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年
我们的生命有如沸水的泡抹,很快得出现,升到水面,然后紧接着破灭消失。
--题记
anan16岁那年夏天第一次见到林。
在清晨的人民广场,一个眼睛明亮的男人。anan看到他嘴角的微笑,就走过去。
林有些迟疑。眼前的女孩子瘦小,黑咖啡色的头发撒乱地在脑后扎成两个马尾辫。棉麻的白色上衣,嵌着淡棕黄的碎花。Lee的黑色牛仔长裤洗得泛白。黑黑的眼圈,眼光是绽定从容的,却让人不敢再看,因为一种拒绝被深入的野性。没有香水、没有唇膏、没有手饰。
在这座物质纷繁的城市里,游离在角落或者边缘的孩子。
anan?暗暗?
是的。是我。
2000年初
2000年初,anan的OICQ上出现一句话
"你资料太详细了,这样很危险的。"
已经很久不用OICQ好好和陌生人交谈了,她知道安装这类谈话软件的孩子都是有些寂寞和空洞的,就好像自己。很多网友不是放肆得诉苦,就是伪装得堂皇,多少是自私或者自恋的。这不怪谁,大家都需要安慰却很少去安慰。于是她决定沉默,自己去抚摩自己心里的眼泪是不会被伤害的。
但是那个男人的这句话,忽然间暗涌出一些疼痛。
anan想,或许这个男人是可以和自己一起站在宿命掌心里的。
她的生活开始变得没有节制,和林从哥特风格说到重金属摇滚。讨论未来无常或者死亡。还有如何用挨饿的钱去买正版CD。
是清澈如水的时光,每天两个人同时2点下线,又都六点爬起来上学。但是交流的时候是微笑的,而且富足。
只有一次,他告诉anan心情很不好。
在朋友家听到朋友和一个女孩子吵架,然后朋友哭了。自己开始觉得好笑,以为从不值得为女人流泪的,但是又忽然觉得心底很痛。而且预感自己会为一个人而哭,莫名的恐惧。
这是唯一一次,他们谈到爱情。
死亡是解脱,无常是我们的生存状态,音乐曾是心灵的寄托,如今已成为招摇撞骗的法宝。他说。
Bauhaus的声音是阴郁、低沉充满野性的,他知道如何放肆和收敛。
anan隐隐看到这个被摇滚淹没的男人,宿命里的阴影。却又是看不真切的。
2000年5月
5月的时候,林说,7月我要高考。
anan说,你应该生活得规律些。否则是很累的。
林摇头,谁叫我们都是不安分的小孩,从来如此。父母也是无能为力的。再说,我的水平已经足够。
什么是足够,anan不知道,也没有问。因为她知道只有距离才是唯一不会伤害彼此的。只有把往事独自留在心底溃烂的男人才是无畏的。
那个月的假期,anan一个人去了南京,没有任何理由。在嘈杂暧昧的酒吧里微笑,在不知道是否还会有巴士路过的深夜等待。离开梧桐树阴蔽着的城市,那一刻,她问自己,什么是未来?
没有未来。哪怕某一天我们遇到一个值得深爱的人,为他老为他死,那依然不是未来。那是注定。冥冥中无法控制的事,注定让我们为此等待。
一些纯白的片段在记忆里浮现。自己很小就被送到学校住读,很早就独自在城市上空飘来荡去,在BLUR的华丽底下写字,在喝水的时候不停流泪……
2000年7月
回来后很久没有遇到林,因为期终考试的临近。一直到停下来,才发现明天就是7月了。anan下午的时候到一些BBS上留了点帖子,下线之前看到不少与高考有关的广告,心里莫名得感到仓促,猜测着林是挤着CD睡着了、还是在做讨厌的数学题目。看了看从前所有的交流。其实说话也是需要对手的,她清楚,他是自己在网络里遇到,第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9号那天,anan从上海的西区换了三辆车到五角场。穿过花鸟市场的时候,被仙人掌刺痛,血从手指里肆无忌惮得流下来,就像那一刻的天空,每一朵白云里黏附着阳光撕裂的红色。
一个人走了很久,从一段不许鸣喇叭的公路一头到另一头。然后停下来,在林正高考的学校的大门前。
混杂的人群里,anan看着每一个人走出来,然后走掉。
中午的时候,大街再次安静下来,变得空荡荡。其实对于anan林是谁并不重要的,他永远是心底的影子或许会更好。
高考结束后,林写E-mail给anan,告诉他自己在国权路摆地摊,卖从前的旧唱片;自己半夜的时候,爬起来看黑泽名的电影;还有很多昼伏夜出的生活……但是anan没有,没有告诉林,自己去过哪里想过什么,而是又告别了爷爷奶奶,去了父母工作的城市,杭州。
每次总是深晚的火车,anan、Nike的登山包和零星的爱尔兰音乐,她一个人回到上海的西站在2000年的7月28日。父母无论如何都多留不住小姑娘一天。是应该回来的,因为0点,林会知道自己的成绩。
在电脑前,她看到了那个用女孩子头像的男人,林。
"暗暗,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
"害怕?"
"是。
"再过半个小时我就要下去打电话了,比午夜凶铃还要可怕的电话啊!"
"没有事的,一切都很快过去,你一定会很好的。给我微笑,好吗?"
":):):):):):):)
还有15分钟……"
"你父母在你旁边陪你等吗?"
"不。
他们睡得很死。"
"怎么这样?"
"向来如此。所以你一定不要离开,我知道成绩后会再上线,你不离开
,答应?"
"答应。"
"好,我走了。"
然后,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头像暗掉。一直到2点。期间,anan的OICQ和MIRC不断被一些人点击,不断有人说"HI",她谁也没有回答。就好像在深夜的淮海路街头,不断会有人对自己微笑,但是anan清楚,在茫茫的人海里,自己只需要等待那一个,值得自己微笑的人。
2点,他终于回来。
"我知道成绩了。"
沉默。
"不好,才444,我有个同学考了507。"
"打算如何?"
"反正母亲很高兴。"
"?"
"!……
算了,已经这样了,也好。"
沉没很久,无从猜测那个男人的心情。
"和我一起听爱尔兰音乐好吗?"anan忽然说,"听到风笛声音的时候,每一次心底都是安静的。"
第一次,拨通了林的电话。不懂得张扬的音色和彼此静默的呼吸。
林只是简单得向anan提起8月初,日本无浪潮乐队RUIN要在U-LIKE做一场死亡金属的演出,说自己会去的。
2000年8月
天空是沉寂的暗蓝。
衡山路两旁是清爽的法国梧桐树。anan忽然停下来,走过去用力摇树杆,听到树叶沙沙的声音。她微笑。它们都是寂寞的孩子,需要彼此抚摩。
一直走到U-LIKE的门口,很多一样的大孩子在彼此安抚。
anan在角落里看每一个人人的眼睛,无法触摸的透明。
然后,有一个头发极短的女孩子走过来,对她微笑。
"是上大的学生吗?"女孩子问。
"不,我只有高中。"anan答。
"看来我们一样大,等朋友吗?"
"网友介绍来这里,但没有约好见面。"
"太巧了,我也是网友介绍来的,但他没来。可是却说有一个朋友--上大的女孩子也会来。我看你一个人,以为就是她了。我叫Mandy。"
"anan。很高兴认识你。"
Mandy笑,"那今晚我们在一起?"
"好!"
两个女孩子相拥着走进bar。在death metal的疯狂里和所有人一起扭动。清醇的年纪、放肆的音乐,在摇摆的灯光里张大。还有,不断喝醉酒的男人,发出尖利的嘶叫。
Mandy对anan说起了自己的网友--一个高三毕业的男孩子,今年考了507分。还说,他时常提起自己的室友,他叫他Bauhaus,听摇滚至极、骑车从不看红绿灯的人。今年考了444分,已经第二年考了,母亲异常满意。
anan怀疑得看着Mandy。
然后明白了什么是真的。她认识林那一刻的预感,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是和自己站在同一个宿命里轮回的人。
那个夜晚,独自骑车回到家。林在电脑上对anan说,抱歉。
我原本打算跑到台上,大叫自己的名字,好让你认出我。但是没有。因为带来女朋友,所以一直陪着她,又很早送她回家,自己也没有听完演唱会。还说女朋友很文静很有才气。曾经高中三年的同桌。在复旦。
anan只是静静得听他说完。
然后告诉他,自己遇到了Mandy。
林顿了很久,打下一行字
"我坦白,我是第二年读高三了。上一年全部奉献给了ROCK。"
时间安静得流动。
"对不起" anan 说,"我并无意知道你的过往。"
过往又如何呢?每一个的过往、身体还有灵魂都是应该留给自己保管的,不是吗?
"对不起,林,我仅仅希望你快乐。"anan关了电脑,躺下去。眼泪在刺眼的灯光下流出来,蒸发了以后,皮肤反而干裂得疼痛。
她看到窗台上,自己前天从文化广场买回来的玫瑰。因为炎热而不停吸水,很快绽放,力马枯萎。暗红的花瓣就好像是流淌在血液里的疼痛。
什么时候能有人在深夜把我送回家?有吗,他在哪里?
第二天,anan在网络里,看自己曾经留下的文字。有一个叫九个月的人,留给她很长的帖子,里面有一个词渐渐沉淀在她心里--"表演爱情"。
什么是"表演爱情"呢?anan问自己?
她把这个词写在E-mail发给林,想知道他的理解。
但是一连几天,林都没有回信,后来一直也没有回答。
暗暗感到分离的空气。
8月中旬的半夜,anan被突然的电话铃声吵醒。林的声音。
"暗暗,我被华师大哲学系录取了。在网上刚查到,几乎绝望的时候,在所有名字的倒数第五个。
想喝酒。可是没有人。"
"我可以第一个陪你庆祝吗?"
"太好了,那我们见见。"
于是anan在清晨的人民广场,音乐书店的台阶前,见到林,一个眼睛明亮的男人。
大口大口得喝酒。
林忽然停下来。暗暗,我和女朋友分手了。复旦金融系!私利的学科,成天学着挣钱和管好自己。他妈的私利、白痴。
anan没有说话,什么是表演爱情呢?什么是分离的空气呢?有的时候没有东西需要解释。就像没有未来的。
学文科听摇滚的男生和比自己早一年就读了名牌大学的女孩,还有距离,还有什么都没有。
"我们总很难和别人相处,但是我相信我们的生命里都有很特别的东西,林……"
"是,有时候一觉醒来,朋友都跑掉了。我总是想生边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啊,不停得吵架。"
……
分别的时候彼此轻轻拥抱。anan喃喃得说,或许要分离很久。
其实7月处的时候她已经通过了一些英语口试。8月末,和学校推荐的另两个孩子坐上了各自离开祖国的飞机。
anan去了德国。
6年
在德国学习生活了一年后,anan回来读高二,紧张的一年,重新拾起过往的一些知识,然后高三。8月,收到北方一个大学的录取通知。
直到坐车北上,她也还是没有再和林联系过。
大三的暑假,anan回到上海,找了一份在网络的临时工作,于是在长乐路租了间房住下。工作在北京西路,很晚下班。有时会找一些从前的好朋友,坐在淮海路的酒吧里微笑。
有一个晚上,因为酒吧里有演出,很拥挤。她不得不坐在一张已经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孩子的桌旁。一支接着一支抽烟。
然后有一个暧昧的声音:
"anan?不,或者,暗暗?你好吗?"
很久没有人这样叫她过,自己听到的时候也是诧异和的。她抬起头。
空白的瞬间,丧失掉语言。
是林。
他接着,努力平静地说:"暗暗,下半场演出是我们的,听完了你不要走开啊!"
anan点头,看了看桌旁的另一个男人和女人,微笑道:"祝你们成功!"
那个男人会意地谢了她,女孩子却没有任何表示。
舞台上,林弹guitar,女孩子主唱。是哥特式风格的音乐,所以台下的反响没有前半场,对那个金属乐队的疯狂。
很多男人把刚才脱下乱甩的衣服又重新穿上。anan知道这些年轻人,他们并非为了听音乐,只是要在巨响的声音和轰乱的人群里,释放许久的压力和疲惫。每个人都有自己在这个城市里生活的方式,没有什么不好,这样才会完整的。
她又想起了很久以前,林说自己,他从来都是恐惧metallia的。
林再次回来的时候,人群已经退去很久,而且只他一个人。
疲惫地坐下,看着anan微笑,"什么时候,烟抽得那么凶了?"
"去德国的时候,也是在酒吧。人群里,大家相互传着纸条,我也就吸了一口。后来才知道到是大麻,于是已经离不开了。
朋友呢?"
"恩,这是我和cherry的最后一次合作了。
无论音乐上还是生活上我们都合不来。
你知道的,对于我,分离总是很快的。大三开始搞乐队,四年了,在上海和南京的地下音乐里,散了又合,合了又散……"
……
……
"Mandy说你,先是去了德国,又到了北京。为什么一点消息也不给我?毕业后回上海,到我这里来,好吗?"
她微笑。
"未来是什么?就像我没钱的时候,在深夜的路口,等一辆白天看见它路经的巴士。可我不知道它现在还会不会来!
所以很抱歉,我无法给你答案和理由。"
理由永远是无法兑现的奢侈。这是她很小就知道的。
林伸出潮湿的手指抚摩她纯白的脸蛋。
为什么你还是如此呢,暗暗或者anan?
我可以把你带回家吗?
她跟着他回家。
磨沙的拉门,缓缓的水流下,他看到anan美丽的身体。他走进去,用白色的大毛巾裹住它,轻轻把她抱起来,靠在床上。林抚摩她黑咖啡色的头发下洁白的身体,还有皮肤上小小凸起的胎记。"你是我见到过最漂亮的艺术品,所以是不可以被伤害的。"
熄了灯,吻她的脸颊,然后离开。
离开北方
一年以后,林收到一张遥远的照片。
西藏湛蓝的天空、穿着纯白维棉布的anan和一个魁梧的德国男人。
还有anan的话:
我要跟JOE走了。
那个月末,林决定和一个一直听自己演出的女孩。婕。结婚。
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老了,无法停止得衰老,所以决定停下来。
回来
把婕白皙的身体贴住自己,一点点进入,几乎天天如此。
2008年2月,深夜的时候婕从BAR里回来,抱着她的时候,摸到她背上有一个伤疤。
"那是什么?"
婕安静地微笑,"是胎记。"
"不,不是的,我从不曾摸到过。"
"好了,林。那不重要的。"
他再一次触摸,他知道那是被火烫伤的痕迹,而婕是从来不抽烟的。
林停下来,他想起了,那个真正有胎记身体。
清晨,被电话铃吵醒。
"林,你知道我是谁的。到机场来接我,就现在。"
在匆匆的德国人流里,他看到一张极为消瘦的中国女孩的脸蛋,有一点点迟疑。
女孩子走过来,是我。
很奇怪,冷冷的季节,一定是裹很多衣服的。但是anan清瘦的怕人,只有骨头的身体。
把我走好吗?
出租里,邓丽君沙沙的声音: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
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会珍惜……
可是遇到了你,我又在哪里?日子又如何呢?
"好?"
"JOE呢?"
没有回答。
anan的微笑一如往昔。暧昧遥远。
淮海路的U-LIKE BAR。已经不是8年前的样子,梧桐树早已砍去,各色的名酒,安静得被陈列在淡紫色的玻璃橱窗后,明亮而健康。
红褐色的液体在酒杯里流淌。冰冷得流过丝绸一样的嘴唇。越来越多的酒精在体内蒸发。anan终于大口大口呕吐,林俯起身抱她。她争脱开。
林,好好看我。最后一次好好看看还健康的我。
…………
林在长乐路,anan的屋子里。一直三天。她的身体已经浮肿到无法转动。皮肤和呼吸一起溃烂。暖暖的微笑早已变得颓白和绵软。
"林,我永远总是一个手心空洞的人。……
没有人长时间好好拥抱我。
唯一的是JOE。可是拥抱以后却是腐烂。但是我还可以去哪里?
对于我,深爱的东西只是奢侈和遥远……"
"林……
林。"
艾滋病让暗暗长久得离开。
没有未来。也没有男人值得我们为他老为他死,可是我们的生命依然脆软。
为什么很多时候我们一直搁着一些什么却始终还是微笑。
我看到林的眼泪。
作者: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