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故事以及消失
我准备讲一个故事。
关于讲故事,我想起了几个人。首先是苏童,他的故事总是絮絮
叨叨的,变着法子要把每一丝淫雨中的柳,每一片贴在秀发上的叶
都描述一遍。缱锩呢喃的。然后是阿城,他的故事清简得很,剔除了
主谓宾之类的文字后,就只剩下左边一棵枣树,右边一棵枣树的境界
了。还有就是村上春树,他依稀就是一位在月下独行并且被岁月的
枯枝划伤了乳房的盲女,但他依旧固执地前行着,他的故事于是也就
不成为故事了。也只是一堆仿如被年月的深沉黯然了光彩的钻石一般
存在的文字而已。
我呢?我静静地躺在箱子的中间。想着这几个和我一生几乎完全
没有关联的人,然后闭上眼睛。箱子已经钉上了盖子。他正缓慢却又
不至于停顿地往箱子上面填着土。土均匀地洒落在箱子的顶上,发出
许多粉碎却也温柔的声音。我甚至感觉到了睡意,一种在氲热的大学
课室里时断时续的那种睡意。那时候我还很年青,上课几乎总是要
瞌睡的。睁开眼睛的时候,袖子上总有了些从睡眠深潭中慢慢溢出来的
水份,看看窗外,看看天花板,意识的精灵在黄黄荡荡的光线中打着
跟斗。
我尝试着伸出手掌,抚摸着带点微热的箱子,在箱子靠左的位置,
他很体贴地把一条通气的胶管预留在那里,管子的上面有些意料之外的
凸出物,我连忙收回了手掌。我想起了另外一个讲故事的人,他的名字
叫王小波。想起了他和他老婆在野地外的氤氤薄雾中,心情明媚地坏了
一坏。我已经忘却了小说的细节了。但在无数次的幻想中,我总会看见
那些健康微笑的精子们被播洒在肥沃的土地上,来年的某天,那地突然
就长出了无数艳魅的锈球花,哗啦啦地,居然就漫山遍野了。黄璨璨的,
不想用摇曳这个词,就只可以说是妩媚了。
还是言归正传吧。我正躺在一个箱子里头。外面有个男人正往箱子上
洒土。目的当然只有一个,就是要把我活埋了。我那么做是心甘情愿的。
他那么做却也没什么目的。这是一个很长故事的结尾,我很喜欢这个
结尾,因为身为主人公的我基本上不需要干什么,只是躺着而已。
然后闭上眼睛,幻想着,怀念着,呼吸着,迎接死亡。
故事或许就需要倒述了,也就会出现一个她。我讨厌这样的安排。
但我没有办法去爱上一个男人,虽然我也很喜欢“春光乍泄”这部电影。
长发的拉丁男子温柔地附下头,黎耀辉叹息着仰视。寂寞的时候其实是
一样的。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居然不可思议地勃起了,但这并代表什么,
或许只是因为每次的性交都无法和寂寞这个词摆脱关联吧。她的出现很
正常,但作为一个讲故事的人,我却一直没有办法把她出现的前后交代
清楚。
苏童会说:那事情发生在一个湿气很重的午后吧,路上的妇人都不约而同
地打着惨绿色的纸伞,斑驳的老墙上爬满了矫情的牵牛花,旖儿很犹豫地
站立在街角,听着木屐的声音,看着有烟霞的青石板路,看着张建。阿城
会说:傍晚出来,张建沿着海边一直走,过三道桥,再折向静安寺,小孩
跑来跑去的,老人们聚在一起,争论,用手势争论,宠物店里卖着几笼小
动物,鸟,还有鼠,孩子们摇摇晃晃地跑进去,呆看着然后笑。然后,张建
第一次看见了旖儿。村上会说:当张建还没有看见旖儿的时候,月亮也已经
完全遗弃他了。被切碎的睡眠,啤酒,烟草,连天气都开始崩溃了,冲刷着
土山的雨水流进河里,将海变成茶色和灰色的斑点。头脑里简直象塞进了
揉成一团的旧报纸。睡眠很浅,总是短暂的。像暖气很足的,冬日午后的
大学教室里面的瞌睡一样,每次老师提高些许声量,就会醒过来一下。
张建会说:我那天只是遇上了旖儿而已。她是一个很瘦的女孩。没有什么
必要再去形容她了,只是当旖儿的影象顺利地倒影在我的视网膜上的时候,
我条件反射般地微笑了,于是,天亮了,海蓝了,雨水,也淅淅地下了。
还是继续讲故事吧。他有条不紊地把一些黄一些黑一些不黄不黑的泥土
撒在箱子上。他只是喜欢把人活埋而已。这不算什么不得了的爱好。
部份原因是:总是有人希望自己被活埋的。他也不记得自己已经活埋了多少
人了。在经历了一个温度适宜,心情舒畅的春天之后,你还会记得总共下了
多少场雨吗?他抹了一把汗,其实也只是少许汗珠而已,毕竟不是什么重活。
他稍作休息,望了望山边,那里有锈球花,黄璨璨的开着,看着它们,他想
起了那么一对男女,女的饭后慵懒地靠着木制的阶梯,轻轻柔柔地说了句
“志摩,抱我上去好吗?”男的微笑着望向她,振衣而起的时候,袖间不带
半片云彩。
我不明白旖儿为什么就那么“消失”了。我不是一个善于讲故事的人。
我所能做的只是把当时的记忆叙说出来而已。那是一个雾随着时间的消逝而
浓度渐增的午夜,浅黄色的雾灯不时地从高速公路的彼端接近。我还是第一
次把车开上这条公路,左腿如常僵硬着,右脚生涩地探索着油门和煞车。
旖儿却很放松,她把车窗开得大大的,许多细小的蓝色的雨滴于是飘了进来,
迅速地将车内的一切都濡湿了。车座,车前的玻璃,浅蓝色的防风衣,
以及口袋里的香烟,一切的一切。
我顺着意识的左墙摩挲着,那里有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堆积着。黄绿色的
仙人掌,杜拉斯的广岛之恋,还有霍乱时期的爱情,挪威的森林,以及
洛丽塔。当然还有书架,小型号的音响组合,一些残旧的唱盘。床是
浅蓝色的,也有地毯,上面长年地沉积着许多烟灰的痕迹。暖气是通过
一条破旧的铁管进入房间的,每次都会发出一些琐琐碎碎的声音,半夜
两点的时候夜归的某人就会把房顶踩得很响。我似乎遗忘了一些很重要的
东西,我深深地吸气,在漆黑中睁开了眼。土正很均匀地洒在箱子顶上。
声音很琐碎,外面似乎很安静,我甚至可以听见那个男人微微加重的呼吸
声。他是一个很有规律的人,工作的时候非常得一丝不苟。我于是顺着意识
右墙继续摩挲着。我到底遗忘了一些什么呢?
我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我开始疑惑空间到底是
怎么样的概念。旖儿现在又身处在怎么样的空间中呢?她消失了。在梦的
空间里,我无数次看见她消失在镜子的空间里了。她眼神很虔诚,似乎没有
察觉我的存在,她苍白而瘦弱的左臂缓慢地伸进镜子深处,仿佛触摸到了
一些什么,她为此微微地皱了皱眉,但她没有因此停顿下来,最后的刹那
她似乎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就那么简单而且舒适地消失在镜子深处了。
一星半点的痕迹也不可能留下。黑暗中的我于是平静地走近,用冰冷的手指
去尝试摩挲镜面,当然,它还是如此的光滑,如此的坚硬,仿佛什么也没有
发生,也就没有一丝不安地继续竖立着。
他终于有些累了,于是放下了铁铲。四月的太阳正洋洋悦悦地占据着时空
的一角,他没有吸烟的习惯,却异乎寻常地喜欢咀嚼槟榔。于是他的牙齿
总是有一些惊心动魄的红色残迹,这和常态当然是有些不一样的,但这
是否就属于变态呢?就比如大多数人喜欢把自己掩埋肮脏的所谓人生之中,
他却喜欢去掩埋别人一样,这当然也是一种人生,可这是否就属于变态呢?
他不知道。他心不在焉地咀嚼着,他也很认真地思索着。箱子里面的人很
安静,他是一位很有专业精神的活埋行为艺术家,只要在箱子被完全掩埋
之前,里面的人有了任何异议的举动,他都会把他放出来的。毕竟人都是
善变的生物。那么如果在完全掩埋之后呢?他颇优雅地皱了皱眉头,这个
问题总是让他非常暗爽,每当这时候他的嘴角就会被勾引出一些暧昧的微笑。
那天公路上的雨很密很集。进入加油站的时候,旖儿依旧心不在焉地哼着歌。
虽说是午夜了,但加油站里还是有不少的人,我站在长长的队伍的尾端,
手里捧着些许的饮料,零食,香烟,几本杂志,甚至还有一株黄绿色的
仙人掌。我从模糊的窗看出去的时候,我的思维似乎中断了。继续往下写
这个故事其实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因为那一眼毕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
旖儿了。她还是那么心不在焉地靠着我那辆浅蓝色奥佩尔,抽着薄荷
万宝路,被濡湿的头发带点黏也带点碎地披在她的前额上。我愿意花去我
毕生的光阴去回忆那一刻,我甚至还记得最后的刹那她似乎朝我的方向看了
一眼。虽然那么说仿佛透着点矫情。当我付帐之后再次看出窗外的时候,
我手足无措地楞住了。因为她已经就那么简单而且舒适地消失了。一星半点
的痕迹也不可能留下。
我不愿意再去描述梦了。在我的故事中已经纠缠了太多的梦。很多的时候
我只是把梦作为一种现实行为的延伸而已。实际上当然不存在着如此这般
的梦。所以旖儿是在梦中消失的呢?或者只是现实中的消失延伸到梦中呢?
我已经无从去判别了。我记得的只是那天的傍晚,我在那个不知名的空间
里面无助地徘徊,四周只剩下了黄色,墙是黄色的,土地是黄色的,心情
也是黄色的。我在墙边摩挲了很久,然后捡起了一块焦黄色的砖。上面似乎
有字又仿佛只是某些符咒而已。我掂了掂它的重量,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近
那块满不在乎地屹立着的镜子。我在镜子里面看见了自己扭曲的神情,
看见了近处黄茫茫的天空,看见了远方赤裸裸的山丘。
故事说到这里,我已经有点不厌其烦了。为什么我还要继续述说这个蹩脚
的故事呢?或许我只是无聊而已。我总觉得所谓的讲故事的人都是一些
很无聊的人,无聊的极点就难免有些无赖了。向那么多无辜的人类灌输
一些莫名其妙的故事,重复一些欲盖弥彰的情节,散布一些无病呻吟的
伤感因子。然后他们就成为所谓的作家了。而我的无聊在于我正躺在某个
狭窄而没有任何妄想欲望的箱子里。在生命了结前的片刻,我于是成为了
作家,这点的确是让人有些啼笑皆非的。好吧,既然我的无聊依旧在让人
浑浑噩噩的填土声中延续着,那么我还是继续讲述我的故事吧。
我跑到了雨中,我非常希望可以找到一个适合的形容词去概括一下当时
的雨,比如用向上延伸的支气管去形容初冬的枝枝丫丫之类。这似乎是作为
一个作家的必要情怀了。但很遗憾的,当时雨中的我只是作为一个因为
她的“消失”而惊惶失措并且焦虑成狂的男性存在而已。我四处张望了
很久,而雨依旧淅淅地下着,但旖儿却象她出现时候一般彻底消失了。
我承认自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神秘主义者,而这一刻我深切地知道,旖儿,
终于还是不可思议地消失了。
他想起了那位泡沫女神,那位由乌海诺斯的男根处喷洒出来的污血所幻化
而成的爱神维娜斯。美丽的根源总是丑恶的。或者说本来就没有什么美丽,
或者丑恶。又或者可以说本来就没有所谓的常态以及所谓的变态。一切都
不过是思想,是情绪,以及似是而非的自私,伤感,诱惑以及自毁。他喜欢
在工作的时刻思考。填土尤其是一项可以充分激发思考灵感的工作,可以
把自己放置在一个直面生死的微妙地位,对于俗世中的生命来说,怎么说
也是一种极其难得的体验了。比如今天,他再次有所顿悟了,所谓的爱神
其实是产生于男根那恶臭以及腐败的污血。他知道他已经对那所谓的爱情
少却了许多不切实际的臆想。这让他的心情不可抑制地轻快起来。已经逐渐
看不见箱子了,他有了些来源复杂的遗憾。毕竟今天的工作就快结束了。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以喜欢这种断简残章的方式述说故事。或者只是某种
宿命而已。我很喜欢在阴蓝的天空下驾着车,看着许多的烟尘在紫色隆起的
山脉上端浮腾。然后冷不及防地,一轮绝美的月色就出现了。每个在没有
终点的沙漠公路上驱车的人都是极疲累的,但至少有一刻心境却是空明的,
面对着硕大无朋的月光,我们于是了无恐惧。这也许就是我讲述这个故事
的宿命了。每个作家都有着自己的宿命,每个故事都是宿命那狭隘却不停
附视的目光,如那传说中的诸神在浑浊辽远的世界上空骄傲地俯瞰着,
目光却是如此的明灭不定。我在狭小的箱子里面深深地叹息着。
旖儿毕竟还是消失了。而她消失的真相却象那横亘在我面前的梦境一般
让人执迷而且困惑。我喃喃地重复着许多的梦呓,天空更黄了,一阵仿佛
从地老天荒的某处袭来的罡风在镜子那极其坚滑的表面旋了一个转,就
化成了这个世界的冗余,再没有一丝存在的价值了。我稍带虔诚地举起了
焦黄色的砖块,狠狠地砸向那块漫无所谓地屹立着的镜子。仿佛默剧中的
情节,镜子碎了却没有发出哪怕一星半点伤痛的呻吟。无数的碎片如春的
樱花瓣一般凄凄默默地飘下,我的眼神于是也碎成了无数的绝望,焦虑
以及无奈。在瞳孔的深处,我看见自己正掩面而泣。
我曾经尝试去寻找旖儿,梦境和现实在这个层面上惊人的重合着,但很快
沃就发现这其实是仿如在沙漠里面浇水一般无意义的行为。因为我不知道她
为什么会出现,我不清楚她的姓名,我无法确定她的性别,最致命的还是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消失。我记忆中残存的只是一间房子,一间存在着
杜拉斯的广岛之恋,还有霍乱时期的爱情,挪威的森林,以及洛丽塔的房子,
一间独自生存在于黄茫茫的梦境中的房子,一间似乎和旖儿有着千丝万缕
关系的房子。我曾经有过如此强烈的冲动希望去寻找这间房子,但很快我
就颓然地放弃了,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因为我已经无法判别它是存在于现实
当中或者只是存在于梦境当中了。
其实又何止是她呢,我也同样无法确定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箱子里面,
我不清楚自己的姓名,我无法确定自己的性别,最致命的是我不知道自己
为什么会就那么消失了。当外面那个男人顺利完成他的工作以后,我就会
消失了。就那么简单而舒适地消失了。仿似旖儿消失在镜子当中一般,我
也将消失在这个箱子当中,一星半点的痕迹也不可能留下。意识正以光的
几次方一般的速度离我而去,黑暗中我听见了啜泣,我看见无数我曾经
思念的人,或者曾经思念我的人在无数的空间中静态地哭泣着。
他终于还是完成他的工作了。他是很有规律的人,工作的时候非常得一丝
不苟,他认真地检查了一遍地面,箱子已经彻底消失了,一星半点的痕迹也
不可能留下。他有些疑惑,现在居于地表不深处的箱子还是原来的那个箱子吗?
或者就象希腊的哲人们所说的那样,树上的叶子和风中的叶子其实是两片
不同的却也是同样永恒的叶子,这个时刻的箱子已经不再是原来的箱子了。
相对于可以无限分割的时间与空间,现在的这个箱子又是处于一种怎么样的
时空当中呢?他摇头,他决定放弃思考了,毕竟工作已经结束了。他咀嚼
着槟榔,眺望着山边那一片接一片的黄璨璨的妩媚的绣球花。
故事就那么冷不极防地被我结束了。作为一个无聊得有些无赖的作家,
我这时候或许应该回应一下故事的开头吧,提提苏童,阿城,村上春树,
又或者王小波吧,或许我应该分析一下文章的前后对比结构,象那些存在
主义者一般把所有的混乱以及迷惑归结于某处吧,至少,或许我应该凄然
泪下吧。但我没有。我还是我,我就是旖儿,我就是她,我也是他,我
于是消失了,就那么简单而且舒适地消失了。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留下一星
半点的痕迹。
作者:张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