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天使
《天使在人间》在电影院放映的那一年夏天我十二岁。大光明电影院离我住的那条街只有几分钟的路程，那是个小电影院，不过那时候我可不这么觉得。木头的长椅，破旧的大门，还有经常放到了一半还在等另一半拷贝送过来，这些都是我长大以后才回想起来的。作为我们那个区最大的电影院电影院，大光明还不算是那么地糟糕。一毛钱一张票，场次从早上八点半一直到晚上八点半，两个小时一场。我是小学生，所以我可以买半价票，五分钱。这对于我的零花钱不是个小数目，但是我还是每个月至少会去看一场电影，坐在黑暗的座位上我觉得很安全。
在一个星期之内我连看了三场《天使在人间》。这是一部美国的电影，说的是一位天使为了某个原因（具体的我已经忘了，事实上也不重要）跌落到了人间，我还记得她在图书馆里展开她的美丽但是受了伤的翅膀，即使已经过了二十多年，我仍然记得那是一个令人吃惊的画面。我还记得女演员，也就是天使，是一个法国人。
我的姐姐比我大四岁。直到很久以后，我才觉得有一个漂亮的姐姐似乎还是不错的，可是那时候，我一点也不觉得她漂亮，而且有一个姐姐这件事也没有什么特别让人羡慕之处，我的同学和邻居几乎每个人都有哥哥或者姐姐。我在上小学时几乎没什么朋友，这并不是说我很孤僻，正好相反，我在老师的眼中是个爱起哄的孩子，我和同学的关系基本上是建立在打打闹闹的基础上，我也确实和其中的三个同学模仿武侠片结拜兄弟过，我是老四，我只记得老三是一个整天拖着鼻涕的家伙。
那一年的夏天，我总是在某个固定的时间到何水家去，一般是在吃完中饭后。何水住在我家斜对面的大院里，据说整个院子以前都是何水家的，不过现在那里面住了有十几户人家，从前院都后院，住的满满的，何水家只占了中间的两间屋子。
何水家吃饭的时间比我们家要晚，我就坐在他们家的饭桌旁等他把饭吃完，时不时还抠抠鼻屎，说一些我们班上的事情，他也说一些他们班上的事情。他的奶奶似乎很不喜欢我，那又怎么样，那是个漫长的暑假，热的让人不知道该做什么。
等到吃完饭，洗完脸，他的爷爷奶奶午睡之后，我们就会去前院的老包家。老包和我姐姐一样，也在等着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不同的是，老包的学习不怎么样，考重点高中基本上没什么希望，即使他和我姐姐一样也在志愿书上添了中华中学的名字。
教我们弹吉他的主意是老包首先提出来的。为此何水还特意让他们家人买了一把吉他。每天下午我们就凑在老包家的电风扇面前，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磨着水泡。第一首曲子，爱的罗曼斯，“学会了这个，你们的手指就不疼了。”老包一本正经地说。但是我们学的很慢，几天下来，老包也泄了气。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日子，我们手上拿着吉他，手指装模作样地移动，同时应和着老包的各种话题。反正我们三个人在这个夏天都没什么地方可以去。
就在这个夏天，我一个人一连看了三次《天使在人间》。每当天使皱起眉头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时，我都禁不住屏住了呼吸。毕竟天堂和人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地方，她在这个地方是很容易犯一些错误的。幸运的是，她在跌落人间的第一时间里就遇到一个男人，年轻的蓝眼睛，而且富于同情心。不幸的是，这个男人已经有了一个女朋友，而且是嫉妒心非常强的那种，虽然长的也很漂亮，但是她的对手可是天使啊，真是活该她倒霉。
老包偶尔也给我们说一些他学校里的事情。我和何水都不知道中学是什么样，我姐姐也从来不跟我说。
“最好别给教导处的老太太逮着。”老包一本正经地说。
“教导处？”
“我们班上已经有好几个被处分了，我是运气好没给逮着。”
“处分？”我们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你姐姐他们班不行，就知道学习，男生根本就不会打架。”
“打架？”我们在学校里最多也就推推搡搡，想像不出抡起砖头和铁链锁的样子。
“有一回刚上着课，有一个人就蹿到我们班，对着后排的一个人就是一砖头，打完就跑，老师都还没来及喊。”
我们是多么喜欢听这些故事啊，老包让我们觉得中学是一个多么自由的地方啊。这让我们更加坚定了跟老包学吉他的决心。弹得一手好吉他，再加上会打架，老包在我们心目中的地位越来越高。我们希望老包给我们多说一些中学的事。
“有一次我们全班二十多个男生，放学后全都到另一班门口堵他们，就是你姐姐旁边的那个班。最后他们派了个代表和我们谈判，一对一，就在操场后面。我们同学一链子下去，那个人头当场就破了。”
“后来呢？”
“两个人都给拎到教导处去了，不过那个人死活也不承认头是给打破的，老太太也没办法。鸟人还算够硬气。”
我们听得目瞪口呆。
为了我连看了三遍《天使在人间》，何水在一段时间里总是嘲笑我。
“你是因为那个女的长好看才看了三遍的。”
“不是不是，那个电影拍的好，”
“装什么装。还不好意思承认。”
“真的是那个电影拍的不错。我都记不得那个女演员长什么样，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算了吧。”他一脸的不相信，我能有什么办法。
实际上，除了那个蓝眼睛的男人外，人间似乎没有人爱这位天使。有些人只想一心把天使抓回去研究她的内在结构，有些在她面前感到恐惧，而嫉妒的女友在整部电影里都在费尽心机拆散天使和蓝眼睛男人。翅膀是个大问题，而即使翅膀隐藏的很好，天使的纯洁和对人世的无知也很容易暴露她的行踪。
在我的印象里那年夏天比以往都要闷热，再加上经常停电，我们三个呆在老包家的时间也不是很多。游泳是除了弹吉他以外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我就是在那个夏天学会游泳的。
“我们今天去游泳吧。”一般都是老包首先提议。
“去游泳喽。”
“等一下，要不要把你姐姐也喊上，一块儿去吧，你们俩个人我照顾不过来。”基本上老包都会这么加一句。
“她不会去的，她不喜欢游泳。我们保证不去深水区。”听到我们这么说，老包也就不再坚持。
我们都办了游泳卡，下午场人要少很多，我们三个可以尽情地游来游去，深水区除外。
我姐姐只和我们去过几次。每次都是在姐姐的要求下，老包拉着她的手一直游到了深水区，那是我们的禁区，我和何水只能眼巴巴的从远处看着。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个这么好的游泳老师在眼前，姐姐还是没学会游泳。老包甚至还会跳水，而且姿态优美，不过他很少跳，我们三个人的时候一次也没有。我很高兴我学会了游泳，虽然只是最简单的蛙泳。我很希望老包能够再教我其他的姿势，但是老包对教我们游泳兴趣不高，我和何水都知道在儿童区是有点委屈他了。
去游泳的路上老包从来不提他们学校的事，即使是和我姐姐一起去的那几次，除非是姐姐首先提起，事实上老包很少主动和我姐姐说话。谈到学校时他们谈的也无非是这个老师怎么样，那个老师怎么样。听他们的谈话，我觉得他们似乎上的是两所学校。
我们三个最后一次游泳是中考成绩出来的那一天。那天也是我差不多第一次看见爸爸妈妈对着姐姐发火。看看你考的是什么，妈妈说。你只能留在这么差的学校，怎么上大学，爸爸用对我的口气说姐姐，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看看对面大院的包家，儿子学习一般，就这么几个月用功，给他考上个重点，你呢？正好反过来。我们的脸都给你丢尽了。妈妈接着说，看得出姐姐快哭了，我暗自庆幸他们骂的不是我。你高兴什么？妈妈转过头冲着我说，你以后不准去包家，你们不嫌丢人我还觉得丢人。他们家现在肯定得意死了。妈妈又加了一句。
第二天我向报到一样准时去了何水家，然后我们又像报到一样去找老包。
由于老包没有再提议去游泳，那个夏天我和何水练习了很长时间的爱的罗曼斯，我们都已经能够很熟练地在一根弦上完整的弹出主旋律了。但是老包一直没有再继续教我们新的曲子，自从知道考试成绩后他的情绪一直不高，根本不像妈妈说的那么得意，甚至好像做什么事情都打不起精神的样子，我和何水都理解，在中华中学肯定不会有那么多的故事。
那个暑假结束的很快。我在第三次去大光明看《天使在人间》之前很是犹豫了一下，但是我还是去了，并且以极快的速度把票递给检票员，然后以更快的速度找到自己的座位，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我觉得安全多了。
电影是这样结束的，天使终于治好了她受伤的翅膀，回到天堂的时刻到来了。蓝眼睛的男人只能在地面上目送着天使进入一道眩目的白光。最后的镜头我实际上已经记不太清，但是我还记得之前的一个场景，已经接近疯狂的嫉妒的女友在长裤的外面套了一个红色的内裤冲出门外，最终和邪恶的科学家一起被白光击倒。实际上在我的记忆中也不能确定天使在最后时刻是否决定留在了人间，毕竟人间和天堂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但是我始终不知道天使的名字，只知道她是一位法国的女演员。
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由于一下子不习惯外面刺眼的阳光，我眯起了眼睛。我突然觉得我很像某部电影里的主人公，回家的路上我一直眯着眼睛，只不过心里感觉有点空荡荡的。
作者：杨海松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