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美妙的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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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有做过一个完整的梦了。有好几年的时间,每次当一个梦做到紧要的关头,我总是会猛然醒来,茫茫然地环顾四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有的时候,这些破碎的梦会在我的记忆中停留一段时间,比如说,有一个关于天堂的梦,我进入到某个地方,那里有鲜花,绿草,以及飘浮的动物,虽然没有人告诉我,但是我知道这里就是天堂,我以失重的状态游走其间,但是这个美妙无比的梦就到此结束,我从遗憾中醒来,悲伤不已。

但是我做过的大多数梦在醒来的一瞬间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就像每年夏天下过的雨,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我十七岁的那年夏天,南京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雨。这个季节下这么长时间的雨并不奇怪,但是那一年的雨一直停留在我的回忆里,仿佛那场雨一直下了二十年,始终未曾停息过,在每天的夏天都会如约而至。

那确实是一个神秘的雨季。几乎每隔几天,我都会听到消息,说某个男人,女人或者小孩在某条街道上被雨冲走,或者跌进下水管道这样的事情。到后来这对我已经不是新闻了。爸爸妈妈为了防止出现这样的事情,明确地禁止我出门,因此我的半个暑假就不得不在每天的大雨中度过。

当大雨过去之后,天气开始变得闷热起来,而且一天比一天让人难以忍受。白天我就让自己躺在水泥地面上,像一条狗一样喘着粗气,每个晚上我都是睁着眼睛,在凉席上翻来覆去,当快要入睡时又猛然惊醒。而暑假眼看着就要过去了。

八月底的一天,我接到孙哲的电话。

“猴子,在家干吗?出来踢球啊,今天下午。”

“好啊”,我说,“几点?”

“五点吧,今天没太阳。就在学校吧。”

“好。你带球,再喊几个。”

但是当五点钟我到了学校操场时,只有孙哲一个人,他正在靠球门的地方颠着球。

“怎么就你一个人?”我有些失望。

“找不到人。”孙哲一脚把球踢过来。

我把自行车支好,看着球从我身边滚过去。

那天从中午开始就出奇的凉快,甚至还有些冷。我和孙哲传着球,只有我们俩个人,我的兴致不高,虽然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孙哲,但是我还是提不起精神。但是那天下午孙哲看上去却是很高兴,跑起来非常积极,每次接球时都好像真的有人在他的后面等着拦截一样,他转身,做了几个花哨的假动作,再转身,然后脚弓一推,一个弧线球传给我。

“最近有什么好玩的事?”他隔得很远大声地问。

“无聊死了,天天在家看电视。你呢?”我一个脚后跟停球,顺势一脚把球踢过去。孙哲做了一个难度很大的停球动作,但是球没有停住。

“一样。热的我哪儿都不想去。”他追上滚动的球,冲我大声喊道。

“来,传个高球。”我对着他喊着,并且做着手势。

孙哲向后退了几步,助跑,一个大脚,球向着我的头顶飞过来,我跳了一下,太高了。我向后跑去,球直接进了球门。

“好球。”我冲着他竖起手指。他兴奋地跳了几下。

那天下午整个操场只有我们俩人,操场在学校的外面,和教学区隔着一条街,用煤渣铺成的跑道和几乎没有草的足球场。

我把球传给孙哲,他站得太远了,球离他还有一段距离就停了下来,他向前几步,一个弧线球,球很准的落在我的脚下,我颠了几下,球偏到了一边。

“你说等我们到了三十岁会是什么样?”孙哲突然问。

我好不容易追上球,抬头看了一下他的位置,然后把球踢出去。对于他的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对着他嘿嘿笑了笑。

他停好球,并不急着把它踢出来,而是带球快速跑了一段距离,然后一个急停,转身,他用脚踩住球。扬起头接着说,“到了三十我们说不定都胖得不成样子。”

“而且还躺在沙发上,腆着肚子,天天数钱。”我说。

他抬起腿,一脚把球踢过来。

“说不定等不到三十这个世界就崩溃了。”他说。

“说不定我们已经和美国打起来了,又一次世界大战。”我做出一个欢呼的姿势。

孙哲也跟着做了一个同样的姿势。

我把球传过去,他用脚一噌,球高高地弹起来,他用头向前一点,马上紧接着一个凌空球,球飞向操场的另一边。我紧跑了几步,然后放慢速度,向球的方向走过去。

孙哲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我冲他摆摆手。

“到三十我们同学再见面的时候,你猜会是什么样?”他问。

“谁知道?到时候天各一方,谁能见得到谁?”我说。

“反正我谁都不想见。不过我觉得到时候见了面肯定很有意思。一个个都有老婆孩子。”他说。

“我看我们班的都是能混的。到时候那班人肯定混的不错。”我说。

“肯定的,估计都不是什么好人。”他说。

我走到球前,用脚拨了一下球,球滚到我的面前,我慢慢地把球带回来。直到我把球带回到我原来站着地方他才又开口说话。

“这个夏天我感觉自己都已经老了。”他说。

“下雨下得太多,人都要快发霉了。”我把球一脚踢过去。他用了一个很花哨的动作接住球。

“我还挺喜欢下雨的。”他边说边甩开大腿,恶狠狠的一脚,球向我直飞过来,我刚想把头偏过去,但是球已经砸到了我的头上。我的眼镜掉在了地上,我一手捂着头,弯下腰,捡起眼镜查看了一下,镜片没有碎,但是架子好像有点歪了。

我戴上眼镜,直起腰。孙哲已经跑到了我面前。

“怎么样?没事吧?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我说。

“我们射点球吧,你先射,我守门。”他用手拿起球,做了几个篮球的动作。

“你的头没事吧。”他又不放心的回过头问我。

“还好,有点晕。没事的。你的脚头比以前硬多了。”我用手拍拍被撞的地方,表示自己没问题。

我们向球门走去,我把球放在球门前,孙哲已经在门线上摆好了姿势。

“不行,太近了,远一点。”

我用脚把球向后推了推。“这样差不多吧。”

“好,来吧。看我怎么扑你。”他拍了拍手,半蹲着,等着我射门。

我接连进了三个,第四个的时候我有意打球门的左上角,球高高地飞了出去。

“该我了。”他说着向球门后面跑去。我叉着腰站在原地,等着他把球捡回来。

球是被他一个大脚踢回来的。我把球放在刚才的位置上,走到球门边。

他第一脚球就打在了右边的门柱上。他用脚接住反弹回去的球,看得出他对这脚球非常地满意。

“要是正常的球门这球就进了。”他说。

“有本事就打小球门。”我向他走过去,“该我了。”

“我再打一脚,就一脚,打完就全部让你打,好吧,就一脚。”

“好吧,就一脚噢。”我走回去,做好准备。孙哲把球放好,向后退了三四步,他低着头,但是我看见他的眼睛朝着两边球门的方向各瞄了好几眼,接着他在原地颠了几下,助跑,抬腿。

这是一次精彩的射门,角度非常刁,速度非常快,我根本没有任何反应,球已经飞了过去。孙哲高高地跳起来,做了一个电视里的庆祝动作,操场上回荡着他兴奋的叫喊声。

接下来轮到我,但是我的射门和孙哲的那一脚根本没法比,即使球进了也没什么。那脚球是我在整个高中时代见过的最漂亮的一脚球,孙哲那个美妙的射门动作留给了我极其深刻的印象。

在射了几次门之后,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我们回去吧。”我说。

但是孙哲看上去还不太想走,“再踢一会儿。”他说。

“踢不动了,回家吧,明天再踢吧。”我说。

“那……好吧。”他不太情愿地说。

我们骑上各自的自行车,慢慢地向同一个方向骑去。

“我前几天在我家门口的河里看见淹死了一个人。”孙哲突然说。

“是吗?男的还是女的?”我问。

“是个小女孩。好惨,全身泡得又白又胖。”他说。

我低头骑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倒是觉得她挺好的,不用长大了。”孙哲接着说。

“也是,以后没那么多痛苦了。”我说。

“也不用看那么多恶心事了。”他说。

我们都没再说话,只是低头踩着车,我感到非常的累。我们骑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孙哲骑的比平时要慢很多。他错过了一个又一个往他家去的路口,直到最后一个不得不分手的地方,他停下车,对我说,“我要回去了,你路上小心。”

“你也是。”我说,“改天再打电话一起出来。”

他似乎没听见我说话,直接向右拐过去。我等到绿灯亮起时猛地一蹬,向左边骑去。

那个暑假剩下的时间孙哲没再给我打过电话,高温的气候从那天开始也渐渐地平息下去,在临近开学的那几天,我的睡眠终于开始恢复正常。到九月开学的时候,我真的感觉到了一点秋天的气息。

虽然在整个暑假对我来说都算得上是一种煎熬,但是重新走进学校却让我觉得宁愿再过一次同样的夏天。第一天上学我就迟到了。

我等到课间休息时才走进教室,一进门,一种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我克制住自己转身离开的欲望,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周围的人像往常一样说个不停,而且都很兴奋。我刚在座位上坐下,同桌的王林就附过身来对我说话,他的神态像是在告诉我一个秘密。

“刚才老师说了,孙哲在前几天游泳的时候淹死了。”他非常严肃地说。

我转过头,看了看孙哲的座位,确实空着。我突然想起了我们那天踢完球一起回家的傍晚,那天比平时要冷很多,风吹在我湿透的背心上,让我不由得一阵阵的发抖。

 

 

作者:杨海松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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