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身世不明的人和一次目的不明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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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点了?”她坐在你的对面问。

你抬腕看了一下表,秒针在这个时候刚好走过了十二点的方向。时针和分针一上一下地保持着一条垂直的直线,这块老上海牌手表的分针出奇的短,所以咋一看与一般的手表相比多少显得多少有些不协调。就好象表面上缺少了些什么似的。

“差五分钟六点。”你回答道。

“哦。”她冷淡地应了一声,又把脸转向窗外。

车窗上迷迷蒙蒙的一片,又冷又湿的水汽在窗户上凝结成了一层白色,不停流下的雨水不时在上面划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水痕。大风在窗外呼呼地吹着,雨点几乎是横飞着狠狠砸在窗玻璃上,隐隐约约地能看见铁轨两边模糊的景象,向后飞快地倒退而去。

显然,在这种季节里前往那个海边小城的旅客并不会太多。整节车厢里空空荡荡的,看不到什么人影。列车员蜷缩在车厢尽头的长椅上打着瞌睡,帽子扣在脸上,身上的制服看起来皱巴巴的,好象有时间没洗过了。面前的小桌上油腻腻的泛着光,还残留着中午吃盒饭留下的气味。她打了个呵欠,看起来满脸的倦容。她是一个单薄的女人,几缕凌乱的刘海无力地垂在额头上,脸色苍白的都有些憔悴,大的和脸庞不成比例的眼睛总是无神盯着某一个方向,看上去显得多少有一些神经质。几她身边的座位上放着一个与她身材极不相称的大包,上车的时候她背着它气喘吁吁的样子多少有些让人觉得可笑。她一手拿着票一面数着座位的号码。最后她停在你的面前,看了看头顶上的数字,顺手把包甩在座位上,目无表情地在你对面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又掏出一个精制的银色打火机,用一个很熟练也很潇洒地姿势打开翻盖,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但是火却没有点燃,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依然熟练而潇洒,然而还是没有看见蹿起的火苗。她皱了一下眉头,脸上显出一种不耐烦的焦躁神情。

“嚓”你顺手划亮了一根火柴,伸手递到她面前。她抬起头,眼神好象有些发愣。但是只楞了不到一秒钟,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木然的神色,一面伸手挡着火柴,一面凑近点着了香烟,然后整个身体向后一靠,向后仰起头,好象是如释重负地吐出长长地一口烟。

你也摸出烟盒,乘着那还没有熄灭的火焰给自己也点上了一根香烟。两股蓝色的烟雾袅袅地升腾交汇在你们中间,使得相互的脸色都显得有些模糊不清。看着她望着车顶的样子,一时间你突然觉得她看起来有些面熟,但是又记不起来在那里见过她。

“谢谢。”她头也不回的说,依旧保持着望着上方神情呆滞的样子。你也不禁抬起头,学着她的样子向上张望了一下,车顶上脏不拉及的满是各种各样的黑印,一盏破旧的日光灯散发着昏昏然的亮光,除此之外,你想不出有什么值得多看的地方。

“不用谢嘛,旅途中做伴也是很难得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呢。”你试着用讨好的语气说。

她突然低下头,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直视着你,看得人心里直发慌。那种犀利的眼神好象能一下子把人看穿似的。你感到耳根忽然有些发热,赶紧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把目光转向窗外。从余光的一瞥里你感觉到她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意察觉的微笑,这使得你有些恼怒,觉得自己受到了嘲笑。但是她却又陷入了沉默,在这样的对手面前你感到有些束手无策,在旅行中遇到一个刻薄而不喜言谈的旅伴总是让人感到无趣的。

车还没有启动,隔着调色板一样的车窗,可以看见对面的站台上形形色色的候车的人们。你们满脸疲倦,脚边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行李,或坐或立,那些身影在你的眼里充满了孤独和无助的味道。空气里充斥着一股火车站特有的尿骚味。那些穿着铁路制服的工人在列车底下窜来窜去,不时用手里的扳手漫不经心地敲打着车厢的接合部,看得让人心烦意乱。火车站看起来永远是那么乱哄哄的,沉闷而且枯燥。你心里巴不得列车快点启动,在这又闷又潮的车厢里真快把人憋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前往那个地方去。她这一阵子都在不停地旅行。这样的生活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未免显得有些过于放荡。事实上确实有很多男人进入过她的视线,当然那只不过是为了满足欲望。往往在见了一面之后连你们的名字她都没有记下。她使用她的身体就好象使用一件工具。她打量着你,这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举手投足之间却好象要故意摆出一付老成的样子,但是明显的从你抽烟的样子就可以看出你的笨拙。这不禁让她觉得可笑。她明白这种青春期的孩子,总是故意想要摆出那种好象成熟的样子以博得姑娘的欢心。她见过不少男人,对于这种艳遇的游戏早就了如指掌。她对于这种无休止的流浪生活早就感到厌烦,她现在只想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清静地过上一段日子。

列车发出了一声尖利的长鸣,缓缓地启动了。车站之外,是这个城市荒凉的边缘。这里的建筑低矮破旧,这里的街道宽阔但凹凸不平。四下里架着重重的高压电塔,蛛网一样的电线毫无生气地横在半空之中。仿佛在脸上恶作剧似的涂画出的一道道叉叉。这时候开始下雨了,细细的雨丝星星点点地划过车窗。铁路的两旁是都是一些荒置的仓库,和一些没有人迹的废车回收场。那些报废了的汽车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多数只剩下了一个生锈了的外壳。轮胎一类的值钱的玩意儿早就被拾荒者蝗虫一般的瓜分了。再远一点的地方,你可以看见火光夹杂着滚滚的黑烟从发电厂巨大的烟囱里面冒出来,显得如此的触目惊心。她从小时候就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的性格。那时候她就对废弃的物品显示出了特殊的喜好。这来源于她家附近的一家化工厂。那些纵横交错的管道从她家门前的小巷上跨过。在不远的地方就是一块堆放废品的荒地。她常常沾着满身的锈迹从那里跑回来,手里捧着被自己视为珍宝的一张烂铁皮或是一个无用的机器零件。她曾经亲眼见到邻居家的孩子因为误打开一个装着满满几百升硫酸的大筒而被烧的全身没有一块好肉。但是她还是忍不住每天要跑到那里去看看,直到有一天被她父亲发现她藏在床下的那些“宝贝”,怒吼着把那一箱废铜烂铁扔进后门的小河里为止。

你到那个城市去,是因为你对大海的渴望。海就象一个美丽的蒙面女人一样诱惑着你。无数次的在梦境里你看见那夜色笼罩下的大海,波涛汹涌的浪花劈在陡峭的悬崖上,轰地一声碎裂为无数的白色泡沫。略带咸味的海风送来了潮湿冰凉的水汽,街道上满是白蒙蒙的雾。渔船进港的时候鸣起了悠长的汽笛,渔民们欢腾着把装满鲜鱼的网兜拉到岸上。你想自己应该是属于大海的,于是长久以来都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欲念趋势着你向着那海边的小城前行。

她已经抽了将近一整包烟了。从上车的时候起,她似乎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吸烟。你好心好意放在桌上的那盒火柴,四周散满了烧焦的火柴梗的尸体。你不禁又对面前的这个女人好奇起来。你虽然已经拥有了一个男人的身体,但是对于男女之间的风情,还并不是那么的十分了解。实际上她的身体看起来也并不是那样的诱人。在她细长的脖子下面,两条清晰的锁骨显得非常的显眼。瘦弱的胸脯看上去绝对不会是丰满的,细细的腰身看起来弱不禁风,好象随时都会遮断似的。但是你总觉得她的身上有一种不同于一般女人气质,你却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你感到身体里面有东西在骚动着。你突然有了一种要占有她的欲望。

“几点了?”突然一个声音又在你的耳边响起。

你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不知不觉的你居然就这么睡着了。就在你抬腕看表的时候,突然一感到一只冰凉柔软的手抓住了你的手腕。你心里一惊,就完全醒了过来。你看见她坐在你的身边,天已经完全黑了,车厢里也没有灯光,所以看不出她脸上的神色,只是借着窗外微弱的道灯能看见她嘴角浮现的那一丝微笑。

“八点…八点半…”。你瞥了一眼手表,不安而且急促地回答。你可以感觉到她修长白净的手指触摸着你手腕上的皮肤。你可以闻到她头发上散发出来的香味。

“你…”你的话只说了一半,突然感到一对和她的双手同样冰凉的嘴唇堵住了你的嘴。你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在一开始的笨拙的挣扎之后之后,你僵硬的身体很快柔软了下来。你顺从地张开嘴,任凭她的舌头和你的一起缠绕。你伸手搂住了她的腰,她的牵引着你的手放到了自己的乳房上。一时间你被一种幸福感包围了,但是随之而来是一种巨大的恐慌感。你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一种被人耍弄的羞耻感从心里油然而生,尽管刚才你是那么得曾想要占有眼前的这个身体,但是现在你却无法面对这样的一种局面。你一把打开她伸向自己裤子拉链的手,奋力推开她站起来。她发出一声呻吟倒在了作为下面,痛苦地捂住膝盖。你不禁一下子又慌了起来,赶紧试图又要去搀扶她。

“不用。”她推开你的手,简短而坚决地说。

你站在一边,踌躇而且不安地看着她缓缓地支撑着站起,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她回到你的对面坐下,在衣兜里来回摸索着,你意识到她是在找烟,于是赶紧套出一根烟递给她,她看了你一眼,这一次没有拒绝,接过烟叼在嘴里,你又抄起火柴,“嚓”地一声给她点燃。却没有很快地将它吹灭。幽暗的火苗在空气里闪烁着,她的脸在桔红色的光线下看起来竟然是异常的美丽,直到你的手指被快要烧尽的火柴烫着了才惊醒过来。

是的,其实她从你的眼里早就看出了你的欲念。不经事的少年人总是那样容易从眼神中流露出内心的波澜。你焦灼的目光曾经在她的全身游走,这很轻易地就被她察觉到了。她只是没有想到一个孩子居然能够抵当这样的一种诱惑。

火柴灭了,车厢又陷入黑暗和平静。随着烟头的一明一暗你只能隐约看见她的脸庞。那大眼睛里黑黑的眸子还是那样的无神,就好象死人的眼睛一样。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样的女人对于你的年纪来说实在是太难琢磨了。为了避免尴尬的沉默中,你不得不也叼上一颗烟。伸手摸火柴的时候却发现火柴盒已经空了,你失望地缩回手,颓丧地靠在座椅上,这时候她突然把手中燃着的烟递到了你的面前,你有些惊讶,又有些迷惑地看着她。夜色里她的嘴角依然带着那种微微的笑容。你也笑了,凑着她的烟头点着了火。

“谢谢。”你说。

“你是个好孩子。”她说到,声音平静的象一汪湖水。

你试图说些什么,但是在这个女人面前却好象患了失语症一般。你平日里常常为自己的巧舌如簧而感到得意,而在现在,仿佛所有的语言都成了多余。你曾经渴望过旅途中的艳遇,但是现在你发觉这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美好的东西。有些事情是只能远远地观看,真正触摸的时候,总是会发现其实有太多太多的瑕疵。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旅行,她和你也不过是两个普通的旅人。本来素不相识,却因为某种命运的捉弄而被联系到了一起。在莫名其妙中你经历了一次短暂的爱情。你有些想不明白,转眼看她的时候,却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靠着窗户上,双眼却是闭着的。于是你起身悄悄地走到走廊上,风很大,走道上的窗帘在风中翻卷着,狂怒地飞向窗外,却又无奈一端被死死地拉扯在车窗的上沿。雨,却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窗外只有重重的雾气,象裹尸布一样死死包围住了这部列车。这是在哪里?又要到哪儿去?你自己问自己。所发生的一切却都恍然在梦中。你成了一个身世不明的人,曾经有的梦想也已经消失了。那厚重的白雾最终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屏幕,无数的影像正飞快地被投射上面,一幕幕地从你的眼前掠过。你看见了一个小女孩,双膝下跪在一堆废旧机器的残骸当中,那背后无数的烟囱正对着褐色的天空喷出滚滚的黑烟和火花。后来你又听见了那涛声,其实大海你早已经抵达,列车正劈开那汹涌的浪花,惊涛骇浪已经在脚下彻夜的呼啸。你看见那列车员面目可憎地死在了座位上,身下流淌着一滩沉痛的黑血。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你回过头的时候,看见她已经醒来。黑夜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快要过去,一轮血红的太阳正在地平线上慢慢地生起,把整个车厢染上一种奇异的颜色。你走过去,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她转过头,就看见了你。

“几点了?”她在你的对面问。

“差五分钟六点。”你回答道。你看到她注视着你,两眼中依然是那样的空洞无物,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知道么,我一直觉得你很面熟呢。”在沉默了几秒之后,你尴尬地说。

“哦。”她冷淡地应了一声,又把脸转向窗外。

这时候突然传来一阵惊心动魄的汽笛,接着是尖锐的刹车声震耳欲聋。你猛地回头,看见无人驾驶的列车正怒吼着以飞快地速度冲进终点站……

作者: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