那一个个灯光涡旋,沉浸
到深深的思索里……
  他们这一代青年的成长正好和中国本世纪末的巨大变革同步,个人的身心发
展同国家民族的社会阵痛交织在一起。他们的父母都是在毛主席像下举行婚礼的,
而他们的恋爱却要从这荡漾着西方舞曲的舞池里起步,如此跨度的社会转型应该
是触目惊心的,但并没有多少人察觉。当他们刚刚从中学课本里抬起沉重的头,
迈进大学的门槛,就要忙着学习西洋舞蹈了,跳舞是最重要的必修课。虽然没有
人再向他们灌输"男女授受不亲",但传统的精神力量仍然使他们接触到异性的
肌肤时总是有点不自然。这一代女孩,当她们乳房刚刚出现硬核、被月经初潮吓
坏的时候,中国人还不知交际舞为何物;而等到她们乳房一点点耸起,臀部多出
了涟漪,憧憬起爱情的时候,外文字母早已变成巨大的霓虹灯悬挂满了每一座城
市,狂歌劲舞占领了每一条大街小巷,不会跳舞就要担心嫁不出去。像余淑华这
样还只知道刻苦攻读、仍然在延续中学生活的女生,根本没有体验到这样深刻的
变革,难怪她坐在这里无法适应了。她最害怕的,还不是舞技,而是这里的气氛,
这里的一切都让她目眩神迷,魂不守舍。
  秦家驹和邝小鹛又旋转到了沙海宁面前,舞得更加心有灵犀,在舞池里就像
是绿叶丛中的鲜花。蓝色的、橘黄色的、粉红色的灯光,一片片飘落下来,落到
他们的眉间,落到他们的嘴唇,落到他们的颈际,变幻出绚烂夺目的光彩,竟像
是把世界上的每一朵花都掐了一片花瓣,再由一位艺术大师精心编结,点缀到了
他们身上。每一片轻微的接触,都使他们的心灵震撼,感到甜美的奇趣;似乎电
化了他们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条神经纤维,每一根极细的血管,一定有一股神秘
的活力在他们的脑海里翻腾,有一种似甜实酸的味儿灌满了他们的心。两只手握
在一起,两只手接触对方的身体,仿佛在两个身体间接通了一条电路,传递着一
道电波……他们的舞步已经进入了随心所欲、物我两忘的状态,身体旋转时有了
波浪般轻柔的高低起伏,好像那舞曲正从头到脚在他们的身体里流淌。当邝小鹛
旋转到面对着沙海宁的最近距离,他分明看见那双眼睛又飞腾出动情的火花,溅
落到睫毛下面,凝成两个小酒窝。这火花本是为秦家驹闪耀的,只是因为羞怯才
没有落到对方脸上。"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只有中国古典文学才能形容
出这样的神情……
  沙海宁又一次迷醉了,甚至有点后悔把秦家驹介绍给了她。人就是这样患得
患失,就是这样自相矛盾。直到这支曲子结束,他一直在发呆。然后又看到身边
的余淑华,她还是穿着那一件背带裤,就像港台电视剧里的角色,永远穿着同一
套衣服。她那皱紧了的眉头还没有松开,仿佛是用刀子刻上去了,一辈子都要那
么皱着……只有她属于自己……邝小鹛不属于我,徐月英更不属于我,只有她……
不管将来如何,现在,此时此刻,只有她,只有蹩脚的笨拙的她能陪自己跳舞……
好像有一股滚烫的铅水在他的胸腔里流动,他无法再坐下去。他也要跳,他也要
跳,就跟她跳,跳蹩脚的舞,跳笨拙的舞,再蹩脚再笨拙也要跳!
  等到舞曲再一次响起,他又强行把余淑华拉进舞池里。如果说刚才是怕她坏
了秦家驹和邝小鹛的好事,那现在就只有一个理由,就是要利用她的脆弱变本加
厉地折磨她。他没有耐心再迁就她,只顾自己拼命地旋转!旋转!旋转!就是要
旋转!像疯子一样旋转。转个天昏地暗,转个倒海翻江!余淑华就像是被风雨拨
弄的一片树叶,嘴巴咧成椭圆形,又像是喘不过气来,又像是要哭。终于听到身
边有个尖利的女高音一声大叫:
  "哎哟!"
  沙海宁只得停下舞步,那个女生为了压倒舞曲声,声嘶力竭地嚷道:
  "长没长眼睛呀?"
  原来是余淑华踩了她的脚。
  "对不起,她刚开始学。"沙海宁解释道。
  "不会跳就别来嘛,找个没人的地方练会了再来,跑到这里玩什么情调?"
大声喊叫使她的胸脯起伏得厉害,乳房就像是两棵大白菜。
  "对不起对不起。"沙海宁一个劲儿地道歉。
  有只手狠狠推了一下他的肩膀,扭头就碰到一张爬满青胡茬子的驴脸,是那
个女生的舞伴。他气势汹汹地问道:
  "说声对不起就算完了?"
  "那还怎么着儿?"沙海宁看着他,他的斗鸡眼一翻一翻的。
  "把鞋踩坏了,你得陪!"
  "你不能不讲理吧?"沙海宁轻蔑地一笑。
  "谁不讲理谁不讲理你他妈踩了别人还有理?"他一边翻白眼一边薅住了沙
海宁的衣领。这样的生瓜蛋子是最难惹的了,沙海宁一句话也不说,想看看他到
底能把自己怎么样。
  又一只手将薅住沙海宁的胳膊抓住,秦家驹横插到他们中间。邝小鹛跟在他
身后。他阴沉着脸问:
  "怎么回事?"
  青瓜蛋子看了看身体结实的秦家驹,眼睛里的凶光收敛了一大半,将薅住沙
海宁的手松开,又从秦家驹的手里挣脱出来,顿了顿喉结才说:
  "我看你面熟。"
  "我看你好像要流鼻血。"秦家驹一字一顿地来了这么一句黑话,脑门上的
那一撮头发立起来了。
  青瓜蛋子真的摸摸鼻子,然后才反应过来,似乎想起他就是在足球场上打人
的中文系前锋,问道:
  "你们是中文系的?"
  "没错。"
  青瓜蛋子垂下头,不言语了。
  "他们踩人鞋总不对吧?"那个女生还不服气。
  "是,踩人鞋是不对,我也没说对。但这事儿也看怎么说了,一方面是她走
快了踩了你,另一方面呢,也可能是你的脚收慢了影响她的脚落地。"秦家驹在
男生寝室里的那股蛮横劲儿又上来了,一个劲儿地抢白,把唾沫星子喷到女生的
脸上,"再说了,只要跳过舞的谁没踩过别人的鞋,谁又没被人踩过?你没踩过
别人吗?你生下来就会跳舞吗?大喇叭里天天说人与人之间要多一分理解少一分
冷漠,你就没听见一耳朵?踩一下就要陪,你的鞋是什么皮呀?鳄鱼皮的?脱下
来我看看……"沙海宁想打断秦家驹,他怕秦家驹这样暴露自己的粗鲁,会破坏
他在邝小鹛心目中的高大形像,却发现邝小鹛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了欣赏,赞赏,
甚至是崇拜,她把秦家驹当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了。沙海宁正好成了秦家
驹的陪衬,他是那么委琐,那么窝囊,那么软弱可欺,而秦家驹是那么刚强,那
么威风,那么侠肝义胆。港台录像里的黑社会英雄,已经成了多少少男少女的偶
像,似乎英雄就是这个样子。这个意外事件恰恰帮了秦家驹的大忙,使他在邝小
鹛心中的形像一下又高大了许多,此时此刻他越粗鲁就越高大。
  那个男生听着他这样挖苦自己的舞伴,很可能还是女朋友,竟然一声不吭。
他拉了拉女生,示意该安静地走开了。那女生走出几步甩了甩头发,甩出一句颇
为文明的话:
  "没教养!"
  "教养?你什么地方痒我就教育你什么地方。"秦家驹豪放地大笑,又对沙
海宁说,"对这种人就得来硬的。"
  风波平息,三个人都扭头看余淑华。一直楞神儿的余淑华突然蒙住脸,一转
身向舞厅外小跑,马尾辫一弹一弹的,真像是在奔驰着的马屁股后面。邝小鹛和
秦家驹想追,被沙海宁拦住:
  "你们接着跳吧,我出去安慰安慰她就行了。"
  "那好吧。"两人目送着沙海宁出去。
  走出门来一眼就看到余淑华蹲在一个僻静的墙角,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沙海
宁走过去蹲在旁边,掏出手绢来给她擦眼泪,被她推开。
  "怎么了?是他们不讲理呀,你没什么错呀?踩一下很正常的,我刚学跳舞
的时候也老踩别人。就为这么点小事儿想不开呀?还是怪我强迫你跳舞?不跳你
怎么学得会呢?跳舞没什么诀窍,就是要多跳,特别是要连续地跳,找到感觉一
下就会了。"沙海宁虽然很厌烦,但也不得不表现出怜香惜玉的样子。
  余淑华一直不理他,突然冒出一句:
  "你把什么人都往我们寝室里领啊?"
  "怎么啦?我想给咱们邝小姐介绍个男朋友,不行啊?"沙海宁没想到她会
把刚才的事撇在一边,突然问起这个,女孩子的心真是变化莫测。
  "你倒挺热心的。"
  "这年头热心人就是多,学雷锋嘛,我看邝小鹛对咱俩的事也挺热心的,这
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咱俩有什么事?"余淑华由伤心变为恼怒。
  "……"沙海宁一时语塞。
  "我看你是在拿别人的感情开玩笑。"
  "你还认真了,"沙海宁也故作生气状,"你们随便拿我开玩笑都可以,我
开句玩笑就认真了。"
  "谁拿你开玩笑了?"
  "邝小鹛说话老是夹枪带棒的,怎么从来不见你生气?"
  "我怎么好跟人家生气呢?"
  "我又是你什么人?你可以随便拿来出气。只要你说句话,我以后再也不到
你们寝室去了。"
  余淑华眨巴眨巴眼睛,急忙扭头,害怕沙海宁看见,她又要哭了。沙海宁很
自豪,他完全了解她的心理,知道应该怎样驾驭她。但他还是有点可怜她,泪水
是世界上最轻又最重的东西。
  过了好一会她才将泪水咽回去,可以说出话来: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她们误会了。"
  "她们误会什么?我们自己的事情,何必在意别人怎么想呢?我觉得这些天
你对我很冷淡。"
  "没有啊。你不要乱猜好不好。"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讨厌?"
  "不是啊,怎么会呢?"
  "我是不是惹你们寝室的人厌烦,给你丢脸了?"
  "没有呀,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你别怕伤我的自尊心,我还没有那么脆弱,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以后就
不到你们寝室去了。"
  "真的不是那样的,你要我怎么说你才肯相信?我们寝室的人都对你挺有好
感的。"
  "你对我也有好感?"
  "当然了。"
  "那你为什么对我特别冷淡?"
  "没有啊,都是邝小鹛说……"
  "她说什么?"
  "她说……"
  "你说呀。"
  "没说什么。"沙海宁看出她已经乱了方寸,这个其貌不扬从未有过恋爱经
历的女孩,就像生长在荒野里无人理睬的一朵含苞未放的小花,沙海宁现在只要
一伸手,就能将她摘下来。他看着她蜷缩在一起的瑟瑟发抖的身体,无端涌起一
阵怜爱,张开双臂抱住了她。抱住以后才想到,除了怜爱之外,这冲动里还有欲
望的因素。舞厅里纸醉金迷的气氛,秦家驹和邝小鹛的珠联壁合,还有刚才那一
对舞伴给他的一点小小的侮辱,都在刺激着他,都使他想做一点出格的事。他终
归是一个凡人,也有意乱情迷的时候,绝不像他自以为是的那样超脱和冷静。他
还没有想到突然抱住余淑华的更深一层的原因,那就是深刻的孤独。这是在舞厅
的门口,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他清楚地意识到让别人看见他拥抱这么丑陋的女
生,本身就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但他抱住了她。进入舞厅后他的潜意识里体验
到了深刻的孤独,这么多男男女女,都成双成对,都沉迷到悠扬的舞曲中,只有
他一个人被排除在外!在最喧闹的场合你才能体验到最深刻的孤独,这样的孤独
是最难以忍受的。秦家驹和邝小鹛跳舞时的幸福神情使他强烈地感受到,他需要
异性的爱抚和温情,在内心深处他是孤独的,在深处的深处他是害怕孤独的。这
种时刻不要说女人,即使是男人他也愿意拥抱。
  余淑华的身体突然僵硬,面部表情也凝固了。几秒之后她才想起要挣扎,挣
扎了两下,又停了一秒,然后再奋力地挣扎,如同掉进了沼泽地中的泥潭。但这
泥潭越挣扎就陷得越深,使尽浑身力气也挣脱不开,她只好把脸扭向一边,连脖
子带耳根都已经通红。从未喝过酒的人喝第一口总会呛坏了喉咙,她对异性的爱
抚也是如此。
  这一定是她第一次被异性拥抱。

74:那种从内心最深处传递到全身的颤栗
送交者: 虚待斋的主人 
  沙海宁趁势去吻她,她的头用力扭向一边。嘴唇紧闭,极力抗拒。沙海宁感
觉到了她的两排牙齿,咬得紧紧的。他沮丧地将嘴唇移开,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是在喉咙里抽动的小刀划玻璃一样的声音。沙海宁有点不忍心了,他并不爱她。
他松开了手,但两条胳膊还能感觉到她全身的颤栗,那种从内心最深处传递到全
身的颤栗。
  "别……别……"余淑华泪如泉涌。
  "对不起。"沙海宁说。
  余淑华站起身向前走去,沙海宁跟在后面。他为刚才的行为后悔了,他现在
和她陷得越深,将来给她带来的痛苦就越大。沙海宁想到,他迟早有一天会和她
分手,迟早会深深地伤害这个涉世未深的女孩,迟早会给她带来巨大的痛苦,但
为了使她成熟,为了使她学会保护自己,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不再觉得自
己是在做一件善事,只认为这是必须做的事。他带给她的不是一块巧克力,但可
以算是以毒攻毒的良药。
  "我爱你。"沙海宁看着她的瑟瑟发抖的身影,想用谎言来安慰她。一个人
撒了一个谎之后,以后就得不断地撒谎来弥补前一个谎言,最后就成了弥天大谎

  "别说了,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余淑华越走越快,似乎想摆脱沙海宁

  "好的,我们说点别的吧。邝小鹛说不定现在跟我们的大球星谈得正投机呢
。"
  "看得出来她很在乎。"余淑华勉强还能和他交谈。
  "她一定完蛋了,以后再没功夫管闲事了。"余淑华听出他颇有几分得意,
加快了脚步:"你别跟着我了,回去吧,我直接回寝室了,你也回去吧。"
  "好吧。"
  
  秦家驹回来的时候,寝室里已是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动静。
  "喂,喂,"秦家驹摸到自己床边坐下,边脱鞋边轻声呼喊,"都死过去了?
赶快起来撒泡尿,别尿床了。"
  脑袋上突然挨了一巴掌,是上铺的陈思翔探出身子来打的:
  "瞎叫唤什么?这么晚才回!下午还说不去呢,去了就不想回来了。"
  "哎,陈思翔,"秦家驹难得这么尊重地称呼别人的姓名,"你借给我书看
吧。"
  "你小子也想看书了?"
  "瞧你说的,再怎么也是中文系的呀,不看书还行?你有没有京缶的小说和
王玉直的诗集?"
  "我哪有他们的书?他们的书是少男少女看的,浅薄无聊至极。"
  "上图书馆能借到吗?"
  "他们的书满大街都是,你买几本不就行了。"陈思翔转念一想,又问道,
"不是你想看吧?是不是那位邝小姐想看?""是啊,她老是谈起京缶、王玉直,
问我喜不喜欢,我说不喜欢扫了她的兴,说喜欢又根本没看过,心里没底。"
"这小女孩儿……"陈思翔说着说着没声儿了。
  "白马王子,"沙海宁忽然出声儿了,"玩得可尽兴否?"
  "你没睡着啊?"秦家驹反问道。
  "没有,我回来就和陈思翔谈你的好事儿,一直谈到听见你的脚步声。"
  "余淑华没事儿吧?"
  "能有什么事啊?哄哄就好了。怎么样,你跟邝小鹛进展顺利吧?"
  "还行。"
  "满意吧?"
  "还行。"秦家驹的声音非常温柔,他这样掐着嗓子说了一个晚上,还没改
回来。
  "看好了就多用点心思,好好把握住。"陈思翔插言道。
  "嗯。"
  "以后你没事就到那边去,多带她出去玩儿玩儿。"沙海宁说。
  "嗯。"
  沙海宁笑了。秦家驹此时非常可爱,他终于被改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无忧
无虑,只知道踢球。从他那有所期待有所憧憬的语调里可以听出来,他开始为一
种感情所激动,开始有目标地生活。他的真正的人生也许就由此开始了。
  "在希腊雕塑里,强调力与美的结合,"陈思翔不诌上几句是不会睡觉的,
"我从女生寝室一回来就想到了这个。在中国,两性结合有两种说法,一是才子
配佳人,一是英雄爱美人,你和邝小鹛当然属于后者,这其实也就是希腊雕塑里
力与美的结合。"
  "你说得我简直无地自容,要是你和她谈,那就属于第一种了。"秦家驹说

  "那我更无地自容了,"陈思翔说,"其实还有一种,那就是金钱配美人,
如今才子配佳人几乎绝迹了,英雄配美人还有一些,绝大部分是金钱配美人了。
现代社会抹去了所有传统的诗情画意,一切都变得赤裸裸的,赤裸裸的爱,赤裸
裸的真理。"
  "但是有一个传统保留下来了,你说的那三种情况,无论哪一种,美女都不
是才女,而是傻子。"沙海宁说。
  "有道理,"陈思翔没有接他的话题,而是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
"只有到了第四种情况,也就是才女配肌肉的时候,妇女才能真正解放。现在她
们都还想依赖男人,把男人当她们的天,却又口口声声要解放,这实际上是一种
高级的撒娇。女人为什么那么注意自己的容貌和打扮?因为她们在内心里就把自
己看成是男人的玩物,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只有到了男人为了依赖女人拼命
锻炼自己的肌肉的时候,妇女才能解放。"
  "这你可千万要保密,"秦家驹说,"我们男同胞还是愿意要漂亮的傻女人
。沙沙,你留心给我们大才子找一位才女,才子配才女,边做爱边探讨哲学,那
才有意思呢。"
  两人狂笑不已,陈思翔等两人笑完了,又深沉地说道:
  "才女并非没有,那个寝室就有一位。"
  "是谁?"秦家驹问道,沙海宁却已经知道答案。
  "就是坐在窗前的那一位,她叫什么名字?"
  "徐月英。"沙海宁答道。
  "她就是一位很有个性很机智的女人。"
  "不过就是对哲学感兴趣罢了,"秦家驹不以为然,"懂点哲学就是才女吗?"
  "不,她其实不懂哲学,我说她有个性有智慧,是从她的言谈举止上看出来
的。我倒希望她是沙沙的女朋友。"
  沙海宁闻听此言小吃一惊,一句话正打着了他的痛处。他在心里骂道:这个
狗娘养的,真是火眼金睛呀。看来以后不能带他到女生寝室去,去多了他真有可
能窥破自己的全部秘密。但他平静地说:
  "她可早有男朋友了,秦家驹还认识。""我认识?谁呀?""体育系的。"
"谁呀?"以运动为唯一爱好的秦家驹在体育系认识的人并不少,一时很迷茫。
  "足球场上的,你的活冤家死对头。""该不会是……"秦家驹差一点脱口
而出,但那个名字像一粒仇恨的种子,埋在他的内心深处好多天,已经长成了不
小的果实,猛一提竟堵在胸口出不来了。
  "没错,就是他。"沙海宁睁开眼睛去看秦家驹的表情,但他刚好躺在黑暗
里。他等着他的下一句话,但秦家驹沉默了,他从温柔乡一下子掉进了冰窖,冷
得说不出话。
  "谁呀?"陈思翔听不懂这个哑谜。
  "体育系的4号,你记得吗?"沙海宁反问道。
  "哦哦,"陈思翔楞了半天才猜到,"就是那个挨打的高个后卫吧?听说老
在秦家驹脚下使绊子,让你打得流鼻血的那个?叫什么来着?李……""李、之、
龙。"秦家驹一字一顿地崩出这个名字,三个人都不说话了。
  沙海宁在黑暗中无法看清两人的表情,今夜偏偏没有月光。窗外的梧桐树没
有一丝的颤动,变成一个个岩石般的黑影。竖起耳朵,竟然连草丛里的一声虫唱
都听不见,时间已经停止,空间也凝固了。小老鼠今夜怕是不会出来了,它那么
聪明,一定感受到了大自然的节律,不会破坏这一分宁静。但秦家驹和陈思翔的
心里绝对不会平静,特别是秦家驹,他一定一次又一次地默念着"李之龙"这个
名字,想着鼓出两条横肉的那张脸。
  过了许久陈思翔才疑惑地问:
  "他是徐月英的男朋友?没搞错吧?""我在那边碰见他好几次了,当着人
就手拉手,那还错得了?""这倒是挺有意思……"陈思翔若有所思地说,"这
可真是'才女配肌肉'了。她绝不会爱上那个4号,恐怕连喜欢和欣赏都算不上
。她是很有头脑有思想的,她看的书是波伏瓦的《第二性》,他不可能爱上4号
那样只是身体强壮的男人。""你总算说了句人话。"秦家驹高兴了,却没想到
他和李之龙是同类。
  "这可说不定,"沙海宁似乎想掩饰什么,"爱情这东西是最古怪的,你觉
得爱不上的偏偏就爱上了,你觉得应该爱上的却偏偏爱不上。再说现在的女生还
就是喜欢头脑简单的,越简单越是有人爱。""不对,她不是一般的女生。一般
的女生自己头脑很简单,只能理解简单的事物,自然就喜欢头脑简单的男人。她
的头脑却一点都不简单,起码在女生中是比较复杂的,她只能是看上了他的肌肉
。""你这等于什么也没说,哪个女人不喜欢肌肉?"沙海宁故意反驳,"史泰
隆的电影是给谁看的?不管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半老徐娘还是老太太,都争着
往电影院里挤。所有的女人都崇拜肌肉。""她决不是崇拜,她只是需要。"
"这还不是一回事?谁能说得清需要和爱有什么区别?""怎么说你才会明白呢?
就按你的思维方式来说吧,我的意思是说她只会爱上他的肌肉,不会爱上他的头
脑,更不会爱上他的灵魂。她已经把感情和需要区分开来了,在她那里需要和爱
决不是一回事。中国传统的女性都希望通过婚姻找一个男人做依靠,她需要一个
依靠,她需要一个人管着她,就自以为这种需要就是爱。其实把爱和需要区分开
来,恰恰是妇女解放的第一步。""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沙海宁笑道,
"原来我们学校诞生了一位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被伟大的思想家陈思翔同志发
现了。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呀。"沙海宁嘴上很轻松,心里却一阵阵发紧:
谁说他是书呆子?他真是一眼就看到她的骨髓里去了。一起呆了三年他到底看出
了自己的多少秘密?现在想一想真是有点后怕。说不定哪一天老鼠行动就会被他
猜穿了。忽然又想起秦家驹半天没吭声了,问道:
  "球星怎么不说话了?你以后到女生寝室去多了,肯定会遇到他。"秦家驹
又保持了片刻的沉默,才问道:
  "你早就知道吧?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75:球场也得意,情场也得意
  "我怕早告诉你,你就不会去了。""你也太小看我了,他能去的地方,我
为什么不能去?我还怕他不成?我正想好好会会他呢。""你们俩还真有缘分,"
陈思翔道,"踢球踢到一块,泡妞又泡到同一个寝室去了,不是冤家不聚头呀。
有句话叫'官场失意,情场得意',我看到你们这儿可以改改,你是球场失意,
但愿情场能够得意,他是球场得了意,但情场最终是要失意的。上帝毕竟还是公
平的。""他想球场得意?还不一定呢。要是两者不可兼得,我倒宁愿情场失意,
好换来球场得意。让他情场得意去好了。"沙海宁心里暗暗想道:我偏要你球场
也得意,情场也得意,要他球场失意,情场也失意,否则就不会把你领到女生寝
室去了。他说:
  "万一在那边碰到他,别一下子闹僵了,在女孩子面前要有一点绅士风度。"
  "我明白。"
  "明天你们就要和物理系踢,踢赢了就进入决赛了吧。"
  "对,体育系已经进入决赛了,我还会和李之龙碰上的,这次我们会赢的。"
  "你可不要太自信了,你就是太自信了才输给他的。"
  "这回我们是哀兵,他们赢过我们,肯定会轻敌的。""但愿你们都能够
'哀'得起来,先好好想想怎么对付物理系吧。"
  交谈到此为止了。秦家驹上大学以来第一次没有在睡前练哑铃,他的生活规
律被沙海宁打破了。沙海宁听见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是在想明天的比赛,还是在
想邝小鹛,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但李之龙也许会出现在他的睡梦中,这才是他
刻骨铭心的敌人。沙海宁的生活习惯也改变了,他不再在睡前等待小老鼠的出现,
小老鼠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他几乎把它忘掉了。他的老鼠行动规模越来越庞大,
将来一定会有激烈的情场搏杀,其激烈的程度恐怕不会亚于一场足球比赛。头绪
错综复杂,"剪不断理还乱",就像是他发动了一辆开足马力的汽车,却没有抓
到方向盘。车将开往何方,并不会听他的控制。现在他只能抓住这团乱麻中最粗
的那一根,使劲去拽它。这一根是什么呢?
  一定要让秦家驹战胜李之龙,一定要把李之龙赶出女生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