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班和城市

hruler03.jpg (1927 字节)

一、题解
人们仍在试图证实,莫班是历史人物,还是传说里的主角。他的名字总是与城市相关联,但事实上(我说事实二字,其实只是世代口传的一种说法),他是草原上米塔利克族的儿子。在这个族里,“莫班”是最常用的名字,就象我们起的“小明”、“小华”一样。米塔利克族的最终理想是把我们这个地球变成大牧场,就象蒙古人曾经做过的那样。所以,究竟是城市吞没了莫班,还是莫班毁灭了城市,有着从历史到神话的一切说法。人们最终将发现,莫班和城市仿佛是因为相互否定才导致了相互存在,缺一不可。
最新消息:中日联合探险队进入塔克沙漠地区,企图对莫班和城市作进一步证实。15日探险队与总部失去联系,全部人员神秘失踪。

二、
草原的孩子莫班起程了。他父母给他穿上一件新衣服,换上新马鞍,并配上一副亮闪闪的弓箭。母亲告诉莫班,他已满十八岁,应该到一个叫做洛桑的城市,找一个他中意的姑娘对歌,然后把她带回草原。
美丽的洛桑在闪烁。父亲说,它是这个世界的中心,也是草原的中心,每年全世界的青年都聚会在那里,象蓝色的海洋。而那些青年都是自己部落里选出的最杰出的人。然而父亲也不知道“海洋”究竟是什么,他只是指着青海湖说,它有两个半湖面那么大,水里都是些半人半鱼的少女。
莫班疑心自己迷了路。他已经走了好几年,问过无数过路的行人,但没有人能回答他洛桑究竟在哪里。在涉过沼泽的一年中,他被热病折磨得死去活来;他遇到的荆棘丛象森林一般漫无边际,那里的蚂蚁会吸人血;在沙漠里,他杀死了自己的马,用马血维持自己的生命。有一个骆驼队走过,一个阿拉伯人大声向他询问叫做弗斯马尔的城市,据说这座无人之城是用黄金筑成的。莫班回答说:“我寻找的是另一座城,那里的青年人象蓝色的海洋,它叫洛桑。”骆驼队里一个欧洲人说,在欧洲的小国瑞士有一座城市也叫洛桑,但没有多少年轻人,也没有对歌。“爱情和艺术都不重要了,”欧洲人感慨,“那是上个世纪的事了。现在人们只关心美国和坟墓里的财宝。”
莫班感到迷茫,他相信自己迷路了。在他出门以前的想象中,世界单单由草原构成。在经历了一切之后,他找到了一条河,他想起父亲曾对他说,洛桑在某条河的尽头。他看见河中许多木筏在顺流而下,便对着木筏上的人大声喊到:“这条河的尽头是洛桑吗?!”
“傻瓜!”那人的声音越漂越远,“每条河都流向大海!”
终于,在一个微茫的晨曦中,莫班抬头看见一座城市。莫班走进这座城,发现了许多无法解释的事物。许多圆柱型的铁皮管子,在最高处喷出黑色的烟。一条长着四个轮子的长龙,一喷气就会自动开走,却不会飞。还有数以千计的人骑着有两只轮子的铁马。
莫班被自己的发现吓坏了。他看见成堆成堆的人拼命想挤进龙的腹部,有时马和龙会相撞。人们指着鼻子相骂,内容远远超出了莫班可怜的想象力。到了夜里,城中突然亮起了几千几万个“小太阳”,每个窗户里都有几只,还有种匣子,一按按钮就会发出笑声,歌声和哭声。
“草原的雄鹰,神的使者啊,”莫班跪在地上,“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吧!”
他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钟声,那声音来自头顶一个巨大的圆,被十二等分,中间钉着两根长短不一的柱子。他忽然想起父亲提到过的“海市蜃楼”,不觉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 莫班单手指天大声叫道,“这一切都是幻觉!”

三、
2685年,李涛抛开热恋四年的女友,到无垠的沙漠寻找生命的意义。李涛是个哲学爱好者兼诗人。起初他坚持相信人生的形而上目的,10天后他又成了坚决反对者。再过了十天,李涛经历了一次罕见的风暴。他在骆驼身边躲过了风沙的袭击,他发现自己还活着,曙光一直照到他的梦乡。
在无尽期待的时光中,李涛始终在思考自己到底期待什么。他固执地相信世纪末的传说,就象他当初否定一样固执。始终有一种东西在左右着他。是沙漠吗?他知道,自己是带着必死的信念踏上征途的。他早为父母及女友留下遗嘱,并象一切神经质的艺术家一样,带走自己满满一箱诗稿。这些诗歌在沙暴中差点遗失,而途中有次打开它时,竟有一条蛇盘据其中,天晓得它是怎么钻进去的。蛇在写满了信念与爱情而如今变成累赘的纸中间生了几个蛋。蛇蛋成了沙漠中的一顿美餐,而那条被打死的蛇,李涛因为害怕中毒,被扔在了一边。沙子无孔不入,钻进衬衣钻进皮靴钻进诗歌钻进每个毛孔一直钻进你的灵魂。李涛发现自己和那些庸俗探险家的庸俗探险故事一样,拼命在缺乏思想的生活中苟且求生,这个发现令他生气和尴尬,他一直是勿宁死的。
李涛一旦发现便接受了这个事实:生命比死亡更为美好。于是他对着沙漠中的每一片绿洲、每一株草流泪,感叹生命的顽强。不久他又为自己感动,在一些简单的类比中把自己称为“沙漠之花”。有一天他听见了野骆驼的叫声,发疯似的跑遍整个沙坡。他只找到一具人的骸骨,颈骨处戴着一串黄金项链,中间的鸡心里镶着女人的照片。
100天后各种奇迹发生了。先是接连不断的海市蜃楼,接着李涛看见了一些飞翔的鱼。他搓搓眼睛,第二个反应就是,离水不远了。他来到了在上个世纪被称为青海湖的水边,看着蓝色的波涛,以为那就是大海。李涛激动得唱起歌来,赞美生命。歌声引来了水中半人半鱼的少女。她们热情地与他对歌。李涛先是震惊,他问自己:“这一切都是幻觉吗?”接着宁愿把这个梦持续下去。最后,他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其中的一条人鱼。可是由于生理构造的不同,他发现自己和人鱼之间只能进行精神恋爱。尽管纯洁,但他仍然痛心疾首,也让人鱼失望。最后的波涛声中,人鱼一边含泪歌唱,一边慢慢退入水中。李涛的心碎了,在最广漠的地区,他再一次被人类最古老的痛苦(精神与肉体的分裂)折磨得死去活来。
失恋的苦痛使他重新开始怀疑生存的价值。他离开青海湖,回到沙漠中。他在灰心丧气中觉得,生命正在被吞没:上个世纪,这里还是草原,如今却连一株草都没有了。一切都被抹去。李涛不断逃避着自己,他害怕听见水声,害怕梦见自己的故乡:江南。那里的水比天上的还多。有一天,他累得倒在沙堆中,梦见一座空城。那里有二十世纪初的建筑、车辆、工厂,可是却没有一个人。一座大楼顶端的巨型钟仍在行走,李涛惊讶地听见十二点正时的钟声。这时候他又梦见一个草原民族装束的男子站在空空的大路中央,单手指天作祈祷状。他告诉李涛,他名叫莫班,住在海市蜃楼里面。
梦醒后李涛感觉到晨曦照亮了自己的心灵。他抬头发现不远处一座城市的废墟。
这就是莫班的城市,一切和梦中的差别不大。只是大楼上的钟不再响了,指针永远停在十二点。
李涛参观了这座被风沙掩埋的城市,它的消亡也只是两个世纪前的事情。在“图书馆”里,李涛发现了一本有插图的书,第一张图片是雕塑,一个草原人骑在马上,傲视远方。下面的注释是:“人物像,莫班。莫班,米塔利克族,靠个人奋斗进入城市高级阶层,曾任班巴市市长之职,是一个传奇英雄。”接着是大段关于莫班传奇一生的介绍。另一张插图是抽象派的画,下注:“人物莫班。”然后,李涛又发现了立体主义的莫班,野兽派的莫班,达达主义的莫班,国画莫班,儿童剧团木偶莫班,微笑的莫班,大笑的莫班,沉思的莫班,关心人民疾苦的莫班,忠孝不能两全的莫班……他们都是莫班。
李涛回忆起了梦里的莫班,他扔下书发疯一般奔到广场上。在冬天,夜幕总是来得特别早。李涛冲着西沉的夕阳大喊:“我知道,莫班只是一个惊慌失措的男孩!”

一年后,李涛突然发现在广漠深处,一条铁路正闪闪发光。这不是幻觉。李涛眼含热泪坐下,脱下靴子,倒出里面的流沙。他想,他要回家。结婚。

四、后记(一则新闻)
【新华社】2日,中日联合探险队家属来到塔克沙漠边缘,向失踪人员默哀。据史料记载,五千多年来,塔克沙漠有史可查的失踪者就达三千多人、一百五十个骆驼队。
沙地上堆满了鲜花和花圈,两国家属以其不同的方式哀悼亲人。最后的仪式是他们联合把一块纪念石碑竖立起来。他们认为,探险队员那种向人类极限挑战的精神应继承下去。
但是今后的探险将更为艰难。因为塔克沙漠仍在扩张,每年吞没大约一个县城的土地,环抱问题真是日益严重。
又讯:哲学教授李涛近日声称,他年青时曾从沙漠生还,知道莫班和城市的一切秘密。由于缺乏证据,其真实性令人怀疑。最新统计表明,研究这一古老传说的学术著作已逾五百万种。

1994年稿
2001年7月改
作者: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