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现实主义生活
“三十二岁那年,一九三五
巴博拉夫斯基的眼白
微血管流荡
逆时针的挽歌
………………
下一次战争仍然遥远,根本
没有人介意布列东是否脱离共产党
在一些来源可疑的动词后,那些孤寂的
超现实主义者正将躯体蜷屈成问号
下一次战争似乎还没有来临
就已经 结束”
————林德《巴博拉夫斯基》
在超现实主义时代降临的八十年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重新遇见了亡羊。
亡羊离开这个城市已经八十年了,八十年,我仍然记得当年他离开时候对我说的话。
“当美德终获胜利的时候,既然事物会是它们应该的样子,我们的眼泪还没有流出来,就早已干涸了;然而,美德假如在经受极其严峻的考验之后,我们看见美德被恶德打翻在地,无可避免,我们的灵魂就会撕裂。”
后来他一去不复返,带着他的枪和他超现实的理想。我搞不懂这个八十年前这个从朋友变成敌人的朋友。我忘不了这个总是带着手枪和他不切实际理想的男人——很多时候,我自以为已经忘记了。然而就在我真快要忘掉他和他超西安市的理想的时候,他却象一个真正的久违的老友一样重新闯入了我的生活里——闯入这个词语并不过分,亡羊这样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并不会太在意别人的感受的。八十年以来,我想尽了一切的办法来忘掉过去的一切。我退掉了市中心的公寓,在郊区买下了一处小房子。找了一份保险公司职员的工作。褪去了艺术虚假的光环之后,我脚踏实地地陷入了城市平民的生活——心满意足地变成了一个保养得白白净净的胖子。
后来我们坐在路边的小饭馆里,面前桌上的空酒瓶堆积如山。他仍然是八十年以前的那个样子,手里紧紧攥着手枪,保持着那种随时冲下街道,向人群胡乱开枪的姿态。他擦拭着自己红肿的眼睛,告诉我说他已经不再畏惧向以往使他胆战心惊的人们宣战,他的偏离正道的行为本身,在他自己看来,只不过是学习研究中理所当然的失误。正如八十年前他对我说的,他已经“原谅了自己”。
“被虐待后伤口总是瞬间痊愈,以方便下一次的受虐,很有点“超现实”吧?”他漫不经心地吖进一口酒,用余光睨了我一眼。从一堆酒瓶的后面,我能够清楚地看见他眼角的那道长长的疤痕,一直延伸到他消瘦的面颊上面。我想起上个世纪初的街头,那里挤满了艺术家和革命者和推销员,也许这三种人都是一回事。他们象雨后春笋那样疯长起来,又象大地震前的老鼠那样激动。每个人都置身于革命的狂热的情绪里,那个时候我和王羊都还很年轻。那个时候我们相信宣言,相信自己的存在是必然的——那种错觉一直到后来,直到超现实主义时代降临的时候,潜意识才被无情的现实抛弃了。我们中间的很多人,无可挽回地陷入虚无。当然,也有人因为革命的挫折,反而变得更加坚定——或者不如说是更加的偏执。
此刻亡羊又象八十年前一样,用一种同样不屑的神色坐在我的对面。除了外表之外,我找不出他和八十年前有什么样的不同。时间似乎在这个随时会陷入疯狂状态的男人身上起不了什么作用。“我是一个被遗弃儿。”亡羊这样形容自己。
很长的时间里面,我们保持着沉默。我们只是默默地喝着酒,抽着劣质香烟。就象在八十年前的那种小范围的聚会上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个时候的亡羊充满了煽动性。“抒情主义,抒情化,抒情式报告,抒情的狂热都是人们所称为专制世界的组成部分”。那时候,亡羊和我一样,都对马雅可夫斯基充满了无限的热爱和敬意。
“谁今天不是跟我们同声歌唱
谁就是
反对
我们!”
“还记得么?”亡羊突然问我,双眼却望着窗外。淅淅沥沥雨点从阴冷的天空上飘落下来,凝结的水珠顺着小饭馆脏西西的玻璃窗上滑落下来。空气里面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我醉得厉害,只能趴在油腻的饭桌上,努力地从一堆瓶子后面伸出脑袋。亡羊的脸看起来有点模糊不清,甚至露出一种可笑的严肃的神色。这种神情是我所熟悉的,很多次我甚至对他这样的表情感到着迷。我永远搞不懂,这样严肃的面孔后面,究竟隐藏着一个什么样的大脑。有时候我想透过他长得又黑又密的鼻毛,顺着他的鼻孔一直爬到那深红色的颅腔里面去,仔细地看一看这个超现实主义大脑的模样。
“还记得什么?”我问。
“那架机器。”
“机器……?”
“是啊,那架了不起的机器。”
“你是一个旅行家,旅行家对那架机器是没有多大兴趣的。”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相信作者不可改变的人物命运么?”
“以前你也曾和我一样……”
“我和你不同只处就在于,对于十里之外的重病人,我会毫不犹豫地立刻乘着马车赶过去。”
“算了吧,你不过是宣判他们的死亡罢了!”我有些被激怒了。
“饥饿的表演几八十年来早就被冷落了,你以为这样有还什么用么?布尔加科夫同志?”亡羊并不生气,仍旧以平静带着少许嘲弄的微笑注视着我。不得不承认,每次我们之间的争论,虽然都是以不了了之结束,但是私下里我还是败了的。亡羊是我不可逾越的目标。和他相比,我除了在他背后唯唯诺诺之外,什么都干不了。
革命失败后的几年里面,我象大多数人一样,是被洗了脑的。他们迫使我们相信了那些改造新人的实验。我们被投入到了建设现代化的生产中去了。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相似的东西。从艺术品到袜子都开始被批量生产,他们宣称世界是被改造好了的。从我决定选择平民生活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要放弃自己的一切。相比许多人我还算是幸运的。他们被迫坐在铁笼里面,为铁笼外的观众们提供娱乐。他们丧失的不仅仅只是尊严。我感到惭愧,为了我过去曾经的战友们。这使得我没有勇气抬起头来直视亡羊的目光。八十年以来只有他还神气般的没有变化。我想这八十年在他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却被他那种坚硬的表皮所遮盖住了,使我无法洞察亡羊的内心究竟在想什么。他的严肃,他的不屑,他的嘲弄已经他的无耻一样,我丝毫看不出一丝不真诚的东西,但是总觉得那是隔了一层什么东西的——生涩的感觉。
后来我们喝完了最后一瓶酒之后,亡羊扶着摇摇欲坠的我在街上走了很久。那夜晚是如此的黑暗,使我完全看不见一点点的亮光。一阵阵的头晕和恶心的感觉使我晕头转向。亡羊已经八十年没有回到这个城市了,但是他看起来对于街道熟悉的程度就象使用自己的手指一样。超现实的城市在夜晚看起来更加的不真实,街道和高楼都呈现出一种被扭曲的形状——我闹不清这究竟是来自与我的错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虚无主义者都共有的这种毛病。”亡羊在我耳边轻轻说。
“我不再关心那些了,我现在只关心新一期人寿保险的销路好不好。”
“你不过是在欺骗罢了,你以为自己不再有那种欲望,其实它不过是躲了起来,”亡羊毫不费力地架着我继续向前走“我告诉你,它就躲你身体的里面,某个器官,某段血管里面,它躲藏的很好,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终有那么一天……”
“别在说了!”我大声打断他,胸口却感到一阵阵的虚弱感:我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以前了。
“呵呵,你害怕了。你害怕什么?你是害怕我么?”
“我叫你别说了!”话没说完,我突然一把推开亡羊,靠在路边的墙上张开嘴“哇哇“地吐了起来。只觉得一股又酸又臭的液体从自己的胃里面翻腾上来,一古脑儿倾斜在地上。
吐了一阵之后,冷风一吹,我感到好受多了,只是觉得喉咙里面火烧一样的疼。
“口渴……我想喝水……”
“想喝水是么?”亡羊凑近了我的脑袋,抵给我一瓶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矿泉水。我接过来一仰脖子就倒了下去,然而却发觉——
瓶子里一滴水都没有。
我看着亡羊,他的脸隐没早黑暗里面,只看见他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张一合的。我看见他笑了,我明白那是嘲弄的笑。我不敢申辩什么,在他的面前,我永远是一堆废掉的烂物,胆小怕事的懦夫。我只是希望着一切赶快结束,就象小时候做恶梦时候那样,我就反复提醒自己,我不过是在做梦罢了。于是果真我就醒来了。以前我坚信是恶梦总会醒来的,醒来就会有阳光,就会有母亲微笑的面容。然而后来我发现那一切不过都是自己一相情愿的幻想。恶梦以后永远不会醒来,我们只是不停地从一个恶梦转跳到另外的一个恶梦罢了。
另外一个恶梦!
在城堡外面的客栈里亡羊说他就是被这么叫醒的,一个一个年轻小伙子,穿得像城里人一样,长着一张像演员似的脸儿,狭长的眼睛,浓密的眉毛。我大叫着说那些都不是真的,那些都不过是作者虚构的。亡羊笑了,我从他的笑里面有看见了和小伙子站在一起的老板和几个庄稼汉。于是我就绝望了,我明白我真的是逃不出这恶梦一般的城堡了。后来在迷雾一般的浴室里面,在两旁有几百个蹲在水龙头前面洗衣服的中年妇女的小街上,在监狱后门的市场里面,在城市孤零零的二十层的顶端,在通向花园的小径,在三八十年代百老汇的街头,在古拉格的刑室中,在奥雷良诺上校的营地的帐篷里,在一切的一切,在所有的所有,我无一不看见了亡羊的影子,他那白森森的牙齿,笑得那样的邪恶。就象自己每到一个新的旅行的开始,就会想起卡夫卡一样,想起那句“算了吧”,想起那个警察转身的一刹那,想起那个停了的火车站的时钟,想起那个没听懂我的话挡住我的去路的仆人。那种绝望式的联想,毁掉了一切叙述的可能,让我从对自己咬牙切齿的痛恨中一直走到自我毁灭的悬崖边缘,却让我无力去迈出那最后的决定性的一小步——不,决不放弃,决不!
我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正躺在床上,穿着自己最熟悉的睡袍,假牙泡在一边床头柜的口杯里面。就保持着每晚入睡前我习惯的最舒适的那种姿态。“你感觉好点了么?”亡羊的声音突然从大衣橱的背后传来。他从容地拉开橱门,跨出一步,幽默的眼睛里面透出一丝恶作剧般的不怀好意。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我固执地认为一定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了,我的老朋友。”
“……”
“你想起什么么?”
“我记不清……”
“你记不清什么?”
“那些困扰……”
“什么使你困扰,我的老友?”
“一些脸……”
窗户突然打开了,刺眼的阳光突然直射进来,我顿时泪流满面,隐约我看见窗外的阳台上面站着很多穿着白衣的人。我不记得这窗户外面从何时起多了一个阳台,或许它一直都存在,只是我从来没有试着去打开这扇窗户吧!
“看阿!你的老友们!他们为了你,可受了不少罪呢!”亡羊突然吼叫起来,用他粗大的双手紧紧拽住我的头发,几乎要连着头皮把他们一并从我的脑袋上扯下来。他迫使我抬起头,我看见了过去老友们的脸。他们无一例外都显得异常的苍老,老态龙钟面无表情地盯着我。那种冰冷的灼热让我的双眼流出的泪水更多了。我惊恐地挣扎着,尖叫着: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然而这没有用!你好好看看他们吧!这超现实主义的城市是我们亲手缔造的,你,我还有他们!你这个胆小鬼!你居然不敢面对你的老友们!”
过度的恐惧,已经使我原本已经脆弱无比的心脏在一瞬间迸裂了。我听见血在自己身体里面喷出的声音,那种速度越来越快,从我的双眼我的双耳我的鼻孔我的嘴我的尿道我的肛门,大量的鲜血源源不断地以极快的速度涌出来,一直淹没了亡羊的大腿,他哈哈大笑着,笑声震耳欲聋,我想喊叫,嘴里却充满了半凝结的血块,一个词都发不出来。我只感到脑后那一直紧攥着我的大手放松了,我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了。我只感到一阵的玄晕,在我倒下的最后一刹那,我有看见了那张笑脸,邪恶地露出那一口雪白的牙齿,立在血污之中的笑脸。
在那次喝醉以后,我便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亡羊了。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喝酒了。过去的老友们一个个的死去,在超现实主义的城市中,我一个人顽强且痛苦地生活着。1924年的那场错误造成了悲剧的诞生。在梦中,人尽可以任凭幻想这匹野马随意四处驰骋,而痴人之梦必然更不顾羞耻、荒诞离奇。从某种意义上讲,亡羊意象的存在,便是来自我最大的恶梦。“时光之癌症正在吞噬我们”,又是一个来自1934年的时代的病症。米勒说文明是“毒品、酒精、战争发动机、卖淫、机器以及机器的奴隶、低工资、腐败的食物、低级趣味、监牢、感化院、疯人院、离婚、性变态、野蛮的运动、自杀、杀害婴儿、电影、骗术、煽动、罢工、停产、革命、暴动、殖民化、电椅、断头台、破坏、洪水、饥荒、疾病土匪、大亨、赛马、时装表演、狮子狗、中国狗、逼罗猫、避孕套、子宫托、花柳病梅毒、神经失常、神经病,等等,等等。”我说那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没有什么不是也没有什么是。唯有疯掉才是唯一诚实的方法,面对混乱的幻觉却需要最大的勇气。“超现实主义,名词,阳性,纯精神的无意识行动,运用这种无意识行动,以口头或者文字的方式,去表达思想的真正动机。思想所发出的指令,不受理性的任何控制,没有任何审美上和道德上的偏见。”
我又想起了那个生活在巴黎的罗马尼亚共产党人,在革命的墓碑上面,他涂抹下了那些不朽的痕迹,宣告了一个新时代的降临:一个梦境的时代,一个充满暴力的时代,一个不可预知的时代,一个大终结的时代,一个肮脏的时代,一个超现实主义的时代
!
“仅仅浮光掠影地浏览一下其成绩,便可将许多诗人列为超现实主义者。
名列头榜的便是但丁,还有黄金时代的沙翁。
杨氏的《咏夜集》从头到尾都是超现实主义的;
遗憾的是说话的是一位神父;也许是一位拙劣的神父,但终究是神父。
斯威夫特作恶之时是超现实主义者。
萨德在施行暴虐时是超现实主义者。
夏多勃里昂在抒发异国情调时是超现实主义者。
龚斯当在政治上是超现实主义者。
雨果除了愚蠢的时候,便是一个超现实主义者。
戴波德.瓦尔莫尔在爱情方面是超现实主义者。
贝尔特朗过去是超现实主义者。
拉勃身后是超现实主义者。
爱伦.坡在冒险时是超现实主义者。
波德莱尔在道德上是超现实主义者。
韩波在实际生活以及其它方面是超现实主义者。
贾里在喝苦味酒时是超现实主义者。
努伏在接吻时是超现实主义者。
圣—波尔.卢在象征之中是超现实主义者。
法尔格在空气之中是超现实主义者。
瓦歇在我心目中是超现实主义者。
雷威尔迪在自己家里是超现实主义者。
圣—琼.波斯遥遥看去是超现实主义者。
卢塞尔在叙述轶事的时候是超现实主义者。
如此等等。”
——安德烈 ·布勒东《超现实主义宣言》(1924年)
作者: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