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有一个人要送东西给我,这么多年他一直跟着我一次次的出走,或近或远尾随我到各种鬼地方。当我想结束这个故事的时候,是我想结束这几年劳累单薄的生活,就开始在这个意外的城市找他。

这个城市的夏天由于我是个陌生的旅行者而显得有一点怪异,这是一个多雨多雾的城市,带着种种细腻的黄昏。又一次遇上他就是在一个突然的雨天,只记得他的穿着在雨中依旧很鲜艳,那整个下雨的下午现在想起来都模糊不清,笼罩了雾水一般,也许是隔得太久,声音却柔和清晰来自遥远的地方。我总能记得那声音,像一群一直生在胸口的侯鸟飞不走。每一次遇到他都是相同的样子。他手里提着一个笼子,要送给我的礼物就在那个用湿草编的笼子里,也许是一只鸟或者是其它什么会飞会跑的野兽。那一天之前我一直不知道那个笼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荒山野岭似的地方我找到一个便宜的小旅店花更多的时间呆在床上,脑子像灌了棉花似的,直到我从旅馆出走也没有认清住的那间房子具体是个什么样子。只是地板很干净,大部分蹩脚的小旅馆地板都很脏,可是那个小旅馆地板很干净,床单很干净。这一次出走我已经忘记是为什么,或者没有什么确切的理由,他们在我租的郊区小屋里瞎折腾胡闹,大声的说话大声的笑。很多次都闹到半夜,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总是那么的开心,至少也应该在我面前在我的屋里安静一会儿,让我安静一小会儿。他们经常拉我出去喝酒,可是一旦喝醉他们就不再管我,他们自己继续喝酒继续开玩笑。他们让我感到厌烦又不知所措。我总希望有一天我自己不再心存偏见,也希望他们同样不要心存偏见。早些年,我还能从一次次的出走中找到安慰。在陌生的城市的大街上,一个人的孤单生活本身就是莫大的安慰。随着一年一年的过去城市与城市的差别越来越小,房子与房子也一样。有一年在家乡看到大群的海鸟在夜里飞,尔后又停在沙滩上,我知道是无路可逃了。也许关键是想换个睡觉的地方,也许睡在树上是一个不错的想法。这么几年走过不少的城市,经过不少的楼台栈道,除了偶尔把自己的影子留在床上就了无痕迹了。走过一个城市,再用橡皮擦掉,或者根本就没有任何看得见的鸟痕迹。

那个小旅店在山脚下,我下了火车随便上了一辆公车,公车的终点站就在山脚下,我就住在山脚下的那个小旅馆里。前几天我没有出门儿,出于习惯随身带了一本书,也没怎么好好看。从第一页看,从最后一页往前看,或者翻开哪一页就看哪一页。半夜窗子外面也有人大声说话,一串一串的吵架似的忙着生活,是一些卖混沌或者是炒米饭的叫卖声。那几天半夜里我突然想起我在那些走过的城市住的小屋,大多数仍是模糊不清,是存在过但已经渐渐消失殆尽,这些事情被远远的抛在后面。

那天中午很闷热,尤其对于初夏的海边城市,这让我始料未及,屋里也没有装电扇。窗子开着,一点风也没有,我脱掉衣服平躺在床上呈大字形,随便拿被单盖住肚子。后来当我感到凉风穿过窗子吹过身体的时候,大雨点儿已经啪嗒啪嗒地往下滴。我疑惑地看着窗外,天很熟悉的暗下来很多,我搞不清为什么窗子外面并不是大片大片的沙滩。我突然想起了那个人,刚才还见到他在大片大片的海滩上,手里提着笼子眼睛很大,或者可以说又一次见到他,或者很多年前我曾见过那个人,这些乱七八糟的假设很伤脑筋。这么多年,我已经很熟悉那个人,但又说不清楚,又或者是我曾经很熟悉那个人,随着时间的拉长慢慢的陌生起来。那个人时常出现让我否认这仅仅是一个梦境。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个人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冒失的闯进我无聊的生活。或者只是在一次拥挤的集会上那个人从我的身边划过,只是轻轻的划过我的皮肤。我决定开始寻找那个人,或者我知道那个人并不一定在这个城市,但那个人一定曾经在海边。

我穿好衣服,拿了钱包和背包就走出小旅馆作出一种不回头的架势,随便在外面找个地方即使在立交桥下面也可以住下来,这也是这么多年来的生活方式。大概随遇而安就是这么个鸟意思。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不过因为来得太急也有随时停止的危险。我想趁雨停之前赶到沙滩,就那么走下去,那个人曾经在海边,也在下雨的时候才会出现。我大步的跑向公车的站台,心存疑虑,在遮雨棚底下拉住一个撑花伞的女人的胳膊问去海边乘哪一路车。她说随便乘哪一路都可以,到处都是海水。我突然的举动让她有点不安的看着我。我问要是去很大的海边呢,有大片大片沙滩的那种海滩。女人说来了来了,就是你身后那一辆。

我湿淋淋的钻进车里,有几个没打伞的人一样慌张的涌进公车。这是一辆双层公车,当我跑到二层坐稳后回想刚才那个女人长得什么样子时又是相同的一片模糊的雨水。海对于我来说已经看过很多遍,多的已经数不清楚到底有多少遍,我的家乡也有海,我的家就在海边。公车里的人很少,坐在第二层的更少,我坐在最前排两只眼睛呆呆得看着前面。雨水顺着车窗往下流,在车窗上划下不少乱线,窗子由此更凉。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到海滨浴场,我在那儿下车,海水一层一层的冲上沙滩,海滩过一会儿也会湿透。我躲在冲澡用的小房子底下看到沙滩上一个人也没有,至少我希望能遇上一个人暖和暖和。这和我多年的生活倒很相似,当我急切的想见到一个人的时候笑声便不知不觉地消逝了,大家都在沉默的走开证明他们束手无策并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我需要的人从来不应该在他们当中生长。我坐在木桩上身子斜倚着后面的木房板呆呆的看着海水。当我走到沙滩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由于下雨天显得更暗。我感觉一顶点希望都没有,本来就是没戏的玩意儿,从一开始就没戏。身上已经湿透了,周围的一切都湿淋淋的。那个时候我很想尽快找到一个能够安身的地方,只要一小块儿安身的地方。那个小房檐能够遮住的雨微乎其微,如果执意要呆在那下面睡觉,没有人乐意细心的照顾你的尸体。我想那个鸟人本来就不存在,是自己多年来违心杜撰的,那个乱七八糟的湿草绳编的笼子也一样是杜撰的,那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鸟东西,全部的故事都是自己的虚设。

我急匆匆地走出沙滩,站台旁边停的是另一路双层公车,我上车爬到第二层。风从窗子中刮过来吹得我直打哆嗦,外面路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点着的。全身除了脚都在滴水,头发上的水滴到脖子里,脖子里的水再顺着身体往下滴一直到脚脖。我不想再回到从前的那个小旅店,一开始走出来就不想,换个地方也许更好,也许,如果公车通宵都燃着可以在公车上过一夜颠沛流离的生活。我望着窗子开始回忆整个二十年生活的浑然不觉,有人死了,有人病了,有人忍不住悲伤,却不清楚那些人到底谁是谁。用不了几年时间甚至几个月几天就可以把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从前的一个同学有一天说有些人原地踏步而有些人已经走得太快太远。他说过那句话不久后就自杀了,他的母亲因为此事差一点疯掉,整个家在那件事情中显得脆弱不堪也差一点完蛋。当那个同学的样子开始在我的脑子中慢慢圆满起来的时候,我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我要找的那个人分明是已经自杀的那个同学。八年的时间,我几乎都把那个同学的样子忘的一干二净,所有关于他的往事也一样都搁置在一边,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却总是无缘无故的跟着我倒像多年前我自己的影子。我没有想到要找的那个人并不是在我眼前轻轻一划,而是有五年的时间都在一起生活,身体匀称,头发细软,声音柔和,自杀过两次。而那个笼子是用作装螃蟹的,也装海鸟,装所有在海边能够捡到逮到的东西。那天下雨我和同学去海边闲玩儿,穿着带帽的大雨衣,把我们的脸都遮住了。

我突然感到很疲倦,不只是因为那个人,整个生活因为无聊而变得疲惫不堪,整个身体细节的老化也让我感到焦躁不安,八年前不是这样子。想着这一切令人失望抑或是只能以无动于衷结束的事情我就窝在公车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当我醒来睁开眼看到的是更加陌生的一间房子和一个陌生人,穿着一条很旧的牛仔裤。他对我说我昨天晚上喝醉后在他家门口摔了一跤,他家门口有很多碎石头,他让我看膝盖上的伤口。他说昨天晚上给我包扎的时候看到我膝盖上的伤口不只一处。


土葬

 

早些年
清秀的故乡

离这里不远

----《土葬》


在我短暂的一生中只见过一次他的样子,他是我的弟弟,有一双大眼睛,名字叫醒。婆婆说,醒出生在酉时,当时天上有不少惨星星。婆婆意味深长说当时初夏黄昏多么温柔,和醒一样洁白感伤。婆婆说醒刚出生时还可以看到一团模模糊糊的小影子,往后影子就越来越淡。婆婆说幸好醒不到处乱跑,醒喜欢和那一群傻羊呆在一起。

如果有一天你有幸到了我的故乡,看到山坡上有一堆羊群,如果那些羊很老实的在吃草,如果你在大白天的晴朗天空下并没有看到牧者,那就是醒的羊群。或者说醒是一个看不见的守望者。不管醒是否在,羊群都会乖乖的吃草交配产仔老死,望向远处的天边和咩咩的叫。羊群努力的保护羊群的的痴呆和纯洁。婆婆说像醒一样柔和的动物随时都可以看到醒的影子,而我不能随时看见,婆婆也不能。婆婆说话总带那么一点神神道道,能用旧卦卜算过去和未来。醒的灵在夜里是不安分的,因为夜里醒会不安全,他会突然闯进关闭的屋子,和风一样,婆婆这样说。醒经常闯进我的房间,或者是醒经常离开我的房间然后折路回来。

醒从来没有否认婆婆的卦,醒说喜欢那些可怜的羊。羊顺从醒的灵,随他的灵而走。年幼的醒生来就是羊的主。眉清目秀。醒只在下雨天才会露出淡淡的影子。醒说下过雨后清秀的故乡和他是一模一样,就分不清哪是故乡哪是醒。羊被关在羊圈里睡觉。醒的影子为那雨天的泥水而来。在下雨天,醒单薄的影子蹲在院子中央很费力的用手挖洞。洞是从婆婆死去的那一年醒开始挖的。

如果有好奇的人想去我的故乡,也要看他的造化。轻轻造化拨弄人。或者他走太远的路只有路没有门,直到哪一天累死在半道上,还执迷不悟。或者你闲着没事站在高高的山坡上面摘你的棉花不小心打了一个小滚,滚着滚着就到了我清秀的故乡。当你走在我故乡的山清水秀中打听故事中的醒或者是醒的哥哥,你已经来得太晚,你到的时候他们已经睡着好多年。他们的窝也在一次大雨中随人塌陷。 

醒不经常说话,如果他想说他会不知不觉地飘到你面前,飘也不是飘只是像飘而已,他说话的时候就在你面前,你想说什么的时候他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艳阳天我正朝山坡上走去唤回他的羊群。乡邻根据以往的经验说过一会儿就会有大雨连绵。醒从来不怕大雨,他的羊害怕得想睡觉。他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爬山。他对我说:“哥,我的洞挖深了一些,只等一场大雨就要好了。”我说:“我看到你的洞足够放一只小羊,但是你那个洞是干什么用的。”他说:“给我要找的人准备的土房子。”我说:“那个人在哪个乡。”他说:“婆婆说这一世在本乡,只是不确定是谁,但迟早会知道,水到自然渠成。”他又说:“哥,婆婆说你就是那个牵线人。”我说:“是。”他已经飞走了,去赶他的羊群回窝睡觉。

我和醒都由婆婆抚养长大。那些傻帽羊也跟婆婆一些年,是她生前死后留下的。婆婆算卦要我和醒把她埋在家后的园子中,立不立碑都无关紧要,要我和醒有生之年经常撒一些干净的土给她吃,以免她的坟太秃平。她说废弃的园子和她的命一样疯长。她死的时候说那些羊只给醒,因为醒生来就是一个看羊人,羊跟着醒是对的。房子和院子给我,醒暂且住在我的院子中。醒有没有院子和房子,有没有床都一样,是个地方都可以有醒的影子,唯一证明他仍然在我身边的就是他偶尔说几句摸不着头脑的话。

早些年故乡的雨,不多不少,使故乡的五谷丰登,乡邻无忧无虑的过生活。乡邻传言有大雨的那个艳阳天,醒和他的羊群回到家。我闲着没事坐在屋檐下编草鞋和蒲草墩子。醒在我的身边,醒说:“哥,乡邻说得没错,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大雨来到咱家。”醒说:“我舒服到潮湿的雨气。”我说:“醒的心情和刚出生的时候一样。”醒说:“哥说得对,编蒲草墩子也没错。”我说:“醒是不是又在胡言乱语。”醒说:“不是。”没过多久雨就来了,开始雨点很大的砸在地上。醒说:“哥,我去挖洞。”

醒单薄的影子在雨水中又出现了,他蹲在院子中央用手挖那个逐渐变大变深的洞。我说:“你的洞差不多就要好了,你说得那场大雨是不是这个。”他说:“是。”他又说:“你并不知道这些年我自己一个人飘飘荡荡多么孤单。”他说:“这场大雨让我有足够的时间挖洞,我真的不想再像过去一样断断续续的难过得直想哭,你们都不知道,我只要赶快把洞挖好,完工的时候你就可以看到我的样子,我也找到那个人。”他说:“亲手挖这个洞会实现婆婆的预言。”醒的洞越挖越大。他说:“哥,你没有见过我难过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夜里我经常溜进你的房间看着你睡觉。”我说:“我从来都想看清楚醒的样子,婆婆说你有一双很大很好看的眼睛。”我说:“你还经常去梦里坐坐,可是你在梦里也是渺渺的样子。”我说:“醒你并不知道我在等一个人。”

那天的雨不停,醒已经跳进洞里挖,看来已经足够大。洞里不停的有一把一把的湿土被抛出来,旁边湿土堆也越来越大。先是醒的头缓慢的从洞里探出来,一双大眼睛在大雨中不知所措的兮兮。然后从洞里爬出来的是醒瘦弱的身体和苍白的脚丫子。醒说:“哥等得是不是这个人。”我说:“是这个人。”他光着屁股说:“哥,你过来看我的洞,底下越来越软,幸亏还没有比我的身体更软。”我披了一件草衣,手里拿了另一件给醒的草衣,走到洞口往下看,洞底直往外冒水。醒的手指细白,不想披上那草衣。醒说:“草衣太大就会兜凉风,手指更白。”醒不管不顾的钻到我的草衣里面,头发上的水弄湿我的衣服是热的。醒打哆嗦。他说:“洞开始灌水,睡觉的时候差不多了,那些懒羊早就睡着了。”醒抱着我一起跳到洞里并且往下陷得很快,上面的水也在不停的灌。我碰他的手,仍然比洞底的泥水更软。


此文给我的宝宝鄢醒。


南柯二梦




一 

昨天晚上给阿姨打过电话又开始喝酒。冷酒往我的肚子里面灌像盛开的泉水弄得眼泪不停的往下流。接着我的嘴就醉了。接着我的胳膊也醉了。接着我的全身和酒瓶和房子和墙都醉的东倒西歪。我就爬到七楼的窗台往下跳,阿姨说是被骨子里面的忧伤麻醉殆尽再也醒不过来。阿姨说林黛玉的戏已经没救了,阿姨的戏也一样,四十天后就能看到清晰的尸体。阿姨说醉生梦死都是转眼之间的鸟。毕竟人老珠黄不止。毕竟从楼上往下跳,楼浮在水上,水乘在腕中,悲伤的人来世都会变成鱼。



突然是有人敲门。窗台下面一片红光满面的草原,也是一条年轻的河。醒自己开门进来和我一起坐在窗台上,我陪着我的栀子花,天上飞来一只醒的猫精钻进醒的怀里。猫精在醒的胸口扭动细腰长腿眼神变化多端。等天渐渐模糊醒和我甩掉猫精和栀子花走过楼道,踏空的台阶跟在我们身后。我们先在水底不停的旋转直到周围的水变成水床,然后顺着河往前游碰到一株矮树,醒和我和树楼在一起更像一棵完美的树。我看到树上有很多果子挺着小肚子,在我吃掉几个肚子开始痛的时候醒说那是一种野生的毒果子。我说没什么大不
了的只是一个梦而已。

窗台和草原都在我的身体里面。

作者:张小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