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

hruler03.jpg (1927 字节)

1

  爱上旖儿对我而言,是极其平缓却自然的过程。仿如多瑙河畔的美
丽河妖在月色迷离的夜晚静悄悄地没入浅碧色的河水中一般的,理所当
然。
  “你难道不爱我吗?”
  旖儿睁着Belle Epoque时代的大眼睛看着我。她那时候几乎没有乳
房,穿着极短的裙子,手腕上缠着花花绿绿的BRA带子,踏着七寸高的
松糕鞋子,烟视媚行。
  “当然爱,就象Sex Pistols爱锅钉一样,我爱你。”
  而我勉强留着胡子,野性而且精力过剩,双手插在粗厚的工装裤袋
里,喜欢思考。头发有些篷乱,空虚地凝视着秋季大甩卖后残余的半新
不旧的天空。

  “为什么一定要回忆过去呢?”
  “因为,Too fast to live,Too young to die。”
  旖儿那时候名符其实地奋斗着。为了成为Vivienne Westwood式样的
职业时装设计师,她沉迷于中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超现实魔幻服装。
  那是一个仿佛心情烦躁的星期一早上,煮糊了咖啡,熨焦了衬衣,
擦好黄油的面包掉在洗碗槽里,从床上爬起来的面目狰狞的异性居然不
是自己女朋友一般莫明其妙,荒诞离奇的年代。
  旖儿把一束猪肝般暗红的颜色破碎地泼洒在鸡屎绿的军装上。
  并为之命名曰:“阳光粒子中的历史”。
  你说说,你瞧瞧,这样的一个女孩,我怎么可能不爱上她呢?

  结果在26岁那年秋高气爽的某一天里,我开始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的
恋爱。然后我们就象流浪到尼泊尔哈帕勒小镇上的陌生男女一般地相爱
了。
  钱总是不够用的,睡袋上爬满了青苔,喜欢食指的诗,月圆的晚上
会没完没了地亲吻以及做爱,早上从眠的深潭里探出头来,于是看见不
可救药的圣女峰象一个完美的理想主义者一般,用冷酷执迷充满嘲讽的
眼神俯视着世界。

  我们继续不通世故地让身体细胞自由自在地新陈代谢着,她不知道
文胸有尺寸这回事,我也不了解城市里还存在着燃烧汽油的公共汽车。
  生存就是那么一回事吧,不需要代替别人思考,也不需要别人代替
你思考。只需要象一只年轻的树熊,紧紧地拥抱着自我的树干,不发一
言。

2

  “停一下,好吗?”旖儿皱着鼻子打断了我的文字臆想。
  “树熊的比喻有点文过饰非了,而且,我们真的是那样吗?”
  “是啊,要不换成迫不及待跳海的北极仓鼠?”
  “不,你让我想想,我们应该不是这样的吧。”
  于是我莫明其妙地被树熊踢回了现实中。

  下班回来的时候,旖儿正在厨房里做菜。傍晚的阳光饱含着整整一
天的幸福粒子,心情欢快地挤满了大厅的每个角落。
  我放下公文包,脱去外套,让身体每一个倦怠的毛孔张开,贪婪地
融化在平凡却温情的油烟味道里。
  我走进厨房,轻轻地从后面拥抱着旖儿,吻着伊的脖子。
  旖儿回头,伊然后微笑。这时候如果碰巧有哪个三流职业摄影师
在,或许就会把这一幕拍摄成一幅定名为“温馨”的摄影作品,没准还
会在哪本以介绍中年人性知识以及煮排骨的四十五种方法为卖点的家庭
杂志上成为某篇名为预防婚外恋五大要素的文章的,插图。

  再补充一点,旖儿是男性。
  这是一切故事开始的地方,也几乎肯定是一切故事结束的地方,除
此之外,山还是山,水还是水。温暖的风继续吹拂着肯亚的草原,鲸鱼
无聊地吞食着数以万计的浮游生物,北极熊伤春悲秋地看着自己的同类
带着红颜色的枷锁喝着充满废气的可口可乐。

  吃饭的时候,旖儿忧郁地看着我胃口极好地吃着排骨。
  窗外云的影子漂浮在风的上面。
  这是我们一起居住后第三十五顿晚餐,如果我有写日记的习惯,今
天的篇幅上只可以有聊聊两行字:天气,晴,工作,顺利,旖儿弄的排
骨,充满非现实主义因素的,好吃。

  “还没有找到自己吗?”我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装着漫不经心地
问。
  “没有呢。镜子那边的门已经关闭了。他回不来,我也过不去
了。”
  我抚摸着他的手腕,轻轻地吻了一下。
  旖儿忧郁地看着我,“不知道他在那边还好吗?”
  我无言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手腕纤瘦。
  “嗯。”旖儿疲倦地靠在了木结构高背椅子上。
  “知道吗,建。我感觉剩下的这一半自己也在缓缓地动了,也许哪
天门开了,这一半的自己也会离开你的。”

  我默默地抱起他,把他放在还有一些阳光碎片的床上,喂他吃药,
然后帮他盖上了被子。他倦缩着,很快就睡着了。

3

  “人在一生中应该有一次到荒野里去,经验一下健康,却甚至有几
分无聊的孤绝。发现自己只能依存于完全孑然一身的自己,然后才会认
清自己真实的,隐藏的实力。”
  “这话是你想出来的?”
  “从书上看来的,是Jack Keruac在lonesome travler里面说的。”
  我有了一些不详的预感。每次旖儿转换一个所谓的文学偶像,她就
会不可抑制地进行角色代入。
  三天之后,我们以孤独旅行者的身份出现在这个陌生的小镇。

  那是初夏的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下午。
  我和旖儿背着长满青苔的睡袋沿着潺潺的河流走进了铺着青石板的
街道。到处是混合着甜豆浆和绣球花的味道。
  很宁静,登山鞋踏在石板上发出很好听的声音。
  镇外面是山,仿佛新近上了无铅漆油一般地鲜绿着。
  据说附近还有湖,盛产几乎没有骨头的白鱼。以一个山间小镇的概
念而言,这里应该说是无可挑剔的完美了。

  旖儿马上喜欢上了这里象乳汁一般香浓的非现实因素。
  镇子不大,或许称为街或者村更合适一些。居民大多是一些老人和
妇女。他们看见我们都会微笑,但没有人主动向我们打招呼。
  房子都很干净,街道更可以说得上是一尘不染。猫的影子无处不
在。
  到了傍晚时分,浓厚的雾气就会从山里一直流淌到街上,就在我们
的脚下快速地移动着,清凉的寒意渗遍了整条的青石街道。

  “我要住下来。”
  “嗯。”
  我感觉到旖儿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融化进这个街道,我们坐在灯光
摇曳的旧房子里看着雾气一丝丝地从门下渗进来。
  周围的空气也渐渐变的稀薄和透明起来。
  我轻轻地握着旖儿的手腕,手腕纤瘦。我的头有点晕眩。
  屋子外面的漆黑好像正潜潜地进入费兹杰罗所谓“灵魂黑暗”的时
刻。
  旖儿倦缩地靠着我,很快就睡着了。
  我发现我已经不可思议地勃起了,我知道我真的爱上这个女人了。
  不会错的。(北极的冰总是冷的,肯亚的天空总是蓝的。)

4

  旖儿轻轻地叹息着,打断了我的朗读。
  “真的有那么美好的地方吗?”
  “当然有,”我抚摸着他的额头,“它就在山那边而已。”
  “如果我可以找到自己,我也就可以在那里生活了,是吗?”
  “或许你已经在那里生活了,和我一起。”
  “我真想知道,在那边,我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或者两者都
不是?”“我爱你,旖儿,不论你是男,还是女。”
  我心里默默地念诵着,旖儿沉沉地睡过去了。

  回家的路上,我顺路去医生那里帮旖儿拿药,并且汇报一下他的近
况。
  “一切总会乐观起来的,你放心。”
  医生如此说,语气听着就象贵价时装店里笑容低廉的男店员。
  “还有,你最好把家里的镜子都撤掉。”
  医生稍带诡异地说。
  “为什么?”
  “哈哈,没准另外一个他真的会从镜子里跑出来呢?”
  这是仿佛过期的栗子蛋糕一般无从回味的笑话。

  回到家,旖儿还没回来,应该是去买东西了。
  我细致地数了数家里的镜子,发觉居然有接近十五面镜子。
  以两个男性的居所而言,这未免有点奢侈了。
  睡房里面有五面镜子,大厅里也有五面。最大的一面在洗手间,不
可思议的是厨房里面也有四面镜子。
  我坐在客厅里,随意地开始翻阅一些无聊的家庭杂志,但总是有些
坐立不安。
  我知道是镜子,镜子中的我正在无限延伸的光影背面注视着我。
  或许我真的应该把镜子都撤掉吧。

  旖儿回来的时候外面开始下雨了。
  他把许多零碎的杂物搬进厨房,然后过来靠着我坐下。
  很多的夜晚我们就是这样渡过了。
  镜子里瘦弱的旖儿倚偎着我,一脸很倦很倦的白。
  外面在下雨,雨这东西就是为了润湿地面,模糊灯影,以及把伤感
具体化而存在的吧。

  “镜子。”旖儿喃喃地说着。
  “为什么你要放那么多的镜子房间里面呢……”
  “嗯?不是你放的吗?”
  “当然不是。”旖儿的语气带了点慵懒的焦躁。
  镜子里面的影子很多很多,一直延伸到山那边去了。

5

  我和旖儿算是在镇上住下了。这里的空房子很多,也都很干净。
  早上我和旖儿一起去镇上的小店喝甜豆浆。
  然后我在河边看书,旖儿就象一只离家出走的西藏猫到处溜达。
  她要为自己最新的时装设计发掘灵感。
  下午旖儿和我一起去远处的湖散步。晚上看完雾就相拥而睡。
  就实验纯粹而幸福的爱情而言,山这边的生活理所当然的完美。

  日子过得不可思议得快。我在这个没有香烟没有啤酒,没有超级市
场没有老式咖啡店的地方已经生活了一个星期了。
  我的头脑依旧象北斗七星一样清晰,一丝不苟地运转着。
  但旖儿的神情却越来越迷惑了。她经常焦躁着希望表达一些什么,
却总是无法顺利地把它叙述出来。

  应该说我没有旖儿敏感,她对周围环境的不完美性有着先天的或者
说不可救药的第六感觉。她对镇上环境的不适应性首先是从服装开始
的。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她始终是一个时装设计师。
  “这里的服装太普通了,建。”
  “普通有什么不妥吗?”
  “不是不妥,而是不协调,和这里的空气,水以及无处不在的猫影
子太不协调了。”
  “就象在印第安部落深处出现一个穿十八世纪宫廷服饰的白人女孩
一样的不协调?”
  “不是。我也说不清楚了,而且,你发觉了吗?这里没有镜子。”
  “镜子?”
  “是啊,镇子里面居然没有一面的镜子。”

  我摩挲着自己的脸,上面胡须拉喳的。
  说起来,我的确很久没有照镜子了。房子里面没有镜子,街上面也
没有镜子,甚至湖也是深沉得碧绿着,照不出一点影子。
  我总觉得镜子是最具备欺骗性的,但是如果镜子们都不存在了,我
又该如何去确定自我呢?
  我如何知道现在这个由得我思想寄生的躯体还是不是以前那样呢?
  我还是不是我自己呢?
  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必须借助镜子才可以解答,这样的人生实在无
趣。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雾气再次涌进房子里来了。
  突然有了一些寒意,一种莫明其妙的寒意。

(待续)

作者:小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