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里的玩具

多多三岁的时候，他听见大人们在一起商量建造过山车的事。后来有一天等多多出门的时候他就看到过山车就已经矗立在这个城市的中心了。多多的爸爸是这架过山车的设计者。多多的爸爸在多多三岁的时候便死了。他死在一场意外的事故中。多多很清楚的记得爸爸是怎么死的。在过山车建成的那一天，市中心的广场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们，黑压压的一片。空中飘扬着彩旗和气球，好象是在过节。爸爸胸前配着鲜艳的大红花，穿着雪白的衬衫带着一帮工程人员坐上了过山车。那时候的天还很蓝，蓝得让人无法抬头去直视它。爸爸笑吟吟地坐进了第一排的座位。那天是这部过山车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运行。那时候城里还没有现在那么多的高楼，在多多看起来那架过山车高得就好象要飞到云里面一样。爸爸就是在人们的尖叫声里面，从那和云一样的高度笔直地摔了下来，一直落到地上，就在多多脚边不太远的一个地方。多多可以看见他雪白的衬衫在半空里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爸爸躺在地上，大人们围着他站成一圈。一个叔叔紧紧地抱着多多，大手遮着多多的眼睛。可是多多还是能从他稀疏的指缝里看见爸爸胸前红花，已经他身下那滩和红花一样鲜艳的血迹。爸爸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嘴唇微启着。满脸是一种迷惑不解的表情。多多不知道爸爸怎么了，多多就问叔叔。叔叔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更紧地抱着多多。多多能够闻到叔叔指间发出的一种淡淡的烟草的香味。后来人们用和爸爸衬衫一样雪白颜色的被单盖住了他，把他抬走了。多多看见有泪水顺着叔叔的眼眶流了出来。多多说叔叔你怎么哭了。叔叔说爸爸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多多说爸爸还会回来吗？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了？叔叔说爸爸不会不要多多的，等多多长大了，爸爸就会回来带着多多一起做过山车的。多多就在叔叔的怀里笑了，笑得吃吃的。叔叔就说多多我带你回家吧。

多多没有妈妈。多多是从哪儿来的只有爸爸知道。现在爸爸不在了，就没有人知道多多是从哪儿来的了。后来多多七岁了，叔叔把多多送进了学校。学校里的孩子放学了都有爸爸妈妈接回家。多多没有，多多也没有家。多多住在保育院里面。学校里别的孩子们说多多是没爹没妈的孩子，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多多说我不是野孩子，我有爸爸，也有妈妈。那些孩子就问那你爸爸妈妈呢？多多说我爸爸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他大概是去找妈妈了。那些孩子说多多骗人，说多多的爸爸死了，多多本来就没有妈妈。多多就哭着跑开了。后来多多就不愿意去上学了。每天搬来小板凳在保育院的门口坐着。保育院的阿姨问多多为什么不去上学了。多多说他们欺负我，说我爸爸死了，还说我没有妈妈。我要等我的爸爸，他会带妈妈一起回来接我的。阿姨听完了摇着头走开了。

过山车从那次事故以后就关闭了，再也没有人使用过它。周围的空地上很快被疯长的野草包围了，重重叠叠的，足有一人多高。大人吓唬孩子们说那草堆里面有蛇，被咬一口就没命了。后来在它的周围又不知道被什么人围上了一圈铁丝网。就更没有人敢去了。一年又一年，原本好看的白色的钢架长出了斑斑的锈迹，东一块西一块的到处都是。等到多多上学的时候，它已经完全变成铁锈色的了。孤零零地很不协调地站在城市的中心，在无数高楼大厦的包围里面。一天天地老了。多多说自己能听见它叹气的声音。每当刮风的时候，那些粗大的钢架在风中摇摆着，颤抖着，发出刺耳的“噶吱噶吱”的响声。全城的人都捂着耳朵受不了这声音。只有多多一个人站着，听得出神。多多说这是爸爸在叫我呢。爸爸还在这里，没有走远呢。大家听见多多的话就都摇着头走开了。

建造这架过山车的时候，多多的爸爸还是很年轻的。那时候全城的人好象都出动了，只为了建造这部过山车。大人们说他们要造一座史无前例的过山车。它要比现在五十层的大楼还要高。精心设计过的结构弯弯曲曲的复杂异常。那时候这个城市里面还没有游乐园一类的东西。所以那时候大人们都说这是一个伟大的工程，将来是能被载入史册的。爸爸很光荣地担任了这架将要被载入史册的过山车的设计师。所以那时候别人都说爸爸也是要被载入史册的。庞大的脚手架搭起来了，工地上的灯火彻夜通明。大伙儿干劲十足地忙得热火朝天。各种工具的响声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钢材从炼钢厂里面被直接生产出来，一刻也不耽误地就被运到了工地上。甚至还保留着刚出炉的余热。这些粗大的钢管实在是太沉太大了。也没有哪个起重机能将它们吊上那样的高度。于是人们只能动用直升飞机来运载它们。数以吨计的铆钉和螺帽用人手一个一个地拧上。后来为了给它上漆，不得不召集了全城的粉刷匠，用了足足两个星期的时间才把它刷成了好看的白色。那两个星期里全城地弥漫着一股新鲜油漆的味道。爸爸那时常常几天几夜都不回家，偶尔回家睡上几个小时，就被人又叫回到工地上去了。爸爸那时候的面容是消瘦而充满疲倦的。但是通红地双眼却因为兴奋而放着异样的光彩。人们口中对这架过山车的赞扬声包围了他，使得他多少有些飘飘然了。到了工程的最后阶段他干脆没日没夜地泡在工地上，靠干粮和自来水度日。后来等到过山车落成的时候，大家都说这不仅是一架过山车，而是一件艺术品，是融进了爸爸灵魂的艺术品。高大的钢轨在天空下画出一个完美的弧线，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宏伟而壮丽。运行的那天市长还亲自为它剪了彩。对多多来说那些回忆是美好的，然而现在却再也没有人关心了。大人们在谈话里总是竭力回避这个话题，偶尔谈起的时候，语气里面也总是充满了悲哀。没有人再认为这是一个伟大的工程了，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认定这是一个错误的悲剧，而爸爸则是一个可怜的牺牲者。再后来，等多多又大了一些，人们就渐渐淡忘了这件事。对于过山车的态度也转变了。人们开始憎恶它，说它的存在破坏了这个城市原有的景观。那些斑斑的锈迹活象长在皮肤上的大麻风。大人们已经开始议论着要拆除过山车的事项。然而对于这一切，多多都是不知道的。

一天多多看见别的孩子在一起踢球玩。他就跑上去问你们知道过山车吗？那些孩子的脸上都露出迷惘的表情。多多指着远处的过山车说那就是。那是我爸爸造的。别的孩子就露出害怕的神色，说大人们告诉他们那是可怕的地方，谁进去谁就会死掉的。多多说不是的，多多说过山车很好完。呼的一下子就能飞到和云彩一样高的地方。多多说我爸爸就乘过过山车。那些孩子问你爸爸呢。多多说我爸爸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说我爸爸去找妈妈了。那些孩子就说多多骗人，说你爸爸死掉了，你才来骗我们，过山车一点都不好玩。于是他们就收起足球走掉了，留下多多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发呆。

时间慢慢地过去了，多多也渐渐长大了。多多十三岁了。小板凳也已经很旧了，摇摇晃晃的，象是快要散了架。爸爸还没有来，多多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多多梦见了爸爸。爸爸还带着妈妈。妈妈的样子是模糊的，但是多多还是能看得出妈妈很美丽。妈妈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头发长长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多多叫着喊着奔向妈妈。可是妈妈微微一笑，转过身不见了。多多猛地醒了，却看见叔叔站在自己的面前。多多一下子扑倒在叔叔的怀里，哭了。他说叔叔我想爸爸。叔叔摸着多多的头说好孩子别哭，叔叔带你去找爸爸。多多就笑了，高兴地跳了起来，说叔叔你快带我去找爸爸吧。

叔叔带着多多来到了城市的中心，来到了过山车的脚下。那一圈铁丝网看起来也很旧了，扭曲着蜷缩在草丛里，看起来象一堆死蛇。多多害怕地抱紧了叔叔的裤管，叔叔说多多不怕。于是叔叔就把多多抱起来，挎过铁丝网走进了草丛。走着走着多多就不怕了。空气里有一股好闻的阳光的味道。这时候开始气风了，那巨大的钢架又开始了颤动，发出可怕的“噶吱噶吱”的噪音。多多却觉得这声音听起来那么亲切。多多说叔叔叔叔是爸爸在叫我呢。叔叔就对着多多笑了。叔叔把多多放进座位里，细心地替他扣好安全带。对多多说马上就能找到爸爸了。多多就很乖很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叔叔启动了电源，列车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多多感到身下的座位在颤抖着，就象一匹烈马。在废置多年之后它还蕴藏着无比的力量。滑轮吱吱地把他拉上了顶端，他看见脚下城市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藐小。汽车象甲虫一样在公路上移动，蚁群一样的人们在拥挤的街道上蠕动着。风更大了，他看见草丛里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起，漫天地飞舞，好看极了。他看见叔叔在脚下，向他挥动着双手。他笑了。他开始俯冲了，从山之颠到那最底的谷地，又盘旋着冲上云霄。天空是蓝色的，那种近乎无限透明的蓝色，天地在他的四周旋转着。一切都静止在这一顺，多多感到自己真正的自由了，那呼啸着的过山车就栽着他一直向上，一直向上。到那比那云彩还要高的地方。那里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地方。他看见了爸爸的影子，他微笑着，仍然穿着那件雪白的衬衫，胸前配着鲜艳的红花。还有妈妈，站在他的身边，长长的头发随风飘扬着，散发着好闻的味道。多多就闭上了双眼，再不去想了，不再为任何的事情烦恼，因为他就要回到爸爸妈妈的身边去了。

多多就这样从这个城市里消失了，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人们再也看不到他在保育院门口孤单的身影，只有破旧的小板凳留在那里，保持着一种等待的姿势。在议论了一阵之后，大伙也就各自散去了。人们忘掉了曾经有过的这样一对父子，忘掉了过山车的故事，甚至都懒得去拆除它。它就这么年复一年地伫立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只是从那个时候起，就再也没有人提过山车这种游戏了。

作者：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