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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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我高声颂道。
“花开花落两由之……”智子小姐有所思地跟着念。
“怎么了?”我问,“有什么不对?”
“我在想,这首怀人的诗,如果单把这一句提出来,那真是美得不得了。”
“可能就是中国和日本的美的不同吧,”我说,“这首诗本来是怀念一位为革命死去的人的。我们接着学吧?”
“对不起,打断您了。”智子小姐鞠了一躬。
授完课后智子小姐陪我出来,迎面看见枫树叶血红血红的。我对她说:“想到这么美的叶子快要掉下来了,心里不觉也在念刚才那句诗。”
“在家乡,花落了不知有几遍了。”她说。
我想智子小姐可能是思乡了。这时一阵风吹过,血红的枫叶抖动着,象雨打在湖面上。

早晨的雾气迟迟不散,给朦朦胧胧的树木笼上神秘的色彩。树木们立在湖边,枝叶伸向湖的上方。我猜想水波不兴,鱼儿就在树枝的倒影间一动不动,转眼又不见了。
“青蛙跳入古池塘。”这是我喜爱的一句日本禅语。在永恒的宁静中,一条青虫爬过菜地,在阳光里变成蝴蝶飞舞,百草已经睡了……
“在家乡,”智子小姐说,“结婚的风俗和日本其它地方不一样。”
“怎么说?”
“家乡历史上有一座妓院,里面有一位青风姑娘。院内有座水池,姑娘们常和自己喜爱的男人同浴。有一天来了一个极美的男子,就是有名的源氏公子,紫式部<<源氏物语>>主人公就是他。青风姑娘微笑着,陪公子洗浴,突然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刀刺向公子,却被公子夺了刀,反把她杀了。一池都是鲜血,公子在池中,抱着她流泪。后来凡是结婚的男女,必到池中同浴,以此来感染青风姑娘爱的神性,能让他们幸福。”
“你仿佛亲眼见到的一样,”我说,“讲得这么细致。”
“你如果结婚,”她问,“想不想去那个池子洗澡?”
“我想…我想我不会。这种方式违背了我对生命的理解。”
“是这样,”智子小姐坐了下来,“一个月后我要回日本了,回去结婚。”

冬天来得特别迅猛,枫叶落了不久,一场大雪笼罩了世界。我冒雪走向智子小姐的寓所。在一个很少见雪的地方,雪总是引起惊讶,仿佛那是,世上的第一场雪。
出乎我的意料,小姐今天穿了一套和服。
“美极了。”我赞叹到。
“告别的时候,我喜欢穿和服。”
“有什么含义吗?“
“没什么深奥的。母亲曾对我说,在那些古老的故事里,人们总是穿着和服相聚与分别。那不是因为当时没有现代装式,而是分手总和古代没有分别,所有的分手其实只有一次。”
“我听懂了,你中国话学得已相当的好。”
“谢谢。其实到中国来我才发现,懂得对方意思不一定要靠语言,有时候语言是一种障碍。”
她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一套和服。
“这是刚从日本寄来的,送给你。”
和服略微大了一点,但很漂亮。她教会我如何穿戴。当她帮我整衣领子时,我忽然发现,她和服的胸口上绘了一只蝴蝶。
“祝你幸福。”我说。
她凝视着窗外。
“好雪片片,每一片都落到该落的位置。”她自语着。
我募地看见,一只寒鸟掠过片片好雪,消失在苍茫的远方。

半年以后,有个朋友要留学日本,我托他给智子小姐带去一套茶具。然后我也去了远方。等我回来时又是半年过去了。信箱里有信,已浮了尘土。信是朋友写来的,打开,一行字映入眼帘:“智子小姐自杀,死因不明。”
一片大雾从我心里涌了出来。我抬头一看,雪已经停了。
1995
作者: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