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老方短暂的南京之行
在消失了将近十年时间之后,老方又神奇地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甚至比他当年不告而别更让我们惊讶。
现在的老方健壮,高大,一脸的大胡子,和我们印象里的那个瘦弱而且文质彬彬的青年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共同之处。不过他说话的风格还和以前一样,声音低沉,节奏缓慢,即使说到兴奋处他的嗓音也不会变得尖锐和突兀。
不过变化最大的是老方的身份,在十年前我们见最后一面时,他还是一个刚从大学退学的无业游民,或者说好听一点,叫自由职业者。所谓的自由职业对老方来说,也就是每天下午两点左右在南京大学或者东南大学的宿舍区门口铺上一个卖磁带的小地摊。
而现在,在老方递过来的名片上印的是:前卫艺术家,多媒体艺术策展人,中央美术学院客座讲师,方家强先生。这些头衔不由得让我们这帮当年的文艺青年肃然起敬。
通知我老方出现的消息的是刘浩,下午三点钟,我正在办公桌前昏昏欲睡的时候,刘浩给我打来了电话。在话筒的另一边他故作神秘的说晚上一起吃饭吧,有一个人要见我。谁呢?他先保密,听他这么说我一下子就没了吃饭的兴趣。为什么这个世界有这么多的秘密呢?就在一个星期前我的妻子向我提出了分手,我问她为什么,她非常镇定地告诉我是因为另一个男人,她和他已经交往了半年多了。在那一刻我觉得似乎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一个秘密,除了我以外,不过也许我的存在就是一个秘密?谁说的准呢!
我在电话里对刘浩说如果他不说出那个人是谁我今天晚上就不去。不行,他略带激动地说,你是一定要来的,不仅是你,还有包子,老二,小胡,老朱,等等,反正我们当年的一帮人都要喊,难得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你是一定要到的。
好吧,我对刘浩说,几点?什么地方?
晚上六点整,狮子楼,你知道怎么去吗?我当然知道。把老婆也带上。刘浩挂电话之前叮嘱了一句。
老婆?我刚刚把结婚证换成了离婚证,还没怎么适应夜晚空荡荡的卧室,刘浩最后的一句话不禁让我触景生情。我从春天的困倦中醒来,一个被欺骗的男人,对妻子尚未消除的新仇旧恨又一次涌上心头。那个初春的下午,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个春天还没有结束之前,我对妻子的怨恨就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向,我终于真正意识到了我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由于我的妻子,不,应该是前妻,我再一次站在了青春的门槛上。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狮子楼饭店地处南京的山西路,这里是城北一带的商业中心,从我上班的单位到这里顶多也就十五分钟的时间。我难得的在五点半下班的时候没有第一个离开,时间还早,我走过去也是在那里等。所以我在下班时间到了之后还在办公室里收拾了一下,所谓收拾,也不过是把茶杯里的茶叶倒进厕所,把看过的报纸整理好放回到书报架上,把烟缸里的烟头倒进垃圾桶里,最后把椅子放得整齐一些而已。
我插着手走出了单位大门,传达室的李老头从窗户后面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又埋下头继续看他的报纸。今天的报纸上有一条新闻,一个老头在早锻炼时发现了一个少女的裸尸。想想看,一具一丝不挂的尸体躺在公园的草丛深处,老头扒开树枝,映入眼帘的是少女岔开双腿,她还保持着被强奸时的姿势,不知道这位老人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新闻里没有透露。我也不知道李老头在看这则新闻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也许我应该到传达室里坐下来,抽一根烟,和李老头好好聊一聊他的感受,但是窗户后面的李老头根本没有招呼我的意思。我直接走出了大门。
路上车水马龙,自行车铃铛声,汽车喇叭声,以及路边商店的音乐声混成了一片。山西路上有一条著名的夜市,不过现在时间还早,夜市的摊主还不允许开张,所以在侧面的一条小马路上摊主们排成了长队,他们每个人都骑着一辆三轮车,上面堆放着货物和搭篷子用的铁条。他们一边等待一边互相高声叫嚷,兴奋与竞争之情溢于言表,这不由得让我这个外人也受到了很大的感染。
六点钟,我准时跨进狮子楼的大门,门口的迎宾小姐非常有礼貌地问我几位,我暗暗算了一下,怎么也要有十几个吧。不过我对她说的是我约好了人,他们应该已经到了。
他们果然都已经到了,我刚走到包间门口,一眼就看见了留着大胡子的老方。他看上去就像一头雄狮,在一群没见过世面的非洲野兔面前谈笑风声。这个强烈的印象后来长时间的留存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相比之下,那顿饭的种种细节我已经模糊了。仅有的几个印象是,老方说了很多他在北京的生活,他是怎样认识了一帮在圆明园住的画家,又是怎样开始下决心当一个艺术家,期间的种种辛酸听得我们这些南京的朋友们心惊肉跳。不过现在,老方说,他已经摆脱了那种穷困潦倒的生活,由于目前中国艺术在国际艺术市场的升温,已经有好几个国外的策展人向他提出要在国外办他的展览,主要是在法国和德国,还有纽约。说到纽约时艺术家老方的语气显得不屑一顾,美国有什么好?美国的收藏家就是有钱,一点文化都没有,哪能和欧洲相比。我们这些南京的朋友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座的最远也就去过广州,在艺术见解上更没法和老方相提并论。
印象之二是坐在老方身边的一个陌生女人,老方已经介绍过了,她叫吴菲菲,是“写小说的。”
吴菲菲看上去非常年轻,最多也就二十岁的样子,当然我没好意思当面问她的年龄。不过后来也证实了我的猜测是对的。她是那样的一个女人,非常安静,面色沉着,她笑起来也是淡淡的。如果你问她什么话,她回答起来会略带羞怯。老方没有进一步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我们都看得出来,他们俩是一对。
大约在十年前,我陆续认识了今天饭桌上的每个人,那时候我们有两个共同点,一个是我们都喜欢听音乐,主要是摇滚乐,第二是我们都很穷,最多只能请彼此在小面馆里吃碗面条锅贴什么的。随着时间的过去,我们彼此间的共同点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都还喜欢音乐。现在,恐怕连这一点也不能保证了。
十年的时间,我和席间的大多数人都还保持着联系,不过也只是偶尔一起聚会吃个饭什么的。刘浩是我们这群人联系的接点,十年前就是这样,一直到现在。在他结婚以前,我们一直是把他的家当作是自己的家。说句心里话,这也为刘浩平凡的单身生活带来了不少的乐趣。不过他的新婚妻子却把我们看作是她和刘浩幸福生活的障碍,看得出来,刘浩为了保持幸福的婚姻生活的同时又与我们这些狐朋狗友们交往确实做了不少的努力。我不知道他在他的妻子面前是怎么说,反正他在我们面前是绝口不提他的妻子的。
所以当酒足饭饱之后老方提议到什么再继续坐坐的时候,刘浩明显地犹豫了。
“去吧,再找个地方,好好搞搞酒。”老二表现的很积极,“和老方这么长时间不见了,怎么也要一醉方休。”
“搞就搞,谁怕谁啊。”包子说,“找个地方,给老方接接风,我来请。”
“这顿饭还不叫接风啊?”刚付了帐的刘浩说。他又转过头问老方,“你这次来玩多长时间?”
“两个星期吧。”老方说话时瞟了一眼吴菲菲,她正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刘浩的表情放松了下来,“两个星期呢”,他对包子说,“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以后的饭还是要请的,难得今天高兴哎,去去去。”老二在桌子对面叫着说。
包子也激动地站了起来,“一起去噢,哪个不去我跟哪个急。”他又指指刘浩,“你是一定要去的,今天你把我们约出来的,你怎么能不去呢?”
刘浩露出为难的表情,他看了看手表。
“去哎,我来请,好歹给我个面子。”包子追着说。
“好好好,去就去。先说好在哪边。”刘浩不再坚持了。
“去西苑吧。”一直没有说话的老方说,“那边我熟,我以前经常在那边卖带子。不过不知道变没变。”
讨论了半天之后,有几个人还是表示不去了。包子和老二也没有强留,最后愿意接着去喝酒的人是包子,老二,我,刘浩,猪头,猪头老婆,老方和吴菲菲,正好八个人,我们分乘两辆出租车去了西苑一个叫杰克之家的酒吧。
由于朋友们的家里都不太方便,老方在南京的住宿最后被安排住在了我家。实际上,这个安排是我主动提出来的。有了老方,我至少暂时可以填补刚刚离婚后留下的巨大的空白。
如果说卖磁带的老方摇身一变变成了艺术家老方让我措手不及的话,那么他和吴菲菲的关系就让我一目了然了。我毫不犹豫的让出了我的卧室,自己睡在平时用作书房的小房间里。他们俩稍微推辞了一下,也就不客气了,吴菲菲的包里甚至带着牙刷毛巾化妆品等等。我注意到她用的洗面奶的牌子和我妻子用的一样,都是妮维雅。
我躺在临时搭起来的钢丝床上,心里仍在想着我失败的婚姻生活,我努力想弄清楚究竟是我错了还是她错了,或者我们两人都错了。但是错在哪里呢?我左思右想,始终不知道那个隐藏着的问题本质是什么,另外,我也很想知道那个男人到底什么样。我紧咬牙关,把思考的能量聚集在额头上的某个点,我的手脚开始出汗,但是我仍然感觉到后背发冷。然后,突然之间,我的思绪变得流畅而且平滑,我仿佛触摸到了妻子的皮肤,虽然有些淡漠,但是仍然能够有效的挑起我的欲望。我想象着我的手在妻子的皮肤上移动,但是我的触觉同时也灵敏地捕捉到了一片空虚。这时候,我听到卧室里传来的女人高亢的叫声。
接下来的几天,我白天正常上班,把我前妻留下的一把钥匙交给他们,随他们去。到了晚上,总有三四个朋友过来,一起打车去吃饭,吃完饭就找个地方,坐着喝酒聊天。这其间刘浩来过几次,而包子和老二几乎天天来,有一次俩人喝多了就直接睡在了我家的客厅沙发上。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老方说晚上约了几个南京的艺术家见面,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去。我想了想说那就一起去吧。当了这么多年的文艺青年,我也确实想见见真正的艺术家是什么样。说完后我赶紧向老方说,我不是说你不是艺术家,我的意思是我们太熟了,我还是首先把你当朋友的。老方笑着说你最好别把我当艺术家,听上去像是骂人。刘浩说算了,我不去了。包子和老二也表示不去了,当然,他们补充说,他们不去不是因为艺术家的原因,而是怕人太多了不好。听到他们这么说,老方略显失望,但也没有强邀。
我,老方和吴菲菲三个人到了半坡酒吧,楼上已经坐了一些人,我们楼梯刚上到一半就有一桌人向走在前面的老方招手。老方也挥手作答。
一番介绍之后,大家重新落座。看起来老方和他们每个人都很熟,他们都在北京见过。而且从他们的言语之间可以看出,老方还是很受尊敬的。
话题进行的很顺畅,他们聊到了北京最近的几个展览,然后转到了老栗和老方(另一个老方),然后又说到北京的通县和798工厂的地皮价格,然后是欧洲的画廊,接着又是几个展览,不过这次是在欧洲,然后是索斯比拍卖行最近的艺术行情,然后又是老栗,以及一些青年艺术家。话题在艺术的轨道上行进的一直很顺畅,他们说说笑笑,即使偶有争论也是一笑而过,直到有一个戴着无框眼睛的人突然抛出一个问题,“你说如果苏珊·桑塔格生活在中国的话会是什么样?”
顺着这个问题,聊天从艺术的轨道挣脱而出,走上了社会体制改革和批判现实主义的道路,最后讨论发展成了一场争论。我坐在一旁,无心加入到他们之中。渐渐地我倒是看出来每个人性格的不同。吴菲菲就不说了,她和我一样,也不怎么说话,但是她听得很认真,脸上随着说话者的语调不同而转换表情,一个专注而可爱的听众。
坐在我正对面的那个戴一顶黑色绒线帽的,说话声音很大,唾沫横飞,但是他往往表达不清楚自己的意思,很容易被人从话里找出破绽。坐在最外面的那位,穿着米黄色毛衣,嗓音尖锐,每每说到得意时手舞足蹈。坐在我左边的是一个长的还算清秀的胖子,他说话的时候不紧不慢,但是由于他的声音不高,总是得不到大家足够的重视,这时候他的脸就会着急的红起来,可是越着急,大家就越是忽略他的发言。坐在最外面的那个,也长着一脸的大胡子,手上一直摆弄着一只小小的烟斗,他似乎并不特别站在哪一方,一副就事论事的架子。
不过要说厉害,还要数我们的老方,他的声音虽然不高,节奏也很缓慢,但是只要他一开口,其他人就会立刻安静下来。这时候老方就越发的缓慢,也就显得越发的安详。在对青年艺术家的讨论进行了归纳总结之后,老方成功的树立起一个艺术兼社会评论家的风范。在那一刻我才确确实实地感觉到,老方已经不再是卖磁带的老方,老方只有一个,那就是艺术家老方。十年的时间,让一个人完成了从物质到精神的飞跃,使一个人长出了胡子的同时也长出了光环。在那一刻我是多么地羡慕我们的老方,看看我的十年,再看看人家的十年,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浪费青春。
两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老方没有表现出要回北京的意思。我知道他和吴菲菲正处在难分难舍的阶段,我每天夜里都能听到我的卧室里传出的女人高亢的叫声,我希望邻居们能够知道那不是我。
但是老方走得那么的突然,和十年前一样,事先一点预兆也没有。
有一天我下班,刚回到家就听见卧室里有女人的哭泣声。我向里面探了探头,看见吴菲菲正趴在床上。听见我的声音,她坐起来,我看见枕头上有一大块湿的。
“怎么啦?”我问,“老方呢?”
“老方走了。”吴菲菲刚刚止住的眼泪看上去又要涌出来。我赶紧在床边坐下,撕下一截卷纸递给她。她用卷纸捂住眼睛,我看见她的肩膀在颤抖。
“中午的时候他说要出去见一个人”,吴菲菲一边抽泣一边说,“他让我再睡一会儿,他说下午就回来。他还说冰箱里有一瓶酸奶,让我一定喝掉。我起来以后打开冰箱,没看到酸奶,就看见里面有一张纸条,说他已经回北京了,还说…还说…”吴菲菲停下来,指了指梳妆桌,她的抽泣声音越来越大,眼看就要大哭起来。
我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纸条,上面只有简短的两行字,第一行是“我回去了”,第二行写着“请你保重”。
我从卧室里退了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伤心的吴菲菲,我给刘浩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发生的事情。在电话里刘浩很生气,“就这么走了,也太不够意思了。女人就算了,怎么也要通知我们一声,好歹再饯个行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反正这也不是老方第一次消失了,我想我们应该尊重艺术家老方的方式。
但是面对着哭的不成样子的吴菲菲,我该怎么安慰她呢?或者说我该怎么摆脱她呢?
总算等到吴菲菲停止了哭泣,我给她拿来热毛巾,让她擦了把脸早点睡觉。但是哭完之后的吴菲菲突然之间来了精神,她说希望我能陪她说说话,否则的话她不知道该怎样度过这个夜晚,面对这样简单的要求我怎么能拒绝呢?
这个晚上我几乎把我所能想到的失恋的故事都翻了出来,其中当然也包括我自己的故事。我想告诉吴菲菲的是,这件事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痛苦,即使有,那也只是暂时性的,过不了多久就过去了。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心里也平静了不少。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似乎我的妻子离开的并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而我则只是那个说故事的人,这发生的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对吴菲菲说得越多,我的心里就越感到安详。
到了天快要亮的时候,吴菲菲的眼睛开始变得朦胧起来。她说她累了,想要睡觉了,但是她希望我不要走开,就在床边陪着她。我说好的,我就坐在这里。
吴菲菲睡下后我又等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走出卧室。我到厨房喝了一杯热开水,我端着杯子看着窗户外面,对面的楼房被笼罩在一片雾气中,我感到精力充沛,毫无睡意,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上班了。
当我再次走回到卧室的时候,看见躺在床上的吴菲菲眼睛睁得大大的。我还在这里我刚才去喝点水你好好睡吧我不走,我说。冷,她低声说,你能上床来搂着我吗?
那天上午我给单位打电话请了病假。在下午送走吴菲菲后我开始打扫屋子,我把属于老方和吴菲菲的垃圾都清理出去,也把属于我妻子的垃圾清理了出去。现在,这个屋子里的所有的东西都是属于我的,虽然有些空旷,但是异常的干净,我真希望我那个有洁癖的妈妈能看见我现在的房子。
又过了两个月,吴菲菲给我打来电话,约我晚上一起吃饭,这是我和她在老方离开后的第一次见面。
那天晚上吴菲菲显得容光焕发,甚至比我第一次见到她时还要漂亮。我问她最近怎么样,她说还行,前段时间刚做了手术,不要怕,是老方的,不是你的,她开玩笑地说。我说是我的我也不怕,正好老婆孩子都有了。她笑着说想得倒美。
接下来的谈话我小心翼翼地避开老方的话题,但是她却很大方的问我有没有老方的消息,我说没有,真的没有。老方像十年前一样消失的无声无息,也许再过十年他又会出现在南京的朋友们面前,不知道那时候他又会是什么身份?她说她想过去北京,要找到著名艺术家老方还是容易的,但是她想想觉得不值,不就是一个男人吗?比他好的多的是。我说是是,我就觉得我也不错。她说你确实不错,不过…,她巧妙的停住了。
在快要吃完饭时她跟我说,其实她跟老方这段时间学到不少东西,对一个作家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体验,多好的素材,也许以后她会把老方写到她的小说里。我对她说,也许她最好还不要,怎么说这也是一件私事,而且也不怎么光彩。不过如果她坚持要写,能不能不把我写进去?她笑着说那要看故事的需要了。
作者:杨海松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