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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挖一条河,他挖河的姿势,会让人误以为在垦地。
一个人在河床上挖河,本身就是一件可笑的事情,河已经干涸了一个世纪,而他还顽固地相信,在这条业已不存在的河的泥土下,埋着一条流淌了几亿年的地下河。他是科学家吗?不,科学在我们这个世界已经消亡了好几个世纪了。
那天是我走过这个地方,我是一个旅游者。我看见他趴在干硬的地上,把耳朵贴在地表。我问他听到了什么,他抬起头兴奋地说:“潺潺的水声。”那时候,他挖的坑,已经深不见底,不知道是洞穴还是盆地。
第二次见到挖河人,是在一本地理杂志上。他成了一幅版画的中心人物,和我所见过的相去甚远。作为传奇故事的人物,该杂志介绍了他挖河的经历。在我说经历二字时,该文却把它当成童话般的访谈来描述,而且使用了第一人称,使该故事充满了不可信的语气。

我开始进行挖河的事业是因为神的启示。是的,你可以说宗教已经消亡了几千年了,可科学不也不存在了吗?我生活的这个村庄位于冷河的中游。冷河是一条干旱了一百年的河流。你问我们是怎么生存下来的,这得问神。我们总是能得到水,在距离一百里的村落,或者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雨。你错了,我不会再象我们的祖先一样,看见大雨高兴得跳舞,不,每一场雨都有它的归处,它落到这里,得感谢这里的土地。
我说下去,我说这里有一条仍然有水的地下河是因为神暗示了我一个梦。他让我听见了水声。我没有在梦里亲眼见到河,因为他不允许。他创造了我的耳朵,他让我躺在他创造的河床上,他让他的创造物相互接触,于是流水的声音便从那里传来。水使我安静,仿佛我的心正浸入那不停流淌的水中。哦,我不能再形容那样的感受了,梦总是让人难以忘怀却显得不可让旁人相信,不是吗?
在我无数的梦里,曾走过一个城里人,他背着硕大的包。他问我听到了什么,我回答了他。他没有发现我行动的关键,关键是,我已经挖了坑,却仍在硬地上听水的声音,因为只有在那里可以听见,深入坑中却反而没有声响了。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一切都在那里摆着呢。
我为什么要挖那条河流?不,我不是为了造福子孙后代。实际上我孤独一人,没有伴侣,其他人都去那里劳动,而我到这里劳动,因为这工作就是没什么意思,你们出海的时候不也兴奋异常么,而大海只不过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你们比我更清楚现实,而你们还在憧憬和感动,这就是事实。我可以把神的启示吹得神乎其神,可他并没有要我挖掘它的意思。他让我听了,想了,于是我去做了。就象我生来就应该干些什么一样。
我猜你们应该理解了我的意思,你们在皱眉了。你看今晚的月亮很淡很轻,你们的信任和它一样遥远。我的梦却是在一个月缺之夜做的。我每天在最热的时候,在太阳成为我生命的敌人的时候挖坑,晚上就在梦里听神的水声。有时侯有,有时候没有。我不焦急。我挖那个坑就好象深入了一种事实,这种事实渐渐地吃了我,把我吃到它的内部去。我挖出的泥土可以成为一座小山,你们已经见过那座小山了。我已经挖了几十年了,每年我的速度都在下降。你看我头上的皱纹,你看它们聚集在一起,象不象一条河流?你们上当了,它不象,它压根儿不是我的河流。
你问我有没有失去过希望?你看我都这么老了,怎么会没有希望?我正在接近它,接近曾经听见的水声。我把一个河床挖成了坑,再把坑挖成了盆地,你们有了一个盆地,就还会再有一条河。有一天,那就是昨天,神让我看见了我的河。哦,原谅我的用词,因为它不再是神的河,而是我的河。它在昨天属于了我。那是最炎热的时刻,和所有过去的时光一样炎热,天空中忽然出现了海市蜃楼,那是我的河,在天上波光闪闪,如果你有幸看见过银河,银河就是那个样子的。它在空中流淌,就象一个幻想,它流向何方,我并不知道。哦,你不要打击我了,我知道你认为那并不是我要挖的河流,我是怎么证明的?水声。我站在那里,同时证明了两件事:我听见了你认为不可能的水声,那原本是地下河的水声;我站着,神的创造物没有再次接触,我“看见”它了,神把它输给我了。哦,是的,我的一生就是这样,虽然有点暧昧可总过得去,没想到结尾是这样。你可以说我自以为是,自作主张,是的,你也一样,我们都一样,可我得到了河,在一个海市蜃楼里得到了。我不能说我得到的是肯定还是否定,但我得到了。它对我没有意义……哦,你要跳起来了,可它的确对我没有意义,它是一种声音,一个幻想,最后是一个幻景,你说它有意义吗?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这么做,我能得到它吗?呵呵。
明天我是不是还去挖掘?明天大概我要死了,我不知道。我已经活了一个人能活的大多数年龄了,昨晚,我没有做梦,神走了,他把河扔给我了。我一辈子只能用耳朵听,他终于让我看了。他也让你们从此不再信任我,就象你们从来没有信任过我一样。他做了他的一切,我做了我的。你看今夜星光灿烂,可你意识到了你并没有真正看见星空吗?你看了,你想了,可却没有用,你还是一无所有。但你以为那里面没有激情,那就错了,我昨天站在河床上,我现在躺在床上,我明天睡在棺木里,有多少次我这么想的时候,我想大声地吼出来,可却不知道要吼什么,在我失望时,我就听见那水声,比任何音乐都美,流淌一亿年,你们不要忘记,我的心曾经浸在那里面,在最初的一夜。那一夜现在回到了这里,现在是我的世界,我看见了我临终的眼,你看见了我,就象一个普通的海市蜃楼,连那微小的惊讶,都显得没有必要了。一切都是徒劳的。
但我愿意。
作者: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