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境
秋后的第二个月,便来了瘟疫。
起先是蝗虫,胡老爹坐在地头抽旱烟的下午,脚下的土地缓缓的涌起来,冒出许多米粒大小的,肉色的爬虫来。老爹用烟头少去,劈啪作响,却越来越多。老爹看得入神时,冒虫的土地已有井口大小,举头四顾,一块块原本朴实的黄土地正在翻开,这翻涌远远蔓延开去,直到山下河边。老爹扔了烟锅,跳将起来,狂奔在秋日下妖异的土地上,一路嘶吼“起蝗了”,其声如丧考妣。
半月之后,飞蝗已遮天蔽日,人们用火作了些无谓的抵抗,少下几千斤焦肉,堆在地头臭不可闻,蚂蚁潮水一般的来了,蝗灾过后一个月地上仍然流淌着那些黑线。
胡老爹又是村子里最早死于瘟疫的一人,那天中午几个老人在老爹家里商量,冷不防一只大白壁虎“啪”的自屋顶掉下来,摔在桌上,抽搐几下便不再动了。老爹当下叹口气说“老天爷要灭我们”,便进了里屋,人也散了,各自回家。老爹第二天没有再开门。
胡老爹死的下午几个出门拾荒的少年亲眼看见老爹家墙洞里钻出大大小小几十只老鼠,结队往山下去,见人不避,用石头打也不躲。有的跑得愈见其慢,后来就卧在那里,死了。有的却一路下到河边,任选个地方跳下水去,扑腾几下,也就游不动了。
死蛇越来越多见,河边芦苇荡里时时可见漂着的花花绿绿的蛇尸,大的有七八尺长,色彩斑斓,乍见吓人一跳(陈家老二说亲见一条过丈长的,下水一半便死了,尾巴还拖在岸上,是红色的眼睛,那额头上的鳞片分明拼成一个“王”字,不过没有证实)。死的虾貘也多,四仰八叉的浮在水上。
用村西水池的十三家人已经死了六个,另有四个卧床不起。从池边捞出一条死狗,泡得发白,恶臭。头已经腐烂,黑色的骨头里填进好些塘泥。村长便召集人来,说是商量抓把狗扔进塘子投毒的人,其实都知道是狗喝水时自己死的,只是不敢说。
村东的水池倒从此派人轮流去守。
岳家老三疯了,每天在村子里埋着头走来走去,见人就说胡老爹死前那句话,逮了一次,旧祠堂里关着,却不防他又翻出来。此后也不敢在村子里闹,凌晨时村民听见河边传来他的喊声,瘟疫一样在村子上空盘旋。人说疯子命大,也不尽然,河边的喊声只持续了三天,组织人去找了一回尸体,没有找到。
苍蝇倒多起来,床上,饭桌上,院子里,到处都是,嗡嗡嗡的很是讨厌。
据说还是有救的,救灾物质“马上”就来,而且证明了瘟疫是小范围的,丝毫不能影响这片土地上的整体大好形势,河对岸的村子就确凿没有疫情,但他们已停止了摆渡的船,河边还安排专人拿枪守着,不准任何人渡河。贫下中农协会已经讨论过了,一致的认识是大进步中的小问题,要靠自己解决,而且要从根子上解决。于是举手通过决议,枪毙几名有投毒嫌疑的坏分子,但不押到以前的刑场去,改在山腰一处执行。那里曾是一座大庙,土改时候拆掉了,在那里行刑分明有杀人祭祀之意,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仍然有人拾荒,其实整个地表都已经被翻过两次以上,夕阳西下时人们被组织起来开“田间地头大会”,唱唱语录歌抓抓活思想喊几声斗私批修。可惜人们连在“革命活动”中自娱自乐的爱好都被饿丢了,语录歌也因此唱不出豪迈奔放,一往无前的气势,他在人群后面默默抹一下自己的胳膊。
阳光总是分外的好,像千万条细细的金针扎在身上,他摸着胳膊,抬头望见一个默契的眼神,夕阳下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居然高高倨于众人影子之上。
天黑的时候他们就不见了。
本来是不会发现的,饥饿毕竟影响激情,近来晚上的“活动”越来越少,大家习惯于坐着等援,或者什么都不等,可是同住的青年突然发觉坐着的人少了两个,而且刚才还是在的!
马上广播通知全村,人们聚集起来,知道自己所怕的事终于发生了。怒火振作了饥饿病弱的人们,因激动而扭曲的脸被火把映得通红,几乎要发光。人们个个身手矫健,飞一般跨过破败的门槛,那些拿着斧头,长刀,火铳的手被杀人的欲望冲得颤动不已,另一只手旋风般狂暴的扯下隔年的门神贴画,纂在手心。
怒火烧出了村子,孩子们混迹其中,紧绷着幼稚的脸,跌倒了又匆匆爬起来赶上,手里拿着石头和棍子。火把的长队从山上蜿蜒而下,像这个村子里最后一条蛇,它急速的冲进苇荡,有人折下干枯的苇杆点燃擎在手上,很快群起效仿,于是火光映天。
渡口没有人影,平日里搁浅的破船也不在,人们知道,“碎尸万段”的憧憬成了泡影。
于是沉寂下来,稀稀落落的几声诅咒盖不住河心哗哗的水声,江河万古留,河水如千万年的夜里一样流去了。
有人往河里放枪,于是枪乱响起来。人们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愤怒开始咆哮,吼声压倒了水声,传过了河。
河对岸也有了火把,先是一个,在离河不远的村头跳动,随后变成两个,三个……河对岸也有了喧哗传来。也有了鼓噪的火把们,涌出村子,冲向河边,聚集在对岸的渡口。
村长禁绝了人声,向对岸喊话,他说一句,便由一个精壮的青年找着喊出来,以便对方收听。喊了几句,也不知对方注意没有,不过对岸也不再喧闹,似乎那边的头儿也要喊话。
接着就有了炒豆般的枪声,七零八落,却很维持了一阵,人们屏住呼吸听着,判断那边发生的事,忽然那边的人欢呼起来,人们当下已有七八分明白,正待欢呼,那边却又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分明听得出很响的笑声夹杂在里头。
那边的枪也不再响了。
人们于是恍然,终于舒坦的笑起来,有人满意的点上烟,躲在烟火后面的脸上不自觉的写满了笑容。
当晚两岸村民都在渡口开露天会,闹到午夜,河这边的人回村时意外发现尸体一具,岳老三的。
作者:小李匪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