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不完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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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的夏天,我的祖父怀里揣着十二只鸡蛋,独身一人离开了家乡。七天之后他翻越秦岭来到了西安。我想祖父出走时的心情一定是平静的。在老家这种行为无疑意味着对家族的背叛。当然那是义无反顾的出走,以致于后来祖父在投身革命之后,已经显得那样的了无牵挂。我想那时候的秦岭一定还保持着它雄浑的原貌,深山当中想必还有野狼出没。或许还有可能要在山野之中露宿。祖父从未向我们提起过这段少年时的经历,对于过去,他总是三缄其口。应该说,祖父是一个沉默的人。经管在他的身上曾经发生过一些不同于常人的经历,但就他的个性而言,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张扬的人。六十年之后在那间闷热的小屋里,祖父保持着一个沉睡的姿态卧在我对面的竹制摇椅上,尽管已经是七月,但是他孱弱的体质不得不盖上一层厚厚的毛毯。我们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盘未下完的棋和两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水。透过小小的窗口,我可以看见窗外摇曳着的梧桐树的影子。每到夏天,这种长着巨大的手掌形叶片的枝条就会蛛网般地把小屋密密匝匝地包围起来,以致于那灼热的阳光都没有办法穿透。我转回过头,凝视着祖父那苍老的面孔。岁月的侵蚀在那老树皮一样的皮肤上刻下千沟万壑。战火和硝烟都已经散尽,除了疤痕以外,时间并没有在我们的身上留下更多的什么东西。但是隐约地我还是感觉到有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从祖父那虚弱衰老的身躯里面散发出来。城市的生活消磨掉了我们太多的勇气,我们一个个独自闭塞在自我的世界里面,孤独而且仿惶。对于记忆当中的那片故土,除了一片疮痍的黄土之外,我并没有太多的印象。我已经是个远离故土的人。我的出生决定了我注定逃不出城市的命运。对于家乡的概念自然是淡泊的。祖父不常和我谈起家乡,谈起那家乡的麦子,家乡的桃树,家乡的小河,家乡的一切。对于这些我并不关心,但我发现偶尔那么一两次祖父提起那些东西的时候,眼中总是会闪烁出一种异样的光彩。可惜祖父的眼睛已经变得浑浊了,那里面散射出来的光芒也显得越来越暗淡。他常捧住我的面孔,眯起双眼仔细地瞧上半天。他说我看不清你的脸。我想作为老人有些时候是悲哀的,有些时候却也是幸运的。对于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看得那么清楚也并不是一件好事。沉浸在回忆中的生活,或许也能显得美好。我没有办法去进入他的世界,他常常一动不动地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天,口中轻轻地自言自语,枯槁的手指在腿上划点着什么。他们的自我表达方式是我们这一辈人所无法理解的。有些热情和冲动,尽管已经被时间的流沙埋在了记忆的深处,但是每一次的回想,都还是那样的惊心动魄。

我常和祖父一起下棋,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一名很好的棋手,然而毕竟祖父老了,他的注意力已经很难再象以前那样专注于一点很长时间,往往是下到一半他就在我的对面沉沉睡去。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苍老的脸上,烧焦了他满头的白发。他轻轻地呼吸着,干瘪的胸脯有规律地起伏着。然而他并不睡死,每当我悄悄地准备起身离去的时候,他总是恰到好处地从梦中醒来。于是我们便继续着那盘棋局。在方格和方格之间,在黑与白之间,祖父恍然又找到了当年大军驰骋的感觉。只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宛如一场大梦。祖父无可奈何地老去了,他需要更多的休息。后来他真的睡去了,睡得很香,很沉。以致于我再次离去的时候,他也没有醒来。于是在我们的中间永远横着那样一副似乎永远也下不完的棋局。

我的棋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父亲是从祖父那里学来的。祖父的棋是从哪儿来的我并不得知。据说祖父的父亲并不下棋。我只是诧异与那一副棋子。那是两个紫檀木的棋盒,有着漂亮的行云流水一般的木纹。不带任何的雕饰,浑然天成。那是一副云子。扁扁平平,端端正正。光滑且圆润,拿在手中感觉极好。用食指和中指恰好夹起一颗,然后“啪”地一声按在棋盘上。那棋盘也是用檀香木制成的,乌黑发亮,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小的时候我常凑在一边,看着父亲和祖父下棋。那个时候就有了这个小屋,那时候的天气和现在一样的闷热。儿时在我脑海里留下深深印象的便是他们手抓棋子眉头紧锁的神情。那种神情是如此似曾相识,仿佛在几十年以前,在我未出生之前就烙在脑中的一样。

在四岁之前我没有踏出过这个小屋。以致于现在我对它都是如此的熟悉,它的每一个角落,都曾经留下过我的足迹。那种气味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那种樟木和布料散发出的香味。童年的我对于阳光是充满好奇的,每到下午,我总是趁着大人们午睡的时候,偷偷地爬起身,仰头注视着那小小的窗口。从那外面照射进来的阳光,把我笼罩在一片温暖的金色世界里面。屋子的其他角落是黑暗的,于是那一点点的光明就愈发显得格外的神奇。我可以站在阳光下一看就是半天,直到妈妈醒来呵斥着把我赶回床上去。可是我还是要忍不住掀开被角,偷偷地看着床头地上的那一抹阳光。那颜色曾经是如此的让我着迷。老实说我并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有那样一种感觉,等我长大了一些,我才慢慢觉得那或许是一种期望,一种向往。对于外边未知世界的憧憬。或许真当我走在屋外的阳光下,那种感觉就不再存在了。但是我坚信那里面有那么一种曾经是相通的东西。就好象当年祖父的离家出走一样。那个曾经的年轻人,披着白色的土褂,蹬着崭新的千层底,当他站在那山峦之上,最后一次眺望故乡的时候,或许也看见了这样的阳光,这样的希望。

父亲和祖父一样,是个当过兵的人。父亲和祖父一样的沉默。在他十六岁那年,他独自翻上南下的火车,跑进福建贫瘠的山区,实现了他从小的理想,成为了一名军人。等后来正在下放中的祖父写信要父亲回家时,他已经离开了新兵连,再也无法挽回了。于是就这样,父亲在福建的群山之中度过了他一生中最珍贵的二十个春秋。父亲是个坚忍的人,从外表上就能看出,他从不喜形于色。南方恶劣的环境造就了他这种性格。经管他没有象祖父一样,亲手把刺刀捅进敌人的胸膛。但是这依然毫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出色的军人。在偶尔的一次谈话中,他总是提起那段岁月,说那是在他一身中最能畅快呼吸的日子。二十年前,父亲随着裁军的大潮回到了城市。在城市中他变得越发的沉静。这一点从我身上并没有得到很好的体现。象所有生活在城市的孩子一样,我浮躁轻率,缺乏定力。我总是向往外面的世界,尽管城市的生活在有些人的眼中看起来是那样的五光十色,多姿多彩。在我的身边生活着很多这样的人,他们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这个牢笼一步,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城市当中。我不知道这样是否会有所谓的快乐。每想到这些,我的心中总是会充满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悲。对于这个城市我总是怀又一种既爱又恨的奇怪而复杂的感情。在白天我们因为生活而奔走,在夜晚我们则因为欲望而不安。单纯的生活是如此的难以寻找,嘴上说说容易,虽然它或许就在你伸手可及的地方。

我是家中唯一受过科班围棋训练的人。那时候每天吃过了晚饭,父亲总是用自行车载着我,晃晃荡荡地去体校上课。幼小的我在当时把着看做是一种负担。每天都都有背不完的定式和棋谱。那时候学棋的人,目的很纯粹。家长们都是出于自身对围棋的热爱,才把孩子们送到这里来。现在我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有碰过棋子了。我不知道自己的手指是否还有力气去夹起那一颗黑子。据说现在很多人觉得下棋是一种风雅的运动,我不知道祖父听了这些以后会怎么想。据说他年轻时嗜棋如命。即使在五七干校的时候,他也可以为了一盘未分胜负的棋局而错过那每天定额配给的晚饭。我倒是并没有见过那样的情形,因为从我开始记事起,祖父的衰老已经不允许他再象过去那样下棋。祖父的一直有严重的胃病,为此他戒掉了曾经抽的很凶的香烟。那是经历过战争和饥饿年代人共有的通病。他有时候会和我提起以前即使在饿,只要有人和他下棋,那一天也就在这对弈厮杀当中过去了。在西安的街头,他曾经有过每天花一个铜板买一张馕,就在路灯下过夜的经历。他说那个时候自己就在街上检报纸,晚上就着微弱的路灯一面看新闻,一面在报纸边沿的空白处演算着代数和几何。他说这些的时候,父亲总是在一旁,面带微笑静静地倾听。我不知道祖父以前是不是和他也常常说这些东西,但是父亲的表情总是不厌其烦的,沉浸其中的。这些都只有在下棋的时候我才有机会听到,在平时,无论是我还是父亲,都忙于自己的事情。而祖父总是显得孤独的。那种发自人格深处的孤独,一种刻骨的孤独。并不要太遥远的时间,他或许就不再有机会向别人倾吐这些,或许也不再有人愿意去倾听这些。如今的世界变化得越来越快,人们的节奏也越来越快。他们变得不再有勇气,也不再有耐心去留心一个老人的喋喋不休了。然而祖父并没有那么做,他依然是那样的沉默。我猜不透他的身体里面究竟还蕴藏着多少的秘密,这些秘密可能他一辈子都没有向人诉说过,可能也不再会有一个人有机会再去聆听。

终于有一天我也走上了自己的征途。不同的是这里面有很大的一部分不是出于我自己的选择。在临行前,我来到祖父的身边,他看起来依然是那么的沉静而且安祥。稳稳地卧在舒适的摇椅里面。我实在很难想象就是面前的这具躯体曾经在千军万马和枪林弹雨中有过如此惨烈的过去。祖父永远是我的祖父,在我心中永远是一个沉静安祥的形象。我从自己的影子里面,仿佛看见当年怀揣着十二个鸡蛋离家出走的年轻人,当年那个穿着大号军装扒火车独身南下的削瘦的少年。我想这或许就是新一轮宿命的开始。在出门的时候,我回过头,以一种同样的目光最后扫视了一眼那个弥漫着樟木香味的小屋。在那小小的方桌上,那乌黑发亮的檀香木棋盘上,我所能唯一看见的,是一盘永远也下不完的棋。

作者: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