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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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岁那年我独自去了新疆,在兰州火车站的广场上差点被几个男人抢走我所有的钱,幸好当时在场的一位中年妇女为我解围,才让我摆脱出来。在我第一次见到周池的时候,我就把这个故事告诉了她。后来在我们谈恋爱和同居的三年时间里,这个故事被一再地重复。再后来,在我们分手大约四年后,这个故事成为了周池出版的第一本小说里的情节,小说名字叫《愤怒只是一种借口》。

把周池的小说拿来给我看的是方白易,他的外号叫翻白眼。在他急切地指导下,我找到了关于我的故事的那一页,但是我看到的并不是我的故事,而是一个包括了三个粗野的男流氓,一个场面上混得很开的中年女流氓,以及一个怯懦的大学生在火车站广场前的一场闹剧。

在和周池分手的四年里,我一共和八位女性睡过觉,最短的只有一夜,而最长的,是我的上一个女朋友,但是时间还没有长到我把火车站的故事告诉她她就已经离我而去了。她们每个人都有离开我的理由,但是周池,我始终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离开我。

那天方白易离开后,我好长时间没法入睡。我觉得应该给周池打个电话,至少应该祝贺她的书出版了。

我从通讯录里找到她的手机号,想该不该现在就给她打,时间有点太晚了。但是我只是犹豫了一会儿,就拨通了电话。

听筒里响了两声长音之后,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

“周池吗?”我问。

“不是。”女人的声音很柔软,但是回答的很干脆。

“哎?不是?我拨错了吗?请问你的号码是……吗?”我问。

“你没拨错。我是周池的朋友,她已经把这个号码给我了。请问你是哪位?”女人回答。我禁不住开始想象电话那边的女人的样子。

“我……我也是周池的一个朋友,好久没见她了,所以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她什么时候把这个号码给你的?”我猜她一定是半躺在床上,半梦半醒之间。

“已经有好几年了吧。”或者这个女人刚刚关上卧室的灯准备睡觉,但是不得不又开灯接电话。

“噢,是这样啊,我也确实有好几年没和她联系了。你有她现在的电话吗?”我问。也许这个女人和周池一样,也是一位作家,正在电脑前写自己的故事。

“我也没有她的电话,我也是好长时间没和她联系了。”她的声音依旧柔软。

“那,那不好意思,我打扰了。不好意思。”我说。

“没关系的。如果你找到她,也通知我一声。”她说。

“好的。”我说,停了一下,我又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芸涵,你呢?”她问。

“我姓张,叫张海涛。”我说。

“啊?你就是张海涛?是不是周池以前的男朋友?”她的声音好像一下子高了许多。

“是。”我干笑了两声。

“她跟我说过不少你的事。”我几乎能看到女人在电话后面的嘲笑的表情。

“是吗?希望不是什么坏事。”我说。

“还好。我就记得你在兰州被人抢的事了。”她的声音又像一开始一样柔软了。

“她是怎么说的?”我问。

“细节我都忘了,好多年了。反正就记得你当时是被一个老太太救出来的,所以她说你有特别的恋母情节。”她说。

“她说话就是夸张。”我说。

“你现在找她干吗?是不是要重温旧情?”她问。

“不是。就是想起来了打个电话。”我差点说出书的事情,但是觉得还是不说的好。

“噢。那你如果找到她也告诉我一声,我也挺想她的。”女人说。

“好吧。不过我也别的办法找她。”我说。

“没关系,联系不上就算了。”她说。

“那么,我就挂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我说。

“没关系,希望你能找到她。再见。”

我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女人已经挂断了电话,我连一句再见都没来得及说出来。

 

那个晚上之后的一个月里,我和李芸涵见了十一次面,我请她吃了十次饭,她请了我一次。有三个晚上我住在她家,她在我家睡了两个晚上。后来,她把租的房子退掉,带着一卡车的东西搬进了我的家。我们俩都没有联系能上周池。

 

李芸涵是我交往过的最安静的女人,她就像一只猫,懒洋洋蹲在脚边,然后静悄悄地走开,你甚至听不到一点声音。在她之前的八个女人中,也有一个像猫一样,不过是那种野猫,随时充满了攻击性,而她离开的理由是我太软弱,让她找不到对攻的快感。

在李芸涵去世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每次我看见白色而且安静的猫,总是会心头一紧,鼻子酸到我几乎不能呼吸。

在她搬到我家的第一个晚上,她上床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从皮箱里拿出一条带着蓝色碎花的白色床单,把它整整齐齐地铺在床上,然后又拿出同样颜色的两个枕套,把枕头套好。她站在床边看了好一会儿,接着钻进了被窝。

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冬天的温暖,皮肤散发出醉人的清香,清冷而干燥的空气在身体里进出,每一次都让我觉得这是最后一次。

“我爱你。”我对她说,低低的声音在冬天的空气里几乎听不到回音。

她只是哼了一声,轻轻地摇动了一下绻在我怀里的身体。

 

在我们住在一起的十八个月里,我只向李芸涵说起过一次那次在火车站遭抢劫的故事,那是在她向我转述了周池的版本之后,我觉得有必要做一些纠正。

实际上那天的情况是这样的,我刚下火车,需要到签票处转签去乌鲁木齐的火车。但是签票的窗口挤满了人,根本没有任何秩序,所有人都想尽快签好车票。我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不太可能挤进去。正在我犹豫的时候,一个说兰州话的男人走过来,问我是不是要签票,我说是,他说你要去哪儿,我说乌鲁木齐。他立刻说没问题,他可以帮我签,但是他需要手续费,四块钱。我说我怎么相信你,他说签不到不要你钱,而且他认识人,一点没问题,签张票只不过是小事一桩。我考虑了一下,问他是不是真的能签到,我要去乌鲁木齐,最近的一趟车。他说没问题,尽管相信他好了。我又问是不是四块钱,他说是,签不到不要我钱。我说那好吧,你先帮我签了吧。我把车票递给他。他拿着车票向窗口前的人群挤过去,我在栏杆外面等他。过了一会儿男人挤出来,向我走过来说,十块钱。我说你签到票了吗。他说没有,现在签不了到乌鲁木齐的车,要到明天早上才能签。我说签不到你怎么还要收我钱,而且不是说了是四块钱吗。他说我挤进去挤出来,怎么也要收点钱吧,再说签不到又不能怪他,是车站不签,谁都不签,这是车站的规定,是我听错了,他说的就是十块钱。我说你不是骗子吗,四块钱就是四块钱,我倒不是在乎这几块钱,但是说好的事情,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能给你钱,你把车票还我。他说你给十块钱我就把车票给你,这是说好了的。我说我不会给钱,你这不是抢劫吗,我要报警了。他说你报吧,这是我的地盘,你今天不给钱就别想走。这时候又围上来几个男人,快给钱吧,给了就没事了,他们说。我说我是不会给这个钱的,十块钱虽然不多,但是你这是敲诈,我不会给的,你把车票给我。我一边说一边向人群外张望,看有没有警察经过。我就是抢你了,怎么样,手里拿着我的车票的男人说。要不然你把身上的钱全部留下,我们也不为难你,另一个男人说。你们要干什么,我说,还要杀人吗,有本事就把我打死,我不会给你这十块钱的。这时候一个中年妇女挤进来说,算了算了,人家一个学生,这事就算了吧,你,她指指第一个男人,把车票还给他,何必呢,为十块钱犯不着。你,她指指我,你也少说两句,他确实帮你挤了,签不到票也不是他的错,你就给他四块钱。四块钱我可以给他,我说,但是他凭什么要十块钱。要不十块钱算便宜你的,你还嘴硬,一个男人说。你还别威胁我,我就不吃这一套,我说。算了算了,中年妇女说,不就是几块钱吗,听我的,你给他四块钱,你们也别说了,好不好,就当给我一个面子。行,男人说,就看你的面子上,拿四块钱过来,这是你的车票,他向我挥了挥手上的票。我想了一下,四块就四块吧,算我倒霉,我说,你先把票给我。给他,中年妇女说。我接过车票,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五块的。你找我一块,我说。找什么找,没零钱,男人说。找,说好了四块钱,找他钱,中年妇女说。男人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硬币,递给我,同时接过我的五块钱。为了四块钱当个骗子值得吗,我说。男人没有说话,扭头钻了出去,人群很快散开。小伙子,你刚才多危险,中年妇女说,这帮人都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幸亏有我在这里,今天肯定没车到乌鲁木齐了,要明天才有,你要不要住旅馆,中年妇女举起手上一直拿着的一个牌子,到我们旅馆住吧,就在旁边,走十分钟就到,不要在火车站停留,兰州很乱的,走吧,到我们那里住吧,十块钱一个人,保你安全,你相信我吧,我不会骗你的。我拎起背包说,是不是真的,十块钱一个人?我不会骗你的,就在旁边,拐过去就到,跟我走。中年妇女边说边拍拍我的包,这么重,出来旅游的?是,我背上包,跟着她向一条小街走进去。年轻人,出门要小心点,容易被人骗,说话也不要那么冲,要不然要吃大亏的,中年妇女说,刚才多危险,幸亏我在那儿。说着话旅馆就到了,地上和床上都很脏,但是她没有骗我,确实是十块钱一个人,而且有一间公共的洗澡间。以后每次我到兰州去都会住在那个地方,便宜,离火车站近,而且还算比较安全。

 

我之所以向李芸涵完整地讲述这个故事,也是因为我们谈到了周池,这也是我们在一起的十八个月里的唯一的一次。

那天早上我是被李芸涵踢醒的。我睁开眼,她的身体正处在一种痉挛的状态。我使劲摇动她的肩膀,把她推醒。她告诉我她刚刚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了周池。

“是吗?不怕不怕。”我搂着她说。

“周池死了。”她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哭腔。

“不会的,不过是一个梦吧。”我把她的头贴近我的胸口。

“然后我在一个广场被三四个男人追,他们都长的好凶,有一个还拿着一把大刀。我就拼命跑,但是怎么也跑不快。慢慢的就快要给他们追上了。我心里面想,完了。然后我就喊你的名字,你就在旁边,而且好像还是悬在半空,但是就是不过来,脸上还挂着冷笑。我又喊,周池,周池,然后就听见你说,周池死了,说话的声音还有那种幸灾乐祸的味道,说完你还笑。接着那几个男的就围上来了,我就拼命地打,拼命地打。”

“没事的,没事的。”我抚摩她的头发,“梦都是反的。”

她好久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

“你在兰州那次,跟我说说。”她说。

“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周池不是跟你说过吗?”我说。

“我想听听你说的。”她仍然躺在我怀里一动不动。

“那你先告诉我周池是怎么说。”我说。

 

虽然我们的认识是由于周池的原因,但是李芸涵只有那一次提起过她。我当然也不会愚蠢到在现女友面前提起前女友的名字。所以我一次也没有问起过李芸涵为什么周池会把自己的手机号给她。我也从来没有问起她们的关系到底有多亲密,或者她们俩也许只是一般的朋友,也许并不太熟。

在这十八个月里,李芸涵显得非常的快乐。她把我从某种孤独中解放出来,我开始过上了一种有规律的生活,她只有过一两次心情低落的时候,但是每次都是很快就缓解过来。我开始考虑结婚的问题。

当有一天吃晚饭时我对她说我们要不要结婚的时候,她很明显地楞了一下,然后低下头。

“也不用着急,我就是说说。”我说,“但是我是真的想和你结婚。”

“我考虑一下吧。”她头也不抬地说。

“也好,毕竟是一辈子的事。”我说。

“你是真的想结婚吗?”她问。

“是,我觉得这一年半跟你在一起我非常非常快乐。所以……。”我说。

“那么我再想一想,你也再想一想吧。”她把头抬起来,冲着我做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当然,这是双方的事。你应该仔细考虑。”我对她笑了笑,继续吃饭。

我没想到这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顿晚饭。

后来据法医推测,她是在凌晨三点左右下的楼,走到公园花了二十分钟,所以她的自杀的准确时间应该是三点半到四点之间,五点半左右一位早起锻炼的老头发现了吊在树上的尸体。

从葬礼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搬家。李芸涵离开后,我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住在这里,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再住在这个城市了。回到家里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要做点什么,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做点什么。

我开始把床上印着蓝色碎花的白床单整齐地叠好,拆下同样颜色的枕套,一一叠好,然后打开她的皮箱。皮箱里有一些小小的毛绒玩具,以及一些女人用的东西,这些李芸涵从来没有拿出来过。接着我看到了那些信和照片,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很纤细的笔迹写着“亲爱的涵涵收”。

我花了一个下午读了所有的信,我读的很慢,有一段时间,我的脑子似乎停止了,然后再回来,然后又停下来,然后再回来。就在这样的停停走走之间,我读完了最后的一封信。但是对于我读到的是什么,我全然没有概念。

 

作者:杨海松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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