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层下
十五层的楼顶,风很大,不时呼呼作响地从耳边刮过两个破了洞的塑料袋,以至于让沙子进入了我的眼睛,我抬起手使劲地揉了几下,可是好象更加把那硌人的玩意弄到了眼皮的里面,眼泪顺着眼眶流到了面颊上,鼻子也塞住了,风吹得人脸上麻麻的,让我觉得很不舒服。罂蹲在平台的一角,紧挨着悬空的边缘,脚边不到十公分的距离,就是十五层的高度,他微微抬着头,眼神迷失在不可告人的远处,从我的这个角度看来,非常象一种我们都熟悉的姿势。我想笑,可是他脸上又分明带着一种古代武士的派头,好象武打片里面的人物,大喝一声,单手持剑鱼跃而下,十步杀九人的那种感觉。
“我们走吧。”风把我的声音吹得多少有些走调。那该死的沙子弄得我的眼睛痛得要死,我不停地用脏西西的手背揉着,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眼角有一块明显的突出部,碰上去一阵阵火辣辣的疼。
罂木然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凌乱地额发披散在苍白的额头上,他的脸是削瘦的,在纯黑的头发映衬下泛着青色。他又迟缓地转过脑袋,不理我了。
我站起身体,久坐使双腿多少有些麻木,在风里我摇摇晃晃地走到他的背后,伏下身体,直到保持和他视线同样的高度和角度,很努力地向着那个方向瞧去,然而除了一片铅灰色的虚空以外,其他什么都看不见。我又把视线投向了稍低的角度,紧连着着幢楼的是一大片触目惊心的平房,屋顶连着屋顶,清一色的黑灰色,杂乱无章地勾结着延伸向远方,在地平线的尽头,是一座发电长,四根巨大的黑色烟囱喷,正吐着滚滚的白烟顶天矗立着。
“工业……无力……”罂在我身边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我凑近他耳朵努力大喊,风声实在太大了,我很费劲地伸长脖子也只能听见只字片语。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每天他总是喜欢来这该死的地方,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神情恍惚,仿佛入了定一般。“这里究竟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有一天我负气地大喊,“这里甚至没有一棵树!”
罂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径自走了开去。
楼道里是黑漆漆的,罂和我一前一后地走着,积满蜘蛛网的电灯泡早就不知道被什么人砸破了,外面过道里昏黄的光线透过满是灰尘的毛玻璃照射进来。水泥制的台阶坑坑洼洼的,一不小心就会跌一交,角落地堆放着的纸板箱中传来老鼠们不怀好意的笑声,到处弥漫着一股发霉了的大蒜味。鬼才知道这里面都有些什么,有一次一只鸽子不知道怎么地误飞了进来,在楼道里面飞来撞去,带血的羽毛飞飞扬扬地散了一地,后来我在窗台上发觉了它垂死的身体,很快那上面就会被老鼠们的牙印盖满的。这幢楼实在太老了,每次刮风的时候我总是担惊受怕的,你可以清楚地听见那些老朽的钢筋在那些已经酥掉了的水泥里面痛苦地扭曲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我老担心只要有人轻轻一使劲,整幢楼就会象块酥透了的饼干一样变成粉末。每次听我说这些的时候,罂总是蜷缩在屋子的一角,嘿嘿地干笑着,黑暗里只露出他白白的牙齿,异常的好看。晚上我总是睡不死,我害怕醒来以后看不见他裹在毛毯里的身影。
”喂!喂!“我绝望地几乎是带着哭腔般地喊着。
罂不声不响地走门外走进来,轻得活象一只猫。他会转过脸对我笑笑,一笑就露出里面白白的牙齿,象哄孩子似的,他一笑,我就安心了,知道他还在身边,就有疲劳地沉沉睡去。
那天我醒来的时候,空气里面充满了橡皮的焦味,罂正站在窗前,整个房间被笼罩在一中奇怪的蓝色光线里面,我努力眨了眨眼睛,才发觉有一股淡淡的蓝烟轻纱般的笼罩着地面。
“外面的电线杆倒了。”罂轻轻地说。
我爬到窗前,看见泥泞不堪的地面上到处散乱着横七竖八的电线,有些断了一头,露出里面金属的铜线,在黑色的水塘里面噼啪做响,崩出蓝色的火花。
“昨晚上的风太大了,你没有听见吗?呜呜地吹着,到处摇摇晃晃的,雨点把走廊里打得湿漉漉的,电灯泡一个接一个地爆炸了,到处是星星点点的火花,我在楼道里不停地上上下下,这一切难道你真的没有听见吗?唉,你睡的多沉啊。”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这楼快倒了。窗口挤满了求救的人,人真多啊,他们相互拥挤着撕扯着,看得我喘不过气来。后来我就跟着他们一起跑,跑啊跑啊,总也没个尽头,天空里飞行着巨大的黑鸟,尖叫着俯冲下来,不时叼走一块血淋淋的人肉。我害怕极了,只是机械地随着人流向前冲着,后来,我筋疲力尽了,后面的人使劲推了我一把,我倒下了,我又睡着了。”
“有一次你睡熟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外面的旷野里走了一夜。你不知道那些岔路有多么的凶险呢。路两旁堆满了破旧不堪的木板房,屋檐相互歪斜地堆在一起。从门板的破洞后面有一双又一双贪婪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面闪着绿光。打更的人浑身穿着黑色的衣服,白色的飘带长长地拖在身后。他们象鬼魂一样漫无目的地在街道间穿行着。我总是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走啊走啊,其实白天在屋顶上的时候,我就是在观察地形呢!可是谁又知道,那些看起来平静的街道,竟有那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呢?我总是想穿越到对面的那个工厂去参加舞会。那里的人邀请我去呢!每天我在屋顶上的时候,他们就用自制的小镜子向我反射阳光,向我打招呼呢。天黑的时候那里灯火通明,机器发出巨大的轰鸣,即使隔得这么远,你也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那里传出的力量。我是绝对不会弄错方向的,可是无论我怎么走,最后却总是回到这幢楼的跟前。多么令人遗憾啊,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即使我绕行地球,也无法达到那个彼岸的吧。”
罂的眼窝深陷着,窗外的光线在他的脸上投下了两团浓浓的黑眼影。可以清楚地看见一根青色的血管从他的脸颊上一直延伸到那细长的脖颈里。他说这话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说不清的表情,一种充满忧伤的声调。
很快外面就起雾了,乳白色的浓雾远远不断地从窗口涌进来,变成一种象牛奶一样颜色的东西在地面上流动着。水房里的光线多少有些模糊了,我赤身站在一根粗大的落水管下,冰凉的水流击打着我的背脊,又化做点点的水花落在地上。指甲因为寒冷变成了青色,我瑟瑟发抖地蜷缩着身体,那是昨晚的雨水,尝起来还有一股酸酸的味道。四周的墙面上长满了青苔,一只黑色的壁虎
从我的身边不声不响地溜走了,只留下半截摇晃着的尾巴。这楼,已经是千疮百孔了。每到下雨的时候,雨水象山洪一样顺着楼梯倾泻下来,早已腐烂的地板上裂开了大洞,形成一个又一个湍急的旋涡,象是着了魔一般地把雨水吸进楼下的房间里去。罂总是不知道去了那里,留下我一个人无助地看着满屋子的东西漂荡起来,转眼又消失在那个旋涡的尽头。第二天的时候,又不得不从楼道的每一个角落把它们一片片地收集起来。这里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潮湿的,天空里总是阴云密布,永远是那种铅灰的颜色,让人歇斯底里。
有一阵子我突然狂热起来,在每一面墙写满了触目惊心的红字,只是漫无目的地书写,好象能从中体会到某种发泄的快感。开始罂蹲在一边,看着我咯咯地傻笑着,后来,他就不再理我,重新又回到楼顶去了。再后来,时间慢慢过去了,那些红色开始褪色,最后终于被苔藓们顽强地吞没了。有时我真害怕,害怕那些苔藓在趁我睡着的时候爬到自己的身上来。
后来,慢慢地罂在顶楼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他甚至整个白天都不下来。即使回到了这里,他也只是呆上片刻,嘴里嚼着发硬的压缩饼干,抓起俩样什么东西又匆匆离去了。他似乎正在忙于某项工作,可却总象是躲着我似的,每天在楼道里面跑来跑去,不时捡起地上的某样东西,藏在背后跌跌撞撞地闪开了。后来他终于不再下楼了,那天他搬着他全部的铺盖离开了。开始的时候,每天晚上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一个人在这样黑的夜里,是多么令人恐惧啊。我没有象罂那样强韧的神经,我受不了这无边的黑暗,每天晚上看不见他那白白的牙齿,我就绝望得要命。我拼命咬着牙齿,双手攥紧拳头,睁着通红的双眼直到天亮。可是渐渐的,慢慢我也就习惯了,老鼠们善解人意地在我的枕头边上打转,我不再象以前那样怕黑了。晚上兴致好的时候,我甚至会走到楼下,进入到那片没有尽头的平房里面去。在那些错综复杂的街道走上一夜。我朝着背风的方向,宽大的衣襟在我的身后飘扬起来,两边的屋檐下站满了人,他们清一色地穿着黑灰色的棉袄,拖着沉甸甸的棉鞋,看不清眉目的面孔模糊在一个圆形的头颅上,从大约是口鼻的位置发出沉重的呼吸声。这里除了两边塞满了的木板房,其他什么都看不到,甚至上方的天空也总是被层层叠叠的檐角遮挡着。我随意的转弯,有时候向右,又时候又向左。我发觉无论向着什么方向,总有一股力量指引自己回到楼前,正如罂所告诉我的,我们不过是不停地在原地绕圈罢了,永远围绕着那个圆心,用自己红肿的双脚重复地画着一圈又一圈可笑的年轮。我走累了,就对着虚空大喊上一阵,这时候就会有回声被数不清的墙壁从四面八方弹射回来。那些没有面孔的人们会侧过头,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好象正仔细地倾听着什么。
早上的时候,空气里突然有一种紧张的气氛,燥热得似乎马上就要绷断一般。我抬头看见墙上的苔藓正在迅速的枯死。回过头,却看见房门口忽然闪过了久未露面的罂的身影,正迅速地对我露出他那好看的白牙齿。我冲出房门,却看见他的身影正快速地消失在楼梯的尽头。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跨上潮湿的台阶,一步步向着顶楼走去。
楼道一片漆黑,这是一段长长的阶梯,在尽头有一个白色的小亮点,亮点的中央,模模糊糊地站里着一个纤瘦的黑影。可以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混合着腐烂的木板和发霉的蒜味。那黑影正变得越来越清晰,我已经可以看到罂那双在阴沉的眉毛下面眼眶深陷的双目。
“欢迎回到真实的世界。”我迈上平台的时候,罂在我的耳边说。我可以听见那令人眩晕的节奏又开始了,那感觉就仿佛有一千台冲床在你的耳朵里面隆隆作响。
平台的中央竖立着一个T字形的铁塔,令人惊讶地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彩色灯泡,罂神秘地笑了笑,打开了一旁的开关,那个彩色的T字就在我们的头顶一闪一亮起来。
“看啊,他们在回应我呢!”罂手指着远处工厂的方向,然后一下子跃上平台的边缘,大声朝那边呼喊着。我顺着那个方向看去,那四座烟囱上面的红色信号灯正在一明一暗的,巨大的厂房灯火通明,从地平线的另一头正传来一阵阵闷雷似的响声。就在这时候,风起来了,淹没了罂的喊声,只看见罂还一个人在那里手舞足蹈,夸张地张着嘴。铅色的天空突然被黑色取代了,是乌云。风越来越猛烈,满地的纸屑漫天的飞舞。一些鸟从前半空坠落下去,纵使它们怎样地拍打着翅膀也无济于事,事实上在它们坠落到地面以前,就被凌厉的风撕成了片,羽毛夹杂着碎头纷纷扬扬地落下。我们头顶的铁架不停地摇晃着,发出吓人的响声。我死死拉住墙角的水管,努力不让自己被风吹走。突然一声巨响传来,脚下的那一片平房刹那被一阵黄色的烟雾笼罩了。我可以感觉到脚下的楼正开始颤抖,而且正开始歪歪斜斜地向一面倒去。我惊叫起来,就在这时候,罂象是突然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打了一下似的,痛苦地凌空飞起,然后就象一块石头般的落了下去。
“轰隆!”一道长长的闪电从天穹直劈而下,直接击中了工厂那巨大的厂房,所有的灯火在一瞬间熄灭了,燃烧着的碎片拖着长长的尾焰向四周飞散开来,在半空里爆出点点耀眼的火花,然后化做一股灼热的气流,以横扫一切的速度向我的位置涌来。一块碎片击中了头顶上的铁架,那上面的灯泡在一秒钟内同时爆裂了,它象一个着了火的稻草人一样崩裂了,发出清脆的骨折声。眼前一切的景象突然全部变成了红色,火焰突然从所有的窗口喷射出来。
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了,我惊魂未定地从墙角站立起来,摇摇欲坠地摸索到平台边,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遥远天际里的云块裂开了一条缝隙,一道金色的阳光正刺眼地投射在还燃烧着大火的工厂。那四座高大的烟囱正缓慢地坍塌着,瓦解成一堆无用的粉末。脚下的一切早已变成了废墟,在恍恍惚惚之间,我分明看见了那些着黑衣人们在冒着青烟的瓦砾下蠢蠢欲动的身影。我突然明白了,或许脚下的,这就是罂一直想要寻找的,那条通往地平线另一头的出口。
作者: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