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局:关于一口蛀牙的回忆
这是一间朝北的小房间,四壁被刷成那种惨白的颜色,一年四季永远散发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正对着房门的窗台上整齐地码放着三十二个装着福尔马林溶液的玻璃坛子,显得非常的引人注目。在每个坛子里面都泡着一颗拔下来的蛀牙。它们一个个都残缺不全,因为经过了长时间的浸泡显出黄黑的颜色。从不同的形状来看,那是一口成年人的牙齿,从门牙到磨牙,一颗都不缺。絮告诉我说每个坛子里都装着一段关于疼痛的历史。他穿着一件和房间同样惨白的外套,从那空空荡荡的下摆里伸出两只多毛的小腿,似乎让人觉得除了那件白大褂以外,他什么衣服都没有穿似的。我从未见过絮的脸究竟是什么样,他的脸上永远套着一只口罩,毫无光彩的双眼很呆滞地与我的面孔保持着平行的姿势,那目光更象是投射在了我身后更远处的某个地方。他机械地指了指放置在房间正中的一张躺椅,示意我躺下。那原本白色的椅套似乎已经有时间没有清洗了,靠近头部的地方满是黄褐色的油腻和枯萎的脱发,可以闻到一股中年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油脂味。我努力不去想有多少象我一样的病人曾经在这张椅子上躺过,只要一闭上眼睛,我脑子里就满是那些油光光的秃顶和粘满头皮屑的脑袋。
絮在一旁默默地准备着他的器具,偶尔传来一两下金属碰击的声音。我转过头,看见他正用一块油布仔细地擦拭那把已经有点生锈了的拔牙钳,眼中不时显出一丝残忍的神情。我不由自主地蠕动了一下喉节,发出“咕咚”一声巨响。我努力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天花板的中央的一块绿色的霉斑,它正以一种狰狞的姿态向着四周扩张着。我想也许过不了多久整个天花板都会变成绿色的呢。我正走着神,突然有一阵耀眼的眩晕感袭击了我,是絮拉过了无影灯,明晃晃的灯泡正对的我的双眼,我赶紧闭上双眼,两行灼热的泪水顺着脸颊一下子流进了嘴里,泛起一股生理盐水的咸味。而眼前的黑暗里却好象有无数金色的蝴蝶在飞舞。尽管看不见,可是我仍然可以感觉到那隐藏口罩后面的恶意的嘲笑。我知道在这里自己只有任由他的摆布,决没有一丝一毫的还手之力。
絮从托盘里拿出一支窥镜,很粗野地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撬开我的嘴唇,我可以清楚地听见下颚骨发出的“喀嚓”一声脆响。白色的口罩遮住了他大半个脸,只露出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一对稀疏的眉毛,那眉心里有一颗褐色的痔。长长的头发粘乎乎地下垂下来,紧贴着油光光的前额,可以清楚地看见发丝里嵌着的白色的头皮屑。他熟练地操作着窥镜,在我的嘴里左冲右突着发出金属的敲击声。我努力张大着嘴,保持着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可以感觉到两边的腮腺正源源不断地流出带着血腥味的唾液。我那要命的牙龈已经持续出血快一个月了,每天早晚刷牙的时候总是能吐出足足有一脸池的混合着血色的褐色泡沫,镜子里的自己张着血盆大口活像刚吃过人。原本红色的牙床已经因为浮肿变成了白色,就象一只长时间在水里浸泡过后,长满脚气的脚掌的颜色。它们现在正在我的嘴里慢慢地腐烂,最后会流出黄色的脓液,让人一张嘴就臭气冲天,那些摇摇欲坠的牙肉会一点点地剥落下来,出里面黄色的牙根。这让我一想到冷饮之类的食物就感到齿间一阵阵的酸痛。有时候我真害怕自己的牙就这么因为失去了牙床的依托,一颗颗地从嘴里掉出来。一次在小饭馆里,我旁边坐着一个满嘴没牙的小老头,抱着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碗吃汤圆。他那撅着干瘪的嘴唇努力地吞咽,油腻的汤汁顺着歪斜的嘴角流淌到桌子上,暗红色的牙肉间粘连白色的糯米,打出来的嗝又响又臭。那恐怖的样子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真害怕自己有一天也变成那种样子。
后来我的牙疼越发地强烈了,我整夜整夜的失眠,好象有无数的老鼠在我的牙齿间不停地啃噬着。有一天我看见自己的牙又黄又黑,在右边的两颗大牙间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我没命地用牙签在里面掏啊掏的,一直掏到满嘴全是鲜血。我知道那些老鼠一定在我的牙齿里面打洞筑巢。不把那窝小老鼠掏出来我是决不甘心的,否则我的嘴一日也不得安宁。大家都说我的牙纯粹是被我自己弄坏的,本来好端端的没有什么毛病,只是因为我老是胡乱用牙签牙线一类的东西,才把牙本质都破坏了。在这之前我看过许多的牙医,他们都欺骗我说我的牙没有什么毛病,还说老鼠的事情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但是从他们虚伪的笑容里面我可以看得出,他们都是在撒谎。那洞穴越来越大,疼痛的感觉也越来越强,我用铁叉取代了牙签,可是老鼠们也越来越狡猾,它们把洞越挖越深,让我总也够不着那一窝小老鼠。有一回我买了足足有一斤的耗子药,正准备把他们一颗一颗地塞进牙缝里面去。就在这时候,我被回家的母亲看见了,她象发了疯一样的冲上来,劈手把那包耗子药打翻在地,大声训斥着,说我“疯了不要命了”,任凭我怎么解释她就是不相信。后来全家人时时刻刻都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走到哪儿总有人跟着我。他们把家里面所有的耗子药和杀虫剂都藏了起来,还没收了我的刀叉和牙签牙线。每次吃饭都只给我一根笨重的木勺,还和附近所有的商店都打了招呼,让我买不着任何东西。就这样我的龋齿加倍地严重了,我吃不下东西,常常疼得在床上翻来覆去,把床单和被套咬得稀烂。他们都说我的牙没病,是我的心里有病。我知道这都是骗人的鬼话,我决不跟他们去看那些狡猾的心理医生。我对这种人了解的很,他们只会问你一些不痛不痒楞模两可的问题,然后装模作样地下一个结论,胡说八道上一些冗长的专业名词,然后开出一长串药方,一个个都还贵得要死,不把你口袋里的钱榨干,他们是绝不会轻易罢休的。与其那样,还不如给我开一片止痛剂!
我就这么陷入了孤独,家人和朋友都开始疏远我,背地里他们管我叫“那个疯子”,一面说一面还“咯咯”地笑呢。其实他们自以为得计,却不知道我对他们的一言一行了如指掌。一开始我气得要死,找他们当面质问,对他们大发雷霆。他们却总是装出一付无限慈悲的样子看着我,双手一摊做出无辜的表情。他们知道我拿他们没有办法,在他们的眼里我不过是一个疯子。但是他们在背后对我的中伤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变本加厉了。有一次我甚至还听见他们商量着要把“那个疯子送到疯人院去”。但是很快,我就学聪明了。我不再当面和他们冲突。每当他们假惺惺地询问我的病情的时候,我就平静地回答说我很好,谢谢你们的关心,牙也不象以前那么疼了。于是他们就露出仿佛很欣慰的笑容。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悄悄地在实施着自己的计划,我要自己救自己,绝不能眼看着他们把我送上绝路。我一直在偷偷地服用着止痛剂。那都是我从絮那里搞来的。絮现在是我唯一的朋友,只有他相信我。他的诊所坐落于老街的一条由青石板铺成的小巷的尽头,石板上长满了苔藓,踩上去滑溜溜的。第一次去他那里的时候,我就惊讶于他的冷静和渊博。当我把老鼠的事告诉了他以后,他没有象其他人一样对我的故事表示出不屑和轻蔑,而是不动声色地开给我了五十片止痛剂。为此我分外地感激。服了那些药以后,我的牙疼好受多了。可以吃下一些柔软的东西,晚上也能睡着了。但是老鼠还是存在着的,我忧心忡忡地指着那个无底洞,企求絮能够给我一包耗子药。但是每次他总是很坚定地摇摇头,转身走开了。后来这件事还是被我的家人知道了,他们在我的面前大喊大叫,说你怎么能相信那个江湖骗子。他们编了许多吓人的故事来恐吓我。说絮常常在晚上出来游荡,看见谁家的门没有关严,就溜进去,给睡梦中的人下麻药,然后趁机把人家的一口好牙全部拔光,自己拿出去换钱。有时侯麻药下得太狠了,有些人就这么一睡再也没有起来。我对这种造谣是不屑一顾的,他们这么虚张声势完全是因为处于对絮的嫉妒。他们不敢承认自己的错误,怕絮治好我的牙病,就证明他们以前完全看错了。他们是希望我与其被送进疯人院也不愿意看到我的牙被治好的。
后来事情发生了转变,絮开给我的那些止痛剂的药效似乎在慢慢地减退。那可怕地牙疼又开始折磨我。我捂着脸跑到絮那里,请求他给我换一种新药。他很冷漠地抬了抬眼皮,表示他这里除此而外没有别的药。我感到绝望,但是他建议我可以增大药量试试。他又开给我一百片止痛剂,让我每天四次服用。果然那牙疼就又减缓了。可是莫名其妙地我开始得上了神经衰弱的毛病,我白天昏昏欲睡,可是总也无法真正地入眠,总是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可一到了晚上我却双眼放光激动异常,好象吃了兴奋剂一般。半夜里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到处游逛。另人惊讶的是,我发现这小城深夜的街道居然是如此的热闹。到处有和我一样的失眠者,在和他们的攀谈当中我得知他们有不少都曾经是絮的患者。他们都服用和我一样的止痛剂,有的已经几十年了。剂量越来越大,甚至有一天需要六十片的。他们都患有各种各样的牙疾,有的是因为臭虫引起的牙周炎,有的则是因为一只苍蝇在他的嘴里产卵而导致牙结石,他还一个劲地张大着嘴问我看得见看不见他舌头底下的那一窝蛆。然而转了一圈问下来,却没有一个是因为老鼠在牙齿间打洞引起的龋齿。这让我倍感到失望,但是很快地我又高兴起来。毕竟我知道这个城市里我并不是孤独的,还有很多人有着和我差不多的境遇,还和我在一个牙医那里看病。这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心,相信那些关于絮的流言不过都是一些造谣中伤而已。
那个春天对我来说好象就是蜜月。我每天肆无忌惮往嘴里一把把地塞着药片,甚至开始用它们来代替晚饭。只是每天碍于在家人面前,我象征性地吃上那么两口饭菜。到了晚上,我总是第一个钻进房间,关上灯,蒙在被窝里假装睡觉。直到等他们差不多都睡着了,我才偷偷地溜出家门,跑到大街上,去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只有在那时候才让我感到呼吸畅快。由于毫无节制地购买止痛剂,我口袋里的钱一天比一天少了。我那点微薄的工资根本无法支撑如此巨大的开销。我开始偷家里的钱,开始还提心掉胆的,到后来我就无所顾忌了。我尽情挥霍着父母的积蓄,他们对此还毫无察觉。那时候我觉得空气都是那么清新,湿漉漉的充满了甜味。夜里我和大家一起飘飘然地站在高楼的顶端,张大的嘴迎接着春天的晚风,这是一个万物生长的季节,让我觉得满嘴似乎都要长出新鲜的嫩牙来。
然而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能够维持多久,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在家里听见了絮被捕的消息,罪名是因为他私自制做和贩卖毒品。原来他那些开给我们的止痛剂都是一些玛啡和大麻的混合物。当我满头大汗地赶到絮的诊所的时候,他已经被警察押走了。那里三层外三层地被愤怒地人们挤了个水泄不通。那都是些他过去的老患者,他们因为常年累月地服用那些药片已经身染毒瘾,再也无法康复了。他们挥舞着棍棒冲进那间小屋,把里面的一切都砸得稀巴烂。我楞楞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感到不可置信。难道这一切都是一个骗局?我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绝望袭击了我,离开了絮,我该怎么办?谁又会知道那些不起眼的药片竟然会是可恶的毒品呢?可是这么长的时间以来我一直都习惯于依赖止痛药的生活,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该怎么办?!
我怀着沮丧的心情回到家里,一推门,发现全家人都坐在饭桌前等着我,一个个脸上都神色异样。我突然感到气氛不对,有一种拔腿想溜的感觉。可是一切都晚了,就在这时候一双有力的大手从后面抱住了我,我奋力地挣扎着,可是怎么都无济于事。回头一看,一个壮实的黑脸汉子正鄙夷地看着我。我想伸腿去踢他,可是不知到什么时候自己的双脚被另一双手用一根皮带捆绑了起来。父亲缓缓地站了起来,在他的背后我看到一个神情猥琐,穿着白大褂的中年人对我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父亲走到我的面前,语气沉重地说:“这是戒毒所精神科的张大夫。我们全家在经过慎重考虑之后决定把你送到那里去,一方面戒掉毒瘾,一方面给你进行精神治疗。”我的脸一下子因为愤怒和恐惧而扭曲了。我把把目光投向家里的其他人,母亲目光呆滞地注视前方,姐姐有意无意地把脸转向一边,装出一付若无其事的表情。“这是出卖!无耻!卑鄙!”我高声怒骂着,父亲背过身,挥了挥手,那个张医生向那两个男护士使了一个眼色,他们就一把架起我将我抬出了门外。
我在戒毒所遇见了不少以前的在絮那里看过病的患友。他们和我一样,无家可归,被亲人送进了这个名为戒毒所实为疯人院的地方。在这里我每天早晚两次服用一片镇定剂和解毒药。每星期接受一次电疗。一百伏特的电压打得我浑身乱颤,直他们确认了我的脑子已经被烧坏了为止。渐渐的,我对止痛剂不再那么依赖了。我知道那颗龋齿依然存在,可是我那麻木的神经已经再也没有了任何痛苦的感觉。无论什么样的东西在我的嘴里都如同嚼蜡。经过三年痛苦的疗程,他们诊断我可以出院了。站在门卫室的镜子前,我看见了一个浑身虚胖目光迟钝的家伙,我简直认不出自己了。
那是一个起风的早晨,满地的黄土旋风般的在地面上打着滚儿。我提了着一个网兜走出戒毒所的大门,正午的阳光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门前的小路空空荡荡的,并没有我期待中家人的身影。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家可归,我还能上哪儿去呢?我拖着脚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我并不想回到那个家里去。一想到那天家人们脸上的表情我就感到不住的恶心。经过老街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的就停住了脚步。我想起了絮。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情绪突然左右了我,使我转过身顺着那条青石板铺成的小巷走了进去。
那间朝北的小屋依然坐落在小巷的尽头,只是门口那块“柳絮牙医诊所”的牌子已经早已不见了。让人惊讶的是那破败的木门居然是虚掩着的。我顺着台阶走了进去,只见屋内一片狼籍,到处是被砸烂的家具碎片。开始我有些不太适应屋内昏暗的光线,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突然我听见从房间的一头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我吓了一跳,赶紧收住了脚步。一抬头,却发觉在窗台下蹲着一个灰色的人影。他的脸上,头发上和衣服上都沾满了灰尘,我觉得那身影有些熟悉,他抬起了头,这下我清楚地看见了他眉心里那颗褐色的痔。是絮,没错,正是絮。这一次没有了口罩,他的脸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了我的面前。他的鼻梁拉塌着,脸上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雀斑。奇怪的是那嘴唇,虽然是厚厚的,可是却向内翻卷着。他注视了我一会,又低下头,继续拨弄着什么。我看见他脚下是一些玻璃的碎片,那里面散落着一些残缺不全的牙齿。他正一个一个地把他们捡起来,装进上衣的口袋里。我想起了原来摆放在窗台上的那三十六个玻璃坛子。突然之间我明白了什么,三十二,那正是一副成年人的牙齿嘛!
“你来干什么?”絮突然开了口,只见很费劲地蠕动着嘴唇,才吐出这么几个字,那声音活象一个到处漏气的皮球。
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突然间我觉得这一切都可笑极了。
“那口牙是你的对吗?”我吃吃地笑着说。
他也笑了,脸上的褶子挤成了一朵花。
“是的,全是我的。三十二颗,从门牙到磨牙,一颗不少。”他张大着嘴四处漏风地喊着,我看见那里面黑洞洞的,焦黄色的牙床上空空荡荡,连一颗牙都没有。
作者: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