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哲学》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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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她们很自然地就把这样的游戏英雄想象成了床上英雄

  第九章
  离体育场还有一百米,沙海宁就听到仿佛有千万只蜂箱同时在轰鸣。中文系
和体育系的足球决赛,推迟到五点半开始,好让学生们都进完晚餐。校方考虑到
这是最后一场比赛,格外开恩了。但大学生们还是差一点把食堂挤破,打完饭还
是飞也似的往足球场跑,目的是占一个好座位,人肯定多──今天可是足球狂欢
节的最高潮,就像性交一样,高潮过去一切都烟消云散,再要过瘾又得等一年。
在体育场外就看得见标语、旗帜和锣鼓,真像是几万年前原始部落的一次大聚会--
那些旗帜就像是原始人的图腾:体育系是狮子部落,中文系是老鹰部落。沙海宁
一边走一边凝视这两面旗帜,秦家驹说得没错,到这里来的人没有几个是为了欣
赏足球艺术,而不是喧泄兽性。动物的图案像征着人身上的兽性,他们现在就是
狮子或老鹰。每个人身上都有人性,每个人身上也都有兽性,同兽性比起来,人
性总显得软弱。
  进去一看,已经不能用"座无虚席"来形容了,哪里还能坐着,除非你不怕
被踩死。以前是哪两个系比赛,那两个系的学生都来观阵,摇旗呐喊,其他系只
有足球爱好者到场,而今天,好像全校学生都到齐了,比入学典礼还齐。看台上
全是人,环形跑道上也站满了人,最前面一排的已经有一只脚踩在了绿茵场里头,
校保卫处的不停地挥舞不带电的电棍,示意他们靠后。但人群如海涛般一浪一浪
往前涌,前面的人想往后靠也没有力气,能站住脚就不错了。保卫人员大喊大叫,
只会激发人群更踊跃地朝前挤。沙海宁也使劲往前挤,不是故意推竦着起哄,而
是侧着身子真挤进去了──他今天可有特殊任务,必须挤到最前排。他胸前兜着
一个小书包,书包里鼓起一个包,一边挤一边用胳膊护着。照相机里装好了胶卷,
而且,刚刚换了日本进口的高级电池。挤呀,挤呀,挤到最前排才能从容地按动
闪光灯,离李之龙尽量近一点,让闪光对他的刺激尽量强烈一些。离得太远也许
他根本就注意不到。除了距离还有阳光……好在今天是个阴天。夏天要到晚上七
点才能完全黑下来,如果不是阴天,就只有在足球比赛进行到下半场,甚至是下
半场的后半截,闪光灯才能起作用,而那时也许体育系已经灌进去四五个啦,就
是电闪雷鸣也来不及啦……他奋力地从人缝里往前挤,摩擦着男生们赤裸的前胸
和后背,偶尔也有女生细腻的胳膊。雪白的衬衫转眼之间就粘上了许多人的汗水,
起了一层层皱摺,隔着薄薄的衬衫摩擦别人肌肤的感觉,就像戴着保险套性交─
─沙海宁把自己想象成了阴茎。这样想着遇到女生的时候,他就故意摩擦得重一
点,招来她们的白眼。其实跑到环形跑道上的女生早就呵出去了,多数都穿着半
透明的丝绸,里面的乳罩清晰可见。她们也许是故意来找感觉的。最让沙海宁头
疼的是一对情侣,两个人无比坚定地拥抱在一起,任他怎么挤也不愿分开片刻,
连体婴儿也不过如此,最后他只得绕道而行。一直低着头,好不容易看到前方晃
动着一点绿色,就像是在幽深的隧道里出现了一丝亮光──那是绿茵场上的草皮
。希望给人以力量,再使劲挤上几下,总算大功告成,校保卫处的电棍终于能够
在他的眼前挥舞了。
  抬头看天,天色忽然黯淡了许多,黑压压的爬出来一大片乌云。沙海宁在心
里叫声"不好",如果下起雨来可是有利于防守不利于进攻,像秦家驹这样技术
型的前锋,更是害怕泥泞和积水。但是如果能够坚持到比赛结束雨还没有下来,
那这满天的乌云可是帮了他的大忙。他举起长镜头,看见乌云的边缘有一条闪烁
的金边,如无数条水蛇在迅速的游动。漫天的乌云如同一个巨大的锅盖,阳光好
像都被压在了下边,只从锅盖边沿露出一条边。没有乌云的这半边天空又灰又白,
就像是被抽空了血液的皮肤,笼罩着死亡气息。恍惚有极浅极浅的蓝色的丝线,
如蜘蛛网一样作放射状。闪电也是这样的形状,说不定会闪电……那就用不着他
使闪光灯了,老天真要是给李之龙拍张照片,更得把他吓死……
  沙海宁又看着看台上的人群,那也是黑压压的一片乌云。没有人感觉到天气
的变化,更没有人担心下雨,所有的眼睛都放着光,都闪烁着激情,盯着那一片
空旷的绿色,已经在想象着即将到来的战斗。有的人嘴角挂着残酷的微笑,就像
是手里捏着一把杀人刀;有的人把口哨死死地咬在嘴里,不吹也不松开,就像要
马上集合部队的将军;也有的故作轻松地在交谈,想显出自己的理智和绅士风度,
但他们的手都不安分地拳着,捏着,摸头摸脸摸鼻子,一刻也不停歇,这些手泄
露出心底的焦虑……沙海宁想起了乔迈里奥尼的《斯巴达克思》,古罗马角斗场
上期待观看角斗的人群,想来也不过是这样的表情。角斗士在场内厮杀,受伤,
流血,死去,被铁钩拖出场,而看台上的观众却激烈地喊叫,鼓掌,狂笑,咆哮,
所有的人都高喊着"杀死他!杀死他!"……这一切真的难以想象吗?不,只要
你置身足球场,一切都很容易体会。人的兽性到底是在孤独的时候还是在集合的
时候更容易爆发呢?曾子讲"慎独",孤独时兽性是容易发作的,但是人的兽性
如果被聚集起来一起发作,单个人的兽性因为有了别人的支持而无所顾忌地发泄,
那才是最可怕的……
  巨大的锣鼓,体育系头扎布条光着脊梁的啦啦队员们已经准备好了,每个人
都有一把口哨挂在赤裸的胸前,就连那些剪短头发的女生,手里也拿着一面画着
狮子的小旗。沙海宁还想到一定有人把鞭炮也带来了,去年就是如此。相比之下
中文系在气势上就输了一筹,只有一面大旗无精打采地垂着,连着打了这么多天
从没洗过,那只老鹰脏兮兮的,好像在泥潭里滚过。学生会的干部可能都觉得中
文系还会输,只有主席和体育部长坐在旗帜下边,他们是例行公事非到不可的。
一面破锣不知搁到哪里了,更不用说口哨和小旗,同学们只好把搪瓷饭碗和调羹
凑合着敲打,搪瓷的碎片纷纷掉落下来。沙海宁不想多看。
  他开始找人,一边转着身体环顾看台,一边还得用胳膊抵住挤过来的压力,
颇为狼狈。在狮子旗帜下很容易就找到了郝万青,手里还在织着毛衣,如此人潮
汹涌的场合她还有这份闲心,简直是中流砥柱。徐月英……不在。应该不在。沙
海宁担心徐月英今天会来,她要是来了,闪光灯的秘密就可能被发现,不,不是
可能,而是肯定……转念一想,其实也什么好担心的,来就来吧,发现就发现吧,
迟早是要让她知道的,不知道自己还达不到目的呢。沙海宁也呵出去了……无数
个脑袋在镜头里飞掠而过,如果不是镜头,而是一道激光……啊,邝小鹛!她就
站在郝万青身边,自己竟转了一个来回才看到。她怎么站到了体育系的人群里?
哦……她大概是和郝万青一起来的,就不好意思离开她,跑到中文系这边了。她
一个劲儿地朝司令台看,好像要用目光把秦家驹从下边的更衣室里吸出来。两只
大眼睛似乎比平时大出一倍,时而像西垂的月亮一样悲楚暗淡地凝视,时而像黄
昏的星星一样闪亮……她的担心真让人心疼。她和郝万青如此近距离地站在一起,
心里担心的却是两个互为死对头的人,沙海宁微笑起来。
  今天是体育系先从更衣室里出来,就像古代战争里吹响了进攻的号角,狮子
大旗被一个膀大腰圆的家伙奋力舞动,锣声鼓声振聋发聩,啦啦队员们都鼓起腮
帮吹起口哨,声音如同一艘靠港的轮船鸣响了汽笛。女生们的小旗,也在统一指
挥下一致挥舞,而她们的目光,不用指挥就集中到了走进场地的足球队员身上。
沙海宁看到了走在前边的李之龙,他没有像别的队员那样蹦跳扬手,低着头倒像
是不好意思,横肉鼓起,红得发紫,似乎成了挂在脸上的徽章。但当他看到老鹰
旗帜那么脏,立刻喷出一个习惯的讥笑,还是那副峥嵘的嘴脸。他心眼儿很坏,
并且很容易就可以从脸上看出来。大学女生们竟然崇拜这样的人,把他作为英雄?
这真是一个世纪性的悲哀。本世纪末其实是一个泯灭英雄的时代,没有英雄,只
有伪英雄。港台录像里头的黑社会英雄,往往由明星大腕来扮演,因而成为少男
少女心目中的偶像;或者说有些明星大腕之所以成名,正是由于人们崇拜起了黑
社会的英雄。但这样的暴力英雄只能是伪英雄,崇拜他们只是因为他们能使人的
兽性得到变相的发泄。而足球场上的英雄就更不值一提,顶多只能算是游戏英雄,
足球只不过是成年人的游戏。但在一个泯灭英雄的时代,游戏里的英雄也足以令
美人们激动了。更令他们激动的应该是性的英雄,是能够让他们达到性高潮的按
照时间表作爱的床上英雄,这样的英雄被推崇为真正的男子汉。但性的英雄也只
是伪英雄,而这样的伪英雄,李之龙还当不了,他早泄的速度可以拿到冠军。但
他看谁都像是在藐视的神情,他那种装模作样的深沉,还真迷倒了郝万青之类打
毛衣的女生,她们很自然地就把这样的游戏英雄想象成了床上英雄,起码在潜意
识里有这样的联想。

92:女生们也像谷堆里的鹌鹑似的乱蹦乱跳,

  中文系后出场,走在最后的秦家驹脸色像今天的天气一样阴沉。邝小鹛看见
他出来,就蹦跳着招起手来,小乳房一颠一颠的,微笑像灿烂的火苗,秦家驹却
低着头没看见。他微弯着腰,要么盯着李之龙,要么看地,鼓着两只眼睛,就像
一头出场的斗牛。后来下意识地瞟了狮子大旗一眼,才发现了像张开翅膀的小鸟
一样蹦跳着的邝小鹛。乌云一般拧结的眉头散开了,同时举起手臂回应……但这
只是一瞬间的轻松,他又低下头,好像在逃避邝小鹛奉献给他的微笑。他的心理
压力更大了,这对于他或许是好事。他平时太自信了,盲目的自信使他过分地善
良,应付不了李之龙的无赖和诡计;使他经受不住突如其来的挫折和打击,特别
容易急躁;使他只知道表现自己,不能和全队融合在一起。他的本性是不肯服输
的,沙海宁不担心他被吓倒,只担心他被激怒。
  双方猜边,中文系猜到了老鹰旗帜的一边,沙海宁要想近距离地注视秦家驹
和李之龙,还得跑到司令台那边去,站到狮子旗帜下边。他不能让中文系的同学
们怀疑他是叛徒,也不能在郝万青和邝小鹛身边使用闪光灯,再说下半场两队易
边,现在跑过去到时候还得跑回来。看来闪光灯只能到下半场再用,这样也好,
过早地刺激李之龙,要是让他适应了,也不是好事,闪光灯应该用在最关键的时
刻,这样的时刻无疑是在下半场。
  比赛开始,前十分钟秦家驹表现得非常好。他不再一个劲儿傻跑傻冲,而是
和李之龙捉起了迷藏,忽快忽慢,忽左忽右,就像一只轻飘飘的蝴蝶,李之龙一
楞神他就溜过去了。接到队员的传球也不再一味地自己往里带,好几次都是先带
几步佯装要突破,正当李之龙像坦克一样冲过来要铲断时,又忽然将球传掉了。
接到球的队友虽然射门没有命中,但向秦家驹竖起大拇指,表示感谢。他的分球
明显扰乱了体育系的防守,使他们的防线露出一些小破绽。体育系后卫多是田径
专业的,人高马大,能冲能撞,脚下却并不灵活,以前只要防住一个秦家驹就行,
现在中文系进攻点一多,难免手忙脚乱。李之龙连着几下铲空,也"呼哧呼哧"
喘起了粗气。沙海宁心里乐了,这样踢下去说不定用不着闪光灯了,但愿他又是
白费了一番脑筋。
  中文系发起角球,秦家驹想跃起争顶,李之龙胳膊肘一拐,把全身的力气压
在他的肩膀上。秦家驹条件反射地推了他一下,裁判立刻鸣哨。秦家驹第一场的
那张红牌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像,裁判非常留意他,实行特别照顾,过来竟吹了
他犯规,由体育系发任意球。秦家驹想争辩几句,被队友劝阻,愤愤不平。李之
龙从中又看出了诀窍,心生一计。
  皮球迅疾到了中文系后场,裁判背对着李之龙,秦家驹也背对着他,他猫下
腰,眼露凶光,冷不防伸出腿去,钩起来的脚就像蝎子的尾巴,一下将秦家驹钩
倒在地。秦家驹摔了个嘴啃泥,趴在地上不起来,等着裁判吹哨,过了半天也没
人理他,裁判根本看不见,边裁也没有举旗。沙海宁给邝小鹛一个镜头,她在倒
抽凉气,郝万青扭过头来惊诧地凝视着她,刚才她可能惊叫了一声。秦家驹翻身
坐起来,李之龙还假惺惺地过去拍他的肩膀,想激怒他。秦家驹狠狠将他伸过来
的手打掉,目光如炬。李之龙摊开双手显得很无奈,又堆起两堆横肉,想笑又没
有笑出来,僵在颧骨上,他的良心多少也受了一点谴责,表演不太成功。秦家驹
站起来,回头看了邝小鹛一眼,邝小鹛冲他直摆手,示意他冷静。他不会再大打
出手,但也无法冷静地按照既定战术继续比赛了。
  顶住了中文系一上来的三板斧,体育系逐渐控制住中场,开始占上风了。他
们的实力毕竟高出一筹,跑开了之后体能的优势就发挥出来了,再加上贴身紧逼,
一次次将球抢断,就地发起反攻。这样又踢了十分钟,中文系的身高不占优势,
却忍受不了体育系的贴身逼抢,开始长传冲吊,禁区外远射。这种打法正中体育
系的下怀,吊起来的第一落点总是被体育系的高大后卫顶到,即使中文系抢到了
第一落点,也很难控制住第二落点。他们的控球时间明显减少,比赛渐渐合上了
体育系的节奏。中文系进攻队员往返奔波,疲于奔命,时间长了就回不来,后卫
承受的压力太大,渐渐暴露出了防守的空当,体育系屡屡突破禁区,有了几次很
有威胁的射门,只是没有把握好机会,才暂时没有得分。中文系后卫总想大脚解
围,把球踢得尽量远一点,踢到对方半场,但这样漫无目的的球被体育系接住三
倒两倒又给倒回来,刚跑上去的前锋前卫赶快回撤,恶性循环起来。一时间中文
系完全失去了中场,秦家驹又显得孤掌难鸣。照这样踢下去,中文系很可能又要
输掉这场比赛。
  进攻没有了配合,秦家驹也被队友们的情绪感染,又犯起了老毛病,带球突
破的次数多了。话说回来别的队友上不来,他也只能单兵突进。有时他也想到不
应该像第一场那样硬往里突,总想用假动作骗开李之龙,好不容易得到一次球还
犹豫不决,左盘右带,一不留神就被李之龙抢下来了。李之龙仍然像影子一样看
守着秦家驹,要是秦家驹发了狠硬往里突,他依旧毫不留情地将秦家驹铲倒在地,
然后故作友好地去扶秦家驹,对秦家驹的怒目而视报以微笑,就像秦家驹对着笼
子里的小老鼠的那种微笑。秦家驹一次次爬起来,只能紧紧地捏住拳头,要不是
和李之龙打了那么一个赌,要不是为了和邝小鹛的爱情,他会再给他痛快的一拳,
而且要打得更狠!
  体育系的前锋终于把握住了一次机会,回传反切的二过一配合,反越位成功,
甩开了中文系所有后卫的防守,直突门前,守门员弃门而出扑脚下球,被前锋晃
过,他将球轻松地推入空门。
  "狮子"旗帜再次被奋力舞动,卷起一阵火山爆发般的嚎叫,一直震天动地
没有停歇过一秒的锣声和鼓声,在无数只口哨的簇拥下,此时更是响彻云霄。连
挥舞着小旗的女生们也像谷堆里的鹌鹑似的乱蹦乱跳,发出刺耳地尖叫,半边看
台就像是无人看守的疯人院和着了火的动物园。有人将一串点燃的鞭炮扔进场内,
体育系的队员们在一团青烟和噼里啪啦的爆响中热烈地拥抱在一起。他们仿佛已
经感觉到正在把冠军奖杯高高举起,一切都会像去年一样,中文系注定是他们的
手下败将。
  李之龙还像上次比赛进球之后那样,朝秦家驹做了一个相同的鬼脸,吊死鬼
一样的长舌头舔了一圈嘴唇,硕大的喉结蠕动着,秦家驹要是再给他一拳,不打
鼻子而要打在他的喉结上!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又一次回头看邝小鹛,眼神因为
使劲抑制着愤怒而火辣辣的。他已经不是第一场比赛的他了,有一份爱情压在他
心头,他的拳头打不出去。邝小鹛也睁着大眼睛看着他,乌黑的眸子像此时阴云
密布的天空一样酝酿着雨意,她站在体育系欢呼雀跃的人群里,如同置身于急流
和火焰之中,心头更多了许多苦涩。
  秦家驹忽然想到了什么,扭头朝老鹰旗帜频频观望,大概是在找沙海宁。沙
海宁此时却在看郝万青。郝万青刚才紧绷绷的脸,现在像熟透的柿子一样瘪了下
来,若无其事地打起了毛衣,她不好意思鼓掌欢呼,因为邝小鹛就在她身边。尽
管装得不动声色,但她的嘴角微微抖动着往上翘,连耳翅都在微微抖着。
  秦家驹低下了头,汗水从他的下巴滴落下来。过一会儿会不会滴泪水呢?

93:好像嗅到了某种雌性动物发情期分泌出来的气味。

  体育系进球之后又玩起了稳守反击的游戏,中文系的队员却被那一球打得心
有余悸,龟缩在自己半场不敢压上,秦家驹一次次示意往上压,无人理睬。压上
来可能被打个措手不及的反击再次失分,但这样龟缩着毫无攻势,就等于坐以待
毙。无奈之中他又只好自己带球强行突破,李之龙又一次次将他绊倒。他无数次
示意裁判该掏牌了,裁判吹了犯规,但就是不掏牌。这个裁判是物理系的,物理
系是被中文系淘汰的。而且他不可能不怕大学里的黑手党,得没得到黑手党的贿
赂也说不定,自视清高的中文系是从来不肯行贿的。又是毫无效果的任意球,又
是被体育系的后卫顶出来,又是体育系的大举反击,又是全线回防,够了够了,
沙海宁都懒得看了。
  体育系的前锋又将球击中门柱,这个球如果进了,中文系的斗志就要崩溃了

  中文系球门频频告急,眼看坚持不住,好在这时上半场结束了。
  体育系的队员已经无法回到更衣室了,一群崇拜者将他们包围起来。刚才挥
舞着小旗累得够呛的女生们,自己顾不上喝口饮料,却高举着饮料瓶递到浑身冒
着热气的队员手里。有个女生还过去给某位队员擦汗,可能是他的女朋友,但却
给沙海宁一种说不出来的特殊感觉,好像嗅到了某种雌性动物发情期分泌出来的
气味。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那位充当教练的足球讲师,想过去给队员们再布置一
下战术,却根本进不去。不仅体育系的观众,就连队员们也不理睬他,他们都认
为没有必要再布置战术了,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赢不赢,而是下半场还能进几个
球。几个高大的啦啦队员把那个进球的前锋抬起来抛向空中,使劲颠了几下,顿
时齐刷刷地举起无数只胳膊,仰向天空的大嘴都在尽情地欢呼。半场的胜利就能
使他们高兴成这样。沙海宁忽然联想起了一部二战时期的记录片,里头有希特勒
面对疯狂欢呼的人群发表演讲的镜头,现在他知道了希特勒能够发动起世界大战
的原因。多么冲动多么狂热的人群,他们不需要组织,不需要规则和仪式,不需
要使命和权威,只是凭着某种微不足道的欲念,就能形成一股盲目的力量,这种
力量一旦被某个集团某个人操纵,就意味着一场灾难。
  镜头上忽然出现一滴水珠,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沙海宁放下镜头,脸
上也感觉到了雨点。刚才爬满半边天的乌云,现在已经笼罩了整个天空,一层上
面似乎还有一层在翻滚,要把下面的一层压到地面。那一条漏泄阳光的金边已经
不见,西北天空腾起几丈高的烟尘,除了体育系狂热的球迷,其他人都意识到要
下雨了。绿茵场的草皮渐渐有了一些亮晶晶的水珠,草色变得青翠逼人。
  再举起长镜头,他看见郝万青把那件尚未完工的毛衣顶在了头上,脸上却泛
起一阵红潮,她被狂热的人群深深感染了,也为能近距离地看到李之龙激动不已
。而邝小鹛,黯然神伤地站在欢呼的人群中,心情就像旋涡里的软木塞。今天她
穿着乳白色的连衣裙,稀稀落落的雨点打上去,就像牛奶表面的那一层薄膜。她
的长发也被浸润得更加光亮,沙海宁想象着雨珠在一根根发丝上滑动。她连脸上
的雨水也无心擦拭,猛一看如同泪水。这是一枝带雨的梨花,还是一朵出水的芙
蓉呢?
  "回去吧,要下雨了。"沙海宁听到周围中文系的学生这样招呼着,有的人
还在犹豫,有的人已经在朝场外走,他们已经对自己的球队丧失了信心。老鹰旗
帜下冷冷清清,看台上出现了一些空位。有人在窃窃私语,冷嘲热讽,多数人都
沉默着,或者睁大眼睛呆看着对面狂欢的场面愤愤不平,或者头歪在肩上显得无
奈而又厌倦,一任雨珠飘到脸上身上……
  秦家驹没有走近人群,刚踏出白线就一屁股坐下,孤零零地像个木桩。两条
胳膊搂住自己的双腿,颧骨枕在膝盖上,眼睛好像在看自己的裤裆。他一定又觉
得无颜见江东父老,想在地上找条缝。沙海宁朝他大声喊:
  "秦家驹!秦家驹!"他抬起头,凝视着沙海宁。沙海宁向他招手,示意他
过来。他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停住了,还是那样傻傻地看着沙海宁。他怕丢面子,
当着中文系全体同学的面,著名前锋去听一个从来不踢足球的门外汉面授机宜?
沙海宁猜到了他的心思,想了想,手指着司令台那边,大声喊道:
  "邝小鹛在那边!""啊?"秦家驹没听清。
  "邝小鹛在那边!"他把手团在嘴边作喇叭状。
  秦家驹鄙夷地笑了一下,意思是说"你以为我没看见吗"。沙海宁不是怕他
不知道邝小鹛来了,而是要提醒他和李之龙打的那个赌。他不介意秦家驹的鄙夷,
捏紧右拳奋力举起,使劲挥动了两下,然后伸得笔直,这个手势还是跟希特勒学
的。秦家驹明白了他的意思,嘴角慢慢抿紧了,嘴唇缩了进去,似乎被门牙咬住
。他的脸色从未这样严峻过,以前他生气的时候也像是在笑,而现在,最后一丝
笑影终于从他脸上消失了,本来圆鼓鼓的腮帮好像贴上了两块膏药。他朝沙海宁
用力点点头,走到了队友身边。队友们边喘粗气边在议论。
  "这样下去不行,让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不如往上顶一顶,反正我们落后
了,只有进攻才扳得回来呀。""攻是要攻,可得有质量,不能老开大脚,刚跑
上去又得往回跑,白白浪费体力,本来我们的体能就比他们差。""还是得配合,
不配合就等于瞎跑。""跑都跑不上去,怎么配合呀?一旦回不来再让他们蒙上
一个,我们可就输定了。""已经一球落后了,守在家里有什么意义?再说一味
地死守就守得住吗?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格言谁不会说?可谁还有劲儿攻?
谁还有劲谁就攻,可攻上去还要跑得回来,跑不回来那还是稳点好。""稳?稳
输。要是行动不一致,有的上有的不上,那才真是浪费体力,还造成空当,自己
把自己搞乱了那就全完了。""那你说怎么办?攻也不是守也不是,干脆别踢了,
认输算了。""放屁!"秦家驹一声大吼,把周围的人吓了一大跳,他也顾不得
当着本系那么多女生,痛快淋漓地骂了起来,"谁他妈的再说那个字我就揍他!
不要自己就认为比他们差,自己先输给自己了。谁他妈说我们体能比他们差?差
在哪儿?足球不是田径,不是看谁跑得快,不是直线跑,而是折返跑,曲线跑,
带球跑,他们傻大憨粗的就比我们强?谁说跑不动了?摸摸裤裆看看家伙带来了
没有!跑得吐血了吗?没吐血就还没跑到极限……"骂着骂着没词了,队友们都
默默地听着,谁也不反驳。
  "我……"秦家驹忽然哽咽起来,用手捂住了眼睛,使劲擤了一把鼻涕,沙
哑地吼道,"我就不信了!我就不信了!妈X我们每次都得输给他们!"他伸出
手来指着对面,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好像要把一颗心呕出来,"看狗日的那个得
意的样子,才打了半场球,就高兴成那样!好像我们下半场就不用踢了,根本就
不把我们当人看……"一位队员使劲吐了口唾沫:
  "妈的,拼了!""拼了!"好几个队员附和道。
  队员进场了。沙海宁看着李之龙走过来,高昂着头,鼻子几乎要戳到天上。
两个黑洞洞的鼻孔,几根长到外边的肮脏的鼻毛,使劲撇着嘴角,好像在替秦家
驹苦笑,而眼睛里亮晶晶地闪烁着得意的目光……直到一声哨响,他才收起了这
副淫荡的表情。
  中文系的队员果然被秦家驹骂出了二两力气,又压上去攻了几下。但被体育
系断下球来,连着打了两次反击,后防线风声鹤唳,险像环生,左右两个边后卫
又不敢上去了。进攻队员想着秦家驹的破口大骂,一个劲地把球传给他,会的几
招都已经玩过了,你骂我们裤裆里没带家伙,那就看你的家伙了。但秦家驹始终
让李之龙看的死死的!他比李之龙矮一头,身体也单薄许多,在李之龙跟前总显
得脚下无根,轻飘飘软绵绵的,左盘右带好像都是花拳袖腿,总也逃个过那一下
扫堂腿,而裁判老吹任意球就是不掏牌,他奶奶的简直是体育系的干儿子!秦家
驹一次次被铲倒,一次次爬起来,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和疲倦,已经没有了"刹
车",似乎把整条命都投入了进去,但任他怎么努力都没有用,只要有李之龙挡
在面前他就无法将球带到禁区里,只是重复着摔倒和爬起,就像希腊神话里不停
地把巨石推向山顶的西西弗斯,循环往复地做着无用功。
  一阵潮湿的风扫过绿茵场,裹挟着的尘土使天空兀然黑下来,从看台上扔下
来的饮料瓶包装袋都滚动起来。乌云沉重地翻滚着,迅速地从一端推向另一端,
像要赶到一个看不见的目的地。这股风是顺着体育系的进攻方向,他们进攻的速
度明显加快了,守门员的一个大脚都能把球开到禁区里。风越刮越猛烈,大雨似
乎马上就要下来,退场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跑了起来。场地一旦泥泞积水,中文
系队员在人高马大的体育系队员面前就更加寸步难行。沙海宁意识到不能再沉默
下去了,如果再让体育系进一个球,一切都完了。他拨开了闪光灯的开关,照相
机里那盏红色小灯亮起,三秒之后变为绿色,可以按动了。一切就绪,等待机会

  球又控制在秦家驹脚下,又是带球往里突,李之龙又是贴身紧逼。两人的身
体在镜头里越来越大,占满了整个镜头,又从镜头溢出……是该看头还是看脚呢?
四条黝黑的腿在镜头里跳跃闪烁,来不及调整的焦距……那条腿又跷起来,弯得
像蝎子,又要铲下去了,感觉就像要踢到镜头上来……不知是天色骤暗还是沙海
宁的视觉突然失灵,他眼前一黑,刹那间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的内心却能感觉
到那条腿已经伸直了……手不由自主地按了下去……
  一道光在足球场上闪过,在乌云笼罩、尘土飞扬的黄昏时分,在暴雨来临之
前的昏暗中,分外刺眼。李之龙果然一愣,已经向外伸直了腿没有铲下去。一只
在黑暗中行动的老鼠突然被一道强光照亮,最初的一瞬间就是这样的错愕。秦家
驹因为是背对这道光,眼睛又盯着脚下的球,没有受影响。等到沙海宁重新能看
清楚人影,秦家驹已经将球带了过去。不可克服的障碍突然轻而易举地越过了,
连他自己都惊奇不已,稍一楞神其他后卫就拍马赶到,他在慌乱中起脚射门,一
脚将球高高射向了天空。
  沙海宁再看李之龙,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根石柱。直等到体
育系的守门员将球开出,他才回过神来,仰头看天,可能在怀疑刚才那一闪是不
是天上的闪电。凝视了半天觉得不像,又茫然四顾,想弄清楚刚才那道闪光来自
何方。沙海宁就站在人群的第一排,离他只有几米的距离,他却看不见。既因为
天色昏暗,更有心理原因:他虽然是在扫视,目光却不能在任何一张脸上停留片
刻,脑袋就像癫痫病人一样乱摇乱摆。他害怕闪光,更害怕拍下了他性交场面的
那个人,无论遇到哪一张脸,好像都在用异样的目光看他,每个人都可能是那个
人。他害怕那个人,害怕两人的目光碰撞到一起!
  秦家驹用力甩了甩头,他朝邝小鹛站着的地方看。虽然来了个高射炮,但不
仅是他,中文系所有队员都从这次射门中找到了一点信心,看到了一丝曙光。
  三分钟之后,球又一次传到秦家驹脚下,秦家驹带球过人,李之龙刚想去铲,
那道强光又一次闪过。一切都同刚才一样,只是李之龙的表情更颓丧了。他不仅
仅是发呆发楞,而是下意识地捂住额头,似乎有点天旋地转。脸色在一瞬间红得
发紫,全身都绷得紧紧,不能迈动一步,做不出一个拦阻秦家驹的动作。这时如
果有一根手指戳他一下,也许就能将他戳倒。他似乎忘掉了还在比赛,忘掉了身
边还有一个带球过人的秦家驹,只是捂住额头。在潜意识里,这样捂着脸正是为
了不让别人再拍摄到他!秦家驹将球从他胯下传过,闪过身去重新控制住,这一
次他不再愣怔,大步流星冲到门前。体育系其他后卫急忙过来补位,讲究技术的
秦家驹有粘球的老毛病,他又带了两步,立刻被两个后卫一左一右夹住,都伸脚
想铲球。守门员弓下身子张开双臂,像一只随时都会扑过来的狸猫。再不起脚他
就要扑了,但球趟得有点大,快够不着了!他扑了!秦家驹屈起后腿坐下身子,
尽量伸直前腿想用脚尖捅射,却是外脚背将球蹭了一下,没有捅上力量,反而将
球挑起。谁知歪打正着,皮球刚好越过已经扑下来的守门员的双臂,然后朝门里
滚去。守门员的重心已经失去,倒地后只能目送皮球贴着门柱内侧滚进了网窝。
  旗帜上的雄鹰突然从看台飞起,似乎一纵身蹿到了乌云里。它一直比鸡飞得
还低,现在可以迎着风雨自由地翱翔了。而旗帜底下的欢呼声也像是打了一个闷
雷,中文系的学生都触电似的蹦跳起来。那边体育系的学生简直没弄明白是怎么
回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李之龙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让他过去了呢?啦啦队
员们骤然停止了呼喊,每个人的嘴巴都像句号。女生的小旗僵持在手中,半边看
台的大狮子小狮子都一齐趴下了。沙海宁先是藏起了长镜头,怕李之龙发现,转
念又觉得无所谓,该是让他知道的时候了,他应该从徐月英身边安静地走开了。
他举起长镜头来观察那边看台的动静,看到邝小鹛撩了撩鬓边的湿发,像从云端
里见到了上帝一样微笑起来,两个酒窝今天第一次浮现出来。她仿佛又是和秦家
驹恋爱之前的那个邝小鹛了,又能笑得这样醇,这样美,这样无邪。而她身边的
郝万青咬紧了双唇,也像李之龙那样涨红了脸,好像他们两个被当初捉奸。
  秦家驹情不自禁地跪倒在地,举起双手暗呼苍天,中文系的队友们纷纷扑倒
在他身上,他又成了英雄。

94:我们(包括人和老鼠)是多么容易被困难、挫折和厄运打倒!
  沙海宁看到有两个体育系的啦啦队员沿着白线朝这边走来,还没有意识到他
们找的是自己,直到两人走到他面前,用手堵住了他的镜头:
  "哥们儿,比赛中禁止拍照。""哦……有这规定吗?"沙海宁笑问道。
  "这是国际惯例!"头上缠着布条的家伙凶巴巴地说道,瞪起眼来吓唬沙海
宁。
  "你、你看电视里那么多足球比赛,哪、哪一场允许拍照?"另一个头上不
缠布条的家伙有点结巴,"你用闪光灯晃、晃队员的眼睛,影响队员比赛,知、
知道吗?""哦……"沙海宁满脸堆笑,"抱歉抱歉,您不说我还真不知道,我
只是想拍几张照片留个纪念……""想拍你就不能用闪光灯!"头带布条的家伙
吼道。
  "天这么黑不用闪光灯哪成……好了好了,既然影响比赛我就不拍了,不拍
总可以吧,不拍了……"沙海宁将长镜头扔进书包,侧过脸去不理睬他们。够了,
已经够了,不用再闪第三下了,李之龙已经从精神上垮了。
  李之龙好像还没有意识到失球,仍在人群中找那道强光发出的地方。他的嘴
里嘟哝了一句什么,谁也没有听清。终于轮到他皱眉头了,两条横肉像虫子一样
蠕动起来。他好像没有了眼神……是的,此时他就像一个睁着眼睛的瞎子在摸索
道路。沙海宁突然有点可怜他,真想把长镜头高高举起,免得让他找得那么辛苦

  以后的战斗李之龙显得心不在焉,当秦家驹想从他脚下突破时,他突然侧过
脸来,既不看秦家驹也不看球,而是看着场边,他还在找人。他一直在等待着闪
光灯再次闪过,但闪光消失了。
  秦家驹一次又一次成功地突破,打乱了体育系的整个防守阵形,其他后卫只
好过来补李之龙的缺口,中文系其他队员也有了机会。
  秦家驹的一次传球给了无人防守的队友以绝好的机会,队友漂亮地下底传中,
秦家驹一个狮子甩头抢点将球射入。李之龙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要是还有李之龙
挡在面前,他一定不能这样轻松地顶到球了。
  邝小鹛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像跳橡皮筋的小学生一样拍着手,蹦蹦跳
跳,长发在背后飞动。她和郝万青的呆若木鸡正好形成强烈的对比,在整个目瞪
口呆的人群中也特别显眼。几个不再舞动小旗的女生使劲瞪她,她却一点都感觉
不到,在她的瞳仁里现在只有仰着头张开嘴来喝着雨水的秦家驹。雨点渐渐变成
了雨丝,雨丝又连成了一张网,将大地网在怀中。秦家驹双手插腰,仰着头,张
着嘴,真是一匹引颈长嘶的骏马。灌进喉咙吧,把全身都浇透吧,这场雨好像要
把他蒙受的所有耻辱都洗涤干净。而李之龙,站在一旁像一只落汤鸡,体育系的
其他队员纷纷过来责怪他,他才如梦方醒,看了秦家驹一眼,想起了和秦家驹还
打着赌。
  士气大振的中文系队员们越战越勇,秦家驹又一次带球突破,方寸已乱的李
之龙一脚铲空,秦家驹突入禁区,李之龙气急败坏地回身再铲,在禁区内从背后
将他铲倒。
  偏心的裁判终于良心发现,他掏出红牌,将李之龙罚出场外,并指向了罚点
球的位置。
  狗娘养的,你也有今天。沙海宁看到秦家驹的嘴唇动了几下,似乎和他心里
说的是同一句话。
  李之龙看看秦家驹,又看看裁判,来回看着他们两个人。他变得非常平静,
队友们都过去向裁判申辩,他却一句话也不说。这场比赛,还有和秦家驹打的那
个赌,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刚才那两道闪光将他的灵魂打透了。一个人知道自
己得了癌症,就不会计较当多大的官、赚多少钱了。那两道闪光就是李之龙的癌
症。除了沙海宁和李之龙,整个体育场还有谁知道这场比赛胜负的关键?即使知
道了也不会相信,只是因为两道闪光,这可能吗?人们根本就忽视一个常识,决
定一件事情的成败常常是某个意想不到的因素。即使是重大的历史事件也是如此,
起决定作用的常常是意想不到的力量。来自科西嘉岛的一个矮个子炮兵中尉,几
年之后怎么可能成为法兰西共和国的最高执政官呢,又怎么能当上皇帝,又怎么
能把整个欧洲搅得天翻地覆呢?但历史就是如此。斯大林就像是从墙上下来,几
乎是在一夜之间掌握了苏维埃的最高权力,最终把地位仅次于列宁的托洛茨基驱
逐出国,这是多么奇怪啊!但这就是事实。如果列宁不是去世得太早,如果是托
洛茨基掌了权,二十世纪的历史又将是怎样?
  李之龙将球衣脱下,搭在肩上,光着脊梁向场外走去。多少人都盯着他黝黑
的脊背,那仿佛是一面耻辱的旗帜。但他的步伐却像散步一样轻松,一张红牌倒
抹去了他心中的阴影。输了,完了,反倒塌实了。头先还低垂着,等走进人群以
后,反而抬了起来,直接面对投来的目光。他并不像秦家驹那样生活在别人的目
光里,他也是老鼠般的在黑暗中默默存在的生活方式。正像他在女生寝室里说的,
头脑简单可以令意志坚强,对生活的欲望和奢求越多,也就越不容易被羞耻打倒
。从郝万青身边擦过的时候,他没有认出她来。郝万青的心情自不必说,就连邝
小鹛也突然对他充满了同情。她目送着他拨开人群,走到了更衣室的门口,准备
进去换衣服。在推门的时候他回过头来,朝着绿茵场看了一眼,看到足球已经放
到了罚点球的位置。突然,他的嘴角竭力咧出一个微笑,好像连自己的失败他都
有权藐视,又好像是在藐视秦家驹。纵然你打败了我,可我还是藐视你!这个微
笑只有邝小鹛和郝万青注意到了,随后他走进了更衣室,再也没有出来。邝小鹛
叹了口气,那神情就像是欠了他什么东西。队友们都向秦家驹投来钦佩的目光,
这个点球当然要由他来主罚。
  一声哨响,秦家驹拔脚怒射,皮球应声入网。
  雨越下越大,噼噼啪啪地弹在人身上,再不走连内裤都要湿透。但中文系的
学生此时没有一个退场,倒是体育系那边有人骂骂咧咧地往场外飞跑。
  沙海宁转过身来,拨开人群,向场外走去,把喧嚣和叫喊抛在了脑后。比赛
只剩下五分钟,被罚下一人的体育系在暴雨和泥泞中不可能扳回来了。而他,还
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挤出人群忽然看到前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郝万青,她也离开了球场,肩
膀抽筋似的一耸一耸,脚步越来越快,她在小跑。她是不是忍不住眼泪了?只要
李之龙消失,球场就对她毫无意义。沙海宁目送她走远,才向自己的宿舍楼走去


  寝室里空无一人。陈思翔吃完饭到图书馆还书去了,还没有回来。
  鼠笼里的小老鼠像鹅卵石一样趴着身子,头埋在肚皮底下,尾巴平贴在地,
好像睡着了。
  沙海宁走到鼠笼旁,小老鼠的耳朵转动了一下,皮毛立刻缩紧,胡须耸动,
翻身起来了。沙海宁把它看得不同于一般的老鼠,它却只把他看作一个人,对他
和对秦家驹一样恐惧。
  沙海宁蹲下来看着它,它也仰起尖脑袋眨着米粒一样的细眼睛,看着沙海宁,
互相对视着。它的目光里到底有些什么?沙海宁一点也看不出来。好像什么也没
有,它不过是一只平平常常的老鼠,是沙海宁一厢情愿地把它想象成了哲学家。
每晚都走到寝室中央来,也许只是怪癖,甚至是痴呆的表现。它在鼠笼里已经呆
了两天两夜,五六十个小时,精神似乎并没有崩溃。也许它根本就没有精神,它
只有本能。自己对他莫名其妙地产生了如此深厚的感情,是不是自己的精神出了
毛病?他只按动了两下指头,就帮助秦家驹战胜了李之龙,似乎是一个绝顶聪明
的人。但这场苦心经营的胜利,不过是为那个颇为荒唐的老鼠行动服务的。中文
系赢了,秦家驹赢了,但是他的老鼠行动赢了没有呢?纵然赢了又有什么意义?
李之龙不能去女生寝室了,徐月英会跟他分手吗?说不定适得其反,有了阻碍他
们的关系反而更好了。即使真的分手了,徐月英一旦知道是他使用的闪光灯又会
怎样?什么时候才会对他缴械投降?……面对着这只老鼠,头脑里仿佛有一千道
闸门同时打开了,但又没有一道闸门流出水来。
  校园里爆发出海水决堤般的欢呼,沙海宁猜到是足球比赛结束了。他走到窗
前,举起了长镜头,在女生宿舍楼和另一幢男生宿舍楼之间,可以看到体育场的
一个小角落,有鹰的旗帜在舞动。
  秦家驹此时一定高举着奖杯,激动不已,很可能还热泪盈眶。沙海宁却一点
都不高兴。真正的胜利者在胜利的时刻决不会喜悦,正是在那一刻,他才更深刻
地体验到辛劳与痛苦。只有虚伪的胜利令人激动不已,他并不明白胜利的原因,
付出与获得并不相称,才会觉得上帝对他特别仁慈。胜利者是对人类的痛苦体验
得比较多的人……不能胡思乱想了,赶紧将小老鼠放掉。
  小老鼠低下头,不再看他了。它刚才的警觉也只是因为恐惧,并不是和他心
有灵犀。看到他并不伤害自己,就对他不感兴趣了?它会不会记得是我把它放走
的?沙海宁被心里的这个问题逗乐了,他打开了鼠笼,用力拉着弹簧,好让小老
鼠跑出去。
  小老鼠一动不动,没有反应。这两天它已经被秦家驹折磨得痴痴呆呆,或者
说,它已经习惯了鼠笼里的生活。它已经放弃了挣扎和反抗,甘心做一个囚徒。
  这就是他曾经赞许过的老鼠哲学家!它已经变成了一个白痴,连逃走都不知
道!精神是多么容易沉沦,意志是多么容易消磨,我们(包括人和老鼠)是多么
容易被困难、挫折和厄运打倒!从顽强地走到寝室中央显示自己存在的哲学家,
转变到关在笼子里的白痴,不过是几十个小时!
  沙海宁愤怒地摇动鼠笼,将小老鼠摔出鼠笼,摔在地上,疼痛使小老鼠恍然
大悟,电光火石的一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沙海宁此时不会想到,小老鼠就
此从这间寝室永远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