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缝里的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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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象一群快乐的蟑螂,生活在城市的角落
互不相识却彼此熟悉


第一张CD:

疾行的脚步在大提琴的弦上抽搐,
舞动的红裙旋转出往复的狂迷,
可乐象泉水一样涌入耳膜,
纵容着我在你的眼神中屏息静气……


小强在遇到美雪之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先天性小脑萎缩。他一直认为自己很有深度、风度和温度。无论那方面,他都不是个冷感的人。虽然他从来不否认孤独,并且听说这样的人是可耻的。但是小强的处世原则向是以他人引以为耻的东西为荣的,所以活得倒也颇得一种鸡立鹤群的自在。

第一次看到美雪时,小强正在超市的CD样品架上试听着《NATURAL BORN KILLERS》的原声碟。美雪就踩着九寸丁那声带严重撕裂的低音男声龟行而至。她穿着一件烟灰色紧身恤,平坦的胸前大言不惭地烫印着“I am a pretty woman”字样。同时面无表情地晃动着腮部,用上下颚的错落咬合来和着鼓点,然后慢条斯理地将一张CD放入背包中。

小强在乌蝇镜的背后审视着一切。从她若无其事地偷了4张CD,到她晃着颧骨下游移不定的腮帮子,从她无聊地用中指划过货架上无数排高耸入顶的卷纸,到她背后闪烁不定的荧光字“你吐啊吐的就习惯了”……然后在掺着喘息的迷幻电子乐中目送她消失在玻璃门后喧嚣街角的尽头。


这个时候旺财正蹲在电玩室的门口,边抽烟边等MM在跳舞机上发泄完过剩的精力。MM是个长相天真肚皮丰满的家伙,喜欢跟随着简单的节奏复杂地舒展肢体,基本上很容易满足。
他总觉得MM象一种会自动充电的走针手表,有着从理论耗费上可以趋向无穷的动能。有固定的约会时间、易捉摸的脾气、分辨率极高的脸色、随生理期呈正弦分布的情绪变化曲线以及在所有女孩身上通存通兑的恋爱程式。

旺财弹出最后一个烟头。

他知道自己其实已经不爱她了。但,也许从来就没有爱过。


天上是明晃晃的太阳。黑子风暴让小强感到自己的皮下细胞腺已经分泌旺盛地接近于一条猪油加工流水线了。城市无比闷热,象tom waits在无序鼓声和嘈杂BASS中的呕吐唱腔。悬浮在低气压包围的BUS内,小强费力地集中起逐渐涣散的视觉神经,努力地注视着右前方隔着数个汗液沾粘身体的烟灰身影。


什么是爱呢?旺财知道这是个没有办法请教父母和老师的问题。这个问题在7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看来根本不存在,在7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看来根本不是问题。偏偏卡在中间的人们适逢世纪交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百般茫然万般无奈。象《发条兔子》的歌词:生活在一个奇怪的时代,找不到人来生个小孩。

旺财本来打算在下个月8号和MM分手的。他觉的这个日子对他比较吉利,加上是MM的情绪低谷本来就容易不开心何妨直线堕落到谷底也比较容易接受一点,所以里外里在这天搞定好拉。MM在踏板上兴高采烈地步履轻盈,浑不象旺财自己一点天赋都没有,愣把个凌波微步走成百变神爬。他看着那双粉红色的平底球鞋抬高放下左踩右踏,附近的2元商场里劣质喇叭反复叫嚣着“因为我的眼里只有你我的眼里只有你”。旺财忽然一阵烦躁,怒不可遏地想,妈的,这是什么生活!


与此同时,猛烈地前倾令膝盖撞到不锈钢的座位扶手上一阵生疼,除了警车只有BUS司机可以这么拽地刹车了。小强看到她向这里缓慢地移动过来,连忙迅速地把头扭到了一边。为什么跟踪她,他也不知道。反正不是因为正义感。躁热的夏天让呼吸都充满了原罪的气息,我们都是沉浮在炼狱中的灵魂。


农历七月二十一,大暑,诸事不宜。


旺财在这天下午的某个瞬间做出了决定,就在今天END吧。
没原因,因为我的眼里没有你。
我的眼里只有眼屎。

而美雪再次地从小强的视线下擦身而过。握着吊杆前移的一刻,她的手肘碰到了他的。

时间定格,这是,他们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我听到了熟悉的脚步,我知道她回来拉。天有点暗,点灯的时候还没有到。我嗅到了暴雨来临前泥土的气息,开始想吐。我的呼吸挣扎出无数个蓦然上升的气泡,在城市的底部苦涩地蔓延。


美雪关上门就无力地顺着门框坐到地下,中暑了。
9平米的屋子依然象他走的那晚一样的凌乱,散落在屋角的脏衣服和垃圾桶里堆积如山的食品包装袋果皮都开始在空气中弥漫着恶臭。矮几上摊着N个月以来的报纸和杂志,上面堆放着留有残渣的碗碟卫生筷和插满烟头的玻璃缸。美雪软在地板上,一动也不想动。不知为何,她想起他的可以随时被她用来擦嘴的白T恤,胸腔遂批发出一些类似热带雨林枝杈缠绕的尽头般的情绪,一阵恍惚空白的难受。
从房间的窗户望出去,高大的起重臂在缓慢地移动。

小强坐在工地的栏杆上吊着脚吃蛋筒。他仰着头对着4楼破旧敞开的窗户。身后三三两两的民工蹲在路边就着搪瓷茶缸里的劣质啤酒吃盒饭,同时用家乡土话说荤笑话对骂。从远处轰然响起沉闷的雷声,象在天地的门缝中碾压一个坚硬的核桃。他无法想象她在窗内的情形,就象他无法想象她住在如此偏远的市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喜欢上了跟踪。跟踪所有他觉得有趣并不相干的人发现一些和自己无关的秘密,象他每天早晨站在银行门口帮忙从运钞车上往下拎钱袋时产生的抢钱欲望一样,无法遏制。
他在银行工作。日子象钞票一样在手指和点钞机中匆匆流过。流淌的时候伴随着汇率的指数变化、嘈杂的吵嚷、1M间距的人群、寂静午后沾水钢笔在单据上书写的沙沙声……。然后年轻时的一些想法象钢琴般挥浪而去恒久地徘徊不前,渐渐被磨成钞票的模样,越来越旧越来越残。
有时侯站在洗手间硕大明亮的镜子前,小强会升起对自己的无限怜悯。仿佛从瞳孔中还能找回一些新鲜的影子,慢慢演化成一种恋恋不舍的爱惜。象轻轻的吉他拨弦在海滩下赤白如纱的阳光中奔跑,或者是站在BUS车站仰望城市上空的霓虹如魅影旋转不定。
融化的冰激凌顺着手指迅速滴落到仔裤上,小强努力地弯下身去用舌头舔干净,非常爱惜。他不知道在他低头的时候,有人把窗子关上了。他只知道很少有人能让他产生同样的爱惜的感觉。
但这次,是她。


快要下雨了。美雪把窗户关上。黄绿色的天空中,有个男人懒散地坐在对面的栏杆上,象一幅文革时期风格的电影剪贴画。这时从天窗中遗漏的光线垂直地照落在单门冰箱上的青花瓷碗上,就象这个暗黑屋子中的神坻。
哦,巴拿马。
她胡乱甩掉鞋子,爬到SONY微型音响前,放出熟悉的音乐。
那是MAYOYO的The soul of Tango。

音乐响起的时候,我就开始流泪了。那曾经是我最喜欢听的音乐。离开之前,我并不知道就要离开。人们在事情发生之前永远是那么无辜,对自己爱的人和爱着自己的人都无从知晓。她仍然象以前一样晃来晃去,无所事事。一切就象什么都没发生过。就象我从来没离开过,就象我们从来没认识过。即使如此,我还是很想吹起不成调的口哨给她听,想在黑夜即将过去的瞬间,听她哑着声音唱起一些断断续续的旋律。


音乐响起的时候,她就开始抽烟了。然后叼着烟把面包撮碎了撒在瓷碗里。巴拿马悠闲地游来游去,象一尾不羁的精灵。美雪微笑着,坐在巴拿马旁边坐在起伏的烟雾中慢慢吸慢慢吐。
房间很快就模糊起来了。

视线很快就模糊起来了。下雨了。
小强在如线般垂直降落的雨中看出去,对面的窗子被打湿了。他伸个懒腰,象鸭子一样抖抖头发上的水,拦了辆的士坐了上去。
在的士车的照后镜中,工地上的日立起重机有条不紊地上升下降。它那无限延伸的手臂在苍茫大雨中散发着腐锈的死亡气息,象一个逐渐老去的城市。

(未完待续)

作者:危险的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