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 过
记忆本身就是一个工具,是艺术家使用的许多工具之一。
——纳博科夫《固执己见》
书名:《固执己见》。副题:“纳博科夫访谈录”。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年2月首版。1999年阿宽在杭州出差时从一家名为“晓丰”的书店里买下它(他把情况记在扉页:杭州晓丰书店;阿宽;九九年十月十六日)。乔迁新居前,阿宽整出此书。知道我在通读纳博科夫的作品,他把书借给我,说,你看着玩。当然他不知道我正带着厌恶的情绪阅读纳博科夫。那个洛丽塔的生父习惯用眼角的余光打量我热爱的陀斯妥耶夫斯基,甚至在他的小说《绝望》(的确是本值得一读的书)里多次冷嘲热讽地影射陀斯妥耶夫斯基和他的作品。我听说了,不服气:不就是个“俄国的老年作家,美国的中年作家”,到底有什么资格敢如此张狂。目前,纳博科夫的作品我没读全,资格认定的问题尚无结果(也许到了想说的时候,我就能试着写下《陀斯妥耶夫斯基和纳博科夫》,就像梅列日科夫斯基做的那样)。
读《固执己见》时,我感觉阿宽两年前肯定比现在有意思(近期,家庭的组建和社会地位的膨胀,使其力不从心)。观其当年力透纸背的眉批旁注,笔迹中垂露和撇捺等笔画的夸张程度,可以揣测阿宽曾和我现在一样经历一次愉快地阅读历程。不同的是,为了显示自己胸怀推动中文复兴的宏愿,他试图与目空一切的纳博科夫一决高低,竭力将后者贬低(他多次武断地将纳博科夫的话语划去)。但是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持久战,随着页码的增加,阿宽被纳博科夫征服,最终后半本书里不再出现阿宽的踪迹。我得出结论,纳博科夫比阿宽更固执。
除了阿宽给我此次阅读带来了娱悦,书籍质量上出现的问题也给我带来意外的乐趣。我读得相当认真,《固执己见》里出现的前后不一的翻译和少数的别字就格外刺目(瑕疵或许是证明玉之真实的最好办法)。看得出译者也是个固执的家伙,44页里,他将博尔赫斯翻译为“波吉斯”,在155页中文恢复通常翻译的“博尔赫斯”,拐到178页却又成了“博尔吉斯”。在发现这个现象后,我用铅笔于书页的空白处旁注:有意思。别字的出现大多不是译者原因,出版社和编辑的疏忽很容易让它们漏网。比如第33页“反馈”被打印成“反聩”,44页里的“炎起”从上下文来看应为“谈起”。值得一提的是,阿宽在两年起已对别字做了修改。显然他因发现些许纰漏而窃喜,为了不惊动周围的字词,他小心翼翼地将发现的别字圈出,然后用黑蓝色的钢笔狠狠地将它消灭在包围圈里,如果当时阿宽的性格还和现在一样,他应该仰天长笑;笑罢,他及时纠正那个别字。
惟独一次是例外。我翻到65页时,看到两年前的阿宽在“胡蝶”一词前犹豫不绝。他在一边写道:1996年商务出版的《现在汉语词典(修订本)》,P532页,【胡蝶】húdié
同“蝴蝶”,但我以前读一古书时得知《庄子·齐物论》中的胡蝶特指一种黑色的大蝴蝶,那本书一时寻觅不得,我敢保证“胡蝶”一词确有其特指的。
我的阅读进程也在“胡蝶”一词前稍作停顿。阿宽的说法我以前也看到过。是在大学图书馆的一本书上?那本书放在第三排哲学书柜里。冗长的书名,对记忆是个挑战,我放弃了。书的作者籍籍无名,书的周围遍布诸子百家的论著。那书本原是关于《庄子》的论文。书中对胡蝶履历的记载似乎占有两三页。有无配图,我不敢确定。作者的文字想必流畅,使我不假思索地读下去,又漫不经心地忘却。此外,“胡蝶”一词还让我想起一件往事——说起来算是耻辱:我曾在大学里被学校处以记过处分。那次记过处分关系到我今后性格的变化。我现在偏于外向,那时候比较腼腆;我那会儿人看起来柔和,不像现在锋芒毕露。从小学到大学,没有太多人注意我,我也不需要。在被记过之前,这个状态保持相对稳定。
说起被记过的事,我不能不提V博士——其实到现在为止我还没见过他。那时学校里到处传闻V博士是个具有非凡才华的博学杂家:传统的琴棋书画等技艺,他皆举重若轻;西方的奇淫技巧,他学后都可举一反三;他爱琢磨生活处事的窍门,并及时将它们广而告之。但他恰好是我不欣赏的那类人(因此我不留意他)。在我看来,也许那类人:打着博学的幌子企图掩盖其某方面知识浅薄的老底。——潜意识里我有点偏激(如今我会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性格上我已经具备被记过的一个前提。再者,如果我和别人一样对V博士表现刻意的吹捧(V博士未考取博士功名,周围人却称其为“博士”),我会因自己的言行产生生理变化,我呕吐——但这会要了我的命(当时我每日由于超时的阅读和过度的抽烟,我的身体状况一直欠佳)。我被记过,确实与V博士有干系,但是我这里还要强调一遍,至今我都没见过V博士。
不是每个梦都能在醒来后被准确的复述。过去好多年了,我还没忘记被记过那会儿做的一个梦。
对了,你见过庄子没有?你怎么看起来有点吃惊?我看到庄子时,表情想必和你差不多。我并不怀疑可以见到庄子。没看到他老人家前,我以为他会长得和蔡志忠漫画册的人物那么俏皮。当时一见,我不禁哑然失笑,我发现庄子居然酷似大学收发室的张大爷。不过,庄子头上扎了个小的发髻,尖锐的下巴留出一撮山羊胡任性地上翘,这些都是张大爷不具备的。什么叫“沧桑”,你往庄子脸上瞧,那里的皱纹纵横交错。他的前胸挂着一块小牌:人民代表,庄子。我见到的庄子正在号啕大哭,他哭得真伤心,泪水流得哗哗响(我听得真切,一度尿急)。他张口在嘟囔着什么,可我从挎包里取出一支圆珠笔把耳朵掏空掏净仍无法听清他所说的内容。他缓缓地举起手,我注意到他手里紧握着东西:两片黑蝴蝶硕大的断翅。庄子盘坐在一大堆落叶上——走近了我才看清,那堆落叶原是蝴蝶的残骸。我又吃了一惊。
眼前灰蒙蒙的一片,和我若干年后去一个沙尘暴猛烈的城市感受的一样,在那里你觉得时间只是一个名词,自然环境随意支配你,如果你和我一样不喜欢戴表,你就无法准确估计已经过去了几分几秒。一队蚂蚁打破死寂。他们四个一组,来到庄子身边。二话不说,抬起一具残缺的蝴蝶,迈步走开。他们爬上一棵大树——家就安在树腰(树梢的鸟在跳跃,树下的蚯蚓在匍匐)。蝴蝶的重量,对于蚂蚁而言,简直是架滑翔机。每只蚂蚁都必须全力以赴,否则一只蚂蚁的失足,会导致一组四只蚂蚁同时从树上坠落。每次攀登无不是对体能极限的考验。蚂蚁们。垂直地行进在树皮上。他们攀得越高,脚步也就放慢了。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另一边,哗哗声不绝于耳,长得像张大爷的庄子痛哭不止。书上不是说庄子做梦,做着做着,成为一只欣然飞舞的蝴蝶;又说周游四方的蝴蝶,忽然醒来,意识到自己就是庄子。不过此刻庄子还是庄子,蝴蝶不是蝴蝶(未必是庄子)才是最好的结果。几年前我的想法简单:“庄子你哭个屁,你偷着乐吧。你不是还没变蝴蝶么。要是你变成了蝴蝶还不让庄子把你垫在屁股底下,被他捏在手心里,被蚂蚁身首异处地搬运你。再说,你如果成了蝴蝶,蚂蚁怎么挪得动你,到时候没人理你,你哭吧,想想你活着时候几多寂寞,死了你要落得一个孤单。”我的想法逻辑混乱,但劝人却足以。不过我保持沉默,我担心庄子听完我的分析,击缶而歌。一个人在涕泪泗流的时候,冷不丁地笑了,那比哭相还令人心悸。
树干健壮,远看像堵墙。想必蚂蚁在其中布置了一个体系复杂,人员密集的庞大家族。所有的蚂蚁上树后,你可以看到一个缓慢上升的画展。蚂蚁背负五彩斑斓的蝴蝶,几组撞在一起,拼和成克里斯蒂姆才拥有的华丽辉煌的色彩。
不理会还在号啕的庄子,他的哭声过于单调。我有点近视,我忍着腐尸的恶臭走上前,想把蝴蝶看了明白。刚一靠近,我就猛地退后。我不感确信我看到了蝴蝶的表情(我之前以为那是人的特权)。她们各个眼珠暴突(我忘了她们是不是复眼的),舌头耷拉在胸口,脖子做180度旋转,六条腿像著名跳水运动员在比赛中从跳板上跃起。
我觉出悲壮(属于蝴蝶)和哀伤(属于当时弱不禁风的我)。我记得在学校里看过一次蝶展。所有的蝴蝶都被一枚光亮的大头针固定在黑色的金丝绒展布上。我被震惊:惊讶于令人作呕的毛虫可以蜕变成如此美奂美仑的生物之余,我惊讶于人的占有欲(尤其当嫉妒心从中作祟)扩张后可以剥夺另外一种生存的权利。我的手里出现一本最为通俗的刊物《圣经》。我高声朗读《创世纪》:“神说:‘地要生出活物来,各从其类;牲畜、昆虫、野兽,各从其类。’事就这样成了……”每次读《圣经》我就容易情绪高亢,于是我就展开思路想下去:“神在同一天根据自己的形象塑造了人,并且希望他们负担自己的劳作,管理其他生物,但是他说:‘看哪,我将遍地上一切结种子的菜蔬和一切树上所有核的果实全赐给你们作食物。’他希望这样可以使人类,不去干涉其他生物的生存的自由。而人类似乎像个蹩脚的交警,除了告诉别人交通规则,还亲自把每一辆路灯前的车开过人行道。先知们在编写《圣经》之时充满了对万物的关怀之情,他们希望人类和其他生物融洽相处,拥有各自的权利,义务和生命的规则,人类应该引导万物趋向美好也就是符合自然的方向发展,而非独裁……”
阵阵拍浪般的呻吟声打断我的遐思。我东张西望,找不到那声音的出处。呻吟声弥漫我身处的时空。庄子悄然站在我身边,我一回头撞见他,吓得一哆嗦。“你想干什么?”我问。他指了个方向,然后作哭泣状。我知道他想告诉我呻吟声来自何方。我和他挥手道别,他低下头不理我,继续号啕。
我穿过一片树林,那里遍布我最讨厌的苹果树(听见“苹果”这个词语,我就牙酸),在树林里穿行时,我被自己碰落的苹果打中肩膀和大腿(我把头部保护起来),大甲虫才会遭遇的厄运我也领受了。我忍痛前行。呻吟声逐渐清晰。
狂风乍起。卷地风来忽吹散,天,我还有兴致吟诗。白色的塑料袋起先升腾,随后是凌乱的叶片,蝴蝶和蝴蝶的残体紧随其后。眼前迷茫。一道白光在此时从远处迎面扑来。光中似有一人影。人影摇曳,但不是挥舞水袖的女子。一个男人将板斧高高仰起。斧子的白刃于光辉下熠熠生辉。他在做什么?我的眼睛犹如DV摄像机,向前推进,努力聚焦,画面放大,清晰了些。
一批蝴蝶跪到在地,她们披散着头发,哀声乞饶。板斧是丢失了耳朵的畜生,他咆哮而过,溅起血光(黄绿色的)一片。蝴蝶未曾来得及用斑斓的翅膀,掩护,阻挡,抵抗,飞逸,就奔赴黄泉。断翅的连翩,随斧子捎带的风,幽然飘起,无声地落地。我意外得听见米尔斯坦的小提琴声回旋在耳畔。作为目击杀戮的我,想阻拦欲拯救,蝴蝶如同我的同胞,但我一时竟无法挪动脚步,张口却无声。梦的局限性表露无遗。
眼睛的聚焦即将成功。就在我要看清楚那人的时候,天下抖落的闪电以我的意愿生生活劈了刽子手。
梦醒的时候我一定感到了晕眩。其实每一次超过半小时的用脑就会使我身心疲倦。比如我居然由“胡蝶”一词,回忆起过去的一个梦,而且一度不知疲倦地向别人复述我的“心路体验”(这个酸性的词语怎么让我找到的?真有意思。),用脑量已经超过了半小时,稍后我必将晕眩,为此我已经躺在了床上。
感到晕眩的我,还是要去上课。我从枕头下摸到了手表。表上标示的时间催促我:快走!我匆忙洗漱,胡乱地抓了一块前天买来的面包,迷糊着眼冲向教室。路过图书馆(我喜爱这个地方),进一楼展厅,我逗留了一分钟。在一分钟之内,确切地说,是在一分钟最后的十五秒内,我用挎包把展厅的一排展品砸个稀巴烂。那是个我参观过,并且震惊了一把的展览——后来我才知道是V博士举办的个人蝴蝶标本展。我坚信我砸时,很清醒,而且砸得一下比一下清醒。每一下都如呼啸的闪电击中我的要害,还夹带着轰然的雷鸣。我为之感到快意。
接下去的一天,我站在教导处里,始终保持沉默。我被恼羞成怒的老师们(说不定V博士也挤身其中)处以记过处分。当然我理解他们这是按章办事。
走出教导处,我就变成现在这样有说有笑的样子了。我觉得痛快比郁闷更适合我。事后,许多人问我,你为什么不对砸展厅的事情,做些解释,哪怕狡辩呢。我说,没那必要。我始终不相信话语。那天出校门,当面遇见张大爷,他对我抱以慈祥的笑容,我也冲着他笑了。那一刻倒是难忘。
我想在睡前给阿宽打个电话,跟他说,纳博科夫写的还真不错,可我还是不大喜欢那人——他是个专业的蝶类专家。
2001-10-03.宁波。
(背景音乐:The Velvet Underground)
作者:赵磊